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衙役一惊,张翠鸾趁机挣脱他们,跑到路旁跪下,高声喊冤。

官轿停下,走出来一个身穿官服的人,一见张翠鸾便激动万分地喊:“兀的不是翠鸾孩儿?你从哪里来,怎么弄成了这般模样?”

张翠鸾抬头一看,顿时哭倒在那人怀里:“爹爹呀…”

原来这人正是张翠鸾的父亲张天觉,当年父女俩在江上失散,都以为对方已经葬身河底,没曾想都还活着。现在张天觉已经是朝廷的廉访史,此番坐官轿出行,是为了沿途考察官员的廉政情况,却遇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一看就是犯妇样子,脸上还刺了字,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询问详情。

张翠鸾把事情的原委哭诉了一遍,张天觉听罢大怒:“如此丧尽天良的禽兽,不杀何以正天理,固人伦?孩儿不哭,爹爹与你做主。”

张天觉带着女儿来到秦川县,崔甸士和赵小姐吓得魂飞魄散,双双跪在堂下请求饶命。

张翠鸾本来不想饶的,偏偏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和崔甸士结亲的媒人,崔甸士的伯父崔文远从后堂走出来说:“小姐,看在老汉面上,求你饶了他这条狗命吧,就当是可怜小老儿了。小老儿孤苦之人,只得这一个侄儿,还指着他养老送终呢。”一面说,一面抹着眼泪双膝跪倒在张翠鸾面前。

张翠鸾为难地扶起他,恨恨地唱道:“他是我今世仇家宿世冤孽,恨不得生把头来献。叫我如何饶得!”

崔甸士跪行到伯父面前说:“伯父,你与我劝一劝她吧,就说我如今情愿休了那贱妇,和她重修旧好,重做夫妻。”

崔文远又哀求道:“小姐,一日夫妻百日恩,饶了他吧,他知错了,如今要休了那贱人,和小姐做夫妻呢。”

张翠鸾背过身去唱:“我和他还有甚恩情相顾恋?待不允又怕背了这恩人面。只落得嗔嗔忿忿,伤心切齿,怒气冲天。”

张天觉见女儿久决不下,走过去问:“孩儿,你意下如何?”

张翠鸾叹息着说:“爹爹,却叫孩儿好不为难,毕竟这是孩儿的终身之事。也曾想来,若杀了崔通,难道好教孩儿又招一个?只是把他那贱人脸上,也刺上‘泼妇’二字,也打四十大板,罚到我房里做侍女,出了我这口恶气,我才饶得过他。”

这回轮到赵小姐呼天抢地了:“关我什么事,他骗我父亲说他未曾娶妻,父亲才将我嫁与他。那天下令打你的又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饶过他,责罚我,好没道理!”又在张天觉面前跪下道:“大人,您是廉访史,应该是最廉洁公正的,就这样任由女儿滥用国法么?”

见张天觉不理她,索性转向观众求助:“各位父老乡亲,我才是受骗上当的可怜人那,当初嫁他之时,父亲连身上的衣服都脱给他了,只落得赤精条条的,还不是指望女婿以后能对女儿好点。可怜我年过八旬的老父亲啊,你女儿就要被公报私仇的廉访史大人打死了!”

台下观众气得直嚷:“你父亲哪里年过八旬了?少装可怜了,你这个泼妇,不是你在一旁煽风点火,崔甸士会做得那么绝?”

“四十大板,四十大板,打死这煽风点火的泼妇!”

“四十大板太少,八十大板!八十大板!”

台下喊打声响成一片,好在张天觉到底是做廉访史的,还算理智公正,当下点头道:“你这说的也有道理,这事原不是你的错。左右,将那厮拿过来。看在崔文远的面上,此番姑且饶你死罪。将恩人请至老夫家中,养赡到老。小姐还与崔通为妻。那妇人也看在他父亲赵贡官面上,饶了刺字,只打做梅香,以后伏侍小姐吧。”

赵小姐哭道:“一般的父亲,一般的做官,偏他这等威势,俺父亲一些儿救我不得。我老实说,梅香便做梅香,也须是个通房。要独占老公,这个不许你的。”

张天觉吆喝了一声:“左右,将冠带来还了崔通,待他与小姐成亲之后,仍留在秦川县做官。”

