“一个对你我知根知底,而且喜欢骗人的人。”

周韬恍然大悟,咬牙切齿正要撸袖子冲进门去找那幕后之人算账,可是邈梵已经“砰”的把门关死了。

邈梵进屋的时候只见满屋子的布匹,简直堆成了山,而千千就坐在“群山围绕”的中间,拿着剪刀剪布玩儿。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娘子。”他被几匹布挡住了去路,只好站在两三步外的地方出声喊她。

千千手中的剪子划过布匹发出嘶嘶声,她心情似乎不错,说话音调轻快:“相公你回来啦!”

“嗯。”邈梵挪开几匹布,终于顺利来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下,“怎么买这么多布?”

千千盯着手里的布条理所当然:“做衣裳呀。”

邈梵哑然失笑:“这么多?给全家人做也用不完。”

“讨厌,好像剪坏了…算了不要了,重新裁。”千千扔掉手里那块巴掌大的布,指使邈梵,“相公把那匹绿色的布拿来。”

邈梵抱来布,和她一起把布展开,看着她裁成小块,不禁问道:“太小了吧…你是打算全做成手帕么?”

千千笑了笑:“不告诉你。”

她近日来都有些神神秘秘的,邈梵觉得她似乎藏着个秘密,但又不像是秘密,而更像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只不过她暂且没有说出来和他分享罢了。

邈梵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也没有多问,环视了一圈屋子,叹气道:“买这些东西的钱…你又骗人了?”

“是啊!”没想到这次千千爽快承认,甚至还主动交代:“两千两,分了别人五百两,我得一千五。”

邈梵板起脸,拖长声音喊她:“千千——”

“别想让我把钱还回去,这是我该得的。”千千捧着脸笑,“周韬是你徒弟,我就是他师母,徒弟孝敬师母,天经地义呀。”

“那你也不该骗他…”

千千努努嘴:“我又没强迫他买,经文是白送他的,人家鲁叔叔写得可辛苦了,还要模仿先秦的笔迹,还要把竹简做旧…你以为这些容易呀?是他自愿要捐银子给寺庙,这是积功德的事,你让他把钱拿回去,岂不是坏了他的功德?你想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啊?”

说歪理邈梵说不过她,他道:“既然是捐给寺庙的钱,你拿走做什么?”

“我没全拿啊,我捐了五百两呢,我也积功德了!”千千大言不惭,“而且周韬跟着你修习佛法,孝敬我就等于孝敬你,孝敬你就等于孝敬佛祖,这样说来,他真是一个虔诚的佛门弟子!”

“你…”邈梵彻底拜服在她的歪理邪说之下,笑着揽过她的肩,又爱又恨的口气,“你什么时候不再这么顽皮就好了。”

千千还嘴道:“你什么时候不再这么呆也好了!”

他笑着,低头去寻她的唇,刚碰到一下就被她推开了。

“不行不行!”千千把他推得远远的,神色忌惮,“今天你睡书房,不对,应该是以后你都睡书房。”

邈梵一愣:“为什么?”

“因为——”千千的眼珠转了转,弯腰捧起地上的布,理直气壮道:“我和小荷要做衣裳,做完之前你都不许回房睡觉!”

“…”

当周相遭大理寺卿孔祥弹劾的消息传到翰林院,朝廷也派了另外的人来,要从翰林院选这批进士到各部任职了。

邈梵耳闻了周相的事,本与他无关,但见到周韬还是出言关怀了一下。

周韬无所谓的表情:“每年弹劾我爹的多了去了,这么一两个跳梁小丑不用放在心上。大理寺那么好的衙门,被孔祥那个窝囊废弄成这样不上不下的位置,换了我早就把他撤下了,就是我爹念着旧情没有动他,不然只消在皇上面前说出实情,孔祥他还能蹦跶?这下也好,我们不找他麻烦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师父你等着瞧,这次姓孔的乌纱帽肯定保不住。”

邈梵若有所思:“大理寺掌国之刑狱,大理寺卿自古就位列九卿,可谓权位并重,而孔大人如此行事…也许真有隐情?”

