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瑞兰遇到从战场上归来的父亲。本是惊喜交加的重逢,偏偏父亲嫌弃世隆是个穷秀才,门不当户不对,硬逼着瑞兰撇下生病的世隆跟自己回家。父女俩在路上又与母亲及瑞莲相遇,母亲与瑞莲一路扶持而来,已经认作义女,于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回到故乡团聚。

瑞兰一直惦念着世隆,中秋之夜焚香拜月,祷祝世隆平安,被瑞莲无意中听到了,这才知道,姐妹原是姑嫂。

世隆病好后,与逃难途中认识的结义兄弟分别高中文武状元。世隆被势利的瑞兰之父招为女婿,这才与瑞兰重逢。世隆痛恨她当日的背弃,新婚之夜差点休妻,后经妹妹瑞莲劝解,才知并非瑞兰负心,于是夫妻重归旧好,瑞莲也如愿地嫁给了世隆的结义兄弟。

看完整个戏文,秀儿说不上很喜欢,但不得不承认,十一写的故事还是很有看头的,情节很曲折,也很紧凑。唱词也写得很好,如写母女出逃时的悲凄:“这青湛湛碧悠悠天也知人意,早是秋风飒飒,可更暮雨凄凄。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

按着曲调,打着节拍,秀儿在灯下低低哼唱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听到外面的打更声,秀儿起身打开房门走到阶前,望着紧闭的院门。

戏院这会儿该散场了,师兄师姐们就快回来了,今天,玉带儿出演赵小姐,不知反响如何?观众是不是也像那天一样热烈?有没有,也像昨天一样,砸给她两只草鞋?

曹娥秀总是说,一个敬业的伶人,演什么就要像什么。即使你是女人,演男人的时候你也要像男人,演柔弱千金你要得人疼,演坏女人你就要遭人恨。俏枝儿不红,正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死死地抱住她的千金小姐形象不放,不管演什么角都是千金小姐味儿。所以她再漂亮,再娇媚,也只是个二、三流的戏子,永远成不了名角。其实,纯粹从长相上论,俏枝儿是整个芙蓉班最漂亮的,连曹娥秀也比不上。

虽然草鞋之事让娘亲哭红了双眼,也让师傅好一顿嘲讽,秀儿还是认为,第一场戏就因为出演一个坏女人而把观众气成那样,对她而言是一种肯定,虽然态度很粗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穿草鞋的戏迷,你能指望他有多高的修养?

其实作为伶人,是应该感激这样的戏迷的。他只穿得起草鞋,可他还是愿意花大价钱买芙蓉班第一场新戏的票,不是铁杆戏迷,根本舍不得的。

想到这里,秀儿突然心里一咯噔:拿草鞋砸她的这位,不会也是师傅安排的“戏托儿”吧?不会的,如果真是师傅安排的托儿,师傅昨天就不会拿草鞋之事挖苦她了。

这时,翠荷秀从那边屋里走出来,看她站在阶下,忙过来催着她:“你才好一点,别站在这里吹风了,回去歇着吧。”

秀儿笑了笑说:“我的病好了。再说,现在是夏天,怕什么风啊。”

翠荷秀瞪了她一眼:“不怕风?那是谁一晚上跪在外面就着了风寒,差点一病不起的?”

秀儿不好意思地辩解着:“那是因为下雨嘛。”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驰来,然后“吁”地一声,在芙蓉班寓所前停下。紧接着,笃笃笃,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咦,老周呢?”秀儿四处张望。

“又上茅房了吧。”翠荷秀猜测道。

“那完了,老周上茅房,没一个时辰出不来,还是我去开门吧。”

秀儿说着就往外走,翠荷秀想喊住她,可看她的样子,病似乎真的好了,也就由着她了。

秀儿拉开门闩,一看见来人,脸上的笑容就凝结了。

立在门前的男人见秀儿出去应门,也楞了一下。但很快就转动着眼珠,朝院子里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见没什么人,只有左边侧屋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女孩,立刻伸手去拉秀儿。

秀儿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可到底没跑过那几个带刀的家奴,很快就被他们撵上,硬拉着塞进了车子里。

等翠荷秀叫喊着追到门外时,马车已经在巷子里奔驰着跑远了。

第二折 (第三十二场)周旋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9 本章字数:2434

此时的秀儿,已经被关在马车里,勃勃自己靠着车门不让她拉开。秀儿也不敢去跟他抢,马车跑得这么快,拉开了怎么办?难道往下跳?好像还没到那种不要命的地步。

对禽兽姐夫勃勃,秀儿倒从来不怕,只是打心底里厌恶而已。所以,这会儿,见勃勃抵住车门的那猥琐样子,她不怒反笑道:“打劫我来,想要干嘛呢?”

