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语先笑,粉面含威,虽是有些年纪,却仍旧是光彩照人,美过神仙妃子,艳丽不可方物。

如妃发梢间的流珠儿轻轻摇曳,她笑问道:“皇上、两位娘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儿,这冰冷冷的地上跪了这么一对年轻漂亮的璧人儿,是哪家的孩子犯了错呢?”

朱棣听说说完这番话,气倒是先去了三分,语气也柔和不少,遂对简怀箴说道:“你起来回话。”

简怀箴朱唇轻启,轻声答道:“臣女遵命。”心中,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朱棣瞧了简文英一眼,见他昂首挺胸,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气,问简怀箴道:“简怀箴,你把你与简文英今日之见闻,与朕如实道来。若是有半句假话——”他望了娇柔清丽的权贤妃一眼:“朕定然饶你们兄妹不得!”

简怀箴低眉敛目,压抑着胸中的愤懑与激动,静声把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只略去方寥救她之事不提。

朱棣髥须轻颤,双目盯着简怀箴,似乎别有一番怀抱。他听简怀箴讲完事情经过后,沉思片刻,方才转身问权贤妃道:“今日之事,爱卿怎么看法?”

“臣妾记着简文英闯入‘沙洲冷’时,曾经大叫一声‘你个贼人,我看你往哪里逃’。当时,我并不知他原来真是简尚书的儿子,只做他是刺客乱闯,才把他带来向贵妃姐姐求证,却不想又惊动皇上。如今看来,他并没有说谎。”权贤妃心思率直,言语之中,并没有丝毫闪烁隐藏。

王贵妃亦在旁边帮腔,缓缓说道:“简尚书的为人,皇上是最清楚的。他调教出来的儿子,又能差得到哪去?文英这孩子,秉性率直,臣妾素来喜欢的紧。他做事光明正大,糊涂事儿是不会做的。请皇上三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角微微瞥了瞥如妃,继续说道:“何况,这一日之内,连番发生如此多的事情。先是文英被人引入沙洲冷,接着便是怀箴这丫头被人追杀,臣妾总觉得不似巧合这么简单。看来,臣妾该向皇上请令,着手调查后宫之事了。”她字字句句,皆有所指,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如妃却端坐在罗汉椅上,拨弄着手上的镶宝石珍珠护指金甲套,调笑道:“后宫中向来是岁月静好,平淡安稳,只不知为什么简尚书的这两个孩子入宫住几天,竟然发生这么多事。难道是这两个孩子生的特别俊俏,连贼人瞧着也喜欢?皇上与两位娘娘别见笑,臣妾玩笑罢了。”说着,便掩口葫芦而笑。

简怀箴清眸微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之上,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冷意涔涔。这位如妃娘娘,面上是最爱说笑的,巧言令色,看似和蔼可亲,其实每一句话中,都藏了凌厉而阴暗的杀机,利如刀锋,虽不至一刀毙命,却也足以让人身受重伤。

原来,害死自己亲生母亲的,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个角色。

第十二回 迷仙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简文英双目凛然,似要喷出冰冷的利刃,高昂着头瞪着如妃,毫无惧色。

如妃的笑容,宁静绽放,精致的妆容后投射出不易为人察觉的鬼魅:“皇上,两位娘娘,你们瞧简尚书家这孩子,倒真是有骨气。若非他今日犯了这般大的过错,单是冲着他这份硬气,我也喜欢的紧呢。”

朱棣原本晴霁的面容,顿时笼罩上一层凛然寒光,寒光之中隐隐流动着猜忌之色:“简文英的脾气如此冲动,一时年少气盛,难以自持,做出冒犯权爱卿的事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皇上…”王贵妃柔弱不堪的身子,微微轻颤,双眸之中泪光潋滟:“简尚书教子有方,文英素来正直有分寸,今天的事儿又有箴儿作证,臣妾恳求皇上,千万莫要错怪了好人,令忠者寒心才是。”

朱棣斜睨了一眼王贵妃。这位出身寒门的妃嫔,多年以来虽不曾得到他的盛宠,却也自有一份细水长流、绵绵不绝的恩泽是后宫其她妃嫔所不能企及的。

每次看到她贞静慈和的面容,听到她娓娓真挚的声音,朱棣心中就会浮现出另外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那个女子便是与他休戚与共三十年的结发妻子先文皇后徐思锦。徐皇后临终之前,曾经千叮万嘱,要他善待王贵妃。王贵妃又贤德豁达,颇有徐后遗风,因此朱棣待她,颇为与众不同。

朱棣的脸上,虽然有些难堪之色,却也硬生生隐忍住了。他沉思片刻,方才静声说道:“聆书所言,不无道理。”聆书,是王贵妃的闺名。王贵妃忽听朱棣重唤自己闺名,心头乍悲乍喜,眼中热泪盈眶,忙把头别到别处去。

如妃不动声色,笑道:“贵妃娘娘素来是体己的人,臣妾敬重。臣妾也恳请皇上体恤简尚书劳苦功高,不必再和孩子计较。后宫在贵妃娘娘的统领之下,向来宁静平和,臣妾也相信这样的事儿不会再发生第二回。”