周韬没在意他说什么,而是问道:“师父,你喜欢朝廷里那个部司?要不咱们哪儿都不去,还是留在翰林院吧。”

邈梵摇头:“这次是诸位大人选我们,不是我们能选的。”

“其实我可以去…”

周韬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外面来的人打断了,说是有人点名要见他们二人。

周韬有些闷闷不乐:“多半是我爹派的人,不知是去哪个地方,千万不要是兵部之类的…”

竟是詹涟台。

他的外表仍旧一丝不苟,眉眼却含着亲和的笑意,这让周韬松了一口气。

“见过先生。”周韬向他行礼,他抬手道:“不必多礼,这里是翰林院,我们日后便是同僚。”说完他侧目邈梵,“可还习惯?”

邈梵点点头:“一切都好。”

詹涟台微笑,开门见山道:“现在我手上有一件要紧的案子,都说新科进士里藏龙卧虎,所以我斗胆开口向圣上讨要两个人,去我那里协助查案。那么你们可愿意来都察院?”

“当然。”周韬率先回话,跟着詹涟台他自然放心,只是不知邈梵…

他望向邈梵,正准备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还不等他开口,邈梵已经答应了詹涟台:“好。”

这个答案让另外两人满意之极。

周韬欣喜过后又不禁好奇:“先生,是桩什么案子?”

“说来你们肯定有所耳闻。”詹涟台道,“正是大理寺卿孔大人弹劾相爷一案,圣上有旨,此案涉及内阁和大理寺,而刑部又在相爷管辖之下,不便插手。于是就交给都察院查办。”

周韬微微惊讶:“查我爹?那我…”

“无妨。”詹涟台拍了拍他肩膀,“我向圣上提起过此事,圣上说吕氏春秋有云,举贤不避亲仇,虽然涉案之人是你的父亲,但我相信韬儿你一定会秉公处理的,对吗?”

周韬没有迟疑,严肃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锅盖上来更新…

之前酒叔确实是玩儿去了,和酒婶出国补过蜜月,前后加起来大概两周,其实叔回来有几天了,一直没码字,就是耍懒了啊啊啊!完全不想工作的节奏!不行!拖延症是病!要改!再耍就剁酒婶儿的手!真的!

听说叔离开的这段时间*各种血雨腥风…你们都还安好吗?我大*保得住吗?!

第85章

85、照磨所

邈梵和周韬随着詹涟台去了都察院,本以为会到司狱司观摩审案,却不料被打发到了照磨所。

所谓照磨,即是照刷磨勘之意。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而每年都察院都要勘察官员政绩,评定优劣,整理成卷宗保存在照磨所里,必要时供呈天子御览。

“大理寺卿和相爷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皇上左右为难,所以把这件差事派给了我。”詹涟台向二人这般解释道,摊手无奈,“烫手的山芋总要有人接着,现在文武百官都盯着都察院,我们总要做些事堵住别人的嘴。”

周韬莫名其妙:“在照磨所能做什么?”

詹涟台笑而不答,招手示意二人跟上,带着他们进入存放卷宗的库房。库房里没有窗户不见天日,鳞次栉比的书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表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埃。

周韬一脸嫌弃,掩住口鼻扇了扇风:“脏兮兮的…咳咳。”

“这些,”詹涟台随手抽出一卷文书,只见卷轴上贴了纸条,写着人名,“每三年朝廷对百官进行磨勘,于是政绩的考录都写在这些卷宗里面,自开国至本朝,从一品到九品,上至太师阁老,下到县令主簿,无一遗漏。”

邈梵仔细看了一下书架,发现是以年号为顺序的排列,他不禁往前看去,似乎想探寻一些过往历史。

詹涟台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卷宗扔过去:“接着。”

胸口被撞得有点疼,邈梵抬起胳膊捧住了卷宗,抬眼看向詹涟台,只见他说道:“大理寺孔祥不会无缘无故弹劾相爷,我要你们找出他的目的,或者说同谋,甚至是主使。”

周韬讶异:“就凭这些不知道说什么的玩意儿?怎么找!”

布满尘埃的晦暗房间,詹涟台依然一尘不染,他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道:“别小看了这份卷宗,说过的话只要不承认,就没人知道你是否真的说过,但做过的事永远不可能抹杀,特别是还被记了下来,封存在此地。字里行间,总有蛛丝马迹留下。”

邈梵认同地点了点头,周韬也没有反驳。

詹涟台的目光平淡地掠过邈梵的脸庞,踱步到一列书架旁,一边翻找卷宗一边好似闲话家常:“檀公子年方几何?”