衙役们过来侍候崔甸士穿上官服,张翠鸾亦换上了夫人礼服从后堂走出来,赵小姐则一副丫环打扮,当众跪下拜见夫人。

张天觉欣喜地对女儿说:“我儿,昔日在淮河渡分散之时,谁曾想到有今日也。”

崔甸士穿好衣服,过来拜谢道:“天下喜事,莫过于父子完聚,夫妇团圆。容小官杀羊造酒,做个庆贺的筵席,与岳父大人把一杯者。”

张天觉说:“你只去给我女孩儿赔罪吧,她心里还气着呢。”

崔甸士又过去给张翠鸾跪下,张翠鸾左转,崔甸士左跪;张翠鸾右转,崔甸士右跪。终于,张翠鸾亲手扶起他,唱道:“从今后鸣琴鼓瑟开欢宴,再休题冒雨汤风苦万千。你若肯不负文君头白篇,我情愿举案齐眉共百年。也非俺只记欢娱不记冤,到底是女孩儿的心肠十分软。”

这两人重续旧好,恩恩爱爱之际,赵小姐悄悄走到一边对观众说:“真是个蠢女人,她脸上刺了字,俺没刺字,俺比她美,将来相公还是俺的。”

话音未落,一只草鞋飞过来,差点砸中了赵小姐面门:“下去吧你,都贬为梅香了,还在得瑟呢。”

赵小姐争辩道:“俺不是梅香,俺是通房。”

又一只草鞋凌空而至,险险地从鬓边掠过,砸下了一只蝴蝶花簪,赵小姐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进去了,台下哄笑。

崔甸士则挽着张翠鸾亲亲热热地从另一边退场。

台下第四排,一个蒙装女子本来笑得好不开怀,转头却见旁边座位上的男子眉头微蹙,忙问他:“你怎么了?”

他答:“你不觉得刚才好险么?那草鞋要是砸伤了她怎么办?人家还是个小姑娘,最多不超过十五岁吧,这些看戏的人太野蛮了。”

蒙装女子不屑地说:“砸伤了又怎样?不过是个戏子,她本来就是给人开心的玩意儿,跟妓女差不多的。”

男子沉下脸来,正要反驳,已经有人从人缝里挤过来喊:“帖木儿,真的是你?刚才阿力麻里说你坐在下面,我还不信,想不到真的是你!”

帖木儿抬起头来:“姐夫,你也来了?”

“嗯,你想跟我到后台看看不?”

帖木儿还没开口,图雅和索布德已经跳了起来:“好啊好啊,一起去吧。”

第二折 (第二十六场)切磋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7 本章字数:2353

一场演完,掌声雷动,秀儿回到后台,立刻得到了戏班众人的一直夸奖:“真不错,一点都不怯场,还能随机应变跟观众逗乐子,小师妹真不简单。”

秦玉楼对秀儿的初次登台也相当满意,还点评说:“伶人最难得的是灵活,其实一部戏演了很多场之后,对白和唱词老戏迷基本上都熟悉了,真正能让他们觉得特别兴奋的,就是伶人的临场发挥。这一点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既要应景,又要有趣。像凤仙班的花李郎,就是靠灵活机变出名的。”

花李郎的事迹,秀儿也是听说过的。据说他第一次登台就摔了一跤,刚好那时候是年关,他索性趴在地上说:“拜年,拜年,要压岁钱。”观众不仅乐得大笑,还真有人往台上扔压岁钱呢。

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另外两次。有次他翻筋斗,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据说膝盖磕破了皮,血染红了膝裤,他还是忍着痛摸着那条腿调侃:“老少爷们儿勿怪,美人当前腿有点发软,三条腿都不够撑的,还是失足了。”

另外一次,他跟人对打,不知怎么枪尖竟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手里就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头杆子。他不急不慌,拿着那秃头家伙跟对手兵兵兵耍上几招后,才转身对观众说:“打光棍的滋味果然难熬,有劲儿使不上,憋得好难受哦。”

