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窝阔台而言,再没有比强迫他儿子接受他不喜欢的女人更残忍更罪无可恕的事了,也再没有比让他开心,看他笑最快乐的事了。

就算儿子哪天同情心发作,带个女乞丐回家,说要娶她为妻,那也行!只要是儿子喜欢的,他就喜欢,即使是乞丐,锦衣玉食养个一年半载,照样贵气逼人。人不就是靠个衣装么,再尊贵的女人,扒下礼服摘掉首饰裹一块烂麻布丢乞丐窝里去,照样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

再说了,他们蒙古族,倒转去几十年,个个还在草原上住帐篷,烧马粪,随手抓一把草擦屁股蛋子呢,现在不都成了这片广袤大地上最尊贵的种族了?所以,什么狗屁贵族,都是哄人的玩意儿,有钱有势的人,不是贵族照样人人趋奉。等你家道中落,做了穷贵族,你再看看还有谁鸟你,头衔越高越成了笑话。

男人都如此了,何况是女人。女人的一切都是男人给的,要她贵就贵,要她贱就贱,捧在手掌里她就是朵花,踩在脚底下她就是坨狗屎。

因此,对未来的儿媳妇,他真没有任何要求。像这两位弘吉剌小姐,家族是显赫,打扮起来也算得美女,儿子若看得上她们,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事情,但儿子看不上,他也绝不会有什么遗憾。他克列部的男人,还没窝囊到要靠跟有背景的女人联姻才能巩固势力的地步。

窝阔台这样想的时候,却忘了还有另一个人:他的堂姐,尊贵无比的皇太后。他儿子的婚事别人是无权干涉,但皇太后除外。

图雅和索布德纠缠不果,只得用眼神向皇后救助。皇后跟窝阔台套了半天近乎,见他始终在别的话题上兜兜转转,不肯对两家的联姻发表任何意见,她也无可奈何。她抬眼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太后,指望他们能帮忙说一句话。如果皇上肯直接指婚就好了,窝阔台再怎样也是臣子,断不敢公然抗旨的。但她知道皇上不会这么做,因为特别尊敬皇太后的缘故,对这位堂舅舅,皇上也一向敬爱有加,从不曾以君威凌驾其上。现在他唯一的儿子的婚事,皇上就算要指婚也会先征求他的意见。

好在这个时候,皇太后笑着开口了:“帖木儿,既然两位妹妹这么好兴致,你就带她们出去玩玩嘛。她们从济宁来的,是远客,你是大都人,要尽地主之责。”

太后姑母金口一开,帖木儿再不乐意,也只得无奈地应承了下来。

图雅和索布德得到了太后的声援,大喜过望,立刻趁热打铁地说:“不如等下就出去吧,今日天气也好,时候也还早。”

其实她们真正想说的是,不如今日就指婚,今日就结亲,今日就洞房了吧。今日天气也好,时候也还早,什么都还来得及,我们都是朴素的好孩子,不计较礼数,不讲排场,不爱慕虚荣的。

帖木儿彻底无语了,他本来打的算盘是:当着太后的面先答应下来,等出宫之后赶紧离京回山上去,到时候管她们怎么想呢,从此死了这份心最好。却没想到,她们会仗着太后的纵容,把他逼得这么紧,一点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给他留下。

她们逼还算了,就当没听见,不搭理她们就完了,可是太后也帮着逼了起来:“今日天气真的很好,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天大家碰到了一起,年轻人,吃过饭就出去玩吧,留下我们老姐弟俩唠唠嗑。帖木儿你不知道,你不在家,你阿爸做什么都没心情,也不来看我,也不陪我唠嗑了,把我这个老太婆丢在宫里不闻不问的。”

帖木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太后的提议不置可否。皇后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两位弘吉剌小姐热切地看着帖木儿,窝阔台心疼地看着儿子,皇上则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一切,

窝阔台本是无法无天之人,唯独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不敢撒野,尤其是太后堂姐,在父母归天之后,是这个世上唯一让他敬重畏惧的人。既然太后开了口,他也不好替儿子讲情了,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自己:真是蠢蛋,居然带帖木儿进宫,以后不管太后说什么,坚决不带儿子进宫来了,免得被她们荼毒。