邈梵实话实说:“师父说是永昌二年捡到我的,当时我还不到一岁,尚在襁褓。”

“永昌二年啊…”詹涟台看起来若无其事,好像真的就是随口一问,“我记得孔祥似乎就是永昌年间的进士,不如我们就从那个时候查起罢。”

邈梵和周韬是来做帮手的,詹涟台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但是周韬觉得奇怪,詹涟台吩咐完毕以后并没有走开,而是命人泡了茶来,陪着他们翻阅卷宗。

“先生,”周韬没有耐心,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枯燥,凑到詹涟台身边说话,“您是哪一年的进士呀?”

詹涟台没答话,揭开茶盖儿撇了撇浮沫,眼皮也不抬一下:“你看完了?”

“看得七七八八了,眼睛有点儿发酸…”周韬揉揉眼眶,继续追问,“先生教我多年,我都不知先生是哪一年的进士,您学识这么好,该不会是当年的状元吧!”

邈梵听见周韬这么说,不禁抬头望过去,也有些好奇的样子。

詹涟台迎上他的视线,弯了弯唇角:“其实说起来,我也是永昌元年离开了家乡,来到京师的。”

周韬从未听过詹涟台说以前家里的事,赶紧拉着邈梵一起围住他,兴致勃勃地要听从前的故事。

“先生的家乡在哪里?来京师是做什么?永昌…算起来那个时候您不过十几岁,怎么就背井离乡了?”周韬像个炮仗一样噼里啪啦,问个不停。

詹涟台垂眸,指尖摩挲着茶杯边沿,不疾不徐道:“我的家乡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离京很远,因为一场变故,家中亲人都不在了,于是我带着幼弟离开了那里。”

周韬吃惊:“您还有兄弟?怎么没听说过啊。”

“离家不久,我就与他失散了。”詹涟台顿了顿,抬眼笑道,“其实也不是失散,当时我穷困潦倒,实在别无他法,便把他送给了一户农家收养。”

周韬若有所思:“这也是迫于无奈…那您后来回去找过他吗?”

“找过。”

邈梵默不作声地听着,倏然察觉一道灼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循着看过去,却见詹涟台别过脸去,对着周韬说:“但没有找到。原来我离开没多久,那个地方就发生了瘟疫,农户一家不幸染病身亡。”

“太遗憾了。”周韬唏嘘不已,很为孑然一身的詹涟台惋惜。

詹涟台轻轻摇了摇头:“生死之事听天由命,也许他跟着我并不会比现过得好。”他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如果他还活着,大概跟檀公子差不多年纪。”

邈梵听他提到自己,双手合十做了个佛礼:“令弟脱离苦海早登极乐,南无阿弥陀佛。”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觉得活着怎么都比死了好,嘿嘿。”周韬笑嘻嘻抓抓耳朵,趁着詹涟台愿意说,追着又问,“那您在京师安定下来以后,这么多年怎么没想着成个家呢?”

邈梵一怔,没想到周韬会问这么失礼的问题,皱皱眉头正要开口,不料詹涟台已经回答了:“不合适。”

周韬觉得今天詹涟台格外亲切,嬉皮笑脸地说:“先生您就别谦虚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整个京师的闺秀千金可都望着您呢,您这一身风骨出去,什么样的青年俊杰比得上啊?这压根儿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您眼光太高,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詹涟台被他这番拍马屁的“真话”逗笑了:“韬儿,你还真是我腹中之虫,一清二楚。”

周韬眨眨眼:“那您有意中人吗?”

詹涟台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垂下眼帘,沉默须臾才启唇:“曾经…有一个。”

也许不是曾经,而是今生今世、永远都是那一个。

“能入先生的眼,不知是怎样的绝世美人。”周韬憧憬想象着,“我听老一辈的人讲,十几年前有位名动京师的虞美人,是彼时御史家的夫人,不知先生的意中人与虞美人相比,是否更胜一筹?”

