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箴坦然回视,眉间忧思深沉,轻轻道:“是。”

简文英遽然皱眉,大声道:“我初见这些红花,已然觉得邪魅入骨,红得骇人,却原是这个缘故。太孙殿下,你纵然信不过我妹子,也该信得过楚王爷与龙医仙才是。”

楚流烟昔日追随朱元璋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平硕王,是大明朝第一位女王爷。虽然她后来因徐达之死与朱元璋决裂,她对大明朝的功业与忠心,仍是毋庸置疑。

被誉为“大明女医仙”的龙语萍,在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曾经屡次三番救他性命。朱棣即位后,亲自下旨建造风萍居赠与沈明风、龙语萍夫妇,并御赐“天下第一”的牌匾给龙语萍。

简怀箴居然能得到这两位奇人的言传身教,皇太孙自然没有不信之理。只不过血曼陀罗之事,太过于匪夷所思,而林公公又是他的心腹,他才一时有些踌躇不决。

简怀箴凝视着皇太孙,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太孙殿下可命宫中御医前来查证,血曼陀罗一事自然会水落石出。据我所知,血曼陀罗要每日都浇灌婴儿血,才能妖娆绽放,凝结毒气。我想太孙宫中的人,恐怕———”

说到这里,她微微欠了钱身子,“言尽于此,太孙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有法子查出来。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我与哥哥先行告退。”简文英也向皇太孙告辞,两人走出慈庆宫来。

落花簌簌,伴着二人脚步清浅,午后的皇宫,静谧地仿佛没有人气。简文英终于还是忍不住,挠挠头问道:“妹子,你说林公公追随太子太孙二十多年,为何忽然要植入血曼陀罗来害太孙殿下?”

简怀箴微微仰起头来,望着朱红色的廊檐飞壁,金黄色的琉璃瓦顶,那朱红金黄,都似黏上一层氤氲的釉色一般,暧昧不明,却又绵延不绝,带着一种闷滞的朦胧与迟钝。飞壁上的鸟兽,在一刹那样貌狰狞,仿佛沾染了西方罗刹地狱的煞气,透射出别样的凌厉与杀机。

简怀箴只觉得一刹那间心底被压抑地透不过起来,她的心骤然疼痛,无奈道:“人在皇宫中,很多事儿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林公公也许有他的无可奈何。”

“这件事与如妃可有关系么?如妃狠毒精明,你我都见到了。难道她要害皇太孙?我们得提醒殿下一声才是。”简文英一时有些着急道。

“那倒未必。”简怀箴的眼眸清亮平静地如同镜湖的湖水一般:“如妃膝下无子,加害皇太孙对她并没好处。我听人说不久之前,血曼陀罗曾经出现于安州。安州是汉王朱高煦分封之地…”她微微沉吟:“哥哥,你明白了么?”

“朱高煦狼子野心,天下皆知,难道收买林公公,害皇太孙的人是他?可是之前林公公为何要骗我带你去太液池?当真只是意外么?”简文英眉头紧皱,素来明朗的脸色一时变得阴沉。

简怀箴微微蹙眉,长长的黛眉如同笼罩薄薄的淡墨轻烟,她怔怔道:“其实,这两件事到底真相如何,我也还没想通。哥哥,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莫要告诉旁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简文英郑重的点点头,说道:“你放心。”

简怀箴长长叹口气,这宫廷是如此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可是她却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一片阴冷。自己就陷身在这黑暗与阴冷之中,仿佛一叶孤舟漂泊在浪尖风口,跌宕沉浮,看不到前途和命运。她总觉得身后有一只可怕的手在操纵这么多人的命运,想逃逃不掉,想挣挣不开,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窒息和无助。

简怀箴兄妹在宫中小住些日子,便向王贵妃请辞。

王贵妃越发清减,精神却好了不少。她坐在黄花梨有束腰马蹄足榻之上,抿了一口雨前龙井,语气中隐藏着些许凄凉之意:“箴儿,你这一走,又要隔好些日子才能与本宫相聚。宫中岁长,不妨教文英先行回府,你多陪着本宫住几天。以后过一日,你我相聚的日子就短一日。”

王贵妃今日梳了个蝶鬓髻(一),发髻上笼,垂在脑后,发梢两旁插着几支金镶玉兰花,发髻前簪着金绞丝灯笼钗,发股中用犀玉簪子分开,头顶之上,有点翠卷荷一朵,大如手掌,用碧玉制成,旁边缀着碧莹莹的翠花,花心中装缀着米粒般大的明珠。这种发髻与她的华颜相得益彰,衬得她异常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只是简怀箴凝眸看去,却发现珠光流动之下,她的发梢之间隐约露出几根白丝,十分刺目惊心。

简怀箴素来与王贵妃亲厚,见状只觉得心中犹如梅花针扎般疼痛。王贵妃留意殷殷,她无以推却,只得款款行了一礼,柔声说道:“既然如此,箴儿就多陪伴娘娘几日。娘娘当敞开心怀才是。”

王贵妃眼中的凄凉之意愈加深沉,在明晃晃的珍珠白玉映衬下,更觉凄凉入骨。她缓缓说道:“等哪日皇上临幸长春宫,你也好多陪皇上说说话,纵然皇上不知道你是他的沧海遗珠,也教他眼中先有你这个人。”

“是,娘娘想得周到。”简怀箴心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正说这话,就听到凌纨容匆匆走进暖阁之中,福了一福,道:“娘娘,咬弦公公前来传皇上口谕,召箴小主去乾清宫觐见。”

王贵妃惊了一惊,道:“皇上为何忽然召见箴儿?平日里前来传旨的,一直都是王拾香。今个儿为何派了咬弦来?”