“不,不想干嘛,我只是想请你吃饭。对,就是想请你去吃饭。”勃勃结结巴巴,慌里慌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秀儿挟持他呢。

秀儿冷哼道:“现在什么时辰了?还吃饭。”

“那,我们去吃宵夜。”

“然后呢,吃完宵夜之后呢?”

勃勃痛苦地、委屈地瞅着她,无限哀怨地说:“秀儿,在你眼里,我是那种无耻的男人,会强迫女孩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吗?你这么不相信我,我真的真的好伤心。”

你好伤心关我屁事啊,再说,你这样的人会伤心吗?但凡有点良心,有点人味的人,都不可能在姐姐死了没几天就开始若无其事地打妹妹的主意吧。

秀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是平静的语调说:“要我相信你也不难,只要你现在放我回去就行。要不然,你这么晚了挟持一个女孩子上你的车,你觉得你的行为值得人相信吗?”

勃勃叹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对前面的车夫说:“巴根,你找个客栈把车停下。”

“找客栈干什么?”秀儿警惕起来。

勃勃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安抚道:“别怕,只是想请你吃点东西,一般的饭馆这个时候已经打烊了,就客栈还开着。唉,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我从来不强迫女孩子的,就凭我的家世人品,还需要强迫吗?这段时间,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烂了。”

秀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人品?这世上的人啊,越是龌龊不堪的越是自我感觉良好。不过呢,他若肯正正经经地娶个蒙古女孩,以后好好管着他,倒是汉族姑娘的福音,于是耐着性子劝道:“既然这样,你就从中挑个中意的嘛,你娶个蒙古女人,你娘也满意了,也不会再整天变着法子折磨那可怜的媳妇了。所谓家和万事兴,这样你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可我就中意你。”勃勃圆睁着双眼表白。

“无耻。”秀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除了这两个字,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字眼形容他了。姐姐尸骨未寒,他就算做做样子,也不该这么快就公开承认自己想染指小姨妹吧。

“如果真心喜欢你叫无耻,那我情愿永远像这样无耻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勃勃两眼放光,做梦幻少年状,活脱脱情圣再世。看样子,他很得意于他自己的“痴情”表达,没感动秀儿之前,已经先感动了自己。

秀儿恨不得仰天长叹,果然一样米养百养人,有些人的脑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比如这个勃勃,跟他在一起,要时时克制住呕吐的冲动,套用他的表述,“我是真的真的很痛苦”。

此时马车正行驶在烟花一条街上,两边的楼里不断传出乐声、歌声和嬉笑声。数载乱世之后,好不容易天下承平,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比平时更懂得享乐,所以这条街上任何时候都热热闹闹的,似乎从不曾冷清过。

这些妓院女子,也划归乐籍的,秀儿感叹地想,其实自己跟她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妓女以卖身为主,伶人也卖艺为主。但有些名妓,也多才多艺,平时陪陪酒,度度曲,并不轻易接客;而伶人中也有些败类,唱戏本行几乎荒疏,无艺可卖,只好靠卖身维持生计了。

做伶人的,到最后不外两种下场:一种是人老珠黄唱不动戏后嫁人;一种是沦落烟花。即使是前一种,也不是秀儿想要的。蕴华姐姐那时候不顾爹娘反对执意嫁给勃勃的时候,还不是以为找到了终身的幸福。结果呢,让她不惜跟娘家脱离关系的良人,就是这种货色。

如果可以,就唱一辈子戏吧,最多,安顿好父母家人后,自己再存点钱养老。

念头一转,神情就变了——人家的本行就是演戏,这点小伎俩,还不是小菜一碟?正好勃勃说了那么一句“深情款款,感人肺腑”的话,于是秀儿粉颈低垂,含羞带怯地说:“姐夫,我只是个唱戏的,配不上你。我姐姐虽然也跟我一样是贫家女子,但好歹身家清白,这样你娘都嫌死了,何况是我?”

