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秀从这种假扮正室的游戏中是否得到了些许满足秀儿不得而知,但秀儿自己,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因为,在进戏班这些日子后,她终于得到了一个角色!只要再过一个月,她就可以正式登台了。她的第一个角色,并非龙套,而是戏中的第二女主角,对于一个初次登台的伶人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际遇了。

曹娥秀还在安排戏中角色:“崔甸士就让白花演,翠鸾的父亲张天觉嘛…”

秀儿小心地问了一句:“师姐,这个张天觉,可不可以让黄花师兄来演?听说他进戏班五年了,从没演过超过三句台词的角色。”

曹娥秀为难地说:“不是我不让,而是他不合适。张天觉后来当了廉访使,廉访使不是小官,它的全称是肃政廉访使,在各行省负责监察官员的廉政情况,正三品的官衔。这个官可了不得,因为是管官的,所以,凡辖内的官员,没有不巴结奉承的,因为,得罪了廉访史,比得罪了宣慰史还可怕,他只要一纸文书就可能让你罢官甚至丢命。你想,这样威风凛凛的官,黄花能演吗?他演个小贡官身边的衙役,如张千那样的,还差不多。”

“那就让他演张千吧,起码不只三句台词。”秀儿只能这样说。

曹娥秀讲得也有道理,有些人天生就是奴才像,给他穿上官服也不像官,只会显得不伦不类。

曹娥秀突然笑道:“要说廉访史,也不尽是威风凛凛的,我就见过一个特斯文的。那天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读书公子,后来别人给我介绍说他是廉访史大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师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很少哦,只有他,真看不出来。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还威名远扬。据说他每到一地,几十里之外就下轿,带着随从步行,随处走访,还未到衙,已经把当地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平时也喜欢微服私访,那些贪官们无不战战兢兢的,生怕犯到他手里。他做廉访史五年,已经换了三个地方,现在这个省估计再待一段时间也要走,因为他已经把当地的贪官污吏彻底整肃了一遍。鞑子皇帝对他特别欣赏,虽然是汉人,却极为宠信,曾亲口说‘朕有了卢疏斋,何愁贪腐不除?从此海内靖,天下清。’一个汉人,能在鞑子皇上面前如此得宠,除了已逝的刘秉忠刘太师之外,大概也只有这位卢大人了。”

秀儿睁大双眼问:“师姐说的可是卢挚卢疏斋?”

“不是他还有谁?”

秀儿惊叹不已:“天那,我只以为他是大才子,原来竟是朝廷重臣。只是他的年龄好像还不大吧,记得我家的那本藏书是他十八岁时他父亲为他刻印的,到现在,最多也就六、七年。”

那本书曾是秀儿最喜欢的床头私藏之一,喜欢书是一个方面,仰慕作者本人又是一个方面。诗词写得好的作者多,但一个同时代的少年写的书就比较稀罕了。

曹娥秀说:“他今年本来就只有二十五岁啊,他二十岁中进士,在殿试中跟鞑子皇帝很是投缘。鞑子皇帝好附弄风雅,最喜欢别人说他文武双全,既骑得了蒙古马,又做得来汉人诗,故而当堂跟他联句。最后,鞑子皇帝一高兴,当场就封他做了廉访史,赐尚方宝剑,大有‘代朕出巡’之意。他也不负厚望就是了,这几年,汉人中最得宠的臣子就是他了,有名的新贵派掌门人。谁知那天一见,人家竟然还是一副太学生样子,见我走近,他还脸红呢,才好玩。”

怎么会呢?“他不是二十五岁了吗?家里应该早就妻妾成群了。”也不是不相信师姐,只是她的说词真的很没有说服力,一个大权在握的铁腕人物,会见到名伶走近就脸红?这不合常理吧。

曹娥秀不知道秀儿心里的这些疑惑,只是说:“这个没好意思问,虽然我也很想知道。不过想也是吧,青年才俊,又是皇帝宠信的名臣,真正的乘龙快婿啊,多少大臣家的千金排着队等着嫁他。”

这晚睡下后,秀儿辗转反侧,脑海里自动翻阅着廉访史卢大人十八岁时出的那本文集,名字好像叫《春熙堂戏笔》。其中秀儿最喜欢的是一首《六州歌头》,中间有几句还记得是这样写的:

