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的日子定得很近,苏长越到家便直接与珠华说了,珠华极专心地听完,又追着问了些问题,有些苏长越能答,有些涉及内宅,他对秦家的了解没那么深,就只能摇头。

一通问完,珠华的注意力最终集中在了其中一桩事上:“秦太太是续弦?”

苏长越道:“是的。”

“要相看的秦公子不是她所出,那她可有亲生的儿女?”

“有一个女儿,大约十一二岁罢,可能和光哥儿差不多大,我没见过,不知确切。”

珠华点了点头,苏长越有些事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要是把人家的内宅钻研得那么透才奇怪了。

以现有信息看,秦公子后娘生的妹子已经十一二岁,那他亲娘应当去得很早——不过这没有妨碍,苏婉一样童年丧母,挑剔不了别人什么,两人在这一点上倒可以说个同病相怜。

除此外,秦学士上有高堂,嫌京城气候不好,都不肯来,只在浙江老家呆着;下有两个弟弟,二弟同着一家外放在外地为官,小弟多年举业没有成就,便放弃了,在老家陪伴奉养双亲,秦家在京的人口算是非常简单,没什么好多说的。

珠华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新问题,就道:“好啦,你才从外面回来,休息一会,我和大妹妹说这事去。”

秦坚白本身的条件挺不错,主动提出有结亲意愿的又是他父亲——婚姻之事,说是父母之命,其实父权的意志力要比母权大很多,父亲决定了的事基本就是决定了。不过,等到媳妇过了门,山头就又变了,媳妇真正朝夕相对的是作为男方母亲的婆婆,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两方有一个不省心,就是家宅不宁的节奏。

珠华一路胡想,一路穿到后面后罩房去找苏婉,苏婉正盘腿坐在炕上,腿上压着个八角手炉,埋头不知绣着什么。

听到掀帘的动静,她一抬头见是珠华进来,忙把绣花绷子丢一边去,要下炕站起来,只是大概是腿盘久了发麻,她“哎呦”一声,非但没起来,还控制不住地慢慢歪倒在了炕上,手炉也滚落到了一边。

坐对面理线的丫头听兰忙过来,把她扶起,又去帮忙捏她的腿。

捏了好几下,苏婉终于把这一阵麻劲熬过去了。

珠华止不住笑,走到她对面坐下,摆手止住她还要站起来的动作:“不用,你坐着就是,只是别一直把手炉在腿上放着,那块比不得掌心厚实,别不留神把皮烫破了。”

苏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好。”

听兰在苏家呆了半年,该学的规矩也学起来了,主动去那边桌上给珠华倒了茶来,珠华让她出去,她就悄没声地掀帘离开。

苏婉好奇地睁大眼:“嫂子有什么秘密和我说?”

“秘密倒算不上——”

珠华捧着茶,把要和秦坚白相看的事说了,有关于一些秦家的事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苏婉虽然娇憨,到底是个小姑娘,逢着这种话题还是会害羞的,听得脸红着低了头。

“——就是这些了。”珠华说完,喝了口茶,总结道,“我看他家还不错,且难得现在人口简单,和我们家差不多,就算以后几房并居,亲戚多起来了,你先有一段时间的适应,也好融合进去。”

如那些世家大族,说起来赫赫扬扬,威风好听,可新媳妇嫁到里头过日子,真就是一个“熬”字,婆婆太婆婆,妯娌小姑子,几代混居,一举手一抬足都是理不完的人际关系,讨好了大嫂,说不准就得罪了二嫂,原就习惯了这种生态的姑娘还好些,苏婉从未经过,她最需学习的少女时期都在安陆度过,能有个衣食周全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别的?

所以对她来说,婆家的人际越省心对她来说才越实惠——这一点对苏娟来说也是同理,苏娟还不如苏婉有心眼呢,整日就知道摆弄她那点衣裳首饰。

“对了,大妹妹,要是依着你自己,你想寻个什么样的?”

苏婉埋头拨弄着炕桌上的丝线:“我,这哪是我想的事,哥哥嫂子替我做主就好了。不过——真叫我选的话,我就想找个和哥哥一样的。”

她说着抿嘴偷笑起来。

珠华有点发愁:“这可难,有几个和你哥哥一样俊的啊。”

她想一想正经觉得挺为难,而且这还涉及到一个她此前忽略了的问题:苏婉成日在家看的是苏长越这种等级的相貌,审美观长期被拔高,她看别的男人会不会都看不进眼里了?