一般的观众都是男的,听见这样的话,焉有不乐的?整个戏园一下子笑翻了天。

几次下来,只要有他出演的戏,场场满员,有些本来对那个戏不感兴趣的都去了,就想看他又什么时候“失足”,什么时候“打光棍”。看戏的目的本就是为寻乐子,他又是男伶,除好养小官的大佬之外,一般的观众不会迷他的长相,那就只有另辟蹊径招徕观众了。

讲完花李郎的事,秦玉楼总结道:“我不是说大家都要‘失足’,唱戏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属于重大失误,如果不能自己圆场子,回来要挨骂,要处罚金的。在台上当然应该做到万无一失,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排练了那么久,不就为了台上那一会儿吗?我现在强调的是,万一出现了失误怎么办?这个时候就需要灵活了!你灵活,戏就活了;你死板,戏也被你演死了。”

他拿过戏本,在手里掂了两掂说:“一本戏,就这么几张纸,看戏文的话一盏茶的工夫就看完了,你拿什么一次次地把观众勾引进来?首先,当然是基本功要好,戏要唱得好听,动作要到位。这一点我在这里就不啰嗦了,因为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其次就是要学会处理细节,应付意外。一部新戏出来,开始几天观众贪新,看个热闹。几天之后,该来的都来过了,再好看的戏,也很少有人愿意一看再看的。可是,如果你能在处理细节上下工夫,每次都给观众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每次都像看新戏一样,他就能对这部戏保持长久的兴趣。像花李郎那样,能把失误变成逗乐固然是本事,但失误毕竟不常有,也不该常有。最难得的是能随处想点子,把正经戏文唱好的基础上还能时不时弄些噱头出来,这样,哪怕你一本戏演很久,照样有观众捧场。”

一番话,说得戏班众人纷纷点头,同时把赞赏的目光投向秀儿。因为秀儿刚才玩的一些小噱头,就是戏本里面没有的。如最后让她挨草鞋的那几句话,就是她临时想出来的。

其实上台之前,秀儿也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是上了台,见识了观众的热情——哪怕是拿草鞋砸她,依然是靠热情支撑着的——就本能地想让他们更热情,更快乐,也更拉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才灵机一动说了那些话。不过观众的反应之大倒也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就那几句略带挑衅的话,也值得气成那样,要当场脱下鞋子砸她?看来,以后玩噱头的时候还要注意一点,观众看戏看到高潮处已经很激动了,一点点火星就会炸起来。

师徒们正认真切磋技艺,剧场老板进来通报说:“有贵客到了。”

众人忙起立恭迎,先看到阿力麻里将军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二女一男,全是蒙古人。女的大家都不认识,男的大家都认识,是阿塔海。

有阿力麻里在,曹娥秀也不好太失礼,朝他们福了一福,勉强笑道:“两位大人请坐,娥儿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失陪了。”

阿力麻里看着阿塔海,阿塔海则看着曹娥秀,眼光是歉疚的,甚至是乞怜的。但有朋友在,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只是讪讪地说:“曹老板有事就先走吧。听说曹老板前一阵子病了一场,可大安了?一场戏唱下来是很辛苦,大病初愈,是该早点回去歇着。”

曹娥秀死死地咬住嘴唇,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唇却被咬得惨白惨白的,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激动。秀儿心里暗叫不妙,忙上前扶住她说:“大师姐,我扶你回去吧。”

再待下去,她怕曹娥秀会最终忍不住爆发出来。换哪个女人会忍得住?纵容家人偷偷下药,打掉她腹中的孩子,害她差点血崩到把命送掉的人,竟然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可大安了?”大安个鸟!受到这么大的侮辱和伤害——身体上的,心灵上的——能大安吗?

那天跟十一去他家的医馆拿药的时候,连负责配药的大夫都说,孩子这么大了打胎要下重药,这对孕妇身体的伤害是非常大的,有可能导致终身不孕!终身不孕啊,等于彻底毁掉了一个女人。

如此打击之下,心灵上的伤怎么平复?平时心肝宝贝,甜言蜜语,一旦出事,人影儿都见不着。整个月子期间连十一都来探访过几回,每次拎来很多补品,阿塔海却一次都没出现过。这会儿人好了,能唱戏了,能给老爷们取乐解闷子了,他又来了。