渺湘灵不见,木落洞庭波。抚卷长哦。重摩娑。问南楼月,痴老子,兴不浅,意如何。千载后,多少恨,付渔蓑。醉时歌。日暮天门远,愁欲滴,两青蛾。

沉入梦乡之前,秀儿想的最后一件事是:明天跟师傅请个假回一趟家,昨天左相府每个人赏了一个小银锞子,可以买两斤肉回去,再带点书回来看,比如,卢挚的那本书。回来的时候,再用剩下的钱买点大师姐喜欢吃的点心,她小产了一次,作为师妹,本来就该买东西探望她,不能因为住在一个屋,就省了这个基本的礼数。

第二折 (第十二场)路遇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3 本章字数:3091

接下来的几天秦玉楼好像都很忙,每天早去晚归的,秀儿总没找到机会开口。

直到五天后,秦玉楼总算闲了下来,亲临现场指导弟子们练功。秀儿等到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一面请教一面小心翼翼地提出请假。

之所以会如此小心,是因为听说他很严格,没有正当理由不许弟子外出,不知回家拿东西算不算正当理由?

还好秦玉楼很爽快地答应了。想来,如今不比平时,曹娥秀卧床将养,弟子们上午练完基本功,下午要排的戏本就不多,没有主角,其他的配角们能排的戏份能有多少呢?所以,这段时间请假比平时松些。

请好了假,心里本来很高兴的,可一回头,脸又暗淡下来,不为别的,只因为看到了别人的冷脸。秀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是不理解俏枝儿,如果一个人执意认为别人都不如她,她自己才是该挂头牌的人,可秦玉楼就是不栽培她,可能真的很憋屈。

就像现在,曹娥秀明明卧床养病,秦玉楼还是把新剧本拿给了她,也就是,新戏依然是曹娥秀挑大梁,她俏枝儿照样靠边站,这个打击,对她而言肯定是非常大的。她不敢怨秦玉楼,也不能跑去找曹娥秀出气,就只能给秀儿甩甩脸子了。

殊不知,秀儿是那种最不信邪,愈打压愈要强的人。俏枝儿越是这样,秀儿练功越认真,做出来的动作、手法越到位,秦玉楼看了越满意,也就不吝称赞。俏枝儿的脸更黑了,好看的秀眉皱成川字,好看的杏眼闪着嫉恨的光,好看的瓜子脸因恼怒而扭曲着,原有的美破坏殆尽。

别人的失败和错误是一面镜子,从俏枝儿这面镜子中,秀儿看到的是,不能让嫉妒控制自己。嫉妒中的女人是丑陋的,不管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心境平和,要微笑,要宽容,做不到也要说服自己做到,要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一边是黑脸撇嘴,怨气冲天的俏枝儿和她的一伙,一边是笑语盈盈的秀儿和翠荷秀她们。秦玉楼这几天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似乎睡了一夜,不仅没减去疲累,反而更哈欠连天、无精打采,这样的人,自然不愿再去看黑脸徒儿,只会自动自发地走到秀儿身边,一招一式地指导她。

中午吃过饭,秀儿出了门。没敢叫老周的车,戏班统共一辆大马车,不是师傅或曹娥秀出行,或黄花他们出去办事,谁敢随便叫车?老周可同时又是花匠,又兼顾洒扫,人家忙得很。不过他也的确有两下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他侍弄得很好。

秀儿找曹娥秀借了一顶有帷幔的斗笠,这样出去,免得被那个瘟神找到。过了这些日子没他的消息,秀儿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但一出门,立刻又想起来了。

戴着帷幔走在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看着墙角长出的一蓬蓬小草,耳朵里偶尔传来几声鸟啼,抬头一看,几只小麻雀停在路边人家的围墙上欢叫着呢。

能出门走走,心情真的很舒畅。戏班的人,台上看着风光,每天扮演不同的角色,还可以走南闯北,什么高官富豪家里都可以进去唱堂会。其实,他们的日子很单调的。在寓所就每天练功排戏,除了师傅拉你的劳力让你出去办事,其他人很少出门。戏多的时候,请假都不准的,怕耽误了排戏,因为你一个人出去,凡是你参演的戏,别人都要等着。