反正对于珠华自己来说,就冲着苏长越的脸,她也不会移情别恋——不是说他帅到完美无缺,而是他就是照着她的审美长成的,别人看他也许还能挑出毛病,她怎么看都只能看出一个好字。

苏婉哈地笑开了:“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他能像我哥哥那样靠得住,撑得起家的。”

珠华:“……”

好么,是她浅薄了。

干咳一声:“这我不大清楚,不过你哥哥愿意给你相看的人,应该基本的品行是过得去的罢。到底怎样,等你见过了再说。你要不喜欢,也别勉强,就实话说了,一辈子的事,你的意愿才最重要。”

苏婉心里暖暖地应了:“好,我到时候就和嫂子说。”

**

正月十五的傍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苏长越打头,珠华牵着叶明光,后面再跟着苏婉苏娟,两旁簇拥着丫头仆从,一行人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灯市长街之中。

一路不只有小贩商户贩卖的花灯,也有一些富贵人家扎的花灯棚子,既向旁人夸耀,也供自家亲眷赏玩,主人们可在整条长街信步闲走,累了则回棚子里歇脚,热闹往往持续至天明方散。

秦学士自家没有扎棚,因这位置实在难抢,能定下的早几日便被定下了,他就借用了一个同僚的棚子,这同僚是文翰林,前两日刚去吃过秦学士寿宴的,秦学士就便和他说了。文家原就住在这条街上,不需争抢,棚子就扎在自家门楼前,且占的是个好位置。

苏长越把她们送到附近,叮嘱了两句,说好了几时来接,便拉着叶明光离开了——这边棚子里都是女眷,他不便进去,秦学士也不在这里,他们翰林院另扎了一整座灯谜棚子,愿意出门游乐的学士们都在那边聚首。

秦太太还没到,棚子里只有文翰林家的女眷,一个身材富态的太太在上首主人位坐着,一个少女挨在旁边,拉着她的胳膊撒娇求恳着什么。

见到珠华一行被守棚的丫头领进来,那太太忙拍了拍少女的手:“客人到了,别胡闹,快站好了。”

珠华领着苏婉苏娟进去见礼,心下微有奇怪,怎么秦太太还没有来。

两家是约好了时辰的,虽说珠华这边算晚了一辈,但是是女家,秦太太那边作为男家,便不提早前来,也当准时才是。

文太太显然也觉得有些纳罕,掩住了没说,让人上茶看座,笑着闲话道:“苏庶常真是好福气,家里的娘子妹妹带出来一串花朵儿也似,真是羡煞个人。”

珠华笑应:“太太膝下的这位妹妹才如明珠美玉,哪里用得着羡慕旁人。”

那少女是文太太的爱女,小字正是玉儿,其实她容色只算中上,莫说比珠华了,比苏娟还差了一点,不过人都爱听好话,文玉儿就很开心,拿帕子挡了挡脸,又忍不住低头含笑。

棚子四周挂了不少各色花灯,映照得棚内堂皇,珠华和文太太又就着花灯聊了一会,终于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秦家太太来了。”

文太太松了口气,一边心下抱怨秦太太,嫌她做事没谱,定好了的时辰,哪有姗姗来迟把人家姑娘晾在这里等的;一边笑着起身:“可算来了,大约街上人多拥挤,不知在哪里绊住了脚。”

这一句话的功夫,秦太太走了进来,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她牵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大约是秦家的小女儿之外,后面还跟了一名太太和一名少女,看其形容大约是一对母女。

少女穿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进得棚来,跟在旁边的两个丫头一个自后替她把观音兜解下,底下是如云发髻,耀金簪钗;一个从前替她把斗篷解开,露出内里大红赤金缠枝莲纹缎面长袄,翠蓝金边裙襕马面裙。

文太太不认得这一拨人,迟疑地上前迎接:“秦太太,不知这位太太和姑娘怎么称呼?”