还有,今晚回去一定要跟儿子好好地解释,好好地道歉,千万不能让他误会这场相亲宴是自己和太后、皇后以及蜘蛛精们“合谋”的。要是又气跑了好不容易才回家的儿子,叫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没错,他年轻时候是杀人如麻,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威震海宇,可他现在老了,什么也不求了,只想儿子能一直陪在身边,最好再添个胖孙子,那就一切圆满了。

第二折 (第二十二场)相约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6 本章字数:3299

午膳后,皇上和皇后告辞回去了,三个年轻人被太后“赶走”了,窝阔台则随太后进了里面的小会客厅。

还没坐下,先急着跑到窗前看儿子,此刻那三个人已经走到了宫外,两个女孩拼命想靠拢一点,帖木儿则拼命想让开一点。窝阔台不禁大为心疼,叹息着说:“真是太难为他了,明明就不喜欢这两姐妹,还非要跟她们凑在一起。太后,这样强行撮合会不会又把他逼走啊,我好不容易借口给他母亲庆生才把他哄回来的。”

太后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有出息一点吗?在别人面前是一只猛虎,在儿子面前怎么就变成一条虫了呢?”

窝阔台不以为然地嘟囔道:“臣弟老来得子,又只有他这一个命根子,多疼他点也是应该的嘛。”又开玩笑地哄着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臣弟在太后面前也不是猛虎啊,也只是条虫。”

太后忍不住噗哧一笑,嗔了他一句:“我们姐弟俩加起来年龄都快一百五十岁了,你还在这里贫嘴”,说罢伸手示意他坐下,等他喝了几口奶茶,才语重心长地说:“就因为看你偌大年纪了,又只有这一个命根子,所以才不能任由他求仙问道。如果你儿子多,跑几个出去当和尚都无所谓,可你统共只有一个,跑了就没了,谁替你传宗接代?难道我们克列家的大房嫡系就这样断了吗?”

窝阔台惊讶地喊了一声:“太后?”

太后冷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学道?真把我当老糊涂了,我要是这么容易被人糊弄过去,今日住在这慈福宫的也不是我了。我在外面的时候不揭穿你,不过是给你和帖木儿留面子而已。再者,我也不想外人知道我们克列部未来的大族长,离开家不是为了习武,竟是为了学道!就算真的能修炼成仙,平地飞升,也不是我们克列部需要的人,我们需要的是能带兵打仗,能领导整个部族乃至整个国家走向繁荣富强的人!像你,一生征战了多少回,为我们大元打下了多少城池,如此英雄的父亲,怎么能有个窝囊废的儿子。”

窝阔台急了,面红耳赤地嚷道:“帖木儿才不是窝囊废!你看他好像很文弱吧,其实他的功夫厉害得很,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把那天在四海楼儿子轻易躲开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太后听了也很诧异:“你说他能躲开你?”她知道自己的弟弟,虽然已经是七十岁了,但身手依然矫捷,一般人都不是对手的。

“嗯”,窝阔台重重地点头,绘声绘色地比划着、模拟着当时的动作:“他闪得比野豹子还快,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步伐,他人就已经站到一边去了。”

太后总算笑了起来,然后兴致勃勃地说:“要不,我们在宫里来一场摔跤比赛吧,也让大家看一看武威候的本事。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帖木儿本身带有一半的汉族血统,他的长相又极像他的母亲,乍一看可能还以为他是纯种的汉人,要认真看眼睛鼻子才有几分像你。他的身板子也过于单薄秀气,已经有人在背地里议论,我们克列部就要后继无人了。”

窝阔台瞪圆了双眼:“谁说的?谁在背后嚼我儿子的舌根?要让我查到了,我非宰了他不可!”又忙不迭地向太后解释:“帖木儿不单薄,他娘问过侍候他洗浴的仆役,说他脱下衣服,里面的身子可结实得很,他只是不像一般的蒙古汉子,不是那种特壮实的彪形大汉。还有,他穿的衣服也总是宽袍大袖,风一吹飘飘荡荡的,人家就以为他单薄,其实一点也不。”

太后“哦”了一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我差点忘了提醒你,不能再让帖木儿穿那种道袍一样的衣服了,他是皇上册封的武威侯,要按爵位穿官服,不然,克列部的人不会真心拥戴他的。他长得像汉人这一点已经让族人觉得遗憾了,如果还整天一身道袍,他们会认为他不是真心想领导他们,根本就不配做克列部的首领。”

窝阔台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会提醒他的,今天进宫的时候,本来他自己是穿的一件道袍,我在车里给他准备了一套衣服,他二话不说就换了,帖木儿其实很乖,很孝顺的。”