当年他是卑贱的牧马奴,她是尊贵的御史夫人,可他们如此大逆不道,竟然打算长相厮守。

如今他已是左都御史,比她丈夫的官职还要显赫,但她早已红颜凋逝,只留给他一抷黄土和一支染血的玉钗。他们早就天各一方。

配不上的时候拼了命想让自己配得上,可等到配得上了,那个人早就不再原地等他。

詹涟台冷了脸,起身道:“先走一步。”

直到他跨出了房门,周韬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冲着背影喊:“先生您还没回答我呢!我们还要看到多久才能回去啊?先生?先生!”

詹涟台置若罔闻,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照磨所。

“师父,你说先生是不是生气了?”周韬闷闷不乐地问。

邈梵叹道:“我不知道。也许詹大人有什么不想提及的往事吧,算了别多想了,我们还是先看卷宗要紧。”

“我没心思看那些不耐烦的东西。”周韬托腮,猛地一拍大腿,“既然先生不愿说,干脆我们自己找。他说是永昌元年来的京师对吧?就从那里查起。”

这厢邈梵和周韬被詹涟台困在照磨所查阅卷宗,那厢詹涟台又约了千千见面。怕她不来,他还特意吩咐阮七拿匣子做饵,说要归还于她。

黄昏时分,千千姗姗来迟。

她打着哈欠恹恹的样子,见了詹涟台没有好脸色:“又找我作甚么?唔…好困。”

詹涟台望望天色:“现在就睡觉是否为之尚早了?”

“要你管!”千千狠狠瞪他,摊开手讨要,“把我的东西还来!”

詹涟台捏着扇柄朝她手心里打了一下,笑道:“迟早会还你,急什么,你这模样像只讨不到东西的小狗,哈哧哈哧的。”

“你才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千千恶狠狠还击回去,还踢了他一脚,“不还我走了,谁稀罕跟你磨叽!”

詹涟台顾不得发疼的膝盖,伸手拉住她:“别忙,我有正事找你。”

千千不耐烦甩手:“有事说事,不准动手动脚。”

“那你跟我来。”

詹涟台把千千拉到一家酒馆,点了一壶寻常酒酿。

“我不喝。”千千推开杯子,“我要喝茶。”

詹涟台只好给自己斟酒,有些嘲讽她的意思:“你这样的老江湖还怕我借酒行凶?”

千千嗤之以鼻:“谁怕你,我是为了…反正不想喝。”

“我劝你喝酒,是因为酒壮人胆。”詹涟台又把杯子推过去。

“我像是没胆的人么?哼。”

“那就好。”詹涟台嘴角噙笑,眸子神色却显得凝肃,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说话酒气微醺缭绕,“我要把你引荐给周相。”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小表弟来我家,酒叔表现出了已婚妇女贤良淑德的优秀品质O(∩_∩)O哈哈哈~但小妖精们造这个12岁的小学生体重是几位数嘛?160斤!虽然不是熊孩纸但是个胖孩纸,我今天还卤猪蹄蹄给他吃了…没有肉他不能活!

我好像旧文被发了很多黄牌,我去改…大*你尺度这么小,一定要保住啊么么哒╭(╯3╰)╮

第86章

86、满川草

千千下意识把手搭在小腹上,张嘴便要回绝。

“不…”

“先别着急拒绝,随我去见一个人。”詹涟台抬手制止,昂首啜了杯中残酒,酒意仿佛渗进了眸子之中,眼底隐隐泛红。

他起身,把手递给千千:“你可知她葬在何处?”

阿姐?千千犹豫一瞬,伸出了手去。

京郊马场。

千千看着牵来马的詹涟台,皱眉问道:“你不是说就在这里吗?我怎么没看见墓…”

他系好马鞍,揪着鬃毛道:“上去。”

“我不骑马。”千千狐疑地瞅他,“你该不是又骗我吧!”

他固执地要求她上马,见她不依,干脆直接抱起她托上马背。

“喂——你要干嘛?放我下来!”

“坐稳了。”他弯腰把马镫挂在她脚上,然后拉住缰绳往前牵着马走,“我们这就去找她。”

听见这番话,千千的满腔火气又都下去了,她十指紧抓马鞍,看着前面詹涟台的背影,身姿一贯挺拔修长,背脊却似乎有些佝偻,让人觉得落在他肩头的尘埃似乎就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