“奴婢也问过咬弦公公,他说皇上在乾清宫处理政事,王总管一时走不开,便遣了他来。”凌纨容回答道。

王贵妃静默片刻,说道:“多半是父女天性,血脉相连,原本就该灵犀相通。又加上那日绥寿殿中,箴儿言语通达,皇上心中有欣赏之怜惜之意也未可定。纨容,你便陪同箴儿去面圣吧。”

凌纨容笑吟吟道:“恭喜小主大喜。只是咬弦公公说皇上之传召箴小主一人,旁人不必陪着去了。”

“既如此,箴儿,你便随咬弦去吧。千万要记住,凡是随机应变。”王贵妃难掩面上的喜悦之情,千叮万嘱道。

“是。”简怀箴点头应着,去换了一件梨花白笼烟岫云宫衫,随咬弦出了长春宫而去。长春宫中,王贵妃自安排简文英回尚书府不提。

简怀箴内心惴惴不安,低敛着眉目追随咬弦公公走过青石板宫路。走了不知多久,仍旧没到,她心中生出几分疑惑,猛然抬头看去,只见眼前一色的绿琉璃瓦顶,在阴沉的天空之下,愈加阴恻恻,犹如一池连着一池的青苔死水一般,又似侵染重重氤氲水色的眉黛。

简怀箴的心一时之间倒是澄澈明朗起来。她的父亲礼部尚书简世鸿是负责筹建紫禁城的官员之一,她也曾见过紫禁城的设计图案。她清清楚楚记得乾清宫坐落于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殿内铺墁金砖。殿前月台宽敞,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眼前的这重重宫殿虽然进进相连,遮天蔽日,雕梁画栋炫目,飞檐斗拱钩结。只是屋顶为单檐硬山顶和歇山顶,比乾清宫殿宇的等级逊色一等。而这层层宫阙,也缺少乾清宫应有的那份雄浑磅礴,金碧辉煌,缺少那份“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的王者之气,殿前摆设与乾清宫也大不相同。

她略略沉思,已然明了。按阴阳五行之说,东方属木,为青色,主生长,因此东面的宫殿大多覆盖绿色琉璃瓦顶。这一代的宫殿便是南三所,整个紫禁城中只有南三所才是绿色瓦顶。

南三所原是建来给皇子公主们居住,如今尚为竣工,除去工匠,宫殿从落中甚少有人前来。

简怀箴顿觉寒意森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皇上传召,只是一个阴谋而已。如果不是她识得宫中道路,又知道宫殿建制,恐怕今日定然会堕入圈套之中。如今,虽然有了防范,可是敌明我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相机行事。

咬弦带着简怀箴,走进一间宫殿的院落之中。简怀箴细细打量着,这是一个偏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左右各带三间顺山房,前檐下单翘重昂七踩斗栱,很有气派。

咬弦挤出一丝笑意,指着左面的一间顺山房,勉强道:“简大小姐,皇上在里面等着,请你进去吧。”

简怀箴扬眉,眉心一簇寒意凛然:“公公不是说皇上在乾清宫召见我么?如何又在这不知名的顺山房中?”

“这…这…”咬弦苦着脸,支支吾吾了半日方磕磕绊绊说道:“皇上那日见到简大小姐,对大小姐很是喜欢。因此特命小人带你来这里。总归是好事儿的,简大小姐快些进去吧。”

简怀箴从容应对,不动声色道:“既如此,就请公公陪我一起进去吧。”

咬弦当即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半晌,方才愁眉苦脸道:“简大小姐就放过小人吧。皇上只传召你一人,我跟着进去,岂不是送死么?”

简怀箴看了他一眼,眸光淡然而闪着隐约的锋芒,她再也不同咬弦说一句话,静静推门走入房中。

注:楚流烟的故事见《誓不为后》龙语萍的故事见《西湖烟柳》(一):蝶鬓髻又成堕马髻。明代常见宫廷发誓。

第十七回 长命女

房中很静,静地连一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晰在耳。入目一片幽暗,暧昧不明,有沉沉的光线透过窗棂缝低低地斜漏进来,更添几分压抑沉闷。整个房中阴森森的可怕,处处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简怀箴正准备回头,只听到“哐啷”一声,房门被从外头重重关上。关门所带起的风,向着简怀箴扑面而来,让她忽然觉着浑身泛起丝丝寒意,有一种冰冷而尖利的感觉沁入骨髓。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寒意,一阵一阵袭击而来,带着生冷的血腥的味道,压迫地人几乎喘不过起来。简怀箴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出现一片苍茫血海,血色红艳欲滴,层层叠叠地把她围拢在中央,苍苍血海之中,狂浪翻涌,一道又一道的亮的发白的日光打在浪尖之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忽然,一阵阵哀怨凄凉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恍惚中似乎有人在低低地、冷冷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阴恻恻,仿佛是从十八重阿鼻地狱中传出一样。仿佛才一瞬间的功夫,那声音竟然充斥在四面八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只觉得自己处在愁天恨海之中,无以自拔。

这时候,忽然房梁之上传来扑棱一声响,紧接着,一团带着苍然日影的寒鸦,从梁上飞了起来,在房中忽闪着翅膀兜圈子,仿佛是想找个地方飞出去,却不得其门而出。

南三所地处偏僻,杂花生树,草木葱郁,宫殿的工程又尚未竣工,因此人迹罕至,久而久之,便栖居了数不清的乌鸦。宫人们都视乌鸦为神鸟,平日里没有人来管它们。久而久之,乌鸦便飞入宫殿中建巢安生。

简怀箴正身陷血海愁音中不得自拔,恍惚之中听到有有扑棱声入耳,心中惊异,忙收敛心神,睁开眼睛,波澜汹涌的血海顿时消失不见,眼前只是暧昧氤氲的阴暗光线而已。

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犹如中了梦魇一般。是梦,又仿佛不是梦。如果是梦,为何那般真实,好像实实在在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梦,又为何会幡然惊醒?