简怀箴安安静静注视着如妃,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做戏,再回想起如水的往事前尘,只觉得眼前这个明媚动人、浓妆艳抹的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在刹那之间,幻化成一条五彩斑斓、吐着红艳艳芯子的响尾蛇。

人常说天下有三毒,黄蜂响尾妇人心。原来最毒的,不是黄蜂尾上的毒针,不是响尾口中的毒涎,而是人心。人心之毒,可如怒狸攫鼠,毒不可遏;人心之毒,又可如观音苦泪,瞬间要人性命,不着半分痕迹。

朱棣左手扶在紫檀木四方平式浮雕案桌之上,他手边的斗彩莲托八宝纹高足盆中,一朵洁白莹润的夕颜花开得正好,如珠如玉,雪白如天上最纯美的云彩,悄然拨动人的心底中最柔情、最纤细、最敏感的神经。

简怀箴轻轻叹了一口气,用足以让所有的人都心思平静的声音徐徐说道:“皇上身边的这朵小花,名为夕颜。臣女听闻夕颜这种花,盛开之时宛如夕阳落山之时最后一抹惊艳的华彩,瞬间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正是由于它悄然含英,阒然零落,显得格外珍贵。平常人活在清平盛世,一生之中都难得见到一回。”

她说得不甚高,却字字句句含英咀华:“今日臣女有幸在后宫之中见到,倍觉欣喜。不知道种花之人花了多少心思和精神,才栽培出如此美丽的夕颜花。诚如如妃娘娘所言,后宫果然是宁谧祥和,尤胜过清平盛世的寻常人家。纵然偶尔有不轨之人意图轻举妄动,见到皇上明察秋毫之末,自然也就消停下来。这是皇上的福气,是后宫的福气,也是大明朝的福气。臣女斗胆妄言,还请皇上恕罪。”说完,简怀箴长揖跪拜下去。

朱棣略略沉色,未几,便朗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豁达坦然:“好一个朕的福气,后宫的福气,大明王朝的福气!你说得很对,寻常安乐人家都难以栽培出的花,在后宫之中,居然被聆书给种了出来。可见后宫果然是极稳妥。这件事儿既然湖衣都不追究,又有你为简文英作证,朕还追究什么?若是疑心太重,岂不是连累无辜,令得忠者寒心。”

简怀箴嘴角如西风吹拂下的弯眉绽放,心悦诚服道:“皇上英明。”心中却是感慨万千,无以言语。只是眼前这个有些年纪的老人,这个原本是自己父皇的男人,果然不曾令自己失望。他是那么英明干练,那么豁然明朗。还有,那么高高在上。

简文英误闯沙洲冷这段公案,便这么不了了之。朱棣下了封口令,后宫之中的人,以后谁都不能再提这件事,违者当重重惩罚。

后宫中一时有些平静起来,而这股子平静之下,总是似乎隐藏了那么一重重的波涛汹涌,暗浪滔天。宫中的岁月依旧静好安稳,只是谁又能看得出夕阳西下之时,遍眼金黄的琉璃瓦上,被如血的残光沾染成了猩红的颜色,透着鸳鸯瓦冷般的霜冷寒气,犹如苍鹰嗜血的寒眸一般狰狞可怖。

王贵妃把简文英好一顿责备,只是这顿责备与他的性命比起来,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而对于简怀箴,王贵妃心中则是喜忧掺半。

欢喜的是她竟能寥寥数言便说服略有些刚愎自负的朱棣,令得朱棣对她青眼有加;忧心的是这段公案之中,她未免过于锋芒毕露,难保会引起如妃嫉恨,从此她的处境恐怕会更加危险。

几乎是在同时,江少衡拼上性命从金水河中救起简怀箴的故事,也在宫中流传开来。人多嘴杂,这件事传来传去,便传的有些走了样儿。多传了几日,一件平常的事儿便被传成传奇一般。郎才女貌的江少衡与简怀箴,自然就是爱情传奇的男女主角。

这日天光甚好,简怀箴居住的暖阁前头,开了一树浅绿色的花。那花朵儿开得奇美,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枝叶中间,风乍起,花瓣儿簌簌而落,如同吹皱一池无澜春水。轻轻抖动间,恰似游丝软系,、落絮轻粘,又如霓裳漫舞,涟漪轻飘,轻盈姽婳恍若翡翠色的寂寂月轮,洒下一树的碧无情。

简怀箴站在花树之前,轻轻拈起一朵细碎的花朵儿,微微一笑,皎皎有倾城之姿,沉鱼之貌,美丽的不似人间殊色。

她瞧着绿华满眼,瞧得心头欢喜,缠绕几日的忧思也不由得去了一半。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高声叫着她的名字:“简怀箴,简怀箴…”声音之中,隐约夹杂着几分焦急。

简怀箴转眸看过去,只见落雪公主站在离着她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对她不停招手。

落雪公主今日换了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头上梳了个涵烟芙蓉髻,插着绿雪含芳簪。她黑发反挽,鬓角留有几缕青丝结成麻花小辫儿,用蓝宝石串米珠头花固定,显得灵动可人,青春娇美。

她一只手把玩着鬓角的小辫儿,一边屏住气息,呼喊着简怀箴的名字。

简怀箴微微蹙了蹙远山黛眉,还是迤逦走了过去,心平气和行礼,淡淡道:“不知落雪公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落雪眼中隐然有泪花涌动,扯着绢子一角擦拭着泪水说道:“你还生我气么?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对。我跟你陪个不是。如今少衡哥哥快要死了,他临死之前就想着见你一面,你陪着我去瞧瞧他,好么?”