秦太太手笼在袖子里,捧着一个鎏金手炉,淡淡笑道:“是定平侯府的章太太和章二姑娘,我们在街上巧遇,一道邀来坐坐。”

作者有话要说:冷冷冷死我了,跳崖式大降温,我要去买暖手宝去,去年的已经全部牺牲了。

大家要注意保暖呀~我就瞎逞能,现在每年入冬都过上了跟鼻炎作伴的日子╮(╯▽╰)╭

☆、第148章

珠华不认得什么定平侯府的人,但和“章”这个姓结合起来,她有了一点印象——那个在勇毅侯府的荷花宴上喝醉酒的章二姑娘不就是这家的吗?不过当时她和章二姑娘的嫂子坐在同一处水榭里,章二姑娘在另一处,没实际跟她打过照面,不能确定此时这个派头十足的章二姑娘,是否就是当日那个。

这些公侯之家,有的是合用一个大排行,有的繁衍人口太多或分过家或有其它不可说原因排行则会分开各算各的,情形不一,光想分清楚这些就够绕的,要么说大家媳难做呢。

珠华起先没有在意,元宵佳会,满城胜景,出来游玩的人多着,碰上几个熟人也很正常。

谁知道随着一群女眷各分宾主重新坐下,互相说起话来,渐渐就不大对劲了。

秦太太和章太太说得热络,秦家小女儿不停奉承章二姑娘,珠华这边,反是文太太一直在找话题拉着她聊。

这要还领会不到是什么意思,珠华就太傻了。

她抚着茶盅,面上带笑,心里的火实已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两辈子没见过秦太太这么蠢的成年妇人!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同意和苏家的这门亲事,没有把事办得这般难看的,这不是拒绝,整个是想结仇了!

“苏大姑娘这件上袄的花样新鲜,京里似乎没有见过,不知是在哪间铺子里买的?我寻匹差不多的,也给我们玉儿做一件。”

文太太笑着又寻了个话题。

珠华听得问话,压了压火,转头望了一眼苏婉,她穿件海棠红遍身芙蓉纹锦窄袄,腰身盈盈一握,垂着头,嘴角微微下撇——她外表上一贯是个爱笑爱撒娇的甜萌姐儿,现在会露出这个有点落寞的表情,显然也是觉出进展不对了。

听到文太太问话,她才抬了头,勉强笑道:“是在离我家不远的锦绣坊里,年前才开的一家铺子,嫂子领了我和妹妹各做了一身。”

旁边的苏娟听到提了她,附和一声,但她看不懂这些眉高眼低,随即又跟文玉儿说一起去了,拉着自己串的一串手珠儿给她看,文玉儿还真喜欢上了,问着是怎么做的。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珠华在心里默念两遍,她给秦太太难看容易,不把苏婉牵扯进去难,一个不好传出两女争一男的闲话来,名声损失最大的是苏婉。

为今之计,只有把这口气忍下,当做没有相看这回事,只当她们出门就是过节赏灯,至于别的,等明日由苏长越和秦学士交涉去。

秦太太整这一出肯定没有获得秦学士的同意,两个人意见相左了,否则她直接回绝就是,哪用玩这些花样。

文太太笑道:“怪不得我没见过,原是才开的铺子,等明儿闲了我也去逛逛。”

她说着盯一眼秦太太,秦太太似无所觉,仍旧和章太太聊着,文太太噎了口气,心里恼怒不已。

她往常就不大看得上秦太太,要不是秦学士直接找上了文翰林,没得推拒,她才不揽这档子事。现在好了,这个填房来的秦太太把场面弄得这么尴尬,她要是一道做客的还好寻借口离开,偏生她是待客的主家,无处可躲,只能勉力支应。

现下这个景况,秦太太想表达什么意思,人家再没有看不出来的了,她还不见好就收,继续把人往死里得罪,以为他家的小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俊才,怕人家硬赖上他不成!

这个念头一转过,文太太立即醒过神来,暗道一声惭愧,秦坚白说是买花灯去了,至今没有露面,说不准是被秦太太寻个理由打发了去,此中详情他未必知道,倒不该迁怒于他。

不过秦太太这么干,这笔账难免要连累记到秦坚白的头上,到底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由着性子行事。

这么想了一通,文太太再看秦太太就愈加不顺眼起来,存心也要给她添一添堵,就道:“坚白这孩子去买花灯怎地还未回来?听说他才中了秀才,我准备了好一篇话要夸一夸他呢,难得这孩子争气有出息,他九泉底下的亲娘听了,也要欣慰含笑。”

秦太太:“……”

她终于不能装下去了,扭过头来瞪文太太,想说个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正跟章太太说着秦坚白,结果文太太一开口把秦学士原配秦坚白的亲娘扯出来了,虽说话没有错,可这时候当她的面说是什么意思。

珠华原已准备带苏婉苏娟告辞走了,听了这个转折,又安稳坐定了,笑道:“听说先秦太太是个极温柔和气的人,只可惜年寿不永,我做晚辈的没机会拜见一下。”

其实先秦太太是个什么样人她哪里知道,不过管他呢,拿好词夸总是没错。

她先头退让是为苏婉,但能有绕过苏婉的打脸方式,不用提及就能给秦太太难看,那何乐而不为?哪怕其后这门亲事仍旧成就,她也没打算示弱——八字没有一撇,姑娘就让人这么小看,真等过了门又有什么好日子?