“很乖,很孝顺?哼!就是因为有你这样无原则的阿爸,才把儿子宠得无法无天的。今天我让他带图雅姐妹出去玩,你还不高兴,你不高兴个什么劲?只知道一味地顺着儿子,你以为你这样就叫爱儿子,这样就叫对他好吗?你大错特错了!我教养了四个儿子,有两个成了大汗,要都像你这样一味的溺爱,我们母子几个现在还不知道混到什么田地了。儿子不比女儿,女儿可以宠,儿子不能,就比如他的婚姻大事,你不看着点,万一他又看上了一个汉人姑娘,你也由着他?他已经是蒙汉混血了,如果再娶个汉人,那生下的等于是纯汉人了,克列部的人会拥戴他吗?”

窝阔台低头听着堂姐没完没了的数落,开始还比较耐心,后来就有点烦了。唉,这年纪大的女人就是啰嗦,以前还温柔谦恭的,现在大概太后当久了,什么都要插一杠子,总以为只有她才是对的,全天下的人如果不听她的那就肯定没好结果。

而对窝阔台来说,帖木儿肯娶亲,让他有孙子抱,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了,还挑什么蒙汉,还讲什么纯种不纯种。窝阔台心想:只要是老子的种就行了!老子的孙子,管他什么女人生出来的,克列部的人哪个敢有半句不敬之辞,老子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还是那句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宫来,可怜的帖木儿,明明你不想进宫,都为了顾全你阿爸这张老脸,勉强进来尽尽礼数,想不到只落到了一箩筐数落,外加两只缠人的蜘蛛精。

窝阔台在太后宫中担心着儿子,被两个女孩缠着的帖木儿倒没他想的那么烦恼,最初的不适之后,他很快就把自己调整了过来。现在三个人相处的局面变成了:两个女孩只管叽叽喳喳说她们的,帖木儿只管神游物外,对她们的话充耳不闻。

按理,这样彻底的无视该让她们知难而退了吧,恰恰相反,她们越发沉迷,越发痴心了。因为,她们发现,他沉静地看着窗外的样子,实在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那种气韵,其他的蒙古男人根本无法跟他相比。就算他不说话,只要能坐在他身边看看他,她们也觉得:呜呜,真的真太幸福了!

他们的车子经过锦辉院时,见门前竖起了巨幅招牌,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叽叽喳喳,热烈讨论。索布德叫车夫停下,定睛一瞧,原来这里明天将上演一部新戏,当即眉飞色舞地提议:“帖木儿,我们明天来看戏好不好?”

帖木儿还在想找个什么理由拒绝呢,索布德已经跳下车说:“我去看看,要是戏好我就买票了哦。”

图雅看帖木儿一脸的无可奈何,温柔地笑着说:“她就是这样,性子急,做事只凭自己的兴致,从不管别人喜不喜欢的,所以跟家里的兄弟姐妹关系都处不好。我阿爸烦了,把她打发到京里来,就是想把她嫁得远一点,免得将来老是回家惹是非。她额吉跟我额吉关系好,千求万求,求我陪她走一趟,让我在外面看着她点,别让她闯祸。其实我哪看得住她呢,前几天她就同时约了两个男人陪她骑马,中途那两个人还争风吃醋打起来了…”

帖木儿的眼睛看向窗外一颗蓊郁的树,此刻,大师傅和二师傅肯定又在院子里那颗大松树下摆开棋局了吧,以前都是自己去山里为他们取来最清澈的山泉水泡茶的。现在自己滞留大都,道隐师弟那个懒虫,肯定就用井水打发了。可惜了那么一盒上好的云雾茶,当时采摘的时候爬了整整一天才爬到山顶,在山上的大石上打坐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时才采下带着露水的茶叶,回来做好后一称,刚刚一斤,也只够两个师傅喝半年的。

以后不能再只是采野茶了,要自己学着种,山里适合种茶的地方多呢。

“票买好了,前面三排都卖光了,这是第四排的。开始那南蛮子还想给我二十几排的,我家的下人一亮刀子,吓得手直哆嗦,赶紧把藏在最底下抽屉里的票都拿出来了。”索布德一阵风似地冲到车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里的票全部塞到帖木儿怀里:“我老爱丢三落四的,这票你帮忙拿着吧,反正明天你也要先去宫里接我们。图雅你快下来,陪我去绸缎庄看看。”不由分说地扯下姐姐,同时吩咐车夫:“侯爷好像有点困了,你先送他回府休息吧,完了再来接我们回宫就行了。”

帖木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票,等没回过劲来,姐妹俩已经跑远了,车夫也在“吁吁”地赶马掉头。

图雅虽然很嫉妒妹妹的机灵,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好,这样才万无一失。把三个人的票都给他,他就不好意思爽约了,他若不来,不是让另外两个人也看不成吗?