“江少衡要死了?”晨曦的光华落在简怀箴疏离的面庞之上,越发显得她皓齿明眸,清雅绝伦。

“额…”落雪略略一沉思,慌忙摆了摆手,急着说道:“也不是要死了。总之是不大好。你信我罢。若是你不肯去见他,他早晚会死的。”

简怀箴仍旧沈静,举止从容,笑吟吟道:“我又不是大夫,你该去请御医才是。”

“御医是治不好的,”落雪的神情越发慌乱起来,再一起扬起绢子去揉了揉眼角,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个不停。

她跺了跺脚,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明白呢?少衡哥哥得的是相思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肯去看他,他自然就会好起来。你不肯去看他,他就死过去了。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么?”

说完,扯着简怀箴的细风月影纹的衣袖,往前拽着走。简怀箴略微沉思,便不动声色同她一起走出长春。宫去。

沿着玉石雕纹石板往东走了不多时候,一座七彩缤纷的琉璃园出现在简怀箴面前。园子中长满各种各样的奇花异卉,围绕着园子的花壁,全是用流光溢彩的琉璃制成。

那些琉璃流云漓彩,晶莹剔透,美得不似人间颜色。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缤纷的色彩似清梦般凄迷,似微烟般缥缈,或碧波晶莹,犹如笼罩了一重寒水,或天蓝若洗,像是披上了层层轻纱。人的幻影流动其中,满身的光影叠嶂,仿佛置身明暗交错的梦境之中。

简怀箴一时看得有些痴,总觉得在这般清澈灵动的琉璃面前,心底的纷纷扰扰都被照在明净的琉璃中无疑,恰似红莲归海,慈航普渡。

落雪公主似是见惯一般,并不觉得眩彩流淌,眼底疏迷。她抬起眼来,问简怀箴道:“你可知这些琉璃花壁有何用处?”

简怀箴此时,犹如堕落在苍茫云海之中,并不能听清楚落雪公主所问,却仍旧是摇摇头,茫然道:“不知。”

“是我父皇为纪念一个死了快有二十年的妃子的。那个妃子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七彩琉璃,父皇建紫禁城时,特意命令工匠从京城琉璃渠运来,精心雕琢而成。起初见到,我还以为是到了水晶宫中。时间久了,便觉得没什么稀罕的。”落雪公主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你知道…那个妃子是谁么?”简怀箴清亮深邃的眸子中,渴望的光华在刹那间被点亮。

第十三回 庭院静

“父皇下令不许提,自然没人肯说。死去那么久的妃子,知道她是哪个又有什么用?”落雪的眼眸,映着璀璨的琉璃,晶莹如天上明星,清清亮亮,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

简怀箴眼中浮起朦胧的雾气,沉静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说道:“我们去看江公子吧。”

落雪的眼珠儿在眼眶中滴流滴流转了好几圈,装模作样地抚着耳垂道:“我们一路走来,你可曾见到我戴的珠络红玉耳坠了么?这耳坠是去年中秋节上,母妃送我的礼物。若是不慎丢了,她定然会责怪于我。我想顺着来路回去找寻,你在这里等我好么?”

清风拂来,琉璃花壁犹如浅色泼墨随风流动。简怀箴的眸中,沾染了一色的青碧如洗,她心中微微凛然,旋即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快些回去找吧。”

“你千万莫要走开,一定要等我回来,少衡哥哥很需要你。”落雪公主一张俏丽的脸子,娇艳欲滴,面上隐约有遮掩不住的笑意流淌。

简怀箴轻轻笑道:“我等你回来就是。”说完,自顾自欣赏琉璃花壁,再也不去看她。

落雪公主匆匆跑开,走到远处,回过头来再看琉璃丛中的简怀箴,只见她一身梨花白笼烟岫云衣长裙拖曳在地上,染上月华银霜般的琉璃彩色,整个人美得像是瑶池仙子一样。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举止从容不迫,气度盖世高华,婉转如幽兰芳蔼,静谷山岚。

落雪眼底翻红,心中怒气涌动,她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去得远了。简怀箴垂首,微微斜睨,见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她走出琉璃丛,放眼望去,只见四周廊檐斜飞,红瓦朱墙,不远处是一涯碧水,氤氲弥漫,烟气蒙眬,仿佛水墨清淡的长卷。碧水四周,怪石嶙峋蜿蜒,草木葱葱郁郁,森森古木相映蔽遮。其中有一棵古松,铁衣紫鳞,凌霄入云,清风吹佛,繁茂的枝叶微微摇动,已犹如千丈龙蛇腾跃,簌簌之声油然入耳。

这时,玉石雕纹石板路上,已经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简怀箴再不迟疑,腾身而起。她身轻如凫,飘忽若神,转瞬之间已经踞于古松之上,藏身于繁密枝叶之中。

过了不多久,就有一队身着金黄色飞鱼甲胄的锦衣卫跑了过来。带头的人,四十来岁,看不清楚面皮,一脸虬髯格外醒目。他的声音阴沉而冷冽:“给我搜!一定要把闯入禁宫的人搜出来!”