房中越来越冷,简怀箴遍体生寒,犹如堕在冰窟雪窖中一般。有一种“深秋绝塞,木叶萧萧”的清冷,一时之间忍不住又要触动前尘往事,心绪凄迷。一种淡淡地香气扑鼻而来,暗香袭人,却又淡漠渺杳,转瞬间便没了痕迹。

简怀箴心头凛然,顿时明白过来,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有人在房中燃了羯布罗香,香气袅袅,渗入入她的肌肤腠理,让她一时产生幻觉。

羯布罗香来自乌斯藏,乃是由一种形容像松树的树木分泌出来,香的颜色欺霜赛雪,燃烧时香气极淡,反而会释放出极冷冽的寒气。闻到这种香后,会让人精神溃涣,产生极其恐怖的幻觉。等到抽身其中不能自拔之时,就会失去知觉,严重者精神失常。

简怀箴曾经在风萍居的书籍中,看到过关于羯布罗香的记载,曾以为只是闲人杜撰出来的,却没想到世间当真存在。幸亏寒鸦寻路,把她从幻觉中拉回现实,若不然,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她顺着光线找到一张古老的三相硬木屏风椅,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静定心神,默默诵读佛偈,一颗心顿时明澈如菩提树下的明镜台,点尘不惹。她要走出这间房,原是易事,只是她想查清楚三番五次蓄意害她和简文英的幕后黑手是谁,因此才假装中伏。

过了莫约半个时辰,羯布罗香焚尽,房中的若晓寒气慢慢散去。简怀箴眯着眼睛躺在椅背之上,静静等待。

果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一把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弦子,你这回做得不错。本宫不单放过寒月这小蹄子,还会赏你们一大笔钱,求父皇放你们出宫去呢。”说话的人,宛然便是落雪公主。

接着是咬弦兢兢战战又略带兴奋的声音:“公主所言当真?我给公主磕头。”说完,就是“砰砰砰”的磕头声传来。

“得了,得了。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本宫是最好说话的?小弦子,看你这么听话,本宫就赏你一盒胭脂。你带回去哄寒月吧。这盒胭脂叫‘朱华摇影’,是极品中的极品。上回舅舅去焉支山统共就带了两盒回来,我与母妃每人一盒。今天我看你如此帮得了我,我便把他赐给你吧。你站起来闻闻香气…”落雪一反往日的刁蛮娇狠,笑嘻嘻地说道。

“多谢公主殿下。”接着有衣衫窸窣的声音,想必是咬弦站了起来。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咬弦便惊道:“这胭脂…这胭脂…”他说话变得十分非礼,“砰”的一声,重重倒在地板之上。

光亮,透过敞开的门洒在房中,房中一时沉寂无声。简怀箴微微睁眼,看到咬弦躺在地上,落雪手持九花比目凤纹胭脂盒笑得得意。凤纹映着她娇俏的容颜,显得异常扭曲可怖。

“小弦子,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怪简怀箴这个贱婢连累你。”落雪公主咬牙说道,她的下唇上被咬出一道重重的唇印,犹如被凤仙花汁染过一般浓艳。

落雪说完,又走进房中,看到简怀箴双目微合,依靠在三相硬木屏风椅上沉沉睡去。她冷笑几声,声音中满是怨毒之气:“简怀箴,本宫也不想屡次三番对付你,怪只怪你命太硬!怪只怪自从你进宫以来,少衡哥哥眼里心里就只有你!敢跟我落雪公主抢男人,我教你不得好死!不,是生不如死,哈哈哈…”

落雪笑得癫狂,眼角眉梢都似恨,沾染着些许戾气,张扬跋扈。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匕首,在简怀箴银盆绮云般的面庞上划来划去,凌厉的刀锋沾过肌肤,简怀箴觉得心中生冷生冷。她硬生生隐忍下来,瞧瞧持了一支梅花银针在手中。

“真想划花你这张勾引男人的脸,看少衡哥哥还喜欢你什么?只不过么,少衡哥哥是个长情的人,如果他知道我对你不利,即使嘴里头不说,心里头也一定会恼我怨我。万一他见你可怜,一时心软想要照顾你一辈子,岂不是成全你们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落雪积怨甚深,每一句话中都沉带怨气。

“简大小姐,”她用纤细的手指捏着简怀箴白皙莹润的下颔:“你说明天少衡哥哥一觉醒来,发现你和父皇身边的小太监私通相好,他会怎么看你?会不会彻彻底底对你死了这条心?”

简怀箴微微睁眼,锋利的刀锋在阳光之下泛着冷冷的寒芒,冷意渗入她面上的毛孔之中,让她觉得不寒而栗。平日里,她只是觉得落雪公主刁蛮恣肆而已,却没想到她如此歹毒。银枪蛇的事儿,已经放过她一马,她仍旧不肯安分,又生出这样的事端来陷害自己。

只是…产于乌思藏的银枪蛇,产于乌思藏的羯布罗香,产于焉支山的毒胭脂…难道一切都仅仅是落雪因妒成恨而已么?