就因为这样,即使在勃勃的事情上阿塔海可能真的帮过忙,秀儿还是对他很不屑。无情无义固然可恨,明明无情无义还装好人,就更让人恶心了,像禽兽姐夫勃勃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秦玉楼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大好看了,重量级贵宾亲临后台,女主角却耍小孩子脾气要走,她不知道“大局”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更让他生气的,第一女配角居然也要走,这两个都走了,戏迷们到后台来看谁?不冲着主角,难道来看一帮跑龙套的呀。

第二折 (第二十七场)一瞥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7 本章字数:3336

如果是在平时,曹娥秀绝对会顾全所谓的“大局”,但今天,她真的做不到!因为她不想再看见那个人,那张脸,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再听到他在人前又温柔又感伤地向她表达关怀,似乎她才是那个不通情达理、无理取闹的女人。不管她曾经如何沉迷,现在的她,只想离他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有任何纠葛。

是的,他是高官,是权门贵婿,而她只是个低贱的戏子,根本就配不上他,连做小星都不配。那她退出总行吧?惹不起,还不许人家躲了?

一次痛入骨髓的伤害,足已让一颗热烈真挚的心从此冷却。

但秦玉楼已经板起了脸,阿力麻里已经挡在她们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曹老板,我在四海楼特地设宴,庆贺贵班今日首演成功,你可一定要赏光哦,就是去吃个饭,吃完就送你们回去。”

鬼才信是你请呢,四海楼是左相窝阔台家的产业,也就是阿塔海老婆家的。跟朋友在自家的酒楼吃饭,还要朋友掏腰包请客?

曹娥秀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无非就是想当和事佬,继续撮合他们两个。如果是以前,她会觉得很幸福,记得有两次跟阿塔海闹翻了,都是他打着好哥们儿阿力麻里的名头请她吃饭,然后才和好如初的。只是今非昔比,那时候的确是闹闹脾气,这回,她是真的死心了。

可惜一个当戏子的人,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还未开口,秦玉楼已经喜出望外,跑过来打躬作揖:“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将军了。”白花、红花以及一干师弟师妹都喜滋滋地过来谢恩。

也难怪他们高兴成那样,有人请曹娥秀吃饭很寻常,但肯请所有戏班弟子去四海楼的主并不多,有些跑龙套的师弟,这辈子可能还没去过四海楼吧。

曹娥秀还能说什么呢?她可以不理睬阿塔海,可以找尽由头向阿力麻里请辞,却不能不给师傅面子,不能不顾忌到师弟师妹们的感受。师傅带戏班不容易,师弟师妹们结识高官不容易,真得罪了这两位爷,以后吃亏倒霉的不只她,还有这里所有的人——所有这些与她同屋而居,同锅而食的人。她没有亲人,这些人就是她的亲人,尽管他们中也有人让她很心烦,可,还是亲人。

她只能咽下所有的委屈,打点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阿力麻里致谢。

曹娥秀不走,秀儿更没理由走了。其实,站在她的立场,此刻正该多结交此类达官贵人,留下来只会对她是有好处。

转头再看那两位蒙古小姐,已经把戏班的各种道具摸了个遍,还把大刀长枪拖出来耍,叽叽喳喳的高兴得不得了。大概因为她们自己是女孩的缘故,故而对两位女主演没多大兴趣,倒是缠着白花、红花他们问长问短,让他们教她们耍花枪,摆架势。

因为有蒙古将军和总管大人在,门外有他们的人把守,就像十一第一次领着秀儿进来找曹娥秀一样,其它的戏迷都被挡在外面了。所以,坐了半天,竟然只有这几个蒙古人在,再没见其它人来贺。

秀儿纳闷起来:别人进不来,关伯伯和十一也进不来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门口张望,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秀儿抬头一看,立即惊喜地喊:“十一,你来了?”

他笑着点头,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今日演得可真好!我们巴掌都拍痛了,就是你娘爱哭,从头哭到尾。”

秀儿吃惊地问:“我娘也来了?”因为排练时间短,赶戏赶得特别急,正式登台前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家,也就不可能亲口邀请爹娘和妹妹们一起来看她的首场戏。其实,她也不敢邀请,怕他们坐在下面她会紧张,会出错。

开场前一天,十一到南熏坊去看她,还曾特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带口信请叔叔婶婶来看你的首场?”