“是!”锦衣卫们高声应和,便四散开来,四处搜索。

带头的虬髯人又转过身去,嘱咐一句:“你们要格外小心,这禁宫的东西,谁也不许毁坏一样。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我们都担待不起。”

简怀箴傅伏在古松之上,心中已然朗然如明镜。这队锦衣卫的首领,正是那日在堆秀山想把她与方寥赶尽杀绝的封无尽。虽然他的摸样看不清楚,那一束大胡子和他的声音是不会错的。这队人,自然就是落雪公主叫来,只不过如妃有没有参与其事,简怀箴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落雪公主跑去长春宫找简怀箴去探视江少衡时,简怀箴已然清楚她是别有用心,有备而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落雪公主以有心算无心,简怀箴便是躲得了一次,也未必躲得了第二次。因此,她便假装上当,答应跟他去探人。

皇宫中的路,纷繁错杂,若非久居宫中之人,很容易便会迷路。落雪公主忖度简怀箴入宫未久,对宫中的道路应该很陌生,便以带她去长安宫为名,从小路带她来到宫中的禁地——昔日练贵妃住过的万安宫。却不知礼部尚书简世鸿是负责修建紫禁城的主要官员之一,简怀箴对于皇宫修缮的规划也给出很多想法,她对紫禁城的地图可谓是了然于胸。

二十年前,一场天火将练贵妃思遥烧死于应天城中的万安宫。后来,朱棣下诏在北京重建皇城之时,也特意命令重建练思遥昔日所居住的万安宫,并下令在万安宫中建造一座人间仙境琉璃园,取名“琉璃醉”,来祭奠练思遥。

尽管朱棣对练思遥念念不忘,却也时时刻刻想起当初她与人私通产子之事,难免回首相思,爱恨交加。那种欲爱还恨的情愫,折磨他很多年。他想尘封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忘记这个他唯一真心爱过,却又重重伤害他的女子。于是,他又下令把万安宫设为禁地,乱闯者死。

简尚书曾经跟女儿提过,皇上欲建造琉璃园来缅怀练思遥。后来他被派去负责别处,这件事便没了下文。因此,当落雪公主把简怀箴带来“琉璃醉”时,光影叠幻中,简怀箴难免会有一时间的愁痕满地,百感交集。

当落雪借故离开之时,简怀箴已然明白她想做什么。简怀箴既知这里是万安宫,自然也知道万安宫是禁地,平日里公主皇子们偶尔闯入,侍卫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人闯入,却又截然不同。乱闯禁宫者,唯有死路一条。

锦衣卫四处搜寻一番后,一无所获。他们连苍茫碧水中,也不曾放过,却惟独忽略苍松之上。搜不到人,封无尽只得带人离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简怀箴从苍松之上飘然跃下,仍旧绰约站立于琉璃从中。一行白雁掠过天幕,沉入碧空长天中去。简怀箴衣群整洁,眼眸清冽,白色衣裙幡然如梦。不远处有水声滴滴答答轻泻而下,宛如玉漏迢迢,琴箫好音。

没过多久,落雪公主双手敛着衣裙而来。她面上堆着勉意的笑,面皮涨得有些发青,强自说道:“我的耳坠找到了。你方才一直在这琉璃园中么?”

简怀箴眼波流转,灰心微笑,柔婉的影子亦在冰清玉洁的琉璃水色中摇曳不已,她缓缓说道:“公主吩咐我在这里等,我自然也不敢去别处。”

“那方才锦衣卫——”一截话说到嘴边,落雪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只是已然覆水难收,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方才回来,看到一队锦衣卫刚走出去不久。我担心他们留难你,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看你。”

简怀箴略一沉吟,斯里慢条道:“锦衣卫想必又发现刺客呢,这是落雪公主带我来的地方,锦衣卫又怎么会为难我。难道,这里是不准进来的么?”简怀箴瞧着落雪公主,盈盈而笑。

“你…”落雪几乎被她抢白地跳脚起来,却又生生忍住,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脸还难看的笑脸说道:“自然是能进来。你别多想。你瞧着,那边烟水重重,像笼罩了一层烟岚一般,我们过去瞧瞧吧。”

“不是说要去探望少衡公子么?”简怀箴取出绢子,轻轻拂拭着琉璃上细细的尘埃。

“先去看看水么。只看一会儿就走。”落雪公主拉着简怀箴的水袖,嘟囔着娇艳的小嘴,恳求道。

简怀箴拖动着如画长裙,跟在落雪身后迤逦而行。绕过繁荫茂盛的草木,来到碧水之前。

池中养了无数的金鱼,数百尾金鳞红鱼在池中蜿蜒游动,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将半池碧水染成金色,像是铺了层层流淌的月光,半个小池笼罩在金黄的光晕之中。

“快来瞧,多好看的游鱼!”落雪指着小池中的金鱼,让简怀箴走到池边滑湿的青苔石上去看。

简怀箴微微点头,依言过去,观赏水中的游鱼,她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眼眸流光溢转,犹如两丸黑水银。她脸上的皮肤光华莹润,更显得清丽婉约,端方动人。

落雪躲在她身后,胡乱地指着池中的鱼,说着哪只好看,眼睛却连看都不看池中一眼。

她见简怀箴看得入神,便再不迟疑,从袖中取出一只锃光瓦亮的铁筒来。铁筒上面画着珐琅彩色花纹,筒口处用蜡密封。落雪用手指上的玳瑁嵌珠宝花蝶护甲把蜡抠掉,缓缓地打开封口。她的眼中,闪烁着不定的阴毒光芒,笼罩了一层浓郁的霜寒瓦色。

是一条蛇!