似秦太太这般不知在傲慢个什么劲的,越扶越醉,索性与她两个耳光,她痛一痛才晓得忌惮。

秦太太的脸色果然难看起来,改瞪珠华,却仍旧说不出什么来——总不能说不该提先秦太太罢?哪家填房也没这么大脸,如此欺倒前人。

正经的社交上有眼色的人是会避讳一下,但人家要就是不避,就是说了,那被说的也只好听着。

秦太太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就着文太太先前的话接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坚白这孩子做事认真,我先与他说了,要他挑一盏做得最精巧的走马灯来,送与章二姑娘赏玩,他多半是为此耽搁了。”

章二姑娘听见,在章太太后面矜持地笑了笑。

秦太太把话说得这么露骨,珠华反而不往心里去了,学她的模样笑回去,挑着嘴角道:“是吗?”

不为别的,她纯出于对苏长越眼光的信任——他再看走眼,也不至于把烂木头当栋梁介绍给自家妹子。

退一步说,就当秦坚白和秦太太一个意愿,那也不可能当着苏家人的面明确选择了章二姑娘,除非他不怕回去被秦学士抽死。

秦太太让她看戏似的眼神膈应得又卡住了,她把章太太母女一并请来,打的便是让苏家知难而退的主意,或是苏家人当场不忿闹起来,都有可为之处,可以说苏家人鲁莽不知礼仪,事态在乎一张嘴,就算秦学士心有疑虑不肯全信她,两家既已吵翻,这婚事自然也再难提了。

可目前为止,她的打算一个也没成真——

“啊,快救火啊!”

“别乱跑,只烧了几盏灯,不要紧,人乱起来才是糟了!”

外面忽传来一阵喧哗,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有人大声喝叫。

棚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顾不得彼此间那些争锋了,忙拥到外面去看。

这左近倒还安全,没见哪里窜出火光,只是行走的游人们已骚乱起来,有茫然四顾的,有没头苍蝇般向两边乱挤的,也有互相着急询问的。

珠华紧张起来,忍不住抓紧了苏婉苏娟两个的手,这一整条花灯长街,到处是易燃物,真烧起来就是了不得的惨剧,慢一步都要葬送在里面。只是眼看着人群已经乱起来,她带着两个小姑娘,就算有丫头护持也不敢往里乱挤了,弄不好火没烧过来,先叫人踩踏了下去。

好在过不多时,从前方有人一路敲着锣大喊过来:“火灭了,火灭了,没什么事,都不要乱跑!”

这阵混乱方慢慢止歇了下去。

众人松了口气,只是一时仍不敢回棚子里,又留在外面观望了一会,望着望着,一个少年领着个小厮,护着手里提的一盏花灯从前方挤了过来。

“母亲。”

少年挤到近前,满头汗地向秦太太行礼。

秦太太忙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火可是真扑灭了?”

文太太看不过去,皱眉补了一句:“坚白,那边乱得很,你身上没伤着吧?”

秦坚白感激地向她笑了笑:“没有,那边也没有大事,只是两家贵女为争一盏灯闹了起来,下人动了手,不留神推倒了一架花灯,燃烧起来。”

女眷们禁不住都惊呼起来,苏婉站在珠华旁边,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小动物受到惊吓一般,秦坚白不由多望了她一眼,才继续说起话来。

“正巧二皇子殿下领着侍卫逛至附近,见此忙命侍卫们都下场帮忙,因处置得及时,现在都没事了,也没有烧着人。”

文太太念了声佛:“万幸,万幸。”

当下方领着诸人重新回棚,命丫头给秦坚白倒盅茶来压惊,秦太太低声向继子道:“坚白,你那灯放我这里来罢,总提着做什么。”

就伸了手,秦坚白听话地把灯交给了她,接过丫头递来的茶盅。

秦太太拿到灯,转手就给了章二姑娘,文太太很看不惯,但她名义上是秦坚白的母亲,如此行事,旁人无法干涉。

章二姑娘接了灯,低头含笑,不妨秦坚白喝完茶后,向她拱手见礼:“苏姑娘。”

章二姑娘愕然抬头,不等她说什么,秦坚白又问秦太太道:“母亲,苏姑娘的这位尊长不知该如何称呼——?”