勃勃屏住呼吸,似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待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地扑过去想抱住秀儿。秀儿忙闪到车尾,楚楚可怜地嗔着:“姐夫,别这样嘛,你吓到人家了。”

勃勃激动不已。秀儿没骂他,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何况还让他看到如此风情,他喜得抓耳挠腮,坐立难安,口齿不清地说:“不好意思,姐夫就是太喜欢你了,一时控制不住。秀儿你放心,我额吉以后不会那样了,都总管大人知道了你姐姐的事,上次还特意跟我阿爸提起过,叫我额吉不要再折磨汉人媳妇。都总管大人都亲口发话了,我额吉以后肯定不敢了的。”

见马车已经在一处客栈门口停下,秀儿努力抑制住心慌,用撒娇的、恳求的口吻说:“姐夫,今天真的很晚了,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好不好?我晚饭吃得晚,你到的时候才刚吃完,这会儿实在吃不下了。”

“为啥那么晚才吃呢?”

“我病了,白天一直在睡,晚上才起来,到现在头还昏着呢。你就行行好,送我回去嘛,要吃饭咱们以后多的是机会。”

勃勃大喜过望:“你以后肯陪我出来吃饭?”

“嗯。”

“秀儿,我的宝贝!”

这次秀儿没有躲过,让他扑过来抱住了。把秀儿恶心的,一边挣扎一边紧急思考对策。

要是白天还好点,街上人多,可这会儿都亥时了,街上行人稀少,再加上又在封闭的马车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她一个女孩子,打不过骂不过,没别的办法,只好索性装死。

眼看着秀儿从他怀里软绵绵地滑下去,倒在那儿“昏迷不醒”,勃勃满腔的欲火都浇熄了。再怎么猴急,他也是高贵有品味的男人,他讲究情调的,一个死过去的女人,他还没兴趣碰。

他把秀儿抱起来平放在座板上,同时命车夫赶紧回头,先把秀儿送回去再说。

晦气,好不容易她肯跟他了,又是个病秧子,要是身体一直这么差下去,那可就扫兴了。

第三折 (第一场) 设想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30 本章字数:2493

不知是体谅秀儿身体欠佳,需要休息,还是依旧不肯原谅秀儿,秦玉楼让玉带儿一连上了三场戏。

第二天晚上她们回来时秀儿还问曹娥秀当晚演出的情况,主要是想问观众对玉带儿的反应,曹娥秀只是含糊地告诉她:“还好”。

到第三天,整个白天秀儿都在期待着从秦玉楼嘴里吐出让她登台的好消息,可惜,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秦玉楼也没说什么。秀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那又酸又涩的难受滋味。晚饭后,看着玉带儿登车而去,她努力挤出笑脸相送,回头却躲在屋里偷偷哭泣。

第四天,秦玉楼还是没说什么,秀儿差不多要绝望了。秦玉楼口里说“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原谅她,是吗?

她决心要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对于一个伶人来说,不能上戏,每天留在家里烧火做饭,那还有什么前途?长此以往,不就是死路一条了。

这些天因为秦玉楼白天总出门,根本找不到人,秀儿决定等他们晚上散戏后,无论多晚都要找到秦玉楼,斗胆打探一下他的想法。

第四天晚上,秀儿鼓足勇气敲响了秦玉楼的房门,当然临出门前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由头:把十一写的戏本拿给他看。

“这是什么?”秦玉楼疑惑地接过秀儿递给他的东西。

“这是关家的十一少爷写的戏本,我觉得还不错,特意拿来给师傅看看。”

秦玉楼一开始不以为然,大概觉得一个整天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写不出什么来吧,懒洋洋地翻开,一副爱看不看的架势。但真正看下去后,他惊讶抬起头地说:“真是他写的?十一少爷今年还不到二十吧?想不到他还会写戏,只是有些地方处理得太突兀了,要是再铺垫一点,观众会比较容易接受一些。”

“师傅…”秀儿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开口,问他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上戏。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秦玉楼还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戏文,看样子,十一的这本处女作还挺吸引他的。