就算出去场堂会,或去他州外府演出,戏班人也是坐在马车里挤成一团,像拖猪一样拖到目的地,演完,又像拖猪一样拖到别处。因为戏班的人特别招眼,为防止被当地流氓地痞纠缠,秦玉楼一律严令不许单独行动,所以,戏班的人,即使多次到过某处,你要问她那地方的风景名胜、风土人情,她可能还是一问三不知。

总之一句话,戏班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地道的过客。

想着想着,人已经走到了小巷尽头,从这里往左手转,再走一会儿,就是太乙神坛了。那是鞑子皇帝祭天的地方,据说平时都大门紧闭,只有特殊的日子才会开放,接待皇亲国戚、朝廷大员过来拜神。那是蒙古人的神坛,汉人是不许进的,据说迄今为止,只有刘秉忠被先皇特许进入过。

耳边又传来了几声鸟鸣,秀儿抬头向两边的围墙看了看,没麻雀啊?墙边又没树,这麻雀声怎么那么近呢。

正纳闷着,巷口停的一辆马车窗里先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然后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惊喜的声音说:“秀儿,可算是等到你了。”

“十一?你怎么在这儿啊。”秀儿同样惊喜,他乡遇故知,呃,也没那么夸张啦。

“我们少爷天天在这里等你呢。”小书童菊香也露出脸来。

少爷赶紧纠正:“哪有天天,偶尔顺路过来看一下。”

小书童嘴都笑歪了:“是哦,天天顺路。”

少爷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本来就是!我要到金城坊去,天天都从这里过,不就正好顺路了。”

就算是吧,“以前你也从这里过,怎么没见你停下来等?”

小书童的头上立刻挨了一颗爆炒栗子:“以前秀儿又不住在这里,我等谁呀?”

小书童得意地笑了:“也就是说,少爷您,还是在这里专程等秀儿的嘛。”

无言以对。但主子到底是主子,手一扒拉:“你给我一边去,多嘴多舌,看着就讨厌。”

把碍眼的人从窗口扒开,让自己的脸霸占整个窗口,然后用邻家哥哥般热情又亲切,但决不谄媚讨好的口吻问:“你要上哪儿去?我送你。”

“真的?那谢谢你,我正走得提心吊胆呢。”秀儿也不跟他客气,邻家哥哥么,自己人,还跟他客气什么。

她自己也正犹豫着要不要叫辆车呢,即使斗笠上有帷幔,遮住了小脸蛋,可真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还是会忍不住担心,被鼻涕虫一样的姐夫缠住是很可怕的。

秀儿上了车,十一笑眯眯地问她:“要去哪儿呢?”

“先去菜场买点肉菜,然后回和宁坊,回来的时候再买点心给曹娥秀姐姐。”

十一会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还知道巴结头牌,孺子可教。”

“才不是,她…”,还好及时打住了,差点说漏嘴的。

“她怎么啦?”十一的声音里透着真挚的关切,即使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秀儿,他还是曹娥秀的超级戏迷。

“病了。”

十一点头道:“难怪的,我就说最近你们戏班怎么好像闭关了一样,也不上戏,也不出门,你知道吗?昨天凤仙班上了一部新戏,第一场就爆满,唱了个满堂红。你们戏班再不出关,观众都跑光啦。”

秀儿惊讶地说:“啊,这么快就抢走我们的观众了?”看来杂剧圈子竞争真的很激烈,稍微停下来歇一口气,就有被别人赶超的危险,可是,“那也没办法啊,大师姐现在病着,没人挑大梁,上了戏,如果让观众看了不满意,越发会流失。还不如索性等大师姐好了再上戏,这样起码观众还能保留一个良好的印象,还会对新戏有所期待,再说时间也不是很长,只要一个月就够了。”

十一的关切点很快又转到曹娥秀身上:“娥儿病得很重吗?到底是什么病啊,我回去跟爹说一声,叫他明天来看看。”

秀儿吓得赶紧摆手:“千万别,她的病养养就好了,可不敢劳动伯父。”开玩笑,关太医那样的名医,一把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十一越发纳闷了:有病,病得还不轻,需要卧床休养一个月,可是拒绝给大夫看。这样不合常理的事只能有一个解释:曹娥秀根本就不是病。

然后“一个月”这几个字再次闪现,医生世家的自觉让他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脸色一变,索性直接说了出来:“她不会是怀上那个蒙古男人的孽种了吧。”