第二折 (第二十三场)临场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6 本章字数:2598

勃勃那天“伤心欲绝”地走后,再也没在芙蓉班出现鸟,也不知他是真的因为太伤心而放弃了,还是因为怕上都总管府而暂时按兵不动。不管怎样,他不来,秀儿就谢天谢地了,不然,三天两头被带刀的蒙古人恐吓,每天闹得戏班鸡飞狗跳的,那还排什么新戏?就算师傅不开赶,秀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待下去了。

又十来天后,曹娥秀身体好些了,开始跟着排戏对台词,在她的大力推举下,秦玉楼点头答应让秀儿饰演戏中贡官赵钱(此人表字孙李)的女儿赵小姐。赵小姐在戏中是个搽旦角色,依秀儿的理解,这搽旦就是操蛋的意思——当然这是玩笑话了——搽旦在戏中的角色分配,“或扮捍妇、或扮虔婆、或扮刁泼尖刻、品性不良的妇女”。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性格要么恶毒、乖戾,要么冶荡、滑稽,用以衬托女主角的贤良淑德,高洁美好。

这样的角色,自然不可能是主角,但也是戏中一个重要角色,是活跃场上气氛的人物。虽然这样,还是有好些人不愿意演,比如俏枝儿,听到赵小姐由新来的秀儿出演时,她的反应并不是很大,这让秀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刚开始听师傅当众宣布由她出演戏中第一女配角时,秀儿紧张地看着戏班众人的反应,尤其是俏枝儿的。倒也不是有多怕她,而是这人比较难缠,嘴巴也尖酸刻薄,属于班子里的“事儿头”。结果还好,她只是无声地冷笑着,满脸都是鄙夷,看来,即使师傅要她演赵小姐她也未必肯演的。

秀儿也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搽旦角色,越演得好,越演得活灵活现,就越是招人恨,招人骂。俏枝儿是扮千金小姐成瘾的,会挨骂的角色她绝对不会演。但秀儿恰恰认为,新人就是要演搽旦这样的角色,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观众记住你。

一个戏子,上台有人赞,有人拼命鼓掌叫好固然是求之不得,但如果暂时达不到那个境界,退而求其次,最起码也要有人恨,有人骂。最怕的是根本就没人注意,你上了戏跟没上一样,那就糟透了。观众不会记住可有可无的角色,如果你在一处戏中的表演让观众恨得牙痒痒,那恭喜你,你离成名不远了,他们一边恨着骂着一边就记住你了。

当然秀儿也考虑过,如果角色从此定性,在观众心目中你就是个挨骂欠扁的主,那不是挺郁闷的吗?人家可还是花朵儿一样的大姑娘呢。后来她想开了,不管那么多,先混出点名气再说,就算一辈子演搽旦,能演成最出色的搽旦,金牌搽旦,照样是名角。她也可以凭这个本事和名气达成自己的目标:让一家老小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再贪心一点,把老宅赎回来,让爹娘得偿所愿,在祖居里安度晚年。

当然这个目标很远大,远大到让她以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先姑且这样想着吧,没事作作白日梦也挺好的,这样吊嗓练功的时候才有干劲。人若不靠梦想支撑着,每天混吃等死,也怪无聊的。

曹娥秀能起床排戏了,戏班便进入了紧张的排练期,每天日也练,夜也练,到晚上睡觉时腿肚子总是涨的,腰总是酸了。既然秀儿在新戏中担负了重要角色,师傅对她的要求便额外严格起来,每天拿一根竹板子站在她旁边,哪里的动作不标准、不到位就敲一下。敲得并不重,远未到体罚的地步,只是被盯着的人心情紧张,一招一式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到曹娥秀休息满一个月的那一天,锦辉院门口已经挂出了大大的预告牌。

因为芙蓉班闭关了整整一个月,这可还是史上头一遭,老戏迷们一听说芙蓉班有新戏上演,立刻奔走相告。秦玉楼还怕冷场,又自己出钱买了几十张票请人去捧场,这些人除了看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负责调动场中的气氛,带头叫好带头拍巴掌。