秦玉楼的表情让秀儿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但不见得一定就要走原来那条已经标明了“此路不通”的死路,另辟蹊径,也许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就比如现在,跟玉带儿争演那个角色,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她已经连演了三天,没有任何人说她演得不好,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观众还惦记着那个差点被草鞋砸到的姑娘。观众是健忘的,名角几个月不登台尚且会过气,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才上了一场戏的新人,要论名气,玉带儿可比自己有名多了,她进戏班少说也有三年了吧。

厘清了自己的思路后,秀儿大着胆子说:“秀儿有一个想法,说出来怕师傅笑话。”

“你先说说看。”秦玉楼的眼睛始终盯在戏本上,看得津津有味。

他越是这样,越给了秀儿信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师傅您看,我们芙蓉班一共有四十多个师兄妹,而我们现在上的戏都不是需要很多人上台的那种热闹戏文,一场戏二十几个人足够了。其余还有二十几个就在那儿干耗着,像翠荷姐姐,怜怜姐姐,解语,俏枝儿,都是有点名气的角儿,现在这场戏不需要她们上,都荒在那里,多可惜呀。她们自己急,女伶的青春有限,一下子就蹉跎过去了;师傅也急,白养着这么多徒弟,负担太重。”

“那你的意思呢?”秦玉楼总算从戏本里抬起头来。

“秀儿就想,师傅何不再排一场戏呢?比如十一的这个本子,师傅也知道他的家境,这个练笔的本子他是不会收钱的。师傅也不用拿一流名角出来,就让翠荷秀姐姐她们演就行了,多少也能赚点钱吧,总比坐在家里吃白食强。”

还有一句话秀儿没说:也省得她们可怜巴巴地在外面打野食,到处陪那些达贵官人喝酒唱曲,赚点脂粉钱,弄得跟娼家似的。但没戏给她们演,没有收入,她们也没办法。

秦玉楼淡淡一笑:“你想得简单,戏是能随便上的?不用一流名角,就没有号召力,票价开不起来,观众也不会很多,光戏院的租金都付不起了,再说戏班也没有那么多行头。”

也有道理,大都这边戏班太多,竞争太激烈,不是大牌名角出演的戏,根本招徕不到多少观众。戏院的租金也真的很贵,这一点秀儿也听曹娥秀说过的。有些好说话的戏院老板还肯跟你几几分成,有些就是一口价,哪怕你一个观众没有,一个铜子没赚,他也要收这个数。

低头想了一会,秀儿突然眼睛一亮,急急地说:“那就不租戏院的台子嘛,或者,不租大都这边的大戏院。咱们到小地方去,或者干脆到乡下去,好多草台班子从没登过大都的戏台,人家也活下来了呀。就是我们芙蓉班,早先也是从草台班子唱出来的。”

秦玉楼哼了一声道:“你年纪还小,这些事不是你考虑得了的。一个大都数一数二的戏班,跑到乡下去唱戏,那不是自贬身价,又活回去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秀儿福了一福,跟师傅道过晚安,转身走了两步,到底不甘心,又转过去说:“师傅对不起,秀儿知道自己没资格跟师傅讨论这些,秀儿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比如,就拿秀儿来说吧,好端端地良家女儿,自愿入贱籍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在戏班烧火打杂,以此来混一口饭吃,要这样,何必入乐籍?我想班子里绝大部分的师兄师姐都不是为了这个来的,这一点无需隐晦,因为这是事实。可是我们现在每天只上一场戏,只有十几个人上台,还大部分是龙套,根本没什么分红。有的师兄师姐,明明已经混出了一定的名气,可一年下来轮不到几场戏,师傅不觉得,这是人员的巨大浪费?至于师傅说的,下乡怕降低了戏班的等级,这个,依秀儿看,一个戏班的等级,不是以最低的为标准,而是以最高的为标准的。”

“你知道什么!小小年纪,就对戏班指手画脚起来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管,给我出去!”秦玉楼终于失去了耐心,手往门外一指,脸上怒气勃发。

秀儿在门口跪了下去:“师傅请息怒,秀儿只是心里太着急了。一个伶人,不能登台演戏,天天在家烧火做饭,与其这样,还不如去乡下搭草台班子。师傅如果嫌我们丢人,我们就偷偷下乡,不打芙蓉班的招牌,师傅照样在大都带大师姐她们,好不好?”