可惜,已经容不得她多想。落雪把锋锐的尖刀,转到她的身上,想要挑开她的衣衫。简怀箴手指微微捻动,手中的梅花针已然脱手而出,打在落雪的穴道之上。落雪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冰凉的地板之上,手中的尖刀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你杀了她么?”不知何时,房中多了一个身着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脚蹬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看上去十五六岁年纪,头发枯黄如野草,用如意云纹花箍簪成楂髻,左右两个小圆髻之间,戴着一朵花钿,花钿上有一颗星子般明亮的明珠。她的脸色甚为晶莹剔透,面皮薄的似乎可以看到底下的毛细血管,情状甚为诡异可怖。

简怀箴当她是寻常宫婢丫鬟,心中暗惊,目光幽然如暗火丛生:“你什么都瞧见了么?”手中已然执了一支喂毒的梅花针,犹豫要不要将她灭口。

“当然瞧见了。我听到她们两个,呶———”她指着昏倒在地上的小弦子和落雪公主,继续说道:“我在外头打鸟玩,看到这个打扮的很漂亮的女的鬼鬼祟祟走进来,就跟着她走了进来。接着又听到他们两个在这里商量着害你。我瞧着她们不像什么好人,就寻思着你是好人。正想法子救你呢,你却把这个女的给杀掉了。”

简怀箴见她言行举止,略显癫狂,竟连落雪公主也不认识,颇为惊奇,又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做戏,因而问道:“你是谁?”

那女孩子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简怀箴面前,用脚踹了落雪公主几下,盈盈闪烁的眼眸中大为恐慌:“她真的死了么?”

简怀箴眉心紧蹙,持着梅花针的手有些颤抖。这个女孩儿,样貌生的稀松平常,只有一双眼睛,如水钻般璀璨晶亮,引得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凝视着她璀璨如星辰的眼眸,简怀箴心底忽然生出一些无以言语的莫名情愫来,一时心底有些波澜翻腾,满怀怜惜之情油然而生,竟然对她下不了手。

“她没死。只是昏过去了。”简怀箴长长舒展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目光寒凛,生出无尽寒意,一时有些咄咄逼人,小女孩儿被吓唬地连连退后几步,方才怯怯说道:“我师父叫我做萦萦。我才随着十三娘进宫没几日。宫里头真不错,好吃的好玩儿的应有尽有,只是有些闷闷的。”说到后来,她的眸子越发晶亮,可见所言不似作伪。

第十八回 诉衷情

简怀箴这才明白,原来萦萦刚进宫没几日,是以并不认识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的落雪公主。

她正犹豫怎么对付萦萦好,萦萦已然忽闪着晶亮的眼眸说道:“这个女的坏是坏了些,你可别杀掉她。我掩护你你先逃走吧。万一她醒来瞧见你,告诉别人你弄晕她,怎么好?”

简怀箴的眼眸,顿时抹上一重浓烈的冷冽之色,她狐疑地看了萦萦一眼,慢吞吞说道:“她是落雪公主。”

萦萦偏着脑袋,正大眼睛看着简怀箴:“管她是谁,总之欺负人就不对。”

简怀箴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尘埃,沉思道:“既如此,我们就捉弄她一番好不好?”

“好!”萦萦拍着手跳了起来,头上的明珠盈盈发亮,如同簪了满天的星子,与晶晶亮亮的眼眸交相辉映。

简怀箴的嘴角飞上一丝淡薄如烟的微笑,她微微迟疑,终于把手中的梅花针收了起来。

简怀箴换上咬弦的太监衣衫,与萦萦一起动手,把落雪公主架到万安宫去。一路之上,虽有不少侍卫巡查,他们只当是落雪公主饮酒醉归,咬弦与一个宫女扶她回宫,并没有盘查追问。

万安宫的庭院中,那华彩迷炫的琉璃醉,一时之间引得简怀箴心思恍惚,心绪凄迷。只是她深知,此时此刻,并不是触景伤情之时,因为便转过头去不看。倒是萦萦,初见如此眩光叠彩的琉璃,惊讶地半日说不出话来。

简怀箴和萦萦架着落雪公主,绕过苍茫如翡翠的碧水,来到那棵千年古松前。古松挺拔苍劲,蜿蜒横生,鳞片斑驳,翘首高卧,宛若蛟龙入海,凌云苍黛。

萦萦低头看如烟碧水中锦鲤妖娆,小脸儿绷得通红,像是染上一层薄薄的花色:“你不是想把她推到水中淹死吧?”她可怜巴巴地望着简怀箴,几乎要哭出声来。

简怀箴白色的衣裙上,拂了一身落花如雪,素带在风中微微飘逸,她笑道:“自然不是。我想把她挂到树上去。”

萦萦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难道你是神仙?”