章太太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秦太太僵着脸:“这、这不是苏家姑娘——”

这回是秦坚白惊讶了:“什么?”

他是真不知怎么回事,一进灯会他就让秦太太打发去买灯了,随后秦太太才去找了章太太和章二姑娘,他根本没见过这两个人,也不认识苏家的女眷,秦太太替他送了灯,他自然就以为是送给苏婉了。

文太太在上首笑了:“怪我,这一时乱的,没想起来给你介绍一下。”

便把如楚河汉界般分坐两边的章苏两家人介绍了一下,秦坚白惊讶更甚,但他同时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想了片刻,向章二姑娘伸手:“章姑娘,对不住,我原买了好些灯,只是那头太乱,都挤掉了,只剩下了这一盏,是我要送给苏姑娘的——”

一盏灯不值什么,若在平时,送错了就送错了,再去重买便是,只是当此敏感关头,秦太太背着他坑了他一把,他只有把要回来,才能最简洁鲜明地表明他本人的态度。

章二姑娘的脸一下涨红了,秦太太忙道:“坚白,不过一盏灯——”

“还你!”

章二姑娘受不了这个羞辱,已经一把把灯丢还了回去,站起身来就走。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一出去,就被一个熟人拦住了:“章二?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巧啊。”

那人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不怀好意,“看你这样子,又是吃了谁的气,叫谁弃嫌了?”

☆、第149章

章二姑娘见了这个熟人,万万不能示弱,把才受的委屈往下压了压,道:“什么受气!我在里头闷了,出来散一散。”

孟钿笼着件月白缎面披风,扬着下巴,讥诮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当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死撑什么呢,似你这般得巴结着主支才能得口热汤喝的姑娘,受些气也是寻常——不然,就凭你家那样,你哪来的这身体面衣裳穿?”

这时棚里的人出来了大半,毕竟章二姑娘一个年轻女子,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她就这么独自赌气走掉,出了事不是玩的。

但对章二姑娘来说,这份关心就显得很多余了,因为出来的诸人同时跟着听到了孟钿的话。

旁人还好,秦太太完全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失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坚白跟在章二太太后面,孟钿又望一眼章二姑娘和追出来的章太太,这两边组合起来的目的看上去挺明确,孟钿“了然”了,笑道:“章二,原来你在同人相看啊?怪不得借这么一身好衣裳来撑门面。”

她记恨章二姑娘在她落魄时追到土地庙去骂她,今番遇上,连个“妹妹”都不肯加了,直呼排行,轻视之意显露无疑。

这下秦太太听得再明白没有了,孟钿与万公子做妾,万公子有个首辅爹,手面阔得不行,毫不吝惜地撒钱把孟钿妆点起来,孟钿让养了半年,那身贵女气息又全回来了,乍一看矜傲高贵,不似那等信口胡说之人。

秦太太半信半疑起来,章太太见势不好,冷脸斥道:“孟姑娘,你如今给了人做妾,应当好好守着规矩,伺候大妇才是,往外头生什么口舌是非。”

秦太太释然了——原来只是个妾,那就不必把她的话当真了,看她那副架势还怪唬人的。

孟钿从伯府嫡女沦落为妾,虽说衣食上无忧了,终究与她以为的人生进程差得太远,心中对此原就有憾,让章太太一踩,当即痛得冷笑一声,伸手一指孟钿:“我生口舌是非?我说的句句是实!章二这身衣服要是自己的,为什么她袖口会有一道折痕?这衣裳她穿着根本就不合身,分明是借了定平侯府里哪位姑娘过了季的衣裳回来后改的。一般富贵人家的姑娘,做衣裳时虽也有藏着一些量,不过是个习惯,其实衣裳不等穿旧就压箱底了,以后或赏底下的丫头,或就那么放着,再没有谁把折进去的那点余料放出来——章二,你改人家的旧衣也就罢了,都不知道让人熨平了,还留个幌子在外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朝章二姑娘的袖口聚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