秦玉楼沉默了,过了半晌,才伸手做了一个手势。秀儿一开始还以为还是要赶她走,可认真一看,不对呀,师傅的意思,难道是,请她坐下?

第三折 (第二场) 排戏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30 本章字数:2883

“师傅?”秀儿喜出望外,又生怕自己误会了秦玉楼的意思,故而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你坐下,我再把十一少爷写的这个戏本仔细看看,要真好的话,排着试试也可以。”秦玉楼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谈不上很和悦,但至少,之前的怒气不见了。

秀儿满心欢喜地坐了下来,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哪句话打动了师傅,竟让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他肯同意排戏,接下来的事就比较顺理成章了。虽然他口里说“排着试试”,可戏班排戏就是要公开上演的,不然,谁会吃饱了撑地排着玩儿?

见秦玉楼一面看戏文一面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空茶碗,秀儿忙站起来给他添上水,然后双手奉上,秦玉楼接过去喝了一口,这才发话:“你刚有一点说到我心坎上了,我们戏班,吃闲饭的委实太多了。没办法,开一场戏用不了那么多人,开两场又开不起来,大都不比别的地方,戏迷刁得很,随便开戏怕砸了招牌。所以,你看我这些年已经很少收徒弟了,我以前一年收几个呢,最多的一年收了十三个,今年,就收了你。”

“多谢师傅收留。”秀儿赶紧道谢。

秦玉楼又说:“那是因为你底子好,已经可以上台串戏了,要是你啥都不懂,进来还要从头教起,你长得再漂亮我都不会收的,我开的又不是妓院,只要盘儿亮就行。”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向秀儿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戏班不比别的地方,除了要色,还要艺。色艺双全固然好,如果二者只能择其一的话,我情愿要艺。有了艺,好好装扮一下还能上台,演不了正角还可以演丑角。没有艺,光一张脸,有什么用?观众进戏院是来看戏的,不是来买笑的,要买笑他去别的地方了。”

跟秀儿说话的时候,秦玉楼把十一的戏文再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末了点了点头:“是还不错,越看越觉得有味道,我先拿去给杨补丁补补,弄得更好一点,再排着试试。不过…”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衬度了一会,“真要离开大都去别的地方巡演的话,就有个问题了:谁领队去呢?我不能总跟着啊,这里也离不了我的。”

秀儿提议道:“黄花师兄就可以啊,他演戏不行,但处理这些杂事倒很在行的。师傅平时有什么事也总喊他,他做事勤快,人品也好,又靠得住。秀儿一直就觉得,黄花师兄不适合上台演戏,但适合帮师傅带班子。这样一好合两好,师傅有了帮手,黄花师兄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秦玉楼放下茶碗,认真打量了秀儿几眼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好,就依你的,我先找杨补丁改本子,改好了咱们就排起来,然后就把班子拉到下面去演。到了哪个地方,把你们安顿好了我就回来照管这边,那边让黄花看着。过段时间我再抽空去看你们。”他一边说一边点头,脸上也出现了难得的笑容,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决定。

第二天秦玉楼就把本子拿给了杨显之,杨显之找到十一,和他一起互相切磋,把戏文又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修改了几遍。

改好的戏本是十一亲自拿来的,杨显之也跟着来了。挑演员的时候,两个人在场亲自把关,最后确定秀儿演王瑞兰,紫花郎演蒋世隆,翠荷秀演瑞兰之母,俏枝儿演瑞莲。当秦玉楼提到演员的行头怕不够的时候,十一马上表态:“秀儿的行头我包了,秦班主你只要把其它人的行头打点好就行了。”

秦玉楼听了,笑得嘴巴都快裂到后脑勺去了。一部戏,女主角的行头解决了,等于省去了至少一半的花销,其它的演员能要多少行头呢?男主角了不得三、四套衣服;其它几个配角,不多的头面首饰,两套衣服;跑龙套的,一套就够了。

待一切商量妥当,十一笑道:“但我有个要求,这个戏排好后,第一场要到我家去演。一来,这是我平生的第一场戏,我想请亲戚朋友好好聚聚;二来,下月十五正好是我娘的生日,往常这个时候也是要请戏班的,不如就拿我的这部戏去给她祝寿好了。”

秦玉楼忙不迭地点头:“这个没问题!十一少爷写的戏,十一少爷置办的行头,第一场当然应该到贵府去唱了。”

秀儿在旁边掐指一算,今日就是二十七了,下月十五,那不是连二十天都没有了?于是迟疑地问:“师傅,一共只有十七天时间了,来得及吗?”

