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箴叹口气,拖着萦萦往外头走。她的手微微颤抖,可见心中极为隐忍。走到门前,她转过头来对公孙十三娘说道:“萦萦我带走了,以后你不必再见她。”说完,已从袖中飞出一只梅花针,梅花针直插入公孙十三娘头顶的百会穴,她还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气绝而死。

简怀箴早已若无其事带着萦萦走出门去。她心中明白,公孙十三娘留不得。她对萦萦惨绝人寰,为一己私欲不惜伤害弱质,已经是死有余辜。方才下毒害自己的事儿,她多半也参与其中,她若是知道自己身怀武功,泄露给如妃知道,带来的灾难恐怕难以预计。

所以,她非死不可。

只是,她不想让萦萦知道,不想让萦萦去面对。

简怀箴带萦萦回到长春宫,向王贵妃禀明所发生的事情,只略去公孙十三娘一节。王贵妃因着萦萦救简怀箴,便行使统领六宫只责,下诏命落雪公主不得再追求萦萦当日冒犯之罪。落雪公主虽然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公孙十三娘突然死去,太医查不出她的死因,便作是病死上报。等到消息传到萦萦耳中,已经是几日之后。她很是伤心几天,也很快就忘记了。

第二十一回 贺圣朝

五月初一,是朝中的大日子。朝鲜王朝的世宗大王李元正前来京师访问。

李元正名叫李祹,字元正,年仅二十五岁,是朝鲜王朝的第四任君主。他年少有为,才华横溢,文治武功,无不精通。不仅政治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在语言、医药、天文历法等皆有所成,又曾经于永乐十七年大败倭寇,解救一百四十余名大明子民。

然而,最教他得意的事儿有两样,一样礼乐,一样武功。

李元正到访那日,云意春深,天空像是被流泻的蓝色彩墨洗过一样,万里无云。抬头看去,入眼尽是大片大片的湛蓝蔓延无尽,仿佛是澄澈明净的琉璃瓦。

太子朱高炽率领皇太孙朱瞻基、三公、三孤、六部等各级官员亲自迎出北京城外,把朝鲜国王和大臣使节迎入紫禁城内。李元正先去乾清宫向朱棣行三跪九叩大礼,后去华盖殿参加宴会。

华盖殿檐牙高啄,四角攒尖,屋面黄色琉璃瓦异彩流光,中间铜胎鎏金宝顶富丽堂皇。

前石阶东西各一出,南北各三出,中间为浮雕云龙纹御路,踏跺、垂带浅刻卷草纹。

门两边为青砖槛墙,上置琐窗。殿内外檐均饰金龙和玺彩画,天花为沥粉贴金正面龙。整个殿堂屹立紫禁城诸殿中,犹如长桥卧波,金碧辉煌。

朱棣端坐在雕龙髹金大椅宝座之上,王贵妃陪坐在他身边的雕鸾髹金椅上。椅后设雕龙髹金屏风,左右各有宝象、仙鹤、角端、香筒各二对。

李元正见礼后,陪坐在朱棣下首右侧。再往后是太子朱高炽、太孙朱瞻基、三公、三孤以及各正三品以上官员。左侧首座是权贤妃、再往后依次是如妃、各级妃嫔和公主们。

王贵妃一心希望朱棣与简怀箴父女相认,屡次为他们制造见面机会,便也带了她一同前来。

李元正头戴香皂皱纱九旒平天冠,身着紵丝大红织金衮龙暗骨朵云袍常服,腰间佩戴着五色珊瑚玉旒珠玉带,足蹬栗色皂鹿皮靴。

他年方二十五岁,生得面如冠玉,形容出众,眉目之间却自有一种王者威仪,整个人雄姿英发,举止不凡。宴会中的公主、侍女见到,无不为之倾心不已,芳心暗许。

宴会开始,一时间佳肴美酒次第送上,席间觥筹交错,丝竹声声,人人都为之赏心悦目,心神俱醉。

酒足兴浓,宾主俱欢之时,如妃抿了抿唇上的胭脂红,笑靥如花道:“本宫听闻大王不仅文才武略俱佳,于声乐、天文、医药也有研究,可谓是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说话之间,她头上绛红点翠珠钗上的红色流苏轻轻摇动,在酒樽中投下一抹妩媚的海棠红花影儿。

如妃是聪明人,一言一行自有她的打算。她见李元正天纵英才,朝鲜王朝现今声威卓壮,便想倾尽心力笼络,以图将来为己所用。

李元正拱手长笑,眉目间俱是倨傲之色:“娘娘过奖。元正至今尚为逢遇敌手者,也唯有武功与声乐两样。其余不过皮毛罢了。”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朱棣的面上也微微露出尴尬之色。若是承认李元正的武功与声音造诣所向匹敌,无疑会折辱明朝天朝大国的声威。若是言语责难,又难免显得狭促气短,招人话柄。