这是戏班的惯例,尤其是新戏上演的时候,那肯定、必须这样安排的。如果遇到第一场戏观众反应冷淡,票卖不出去,班主买的人情票可能会更多。总之不管怎样,一定要把气氛炒起来,要让戏院外面走过的路过的听到里面热烈的鼓掌声和喝彩声,就算不能让他们当场掏钱买票,最起码也要传出个“场子爆满”,“唱了个满堂红”的好名声。有了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就不愁没观众了。

所以新戏开锣之前的几天,秦玉楼就忙乎起来了,不再盯在排练现场,每天早去晚归的。反正戏差不多排好了,弟子们在家反复演练、熟悉就行,他要去忙别的了,作诗的工夫“在诗外”,唱戏的,也有一套戏外的工夫要做。戏班班主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当的,除了懂戏,还要懂人,既要术业有专攻,又要八面玲珑,能打点好各路菩萨。

新戏开场的那天,秀儿一大早上起来就慌里慌张地对曹娥秀说:“大师姐,怎么办?我昨晚差不多一宿没睡着。”

曹娥秀先“嘘”了一声,再悄声说:“小声点,别让师傅听到了,小心他临时把你换下来。别忘了,你这角色,玉带人是替补,她可巴不得第一天就把你替补下来呢。”

秀儿又感激又羞愧地低下头,曹娥秀笑着安抚她:“没关系的,我演第一场的时候两天两夜没睡着。”

秀儿惊讶道:“那你在台上还能唱,不会忘词?不会站着就睡过去?”

曹娥秀摇了摇头说:“等你真上了台就知道了,在那种紧张和兴奋的状态下,你哪里还睡得着,下了场回来照样兴奋得不能睡,我就是先一天后一天都没睡着的。”见秀儿一副紧张的样子,伸手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别怕,别怕,不是还有师姐吗?真到你忘词儿了,我会给你提的。”

戏未时开场,这天早上吃过饭后,秦玉楼发话道:“今日最后完完整整地排一场,午时初刻准时出发,大家抓紧点。”

其时曹娥秀正坐在秀儿身边,悄悄问她:“你还行吗?实在不行的话,我跟师傅说一声,让你去补个眠。”

秀儿忙摆手道:“千万别。”大师姐这是怎么啦,早上自己告诉她一夜没睡时她说不要让师傅听到了,怕他因为不放心而临时换角,现在又要去告诉他了。

拒绝了曹娥秀的好意后,秀儿认认真真地排起了戏。虽然一夜没睡,但排戏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觉得困,反而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难怪曹娥秀说,第一次上台,人会处在极度兴奋状态,绝不会打瞌睡的,现在还没上台呢,她就已经兴奋上了。

终于排完了戏,秦玉楼拍了拍巴掌说:“不错,不错,这戏肯定会红的,秀儿今天也表现得很好,你等会上了台也能保持这样就行了。”

师兄师姐们也过来给秀儿打气,她一一道谢,心里又是开心,又是不安:万一,真上了台,慌了手脚怎么办?

上了车,曹娥秀仔细打量着秀儿的脸色说:“早上看你还一脸倦意,这会儿反而红扑扑的,我果然没看错,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第二折 (第二十四场)登台(一)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7 本章字数:2747

前面一片锣鼓声,饰演崔通崔甸士的白花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微笑着说了一句:“小师妹,该你上场了。”

师兄师姐们早就在秀儿的化妆椅后围成了一个半圆,秀儿“嗯”了一声,紧张地站了起来,手紧紧抓着椅背。也许是坐久了,竟有一点晕眩,曹娥秀过来为她正了正鬓边的蝴蝶花簪,轻轻拥抱着她说:“不要怕,就当你平时在班里排练一样,反正搭戏的都是熟人。”见秀儿的手还是抓着椅背不放,因为抓得太紧,手上的青筋都隐约可见,忙伸手过去轻轻拉下,握在手里拍了拍说:“去吧,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看中的,肯定是最好的。”

秀儿点了点头,抬首看见秦玉楼就站在帘边,亲手为她打起隔帘。秀儿朝所有的人行了一个注目礼,经过秦玉楼身边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秀儿知道师傅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一定行!”