那条蛇只有七八寸长,细如手指,花纹极美,通身像是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花瓷釉色。三角型的蛇头高高昂起,吐出火红的舌信,蛇身蜿蜒游离,向着简怀箴爬过来。

这种蛇名叫“银枪蛇”,原产于乌思藏,毒性极强。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的人,毒性很快就会蔓延到血液之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中毒者必死无疑,且死相极为难看。

那条蛇慢慢地向简怀箴爬去,而简怀箴仍旧临水观鱼,全神贯注欣赏金鱼的美妙姿态,似乎半分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

落雪公主的如花娇面,越发的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她睁大眼睛看着那条蛇,紧紧攥着拳头动也不动,整个人就像是离魂出窍一般。

眼见那条细长的毒蛇就要攀上简怀箴的衣襟,落雪公主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还未曾看清楚发生什么状况,那条蛇已然像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疾迅扭转蛇头,向落雪公主爬去。

落雪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死命往后去退,两只脚却像是灌铅一般,不能挪动半步。她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身子重重摔倒在又湿又滑的青苔石上。

到如今她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儿,明明这条银枪蛇是她驯养惯了的,方才趁着拉扯简怀箴衣袖的时候,她又悄悄在简怀箴衣袖上涂上银枪蛇最喜欢的紫述香。谁知这蛇却调转枪头来咬自己。她深知银枪蛇毒性之剧烈,自忖这回是活不成了。

第十四回 鹧鸪天

水中游鱼琳琅满目,千条万条赤金色的锦鲤聚合在一起,犹如一朵妖娆盛放的金盏菊。简怀箴心无旁骛,拨弄着粼粼水波,仿佛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儿。

落雪想喊人救命,喉咙却似被棉花堵住一般,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灰败黯然,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支细若牛毛的金针,从简怀箴的袖口中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打在银枪蛇的七寸之处。银枪蛇细长的身子用力扭动了几下,便僵直的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它青白色的身子,在一刹那间变成乌黑色,仿佛被浓墨浸染过一般。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落雪却觉得仿佛过了经年那么长。等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僵死的蛇,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

简怀箴从容不迫回过身来,姣妍的面上泛着淡淡的笑容,她若无其事地缓缓问道:“公主何事惊慌?”

“我…你…”落雪期期艾艾了半日,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她泪光盈盈,泫然欲滴,大有不胜之情态。

“本宫今日身子不适,我们改日再去探望少衡哥哥,我们回去吧。”过了许久,她方吐露出这么一句。

简怀箴微微一笑,仿佛没有瞧见面前的死蛇一般。她走上前去,把落雪扶起来,搀着她道:“我瞧公主脸色不大好,许是病了。我送公主回去吧。”她只是轻笑,笑容轻缓,似是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月光辉般迷人安静。

落雪无奈,只得由她扶着走。两个人踩着春日的落花,慢慢走出万安宫去。走得远了,简怀箴仍旧回过头来注视着流泻如幻的琉璃,华光异彩,惘然如梦,仿佛每从琉璃都藏着一个内敛而忧伤的精魂。

走到乾西头所前面,落雪公主重重甩开简怀箴的手,眼眸中流动着暴戾之气:“你回去吧!不用你去瞧少衡哥哥。”脱离险境后,她开始心疼那条豢养大半年,却莫名其妙倒戈相向,又莫名其妙死掉的银枪蛇。

“既如此,我先告辞了。”简怀箴纤眉舒展,随手折了一枝梨花簪在鬓角,清幽如麝,美得动人心魄。

落雪公主盯着她翩然如蝶的背影,心中一时恨极,又带了些许恨,又惹了些许怨。她的眼神,一时有些刻毒,一时又有些畏惧。她辛辛苦苦设了这么一个局,为什么会这么轻而易举被简怀箴化解了呢?

难道是她的运气好?难不成连苍天也在帮助她?落雪又急又气,心中恨意翻涌,狠狠跺跺脚,低声道:“简怀箴,我一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更不会让少衡哥哥喜欢你!”

万安宫一行,简怀箴对落雪的挑衅施以颜色,并予以还击,教落雪心头对她有了畏惧与忌惮。饶是如此,她仍旧有些郁郁寡欢。万安宫的“琉璃醉”,曾一度让她迷幻不已。回首微茫忆翠娥,朱棣对自己的母妃,也就是练贵妃思遥,到底是怀一份怎样的心肠?

银枪蛇事件后,宫中一时风平浪静起来。这日,简怀箴与简文英相携向王贵妃请安后,简文英拖着妹子的手,一路往东走去。

简怀箴有些不解,问道:“哥哥,我们这是去向何处?”