秀儿开始同意了,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又说:“明日还是先不要请他们,有他们在,我怕我会不自在,会出岔子,还是等我多上几场,不慌了,再好好请他们看。”

十一点头称是。想不到爹娘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秀儿也顾不得秦玉楼会怎么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外头,果然关伯父和一帮书会的朋友都在,爹娘还有几个妹妹也在。

秀儿才一走过去,颜如玉就抱住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摸着她脸上被草鞋擦过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嚷着:“我就说肯定砸到了吧,你们还说没有,簪子都砸掉了,怎么可能不挂到脸。你们看,这不是一个乌青的印子?我可怜的宝贝呀,爹娘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

朱惟君也凑过来看,就连十一都脸色凝重起来,认真看了一眼说:“真的乌了?我还以为没砸到人呢。”

关苇航过来看了一下说:“还好是草鞋,不是什么尖利之物,等会我给点清凉膏你带回去擦擦,过几天就好了。”

几个妹妹围了上来,拉的拉手抱的抱腰,小脸上尽是不忍。秀儿哄好了母亲,弯腰抱起小八妹,她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抚摸着那个乌青的地方说:“四姐,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说着真的凑过去吹了起来,热乎乎地风从耳旁吹过,秀儿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为了她们,什么苦都是值得的!不过一只草鞋而已,就算真砸到也没多大的事,从没听说谁是被草鞋砸死的。

谁知,秀儿越这样安慰母亲,颜如玉越泪流不止,一再哽咽着说:“秀儿,咱不演戏了,回家去吧,爹娘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了,多半都是看过戏后舍不得走的观众,他们不敢去有蒙古兵把守的后台,只敢在路口站着,想等她们出来再一饱眼福。

其实,以秀儿这个新鲜出炉的女伶的新鲜程度,即使是刚刚看过戏的观众,也未必就认得出她下妆后的本尊。只不过因为她正好从后台出来,又被哭哭啼啼的母亲抚摸着那被砸过的地方,所以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朱惟君情知这时候让秀儿回家是不可能的,入乐籍是闹着玩啊,今日入籍明日脱籍,拿朝廷律法当儿戏吗?但此时此刻,他心里也很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老婆才好。他活了四十年,一直潇潇洒洒,无忧无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直到后来搬到和宁坊,妻子告诉他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家里只剩下一点首饰和一栋并不值钱的房子,他才开始着急,想要出去谋个事做。也就是说,直到四十岁,他才第一次有了养家糊口的概念。

真正让他心里愧疚不安的,还是女儿入乐籍。这件事他没敢跟任何亲戚朋友讲——玉京书会的除外。秀儿有三个姨母,三个舅舅,那些人,自从他把万贯家财败光,卖掉老宅搬到清远巷的宅子后,就基本上没来往了。原因显而易见,怕被他家拖累。穷人,尤其是巨富变成的穷人,总像身上带着瘟病一样,人人都避之犹恐不及。

最后还是关苇航笑眯眯地打趣道:“弟妹,你再站在这里哭,我们会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堵住的。秀儿唱了半天,也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昨天就订了一桌酒,专程为秀儿庆贺呢。”

朱惟君不好意思地说:“班头,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请吧,本来为秀儿的事就已经麻烦你很多了,让我请一餐酒,让秀儿好好敬你一杯。”

关苇航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秀儿敬的酒我肯定要喝的,但不是现在。等秀儿以后成了名角,她再请我决不推辞,看今天秀儿的表现,离这天也不远了。”

秀儿却尴尬起来,这怎么办呢?阿力麻里将军的宴席不去不好,关伯伯的宴席不去也不好。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戏班的人也卸好了妆陆续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蒙族少女。她们一路小跑到一辆豪华大马车旁,兴奋地推开车门喊着:“帖木儿,你怎么不进去啊,里面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另一个说:“我还学会了好几个动作,待会儿做给你看。”

秀儿忍不住好奇往车里看,立刻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但只有片刻的凝眸,她全身所有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因为,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明显感到了从另一辆车窗口传来的窥视。她立即把目光转向那辆车,车帘嗖地拉上了,墨绿色的窗帘。这辆车她坐过的,这车门她踢过的,她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谁。

原来,他还没有死心,他今天也来看她的首场了。他把车停在这里窥探她,是想等阿塔海走后,再出来骚扰她吗?