简怀箴的笑,风轻云淡,远山眉黛微微舒绽开来。她并不答话,抱起落雪公主,施展轻功,身型如乳燕穿林,飞鹄掠空,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的暗香飘尽,袖口香寒。

萦萦正惊愕不已间,简怀箴已然用咬弦的衣衫把落雪绑缚在苍松之上,飘然落下。萦萦见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身形曼妙,衣袂飘飘,悠然飘逸如月中仙子,不禁大为向往赞叹。

简怀箴拖了她的手,眼中墨色氤氲而生,她冷冷说道:“今日的事儿,你也是有份参与。你见到谁也不能说出去,更不能告诉旁人说见过我。如果被我知道你四处乱说,我便把你推入碧水池中。”

萦萦见她神色突变,眼中的雾气冷如寒月凄迷,不禁颤抖连连,道:“我不会说出去。你可别把我推入水中,萦萦不想做水鬼。”她惊惧不已,殊不知简怀箴心中也是百转千回,百般思量她的身份后,最终才决意放她一命。

简怀箴带着萦萦出了万安宫,在花径之上与她分手而别。回到长春宫后,她先去见王贵妃,说出朱棣召见一事乃是太监弄错。王贵妃大失所望,她安慰王贵妃一番后,自回住处不提。

果然,过了不足半日,就见到宫中内监宫女惶惶惊疑,奔走相告,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她拉住凌纨容询问,果然是听说落雪公主失踪,下落不明。又过了小半日,到傍晚时分,便有消息传来说落雪已然寻到,竟被挂在万安宫的百尺苍松之上,疑是练贵妃显灵,鬼神作祟,简怀箴闻言置之一笑而已。

被缚苍松之后,落雪公主惊急交迫,大病一场,再也没有时间来寻简怀箴的岔子。一时之间,简怀箴倒是清静不少。

那日端华宴上,皇太孙经简怀箴提点后,派人四处查访,果然查出“醉颜红”乃是原产云贵的至毒之花“血曼陀罗花”。他派人日夜伏守花树附近,果然抓到一个小宫女带着婴儿血前来浇灌花树。那小宫女被抓后,竟然咬破舌尖自杀而死。这条线索便从此断了。尽管如此,皇太孙也十分感谢简怀箴救命之恩,便时常请她去慈庆宫饮宴。

恰好这时,简文英已经回府,简怀箴一人在皇宫之中长日无聊,她又想从皇太孙处得到更多朱棣的消息,便接受皇太孙的邀请,时常奔走于长春宫与慈庆宫之间。皇太孙与江少衡素来是焦不离孟,因此,简怀箴与江少衡相见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这日,皇太孙得到一面云雷纹地蟠螭连弧纹秦镜,特意派人请简怀箴和江少衡欣赏。镜以秦为最古,以秦为最珍。秦朝短促,产镜有限,加之殉葬的风气也不比后朝,是以流传到后朝的秦镜十分罕见。

简怀箴素来喜爱古董玩物,打发走传信太监后,便换了衣衫前去。她今日穿了一件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裙面以刍纱裁剪而成,上面用银线绣着翩然起舞的蝴蝶,又镶绣花色清浅,及腰处用素色玉带为腰束,益发显得清雅出尘,卓异不凡,大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简怀箴出了长春宫后,沿着花径向东一路走去。一路所见,皆是雕梁画栋,描绘着七彩蟠龙图案,精致华美,在阳光之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泽。又有奇花异卉,满满铺陈开去,入眼繁花似锦,光彩如梦,美丽地如同画卷中颜色。

她刚走过花径,穿入永巷,冷不防有人斜里撞出来,重重撞在她身上。她眉心微蹙,撞她的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竟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倒在地上的是一个身量奇小的宫女,上身穿着蓝缎绣花大襟小坎肩,下面穿着团绣荷叶褶罗裙,罗裙不知被什么钩破一块,上面沾染很多污渍灰尘。她发丝蓬乱如草,头上几颗明珠熠熠生辉,与一身的落魄潦倒十分不相称。

“萦萦?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这般打扮?”简怀箴微微有些惊讶,上前两步,把萦萦扶了起来。

萦萦转头看看,见四处无人,趴在简怀箴身上抽抽噎噎不停,泪水抹了简怀箴一身。简怀箴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矜悯之情,她轻轻拍打着萦萦的双肩,声音温柔地像是清风拂过琴弦:“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总是哭,我怎么能帮你?”

萦萦这才停止哭泣,歪着脑袋泪光莹莹望着简怀箴,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当真会帮我么?”阳光透过高大的玉兰花树,稀稀落落照在萦萦的面上,她的一双晶莹透亮的眸子,越发显得清澈动人,不染尘埃。简怀箴仿佛曾经见过那种眸子一般,只是什么时候见过,却无从记起。

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前,也许,是在午夜惊醒的梦里见过呵。

简怀箴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目光渺远如天上漂泊的流云,每次见到萦萦,她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神恍惚,却从心底对这个小女孩儿,充满了爱与怜惜。

“你必须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我才能帮助你,对么?”她轻声说道。

萦萦用力点点头,扁着一张小嘴儿,诺诺说道:“都怪可恶的落雪公主。我们两个那天把她吊到树上后,她就生病了。她让十三娘做一些清蒸荷香糯米丸子给她,那日十三娘筹备皇太孙的宴会,御厨房里头人人都忙着。就我闲的没事儿做。十三娘就吩咐我把糯米丸子给她送去。谁知…”萦萦说到这里,眉心一紧,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简怀箴缓缓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什么老虎纹犀牛杯,那个可恶的公主就让人打我一顿。我不肯被她打,就用弹弓打在她身上,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谁知从此以后,宫中就有好多人在抓我。我已经逃了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萦萦撇了撇嘴,又要张口大哭。

简怀箴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落雪公主受到这么多教训后,居然仍旧张扬跋扈,恣肆骄虐;好笑的是萦萦打破的那只应该是螭虎纹犀角杯,萦萦却称呼为“老虎纹犀牛杯”,只是越发如此,简怀箴越觉得萦萦冰心一片,不染纤尘。

简怀箴面色霁然,伴着四周花影疏朗,越发显得和蔼可亲,她柔声说道:“你莫要再哭。如果把侍卫引来,我想救你也救不成。你随我先回去长春宫吃些东西果腹,我央求贵妃娘娘救你一命。”