之所以会担心,也是因为秀儿把这场戏看得很重,不想仓促上场。对她来说,锦辉院上演的那出戏是没指望参与了,现在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新戏上,想靠新戏出头。她可不想永远在乡里演草台班子,所以,即使是下乡演出,她也丝毫不敢怠慢,总想做到精益求精,先在下面演出名,再杀回京城。其实,如今大都有名的戏班,哪个不是在下面演出了名再上来的?本土两个老字号的戏班,倒没落了。

秦玉楼听了秀儿的话,沉吟了一会说:“要说时间是短了一点,但关家十一太太的生日就是下月十五,十一少爷的戏必须要赶在那天上演。你们抓紧一点,一天多排两场吧,早上也别吊嗓练功了,以后每天早上起来就开始排戏。”

“是,师傅”,弟子们齐声应诺。

也只能这样了,人家的生日就是那天,不行也得行。

这时十一又开口道:“秦班主,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少爷只管说。”能慷慨到包揽女主角全部行头的人,在戏班班主眼里自然是头号巴结对象了。

“下月十五的那场戏,能不能由我来演蒋世隆?我想亲自上台给我娘贺寿。”

“当然可以。”秦玉楼立刻点头。

杨显之也乐呵呵地凑热闹:“不如索性我也串一把,由我来演一次王家那个糊涂爹吧。这几天跟十一在一起,一句句推敲修改,唱词也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秦玉楼还未开口,秀儿已经鼓起掌来:“好啊好啊。”能跟写《临江驿潇湘秋夜雨》的杨显之演一对父女,她觉得很荣幸。

既然要串戏,就必须随班排练。杨显之还只是偶尔来一来,反正他的戏份不多,又不是重要角色,唱词记得住,到时候会唱就行了,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动作。十一却是男主角,要从头唱到尾的,戏份仅次于女主角,自然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一开始秀儿还担心十一没那个耐心,毕竟他是玩惯了的人。想不到自从那天后,他每天一大清早就来了,起床比戏班弟子还早,排练起来也比谁都认真。尤其是,在排练的过程中,一旦发现有不尽完善的地方,还能随时做一些修改。

排戏的间隙里,他还抽空看了一些别人的戏本,希望对自己的这本戏有所助益。当看到《秋夜雨》的脚本时,他对秀儿大为赞赏;“我还以为后面那些词都是书里的呢,原来是你现场编的,真厉害!秀儿,你以后演我的戏,也不必拘泥于本子,演到哪个地方你觉得可以加一些花样,尽管加就是了。”

秀儿笑道:“那不成了我每次都篡改你的本子?”

“改吧改吧,那样观众会更期待,每次都等于看新戏啊。”十一好一番鼓励。

正好那天杨显之来了,听到他们的对话,插嘴说:“那些经典戏文,还是不要改吧,老戏迷都差不多记住唱词了,你再改,他不习惯,还以为你记不住词乱唱呢。”

十一忙表示:“经典戏文当然不改了。我是说,我的戏文,秀儿唱的时候可以适当地加些花样。我的戏都是新戏嘛,本来就有缺陷的,一边唱一边改,等过几十年,我的戏成经典了,也没人敢改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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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8-9-26 19:21:35 本章字数:4627

“十一,你现在天天往戏班跑,伯父都不说你吗?”

这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仲夏时季,难得遇到一个未晴未雨的阴天,秀儿和十一坐在他的车子里,十一说要带她出去挑选头面衣裳。

菊香抢着替主子回答:“说,怎么不说,但老爷也就说说而已。他只管说他的,少爷只管玩少爷的。”

十一立刻反驳:“我哪里玩了?我最近忙得要死,每天早去晚归,晚上回去腿肚子都是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