秀儿大惊,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幸好还在车上,没有外人听见。

既然他猜到了,秀儿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十一和菊香听了也只是叹息,除了叹息,再也无话可说。左相窝阔台,谁敢去老虎头上捋毛啊,就算是蒙古贵族也不敢开罪他,就别提在一般人眼中至轻至贱的乐籍女子了。

第二折 (第十三场)色艺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3 本章字数:3680

秀儿回到家,刚好爹娘都在,颜如玉一把抱住,又嘤嘤地哭了起来。过去十几年一直跟在身边的女儿,突然一下子出去了,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当娘的心里那空落落的滋味,唉,不说也罢。

哭了一会儿后,她感叹道:“还是不要生女儿的好,就像给别人养的一样,你看你二姐三姐,真正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一次。你呢,以为至少比她们好点,谁知也是这么久才打个照面。”

秀儿赶紧把戏班的规矩讲给她听,告诉她,今天能回来都是因为大师姐病了没上戏,比平时空闲,师傅才准假的,以后忙起来,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朱惟君也帮着劝慰自己的娘子,见她依旧只是抹眼泪,无奈地朝秀儿一笑说:“这些我早就跟她说过了,她何尝不知道戏班规矩严,可她就是想你想得慌,所以才忍不住念叨的。”

秀儿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小八,背上趴着小七,五妹和六妹则一左一右地紧挨着她坐着,一个月不回家,她成家里最香的饽饽了。

就在这个时候,十一突然敲门走了进来,后面的菊香手里还拎着好几包东西。

秀儿诧异地站了起来:“你不是说送我到家了就回去的吗?我请你进门喝茶你都不肯下车,说家里还有事。”

十一笑道:“我给你时间和叔叔阿姨还有小鬼头们叙天伦啊,我怕我在,你们都不好意思哭了,我爹常说,想哭的时候就要哭,憋着对身体不好,很多病都是长期郁结造成的。”

颜如玉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五妹和六妹不依地逼上去问:“你说谁是小鬼头?”

十一也不搭话,只是从容地把菊香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晃了晃,双胞胎姐妹的声音立刻变了:“啊,这是什么?驴打滚?还有酥口松?都是我喜欢吃的,谢谢十一哥哥,十一哥哥最好了。”

秀儿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俗语说得好,“有奶便是娘”,给人好处,让人拿着手软吃着嘴软,果然是无往而不利的法宝。十一刚才故意离开一会儿,就是为了去买这些点心吧,本来在街上他就要买的,因为秀儿坚决拒绝,不让他们在点心铺子门口下车,这才没“得逞”,想不到他到底还是杀了一个回马枪。

在爹娘的坚持下,秀儿和十一留下来吃了晚饭。回去的路上秀儿还有些担心,怕师傅嫌她回去晚了。

十一安慰她:“应该不会吧,你好不容易才回家一次,连饭都不吃,你爹娘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道理是没错,“可是师傅要是不高兴怎么办?”

“好办”,十一指了指放在车厢角落的那个大包裹。

秀儿纳闷地问:“那里面不是给大师姐配的补药吗?”又关师傅什么事了?

这些药还是十一建议秀儿买的,本来秀儿打算买点心来着,可出身医生世家的十一少爷说了,小产的女人最需要的不是点心,而是补药。于是秀儿狐疑地跟着他来到他家的药铺,给了一点点钱,拿走了几大包药,还都是名贵补品。秀儿知道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连付个零头都不够,可十一少爷非要把药塞给她,最后还急得发话道:“又不是给你的,你跟我客套个什么劲!我给娥儿养身子的补品,托你带一下都不行吗?她是你的大师姐啊,又那么提携你,你不会这么没良心吧。”

得,都上纲上线到“不拿就是没良心”的地步了,秀儿只好一边吐血一边接住。

“你过去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伴随着这句话的,还有故作神秘的一笑。

菊香狗腿地把包袱双手递过来,秀儿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补药外,还多出了好几包不明物品,有几包似乎是点心,另外还有两包,竟然是几块布料。

秀儿好笑地抖开其中一块:“秋香色的,送给白花师兄还马马虎虎,他反正把自己当女人了,送给师傅嘛”,回身恶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你存心让我去讨骂是不是?”