澄明的阳光洒在简文英英朗的面容之上,他疼惜地瞧了简怀箴一眼,朗然道:“今日皇太孙在慈庆宫端华堂设宴款待你我兄妹二人,太孙少傅少衡兄也要出席。少衡兄文才武略,人所未及,又曾经舍命救过妹子。妹子当与他好生亲近亲近。那日朝堂之外,父亲见到他,也夸他是当世不二的青年才俊。”“那又如何?”简怀箴的手,轻轻抚弄着颈子上的云纱。那日金水河畔,她的脖颈被方寥割伤,这几日结了疤痕,便缠一条散花如意锦烟云纱在颈间遮瑕。却不想越发衬得容颜清丽,唇红齿白,眼波不定间,眼角眉梢都似抹了一重清淡别致的温柔情怀。

“爹素来都夸你心有九窍,才智过人,碰到自己的事儿,可怎生就糊涂了?少衡兄才冠天下,名重京华,自然是佳婿人选。我做兄长的帮你们百般撮合,你别辜负我一番心意才是。”简文英说得眉飞色舞,眼中大有兴奋之意。

简怀箴只是静静地站着,衣裙之上拂了一身的光影转和,面色却惘然如水波不兴,别有一番黯然与寂寞。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偏偏不喜欢。”她轻轻地说,说完后又总觉着心里有些发虚,便把头微微低下去了。绿鬓绮云样的发梢之间,一勾眉弯白玉钗珠华萦绕,低拂微动。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简文英并没有听清楚简怀箴的话,他见她蛾眉收敛,螓首低垂,只当她是心中羞赧,因而更上前一步,笑得合不拢嘴道:“妹子你的心事,我这当哥哥的如何不知?这回去参加皇太孙的宴会,不单你能见到情郎,我也能再见到林公公。我倒要与他好生说道说道,为何上回骗我说太液池有云舟渐台,害得你与我在那里遇到刺客。”

简怀箴顿时心下凛然,寒意弥漫,上回的事难道当真是巧合?林公公先追随太子,后侍奉太孙,总不至于与如妃狼狈为奸。可是他为何又要骗简文英呢?

简怀箴抬起头来,目光定定落在简文英爽朗的面容之上,别有深意说道:“哥哥你说得是。看来太孙这宴席我们不去亦不成。”

简怀箴兄妹携手走到慈庆宫。慈庆宫红墙绿瓦,透明的琉璃瓦顶做成黛螺形状,远连山色并起,如江水滔滔,一泻千里。宫门前面,花木扶疏,锦绣如彩裳云澜,长映着雕梁画栋上金光熠熠的描金图案。

早有羽色云衫的宫人侯在门前,见到兄妹二人,上前请安道:“简公子与大小姐请随奴婢这边来。”

于是,兄妹二人跟随宫人穿过迂回曲折的穿殿回廊,走到端华堂中。端华堂倚靠钟山而建,金碧辉煌,殿中有园,园中有湖,湖光山色,神秀清奇。园中佳花奇卉,开得正好,古木青萝缠绕攀爬,搭成浓荫翠架,宛如碧海绵延无际,银汉迢迢暗度。

泼墨流云般的花海中,有一种映日红花,别样宛转动人。花心一点,渺如陌上初熏的一抹胭脂花样儿,红得惊心动魄,魅惑招摇。红萼飘逸如红笺书成,曲曲揉碎心肠。花瓣团团簇簇,宛若薄薄的红雪轻轻洒落,堆积了轻纱薄雾而又浓墨重彩的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摇曳多姿彩,美丽地令人炫目,不似人间花色。

简怀箴望着这花,一时有些怔忡。皇太孙踱步上前,疏朗笑道:“简大小姐也喜欢我这园子里的醉颜红?”

简怀箴恍若未闻,低声轻吟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这首《鹧鸪天》,却是极美极动人。”

她边说着,边抬眼去看“醉颜红”。花枝摇曳,影子落落投在她的眸底,渐渐行成一色阴翳。

皇太孙笑吟吟说道:“简大小姐既然如此喜欢,我便命人移植一株到长春宫去,教你平日里也有得欣赏便是。也不是本王夸口,阖宫之中,也唯有我慈庆宫才有三株如此国色天香的醉颜红。”

简怀箴往前走了几步,托一朵娇美红花在雪白手心,轻轻揉碎,浓艳的花汁顿时染红手心清晰的纹路。她心底蓦然一惊,隐忍问道:“请问皇太孙殿下,这几株奇花异卉是何时移来?是谁敬献的?”

皇太孙还未及回话,简文英已然在旁边长笑道:“妹子真是小女儿家,走到哪里都不忘这花花草草。太孙殿下,你说少衡兄要来,怎得还不见人影?”

“想是也应该到了。”皇太孙疏眉朗目,面色磊落:“文英兄才不见少傅一日,又开始惦记着。”

简文英抚掌大笑:“我也是帮旁人惦记着呢。妹子,你说是与不是?”

简怀箴犹自静静探看花枝,面色冷峻,对简文英的顽笑话闻若未闻。

皇太孙不禁啧啧称奇,回身说道:“这三株醉颜红移来不过半月而已,却开得这般娇艳妖娆,花姿迷人。当初林公公当宝贝一般献给本王时,这花连半个花苞也不曾见到呢。”

“林公公?”简怀箴心中又是一沉,已然隐隐猜测到一些事情,她仍旧不动声色道:“我也曾听说林公公是个妙人儿,也想见上一见。不知太孙殿下可否传林公公来,与小女子一叙?”