至于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了。

因为知道勃勃就在附近,也因为知道师傅他们很快就要出来了,秀儿催着父母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马车,匆匆离开了戏院。

当他们的车和那辆豪华马车擦肩而过的时候,秀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来那双纯净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匆匆一瞥,她却觉得难以忘怀。

第二折 (第二十八场)受罚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8 本章字数:3509

这天的晚饭,秀儿最后是跟关家父子、爹娘还有妹妹们一起吃的,为了不让师傅阻挠,她大着胆子直接跟他们一起溜了,没有再回去请示。当时她想,反正,阿塔海请客的目的也只是向曹娥秀赔罪,想和她重续旧好。她珠帘秀不过是个第一次等台的无名小角色,她出不出席,应该没有人会在意的。

吃过饭,十一送她回南熏坊,走的时候往她怀里塞了一样东西,居然有些羞赫地说:“这是我好玩写的一个戏本,先给你看看。”

菊香马上“揭露”:“还好玩?每天像得了疯魔症一样,写到最后一宿没睡,在院子里幽魂一样走来走去,嘴吧里还念念有词,吓得起夜的老王赶紧去通报老爷,老爷和太太们半夜披着衣服跑来问,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十一恨恨地看了一眼多嘴的书童:“你明知道老爷太太吓到了,还说那些话。”

菊香低声争辩:“我又没说错!你写这个戏本,本来也是因为秀儿那天夸了廉访史卢大人,你吃醋,就想写点啥压过他嘛。”

“给我闭嘴!你现在越发放肆了,小心等会回去家法侍候。”听声音,看脸色,十一这回好像真的生气了。

菊香自然也看出来了,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看时候也不早了,秀儿没再说什么,拿着十一给她的本子在门口下了车。老周看见十一送秀儿回来,就像平时一样上前打招呼,也像平时一样笑着请他进去坐,但秀儿总觉得,老周今天的笑容有些勉强。

十一走后,老周锁上门,追上秀儿说:“班主叫你回来后去他屋里一趟。”

“哦,好的。”

嘴里轻松地答应着,还转头给了老周一个微笑,心里却已经开始打起小鼓来。秀儿扯下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意识地在手里捏紧,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偷偷跑去跟爹娘吃了一餐饭嘛,难道爹娘来了不理睬?女儿的第一场戏,演出也还算成功,他们想一起庆祝一下,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一面走一面给自己打气,走到秦玉楼住在屋子外,看见房门虚掩着,秀儿怯怯地喊了一声:“师傅。”

“进来。”

秦玉楼的声音很低沉,但,也没听出多大的怒气。秀儿定了定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秦玉楼迎面坐在最上头的一把太师椅上,看见秀儿,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什么?

有一瞬间,秀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傅说的是:跪下?

没错,就是跪下,因为很快,同样的两个字再次响亮地、毫不客气地敲击她的耳鼓,而且这次还加重了音量:“跪下!”

纵使心里有千般不愿,也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秀儿还是乖乖地跪了下去。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师傅的家,在这里他是老大,是绝对权威!他要你跪你就要跪,不管你有没有错。

裤子薄,地上硬,才跪了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生疼。秦玉楼却端起一碗茶慢慢啜着,也不说什么,也不喊她起来,任由她在那里跪着。也只怪秀儿的爹娘太宠女儿,这辈子,除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意思一下,秀儿平时何曾给人跪过?也不知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一天到晚跪来跪去是怎么做到的。

一碗茶总算喝完了,秦玉楼放下茶碗,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样东西,拿在手里晃了晃,晃得秀儿眼睛都瞪圆了,敢情这是…家法?

她好笑地想:刚才十一还说回去后给菊香上家法呢,菊香有没有挨家法不知道,自己这回恐怕真的要家法侍候了。

好吧,既然人已经在屋檐下,那就低头吧,徒弟给师傅低头也不是什么难事,“师傅”,秀儿尽量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徒儿错了,徒儿不该不跟您打招呼就跑出去和爹娘吃饭,可我娘一直哭一直哭,引来好多人围观,我娘又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