“你当真肯救我?”萦萦的眼睛刹那被点亮:“多谢你。我原以为这宫中好玩儿,谁知这里的人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我要出宫去找师父。”

简怀箴听她言语天真,句句字字都是出自肺腑,也说在她的心坎之上。宫廷之中,人情淡漠如白纸,人人你争我夺,勾心斗角,谋算人心,与打打杀杀又有何异?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一道紫红色的深深宫门,隔住的,岂止是萧郎,还有人情——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爱。

第十九回 春衫泪

“萦萦,你怎生逃到这里来了?我遍寻宫中,找了你整整两日。”简怀箴还未来得及回答萦萦的问话,已然有人在旁边呼喊萦萦的名字。

简怀箴侧脸看过去,面前站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身着四喜如意云纹锦锻宫装,腰间束着一串红宝石作腰带,头上绾着矮矮的清水髻,插卿云拥福簪,簪子上镶嵌着两颗炫目的红宝石,宛如晶亮猫眼。手上戴着猩红重彩的红宝石镯子,颈子上挂着赤金合和如意项圈,通身的宝气珠光,富贵逼人。

简怀箴冷眼旁观,看着她,沉身问道:“你是谁?”

那妇人也疑惑地望着简怀箴,用大红的绢子掩口笑了笑,说道:“姑娘是哪个宫里面的宫女,竟连我也不识得?”

萦萦睁大眼睛,向简怀箴说道:“这就是带我进宫的公孙十三娘。”说毕,她把脸子转向十三娘,可怜兮兮地问道:“十三娘,你是要抓我去见落雪公主么?”

十三娘笑着走上前去,搀起萦萦道:“我待你像女儿一般,又怎么会送你入虎口?你乖乖听十三娘的话,跟我回去,我去向如妃娘娘讨个情,饶恕你就是。”

萦萦含泪咬唇,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十三娘,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呢。”

公孙十三娘笑得花枝乱颤,点点她的额头:“这有什么打紧,十三娘这就带你去吃东西。皇上亲自下旨传我入宫做御厨,莫说落雪公主,便是皇上面前,我也能说上几句话呢。你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边说着话,边用绢子帮萦萦拭去眼角的泪痕。

简怀箴云鬟香雾,袅袅站在二人面前,静静听公孙十三娘听完这番话。她深觉十三娘对萦萦是一片好意,可是如妃是她曾经见过的。

如妃八面玲珑,看起来端庄贤淑,实则睚眦必报,心毒如蝎,又怎么会听从一个小小厨娘的劝告?萦萦若当真随了公孙十三娘回去,恐怕二人都性命堪虞。

因此,她微微沉吟道:“十三娘,得罪落雪公主不是小罪过。不如先带萦萦去长春宫,再从长计议。”

公孙十三娘擦满胭脂的面上,露出愠怒的神色,她瞥了简怀箴一眼,哼了一声道:“你是长春宫的宫女么?半分见识也没有。若是别个去找如妃说情,她或者不必买人家面子。我却与别个不同。我是皇上钦点入宫的御厨,皇上每日离了我那道‘攒盒一品’便食不下咽。难道我还怕她一个小小的如妃么?一个破杯子罢了,大不了赔她十个就是。”

说完,便扯着萦萦往御膳房走去。暮春的阳光明晃晃地倾泻而下,如薄薄的青玉铺在萦萦枯黄的发梢之上,她身量瘦小,形容娇怯,大有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的不胜情态。

简怀箴蛾眉微蹙,心知倘若自己不出手搭救,萦萦此去,恐怕再也不能见到。她略一犹豫,还是跟了上去。

紫禁城中的御膳房共有二处。一处是在景运门外的外御膳房,专为品阶低下的后妃、外戚、内臣与当值大臣所设。另有一处位于乾清宫西侧,面阔数十间,前出廊,东与乾清宫偏殿相接,淡红色琉璃瓦硬山顶,便是内御膳房。内御膳房专门为皇上、品阶高的后妃、皇子公主们烹饪珍馐佳肴。

公孙十三娘是皇上钦点入宫的御厨,自然就任于内御膳房。她拉着萦萦穿堂回廊,绕过重重叠叠的花树,很快回到内御膳房后她的卧房之中。简怀箴紧紧跟了过去。她也不以为意。

公孙十三娘的卧房,果然与平常宫人不同。她住在厢房之中,房中摆着一张黄花梨雕花架子床,花纹雕以四喜如意纹,十分精致华丽。床榻旁边,另摆设有黄花梨五屏风式镜台,黄花梨无足内卷香几,黄花梨无束腰喷面小方桌等,方桌上有祭红釉刻花莲瓣纹壶杯、青花庭院人物高足杯等瓷器。

她搬了两个黄花梨八足圆凳给萦萦与简怀箴坐下,面露得色,对简怀箴说道:“你一个小小宫人,平日里不曾见过如此豪奢的摆设吧?在我这里,你大可以看个痛快。若是有喜欢的东西,尽管告诉我,带回去就是。”

简怀箴莞尔轻笑,盈盈不语。萦萦只在一旁嚷着饿。

公孙十三娘颇为自得道:“出去寻萦萦之前,我早就料到萦萦会挨饿,便命人炖了一盅品官燕,又准备好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还有慧仁米粥。我现在就命人端过来。”说完,她自然出去了。