“唉。”皇太孙深深叹口气,剑目朗眉间浮动着忧伤之气:“你若是早来两日,或者也能见到他。可惜今日却是见不到了。两日之前,林公公急惊风发作,死在寓所之中。可怜老人家服侍父王与我二十余年,就这么死去。”皇太孙言语之间,带着深深的惋惜之意,可见平日与林公公感情亲厚。

“林公公竟是死了?”简文英急得跳将起来,高声问道。

简怀箴眼波黯淡,目光沉敛如春日黄昏中一抹深不可测的深泉。

第十五回 红窗影

“谁死了?”一声娇声高呼打断三人,回头看去,落雪公主扯着江少衡的衣袖走了进来。

江少衡依旧是一把摺扇在手,白衣儒雅,眉目疏朗,浑身上下洋溢着贵气,只是手上仍旧是缠着绷带,想必上回的伤还没好。落雪见到简怀箴,扬着脸干笑两声,眉山目水之间,竟然隐隐流动着畏惧之色。

“才进来就听到你们说活啊死的,今天如果触霉头,唯你是问。”落雪斜睨着皇太孙,掩口而笑。

“少衡兄,你可来了。”简文英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去,抚着江少衡的肩头,朗声笑道。

落雪不满意他站在自己与江少衡中间,狠狠剜了他一眼。简文英已然哼了一声道:“原以为是我们兄弟几人小聚,却不想又来了不相干的人。妹子,你与少衡兄多亲近亲近。”说完,就去拉简怀箴的衣袖,被简怀箴硬生生躲过了。

落雪用力咬着下唇,唇齿间是怵目惊心的红,映着“醉颜红”肆意招摇的红,一时娇颜如花,美丽动人。简文英偶一抬眼看到,不禁微微一怔。

落雪的脸上,堆满笑意,用不常见的温柔语调说道:“文英哥哥、怀箴姐姐莫要与我生气。之前的事儿是我太刁蛮,不懂事。少衡哥哥已经教训过我,我已然知错。我请太孙摆下‘端华宴’,是想向二位谢罪。请你们不要再怪罪我才是。”言语之间,极为真挚,泪眼盈盈,楚楚可怜,与平日的嚣张跋扈大为不同。

简文英平生最见不得女人流泪,见她以公主之尊,如此小心翼翼赔罪,泪眼朦胧,煞是可怜,对她的气愤之意不知不觉间消弭七分,因而说道:“我简文英又不是小气的人,你知错就好。”

简怀箴只是望着醉颜熏靡的红花发怔,不着一言。

未几,就有精致的菜肴端上来。青花折枝莲纹碟盛珍珠雪耳清炒鳝丝,青花缠枝菊纹菱口托碟盛清蒸八宝猪,青花开光折枝山茶花纹碗盛清拌蟹肉…又有青花枇杷缠枝花卉纹莲子碗盛莲香一品官燕,青花婴戏纹墩式碗盛金鱼豆沙糕,青花缠枝百合纹碗盛绣球云片百合酥…先后上了八大碟,八小碗,全部用精美的青花瓷器所盛,釉光菜色,美轮美奂。

一行人就坐入席。简文英不禁叹道:“好菜色!青花性凉,最宜夏日盛放热菜。这八大碟、八小碗交相辉映,色香浓郁,光是看过便已教人食指大动。”众人细品之下,更觉得菜香飘逸,唇齿留香,可谓是玉盘珍馐,佳肴美味。

皇太孙朱瞻基夹了一块绣球云片百合酥细细咀嚼,略带得色道:“这些菜是本王特命新来的御厨公孙十三娘所作。”“公孙十三娘是谁?很有名气的么?连太孙都知道。”落雪公主抬起头来问江少衡。

江少衡微微沉吟,淡淡说道:“今年的南北名厨大会,为一做鲁菜闻名的女子折桂夺冠,这女厨娘便是公孙十三娘。”

“皇爷爷亲下御旨,把公孙十三娘召进宫中做御厨。她每天只做十六道菜,八大碟、六小碗,花样总不重复。今日里因要宴请你们,我便吩咐人命她准备慈庆宫的宴席。”皇太孙扬眉笑道,“有菜无酒不成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今日特命人准备一坛梨花白,与知己共饮。”

言语毕,便有宫人抬上一坛梨花白来。梨花白是江浙一带的名酒。梨花初开时节,下过一场春雨后,梨花带雨犹如佳人梨泪。把这时的梨花采摘酿酒,香味浓郁扑鼻,清冽甘甜,醇馥幽郁,这种酒被称为“梨花白”。

又有宫人奉上以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夜光杯,杯薄如纸,碧光粼粼,内外平滑,纹饰天然。酒倒入杯,酒色晶莹澄碧,清澈的玉液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生光。

皇太孙啜了一口琼浆玉液般的美酒,别有深意笑道:“这套夜光杯乃是昔日父皇赐给少傅的,传说是当初西王母馈赠周穆王之物。少傅素来当成心头好,今个却肯借给本王饮宴之用,当真难得。”说完,笑呵呵地看着简怀箴。