隔帘在身后关上了,外面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全然陌生的舞台,黑压压的观众,他们的眼神或期待,或质疑,或惊艳,但无一例外都在盯着她,她成了全场的焦点。

秀儿在心里默数了三下,一,二,三,念到三时,她开始做动作,念台词:“今朝喜鹊噪,定是姻缘到。随他走个乞儿来,我也只是呵呵笑。妾身是今场贡官之女,父亲呼唤,须索去见他也。”

念到这里,人已经走到了红花扮演的贡官赵钱孙李面前,屈膝福了一福问:“父亲,唤你孩儿来为着何事?“

红花,哦,不,是赵贡官道:“唤你来别无他事,我与你招了个女婿。

秀儿眨巴着眼睛做雀跃状,花痴状:“爹为孩儿招了几个?”

赵贡官吃了一惊,身体在椅子上一歪,差点摔了下去,台下观众爆笑。赵贡官无奈地坐稳身子说:“当然只招了一个。你看看,是好女婿么?”

此时白花扮演的崔甸士已经从后台走了出来,正悄悄站在一旁打量着秀儿,嘴里吸溜着口水说:“真好媳妇啊,瞧这小脸儿俊的。”

赵贡官走过去挡在女儿面前,把一张大脸凑到崔甸士面前问:“是好丈人么?”

崔甸士只顾着看美女,嘴里含糊地答:“是好媳妇,好俊俏的媳妇。”崔甸士脑袋左摆,赵贡官跟着左摆;崔甸士脑袋右摆,赵贡官跟着右摆,最后准翁婿俩都差不多要贴面了,崔甸士这才如梦初醒地说:“好丈人,好丈人。”

台下再次哄堂大笑。

赵贡官清了清嗓子说:“崔甸士,我今日除你秦川县令,和我女儿一同赴任去。我有一个小曲儿,唤做“醉太平”,我唱来与你送行者。(唱)只为你人材整齐,将经史温习。联诗猜字尽都知,因此将女孩儿许配你。这幞头啊除下来与你戴只,(做脱衣服的动作),这罗靴啊脱下来与你穿只(做脱鞋子的动作)。”

等到衣服鞋子全脱完,才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抱住身子,向台下观众问:“那我不是弄得一丝不挂,赤精条条的了?”

台下的人已经笑得捶桌打椅了,齐声道:“是啊,你都脱给女婿了呗,自然成光屁股了。”

这时崔甸士走到赵小姐跟前说:“我与你收拾了行李,去秦川县赴任去吧。”

赵小姐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也转头向观众道:“这人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要从我爹身上现脱,也是个穷鬼呀。”

观众笑回道:“岂止穷,人家家里还有大老婆呢。”

崔甸士赶紧过来捂住赵小姐的耳朵,连催带拽地把她弄走了。

他们刚从右边下台,曹娥秀扮演的张翠鸾已经掀起左边的隔帘上台了,嘴里念着:“妾身翠鸾是也,自从嫁与崔甸士为妻,他上朝取应去了。可早三年光景,听说他得了秦川县令,也不来接我,我想这秀才们好是负心啊。(唱)我则见舞旋旋飘空的这败叶,恰便似红溜溜血染胭脂。冷飕飕西风了却黄花事。看了些林梢掩映,山势参差。我想起亏心的那厮,你为官少不得人伏侍。你忙杀啊,写不得半张纸?”

又在台上转了几圈,做拭汗状,捶腿状,无力状,终于停在一个地方说:“可早来到秦川县了也,待我找人问问。”伸手做敲门状:“敢问哥哥,哪里是县府官衙?”

“门内”一小厮答:“再往前走几步就是。”

张翠鸾走过去,向门首的衙役道:“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夫人到了。”

衙役说:“兀那娘子,你走错了门吧?俺家老爷有夫人了。”

张翠鸾哀求道:“官爷,麻烦你与我通报一声。”

衙役只得走进去对崔甸士说:“老爷,门首又有夫人到了也。”

赵小姐发恼道:“他是夫人,俺是使女?”

崔甸士赶紧温言劝哄着:“这厮肯定听错了,夫人你在这里安心坐一会,待为夫出去看看。”

张翠鸾一见到崔甸士就哭了起来:“崔甸士,你好负心也。怎生你得了官,不叫人来接我?”

这时赵小姐已经尾随而至,听罢大怒,揪住崔甸士的耳朵骂道:“好嘛,你骗我爹说你没媳妇,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死不要脸的骗子,该杀千刀的禽兽,兀的不气杀我也!”