十一伸手捞起一包油乎乎的点心:“这个才是给你师傅的,他长得比猴子还瘦,我特意给他买的猪油酥酪”,又指着布料说:“这是给你的,你自己看看你都穿的什么,我见你五、六次了,你才换过一次衣服,而且这两件衣服的历史我估计都在二十年以上…”

后面的话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咕哝,因为嘴巴鼻子眼睛一起被迎面甩来的布料遮住了,拿布当暗器袭击他的家伙还在怒声嚷着:“你管我呢,就算历史在一百年以上,又关你什么事。”送几块布就有资格嘲笑人家了?本姑娘我还不稀罕呢。

菊香在窃窃偷笑,都忘了去帮自己的主子,十一只得自己扯下罩在头上的布,然后理直气壮地问秀儿:“请问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俺是戏子,咋的?”戏子不偷不抢,靠自己的辛苦赚钱,不怕向全世界承认。

“很好,你对自己目前的身份有很正确的认知,既然是戏子,就靠色艺赚钱,对吧?”

“色…艺?”秀儿声音颤颤的,脸上是一副受到了侮辱的表情,声音冷得像万年寒冰:“我看你是整天逛窑子逛坏脑子了吧,窑子里的女人才需要靠色艺呢,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是唱戏的,靠的是艺,不是色!”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秀儿的声音铿锵有力,简直掷地有声。

十一却摇着头,一副“你错了,你大错特错”的遗憾表情。但看秀儿如此愤怒,他也没再重复方才的论调,只是问她:“假如你去戏院看戏,你是希望看到台上的角漂亮呢,还是不漂亮呢?”

秀儿仓促答道:“当然是喜欢漂亮的了,但,这与那角平时的穿着有什么关系?她是靠唱戏征服观众,让他们自愿掏钱买票,又不是靠打扮得花枝招展招徕顾客。”

十一叹息着说:“等你正式登台后,你就明白这个道理了。那些买票进戏院看戏的人中,有一些是要到后台去看你们的,还有你们唱堂会,比如上次去左相府,要先穿着自己的衣服去拜寿,应酬一阵子,才开始化妆换戏服,是吧?那次因为你还不是角才没人注意你,要是曹娥秀也穿一件二十年前时兴过的老土服装,那一下子就把形象丢光了。别忘了,一般的人可都是以貌取人的,一眼看过去,服装那么土气,先就失望了。”

菊香也在一旁附和:“是啊,秀儿,这女人嘛,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要是再穿得好点,那更是天仙了,你师傅更会卯着劲栽培你。”

菊香的这句话打动了秀儿,别人怎么看她无所谓,她又不靠出卖色相赚钱,可师傅如果能更认同她,那添置一些衣服还有必要的。

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嘴里还是礼貌地推辞着:“你拿回去给你娘嘛,你那么多娘,一人添一件就要十一件,这些肯定都用得着的。”

十一看着她笑道:“你还担心她们没衣服穿?我那十一个娘,都有败家习惯,隔不了几天就叫绸缎庄老板送货上门,凡庄里到的新货,她们准最先穿上。我爹还曾笑过,我们家里应该请一个住家裁缝,天天给她们做衣服穿,反正也差不多每天都要请裁缝了。”

秀儿也知道几块布料对他家真不算什么,可是,无功受禄,总是不那么踏实,只好说:“那就多谢你了,我以后…”她想说我以后还钱给你,可这话真说出来,也许他会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呢,大名鼎鼎的十一少爷,送几块布给女人还收钱?说出去还不丢死人了。

刚放好布料,扎紧包裹,无意中看了窗外一眼的秀儿突然激动地喊:“十一,菊香,你们快过来看,那上面的窗户开了!”

十一和菊香凑到窗口,顺着秀儿的手指望过去,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四海楼下,秀儿指的地方正是四海楼的四楼。他们中午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那上面的窗户全部关得严严实实的,现在那儿有一扇窗户开了。

十一还没发表意见,菊香先开口了:“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西洋景呢,原来就是这啊,我前几天晚上从这里过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上面住了人,自然要开窗透气,难道一天到晚闷死啊。”

秀儿惊讶地问:“那上面真的有人?”