过不多时,就有二个丫髻小宫女把甜品和糕点端了上来,十三娘满面喜色跟在后面。

萦萦接过慧仁米粥,一口气喝了半碗,又吃过些各色糕点,公孙十三娘便把官燕盅给递过来。萦萦挑起银匙,喝了一口,面上露出红润的颜色,喜滋滋道:“我有两天未曾吃过十三娘做的官燕,心里头可挂记着呢。”

简怀箴的笑容微微一滞,停在面上,心思一时百转千回。一品官燕是滋补佳品,极为珍贵,平日里也只有王贵妃、权贤妃这些从一品的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可以日日享用。萦萦只是公孙十三娘带进宫来的小丫鬟,她却对她如此之好,不惜经常偷宫中的官燕炖给她吃,大为违背常理。

简怀箴正蹙眉深思而不得其解之时,萦萦举起银匙,瞪大眼睛说:“你也吃一口吧。”

简怀箴的目光中,藏有不易觉察的凌厉,她抬眼向珐琅彩白花锦纹盅中看去,盅壁已然莹润洁白,盅中的官燕却白得如如初雪新坠,蚕丝剥光一般,把盅壁黯淡了三分。这样白如琼瑶的官燕,可谓是极品中的极品。

萦萦手中银匙发出银灿灿的光华,晃得人眼睛微疼。她嘟着嘴巴向简怀箴道:“你就吃一口么。你对萦萦好,萦萦有好吃的自然也要请你吃。”

简怀箴见她双眸澄澈,十分虔诚,不忍心拒绝,便微微抿了一口。萦萦却开心地拍手大笑:“从今个儿开始,我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姐妹。”说完,又持着银匙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简怀箴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看萦萦狼吞虎咽。入宫以来,她从未这般开怀,宫中纵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不尽半抹诚挚的笑意动人心魂。

只是,她的笑意,愈发地浅了,愈发地淡漠。有一种彻骨彻心的疼,涌上她的心间。她只觉得脊背发凉,像是有一把迟钝的刀子,正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心撕裂开来。那种疼痛,一时间疼的分明,利利落落,仿佛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被人用尖利的刀锋割裂,敲碎,焚化;一时之间却又疼的渺远,稀稀疏疏,全身却又仿佛被无数蛇虫鼠蚁啃噬。

最疼痛的,还是她的心。十八年来,她头一次心花柔弱,去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却不曾想到遭遇她的暗算。

她指着萦萦,眼神中无穷无尽的伤感和悲悯如繁花错落,满地汹涌,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问:“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暗算于我?”

萦萦的小脑袋摇地如拨浪鼓一般,眼中满蓄清泪,惊慌失措道:“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有暗算你。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好好么?”

公孙十三娘养的大花猫在地上哀哀嚎叫着,一声惨淡过一声。简怀箴神色黯然,眉际浮着一丝阴狠之色,冷冷道:“你们两个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我便教你们向这花猫一样!”说完,她忍住剧痛,扬起手来,一支细若蚊蚋的梅花针没入花猫体内。大花猫在地上挣了一挣,便耷拉着身子死了。

公孙十三娘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头就往外跑,简怀箴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中沾染了漫天的毒:“公孙十三娘,你若是敢走一步,我就叫你横尸当场!”

公孙十三娘面容惨淡如残花堕落,瘫倒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姑奶奶,我当真不曾害过你!那盅官燕炖地好好的,谁知道你抿一口就中毒了?萦萦喝了一打大盅,这还不好端端地么?”

简怀箴的眸中,染上一层又一层阴郁的墨色,萦萦喝过没事,而她却中毒,自然是萦萦早就吃过解药。只是此时此刻,疼痛的感觉如同汹涌的洪水一般,一波比一波肆虐。如果再没有解药,她很快就会死去。

她镇定心神,凝神静气去想自己所中的是什么毒。谁知细想之下,却益发眉黛深锁,肩头忍不住轻轻颤抖。她的面容,惨白如纸,一双美丽的眼眸像是寒冰中浸过一般。她颤声道:“难道,来年今日,便是我的死祭?”

“当真不是我害你。你如果不肯相信,你便把我杀掉就是。”萦萦双眼蒙蒙,睫毛上泪水溶溶,半是委屈半是担忧地说。

房中,一时黯然无声,连风拂过窗棂发出的呜咽声都清晰可见。简怀箴的声音冰冷地不似来自人间,她说:“如果杀掉你能解掉我体内中的澜沧冰蚕毒,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原来,简怀箴思量忖度后,惊觉自己所中的乃是乌思藏的第一奇毒——澜沧冰蚕毒。

“要怎样才能解掉澜沧冰蚕毒?”萦萦忽闪着大眼睛,泪光莹然道。她想去搀扶简怀箴,却被简怀箴尽力甩开。

简怀箴怒极冷笑,笑容冷如刀锋:“有两个法子,要么去西湖风萍居找龙语萍解毒。要么找炙人血解毒。”

“那我们快些去西湖风萍居吧。”萦萦的眼中,升起一丝希望,喜道。

简怀箴嗤笑:“从京城去杭州,最快也要两三日路程。恐怕再过两三个时辰,我就不在这世上了。”

第二十回 丑奴儿

“总还有别的法子。”萦萦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之上,显得别样晶莹明澈。她的眸子中,泪水盈盈。她抿着嘴唇想了想,猛然回身推开门冲了出去。简怀箴微微一滞,想去阻拦她,已然不及。

简怀箴冷笑,只当萦萦逃命去了。谁知不过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她一张小脸子憋得通红,脸上似乎能看到血管隐约流动,脸色越发显得透明如红玉。她的手中,端着一个青花缠枝百合碗,碗中是一碗殷红的鲜血,宛如胶着的虹釉。