崔甸士忙打躬作揖求告:“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这个是我家的奴婢,三年前偷了我家的东西逃走了,我一向寻她不着,想不到她今日自投罗网。最可恨的是,还信口开河,妄想高攀夫人之位,我岂能轻饶她?左右,给我拿下去,先重打四十大板,看她还敢不敢乱说!”

张翠鸾难以置信地看着昔日恩爱夫君,指着他的鼻子说:“好个狠心贼!你叫人打我?(唱)我则待妇随夫唱和你调琴瑟,谁知你再娶停婚先有个泼贱儿。”

崔甸士拿着令签的手停在半空,这时台下有人站起来破口大骂:“崔甸士,你还是不是人啊,抛弃原配,三年不闻不问,她一个妇道人家,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你不认她就算了,还叫人打她!”

他的同伴赶紧扯他坐下,先向四周观众拱手致歉,再轻声安抚他:“兄弟,别吵,等着看下面怎么演吧,你这样吵,别人没法看了。”

此时台上,更叫他们气愤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赵小姐揪住崔甸士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天杀的,没听见她在骂我?你是死人啦,还不快丢签子!”

崔甸士“啪”地丢下签子,大声喝道:“左右,还不扯下去打?你们真以为她是夫人那,快与我拿翻,脱下衣服,结结实实地打!敢败坏老爷的名声,就叫你看看我老爷的手段,先打得你皮开肉绽,再把你发配到沙门岛充军去。”

崔甸士话音刚落,张翠鸾的外衣就被扒去,只剩下白色的中衣。紧接着,棍棒如雨点般落下,张翠鸾被打得满地打滚,先痛骂,后惨呼,终止无声无息。

台下观众的心也揪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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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杨显之的《临江驿潇湘秋夜雨》可以在网上査到。我写文的时候,对白和唱段都有所改动,因为原来的文字很多可能已经不符合我们现在的语言习惯,为通俗起见,进行了一些处理。

在此谨向杨显之及所有的元杂剧前辈们致歉,然后致敬!文中所有引用戏曲脚本的地方,都或多或少地做了一些改动。

第二折 (第二十五场)登台(二)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7 本章字数:3152

就在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倒在台上的张翠鸾总算披散着头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悲愤地唱道:“我这脊梁上如刀刺,打得来青间紫。飕飕地雨点下,烘烘地疼半时。怎当得起他无情的棍子,打得来连皮彻骨,夹脑通心,肉飞筋断,血溅魂消,让我一疼来,一疼来一个死。”

崔甸士和赵小姐背过脸去不理她,张翠鸾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走到他们跟前说:“崔甸士,我只问你个亏心贼,你能诬赖我什么罪名儿?”

崔甸士冷笑道:“敢情你在问我讨要罪名么?这好办,老爷我一向大方得很。左右,将她脸上刺上“逃奴”二字,即刻解往沙门岛服役!”言毕,回头涎皮涎脸地讨好赵小姐:“娘子,你看这办法可好?”

赵小姐夸张地惊叫:“喔唷,相公,那好痛呢,这刺起来可是‘血溅魂消,一疼来,一疼来一个死’,兀的不是县官夫人么,相公你真舍得?”

崔甸士急忙安慰阴阳怪气的赵小姐:“有什么舍不的。娘子,你休听她胡说,她是县官夫人,老爷我还是玉皇大帝呢。左右,还楞着干么?快给我刺字!”

张翠鸾连连后退,呼天抢地,但还是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捉住了,眼看一个人端着刺字工具朝她走来,张翠鸾只说了一句:“崔甸士,你好狠也!”便昏死过去。

这边厢在给张翠鸾脸上刺字,直刺得血肉迷糊,那边厢崔甸士还在对手下悄悄交代:“你带个人将这逃奴解往沙门岛,但我不要她活着到达。”

“大人的意思是…咔嚓?”手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崔甸士阴毒地点了点头。

两个衙役押着张翠鸾赶路,衙役甲把张翠鸾绑在路边了一棵歪脖树上,走到一旁对衙役乙说:“前面有一处林子,我们就在那里动手吧。”

衙役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咬牙道:“好吧,早死早投胎,反正迟早都是一刀。”

两个商量定,过来拉扯着要把张翠鸾押到林子里去,张翠鸾见势不妙,大声呼救起来。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了鸣锣喝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