十一也问菊香:“你什么时候看到的啊。”

菊香说:“就是你前几天等秀儿等了一天,见不到她你心里烦,晚上吵着要吃冰凉糕,我只好跑出来给你买,就那天看到的。”

十一飞快地看了秀儿一眼,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辩解,只好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自己的窘迫:“你说窗户开了就开了,干嘛啰里吧嗦一大堆啊。”

其实秀儿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她的注意力全被那扇窗子吸引过去了,这会儿正扒着车窗喃喃地说:“想不到那上面真的有人,只是他怎么上去的呢?”

“梯子呗”,主仆俩异口同声地答。

他们的车子奔驰而过,然后在十字路口转弯,那扇开着的窗子也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们没猜错,上楼的工具的确是梯子。就在他们的车经过楼前的时候,他们只顾着看着楼上,没注意到楼下停着一辆非常豪华的马车。此刻,马车的主人正转入一个隐秘的包间,从那里爬上梯子,梯子下面还有几个随从小心翼翼地扶着,一面向上行注目礼一面提醒:“相爷,您小心一点。”

相爷实在太威武雄壮了,饶是那么厚实的梯子还是被他踩得嘎嘎作响。相爷立即下令:“明天就把这梯子抽了,换个结实点的来,要是我的帖木儿有什么闪失,我要你们的命!”

“是,是,相爷放心,明天就换。”

几个人惊恐地互相瞅了一眼,同时心里无奈地想:就您这个身板,换个铁梯子来都会响,公子那么清瘦飘逸,和您的体重根本不在一个等级嘛。

可是这话没人敢对他说,做他的手下,经常只需要说一个字:“是”。

第二折 (第十四场)父子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3 本章字数:2133

左相窝阔台蹬蹬蹬蹬顺着梯子上去了,楼上的人却并没有迎上来,甚至没有转身,而是继续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窝阔台没有一丝不满,照样笑眯眯地,一盘火似地赶上去说:“帖木儿,晚上阿爸叫人给你送上来的饭菜,你喜不喜欢吃?”

“嗯。”

“喜欢呀,那就好,那就好”,窝阔台喜得抓耳挠腮,儿子的一句“嗯”,就是对他的巨大肯定,要知道,这个儿子可是有一年多没理他了。

看着儿子瘦削的背影,他心疼地说:“你太瘦了,又不肯吃荤腥,阿爸只好特意从临安最有名的素菜馆挖来素菜师傅,以后就留在四海楼专门给你做菜吃,好不好?”

“没必要,我过几天就要走的。”

窝阔台满是喜悦和幸福的脸一下子暗淡了下去,可又不敢发儿子的火,只敢低声嘟囔着:“这么快又要走!你也知道,你娘身体不大好,生日前一天知道你要回家,她激动得一宿没睡,一直和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头昏脑涨的,只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她才一直硬撑着见客。医生说你娘是因为长期思念你成疾,突然一下子兴奋得彻夜不眠,就承受不住了…”絮絮叨叨,讲来讲去,怎么说都只敢拿九夫人做幌子,根本不敢提自己其实也想得要命。看来这位左相大人很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在儿子心目中没地位。

前方的背影终于又出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留下来的,要不然,我当天就走了。”

“我就说我的帖木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嘿嘿”,儿子的天籁之声立刻驱散了窝阔台脸上的乌云,他激动地搓着手,干笑了好几声,才小小声地提出自己的请求:“那可不可以抽点时间跟阿爸进一趟宫?皇太后一直念叨你,还有皇上,也问了我好几遍你到哪儿去了,他们都很惦念你。”

“…”

见儿子不吭声,似乎是在用沉默表示拒绝,窝阔台急了,赶紧动之以情:“你以前脖子上戴的那块玉,就是皇太后在你洗三朝的时候送你的。当时阿爸都五十多了,朝野之人无不幸灾乐祸地站在一边看笑话,都说是因为阿爸杀戮太重,所以受到了天谴,命该断子绝孙。谁知到五十二岁时竟然生下了你!洗三朝的时候皇太后凤驾亲临,哭着对我说,还以为我们这一支就要绝种了呢,想不到还有今天。她当场赐下了那块新疆进贡的玉佩,还有皇上颁下的诏书。生三天而受封武威侯,我们大元朝也就只有你了,可见太后和皇上对你的宠爱程度。上次我去拜见太后,她本来很高兴的,可朝我背后一望,没见到你,笑容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