简怀箴低头看去,只见她雪白的手臂之上,竟被划开一个偌大的伤口,红色的鲜血仍在往外涌出,与白玉般的玉臂交相辉映,格外怵目惊心。

萦萦忽闪着大眼睛,越发显得天真无暇:“不是说要用血才能解掉你的毒么?这是我的血,你喝掉它吧。”

血色映在简怀箴的瞳孔之中,染成一眸霜红,她忍住体内的剧痛,抬眸看了萦萦一眼,叹口气说道:“不必了。”她挣着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浑身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跌倒在黄花梨雕花架子床上。

萦萦跺跺脚,睫毛上一滴泪珠儿莹莹发亮,她咬着下唇说:“这皇宫里头,只有你和十三娘对我好。我不能让你死。”说完,就走上前去,把鲜血灌到简怀箴口中,鲜血洒了半碗,滴落在镶云纹如意被上,红得如斑斑点点的红梅绽开。

“你…”简怀箴气息越发的弱了,只觉得如同置身火海之中,忍受烈焰灼烧一般。过了一会儿,却又似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万里冰封,冻得人瑟瑟发抖,冷冽渗入骨髓之中。

在冰火两重中挣扎一会儿,竟像是过了半生半世那么久远。等到身子渐渐平复,简怀箴惊觉澜沧冰蚕毒的毒性在自己身上竟然已经不再起作用,疼痛和蛇虫啃噬的感觉竟在冰火两重的挣扎后化去。

“你…”她美丽的眼眸中,不知不觉披上一层寒意浓重的霜色。她素来沉静,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竟是炙人?”

所谓炙人,是一种古老阴狠的练功法子的产物。练功者会寻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给她泡洗由天山毒蜘蛛为药引、血曼陀罗、银蟾毒、婴泉、鹤顶红等二十一种奇毒为药辅混合制成的毒水。如此泡洗八年之后,八岁的婴孩会变成炙人,其血炙热无比,可帮助主人修炼万毒寒冰掌。万毒寒冰掌又叫毒蛛掌,是一种阴狠毒辣的邪功。练习这种功夫的人,炼成之前,连续三个月缺少炙人血,就会奇寒逼身,冻成冰块死去。

因万毒寒冰掌过于阴毒,世间极少有修炼此功之人,因此炙人也不多见。炙人的结局,无外乎有两种,要么随着主人功力日增,需血量渐多,血尽人枯而起。便是能在主人炼成邪功后侥幸存活,也会对毒水形成依赖作用,随着毒药渗入五脏六腑,毒发后全身腐烂而亡。

萦萦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儿,努了努小嘴儿,说:“我才不是什么炙人,我是好人,我没给你下过毒。”

简怀箴一时有些怔忡,她再不多言,从袖中取出刀伤药给萦萦敷药。又取出雪白的绢子,挽系在她的手臂之上。萦萦傻呵呵的看着简怀箴,嘻嘻的笑着。

简怀箴黛眉如螺,美目似星,盯着萦萦良久不语。半日,才低声问她一句:“你的手臂还疼么?是我不该误会你。”

萦萦摇摇头,摇了摇手臂,手臂上的金钏儿叮咚作响。她欢快说:“只要你信我,我就不疼呢。割腕放血有什么疼的,我都习惯了。”

简怀箴的目光,似十月的清溪,触目冰凉,她问:“你时常割腕放血?是怎么回事儿?”

她的话刚问完,瘫倒在地上骇怕地浑身颤抖的公孙十三娘,忽然站起身来就往门前抢过去。简怀箴新毒才解,手中无力,一只梅花针打过去,却也仍打中公孙十三娘的腿部穴道。她的腿脚一阵麻痹,再次瘫倒在地上。

“是她逼你放血的么?”简怀箴双目冷冽,似能穿透人心。

萦萦却笑得天真无暇,双眸清清浅浅:“不是哪。以前师父每天都叫我放血给她喝,把我关在房子里面不许我出去,动不动就打骂我。后来我偷偷跑出来,拿人家的包子吃被追着打。十三娘救了我,给我好吃的好玩儿的,带我进皇宫。萦萦没有什么报答十三娘的,就每天都给她一碗血。”

简怀箴心思沉沉浮浮,看着萦萦一派天真的小脸儿,心中莫名酸涩如斯。世情薄,人情恶,却不曾想到世情人情比纸还薄。

她的眼波中藏着凌厉的刀锋,穿透公孙十三娘的心肠:“公孙十三娘,你是不是在练万毒寒冰掌?若不然,为何要萦萦给你供血?”

公孙十三娘的眼中露出惶恐的神色,呼吸急促而沉重,仓皇道:“我不曾练过什么掌。是…是…当初我去参加天下名厨聚会,因是一介女流,被人瞧不起,我心里未免不服气。恰好当时我见到萦萦被人追打,我发现她的面容同一本《神厨札记》中提过的‘菜女’很像,便收留了她…”

公孙十三娘惊慌地看了简怀箴一眼,继续说道:“《神厨札记》中说,天下有一种人,从婴儿时期就服食二十多种毒药,他们的血是珍宝,做调料放入菜肴之中,菜肴会变得鲜美难胜。我见萦萦是‘菜女’,我就…”

简怀箴不觉心冷如碎,彻骨寒凉,天下之中,竟有这么荒谬难解的事情。可见从古至今,最毒的不是毒蛇,而是人心;最荒芜的不是沙漠,而是人的良知。

萦萦显然已经听懂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窝中,噙着两颗大大的泪花儿,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发呆,整个人失魂落魄,显然是受到重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