简怀箴恍若未闻。她把玩着碧光莹然的酒杯,眼珠儿中也沾染了莹莹酒色,犹如被染成玉色的琉璃。

落雪撅了撅嘴,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怨毒之色。她站起身来,拿起酒壶,笑吟吟道:“今日既然是我向简公子和简大小姐赔罪,自然要罚我斟酒。”说完,把众人的酒杯一一满上。

简怀箴心思通透,早已料到落雪不会真心赔罪。因此,特意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当她斟酒斟到自己酒杯之时,白玉般莹润的小指甲微微抖动,一缕淡淡的白色末子落入酒中。她的动作非常细小,白色末子又浅又淡,若不是仔细瞧,根本就不能发现。

简怀箴的目光,无意中与江少衡的目光撞在一起,倏忽而合,又倏忽分开。江少衡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简怀箴的酒杯。简怀箴隐隐含笑,微微颔首。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简大小姐,我敬你一杯,当做同你陪个不是。以前的事儿,你莫放在心上,以后我们做好姐妹。”落雪擎着酒杯喝了一口,走到简怀箴身边,挨着她坐下。

简怀箴笑得清浅,从容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帮公主斟酒。”说完,便拿去玉壶,重给落雪公主斟满酒。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迅疾如电,觥筹交错间,谁也未曾看得清楚,简怀箴已然用水袖为遮,把她与落雪的酒杯换置了。

落雪犹自不觉,再次举杯相邀,二人对饮。饮毕,落雪的盈盈粉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简怀箴只做不觉,谈笑自若。

过了不多久,落雪的面色忽然涨得发红,娇美的容颜扭曲的十分厉害,浑身像是筛糠一般哆嗦起来,整个人似乎很是难受。她有些惊异,又有些尴尬,却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衡见到,长长叹口气,强笑道:“雪儿身子不适,我先陪她回长安宫去。雪儿年纪小不懂事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文英兄与简大小姐原谅。”说完,扶着落雪先离席去了。

走了几步,落雪回过头去看白衣胜雪、乌鬓玉颜的简怀箴,眼中的恨意,愈加浓郁凌厉几分。却终于还是跺跺脚,靠在江少衡身上,由他扶着走了。

落雪的不寻常之色,落在宴席中的每个人眼中。简文英有些不解,哼道:“这位公主也当真是喜怒无常。起初还当你是亲姐妹一般和你亲热,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却又好像当你是仇人。”

简怀箴唇边泛起一抹轻笑,缓缓道:“落雪公主恼我,是因她不慎错喝掉她专为我准备的酒。”

简文英犹自愤然,高声说道:“不就是一杯酒么?又有什么干系。何况是她喝掉你的酒!”

“她在我那酒中下了泻药。我方才倒酒之时,不慎把酒杯给调换了。”简怀箴眉心微动,莞尔含笑。

皇太孙也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朗然道:“我这位皇姑姑,平日里是最霸道的。今日肯给两位赔小心,我还寻思着她转性呢。却没料到想捉弄人,反被人给捉弄。难怪少傅走时,欲言又止的!”

言罢,略一沉思,又赞叹道:“简大小姐好细腻的心思,好快的动作!”

简怀箴摇摇头,眼底绽出温和的笑意,徐徐说道:“我年幼时身子不大好,被送去风萍居医病。平日里闲来无事,便随着楚婆婆和龙姑姑学了些许障眼法。”

“我妹子的梅花…”简文英听到皇太孙赞许妹子,颇为自豪,抢先嚷道。

简怀箴的眸光沉静如明月清霜,静静说道:“还学了些许药石之术,只是当时年纪小,只学到些皮毛而已。”简文英这才记起妹子叮嘱,不能同人讲起梅花针和轻功一事,忙咋舌不语。

“风萍居?龙姑姑?可是大明女医仙龙语萍么?”皇太孙啧啧称赞:“难怪简大小姐连皇姑姑下了什么药都能分得出来。楚婆婆又是哪个?”

“楚流烟。”简文英素来对楚流烟满怀崇敬之心,因此抢先说道。

皇太孙目光炯然,惊异道:“原来是大明朝第一奇女子楚流烟!难怪简大小姐如此绝逸出尘,竟然连得两位奇人教导,小王倒是眼拙了。”

简怀箴微微缄默,从又盯着满树似锦繁花,漫声道:“既然如此,我说的话,太孙殿下可信得过么?”

“你且说来听听。”皇太孙见她神色凝重,眸子上迷漫着重重霜色,因而有些许迟疑,“本王信得过。”他终于说。

简怀箴“嗯”了一声,缓缓说道:“依我之见,殿下园中的这三株红的惊人的花树,并不是林公公告诉你的‘醉颜红’,是血曼陀罗花,又叫曼珠沙华。这种花只生长于云贵一带,前些日子传说现于安州。血曼陀罗乃是一种邪花,凝结天地怨气,须用婴儿血才能培植出如血花色。花有奇毒,颜色越是姽婳红艳,毒性越是厉害。若不慎吞食花朵,必死无疑。常人若是日日对着花树,不出三个月,一定吐血身亡。”

花色,仍是烈焰般的红,犹如佳人红唇,轰轰烈烈绽放,美地惊天动地。

皇太孙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怵目惊心的红,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所说的可全是真话?”

第十六回 锁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