朱棣正犹豫间,如妃已然漫声笑道:“大王武功高强,率领臣民保家卫国,实乃朝鲜臣民的福祉。我们这紫禁城中,也有一位武功高手,迄今也不曾遇到敌手。两位可谓是势均力敌,可喜可贺。”

如妃笑得淡然,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自得。她在后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二十余年,自然是手段高明的人。她明白李元正少年得志,傲气满怀,若是想与他结交,自然要先挫挫他的锐气,教他心悦诚服才好。是以,她才用极其隐晦的言辞向其挑衅。

李元正闻言,面上当即露出不不屑一顾的神色。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不妨教他与元正切磋一下如何?元正听闻中原天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向来仰慕得很。”

朱棣扭头望着如妃,如妃粲然一笑,玉齿生华,似是成竹在胸。朱棣这才神色松动,朗声笑道:“既然元正这么说,如爱卿便教你所说的武功高手与他切磋吧。”

“好。”如妃盈盈一笑,眼波顾盼间,已然说道:“既然皇上和大王都已下令,江少傅就勉为其难吧。”

“是。”江少衡从座中站起身来,长身玉立,羽扇纶巾,显得飘逸绝伦,气质清华,一时之间竟把座上的皇子皇孙俱都比了下去,连朱棣和李元正也不禁暗暗赞叹。

朱棣略一沉思,又开口缓缓说道:“今日你们只是切磋,旨在精益求精,都要点到为止,免伤和气。”

江少衡与李元正俱都应着,走出席外,站到正殿中央。江少衡清逸出尘,一身白衣似雪,拂了光影还落。他面上笑颜疏离,容光清浅,自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李元正则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眉心衔着一种从容不迫,浑身上下散发着王者之气。

李元正的武器,是一柄吴钩,遍体精亮,一眼就看得出是精铁打造。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自古以来,吴钩与英雄相得益彰。

而江少衡手中,除了那把韧纸精金的摺扇,再无他物。

李元正磊落一笑,抱拳,朗然道:“江少傅,请亮出武器吧。”

江少衡遥遥若高山之独立.颔首笑道:“少衡的兵器,已然在手中。大王请。”

李元正恼怒不已,窃以为江少衡以摺扇为武器,是仗着人多势众,羞辱于他。他举起吴钩,一记杀招,向着江少衡直冲过去。

眼看着吴钩的刀尖儿就要落在江少衡的肩头,他却丝毫也不惊慌,微微一个闪身,那一刀便已落空。

李元正见一袭成空,不禁老羞成怒,提着吴钩对江少衡连番杀来。他出刀狠辣,步步紧逼,每一招看上去都十分惊险,却都被江少衡一一避过。

江少衡衣袂翩翩,身姿矫捷,举手投足之间从容淡定,与李元正的狠毒锋锐大不相同。

简怀箴举起玉色琉璃樽,轻轻啜了一口葡萄美酒,微微轻而笑。李元正的武功带着一股彪悍狠辣之气,自是不弱,恐怕可与纪恻寒之流打个平手,若是遇到真正的武学高手,如江少衡、方寥等人,必败无疑。江少衡十招之内就可取胜,却避他十招不还手,只是想给他留几分颜面而已。

果然,十招一过,江少衡便开始反攻。他的武功大气天成,一举一动犹如玉树临风,只是三招而已,便用摺扇把李元正的吴钩打落。江少衡略一沉思,便以惊风之势把吴钩接住,捧在手中,深施一礼:“大王承让。”

李元正瞠目结舌,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朗声长笑道:“好!好!大明天朝果然是人才济济,小王学艺未精,甘愿认输。”说完,恭恭谨谨把吴钩接过,也还了江少衡一礼。他虽是输了武功,却不曾输掉气度。

如妃娇媚一笑,艳光四射:“大王过谦,承让江少傅才是。皇上,您以为呢?”

朱棣起初既担心江少衡落败,输了大明国体和声誉,又担心李元正落败,心有不忿。如今见到江少衡胜过李元正,李元正并无丝毫怨怼,反而对大明愈加臣服,大为开怀。他声如洪钟,大笑道:“如爱卿所言极是。方才元正称对声乐也有研究,朕之前曾命权爱妃准备几场歌舞丝竹,如今便命歌姬舞姬上殿表演,与元正同乐如何?”

李元正还未及回答,权贤妃已然在旁边娇声说道:“大王精于声乐,尤工琴箫,可谓天下无双。臣妾准备歌舞丝竹,也只是献丑罢了。不若请大王为皇上弹奏一曲,如何?”权贤妃是朝鲜人,对李元正难免庇护,方才见他输给江少衡,心中不悦,是以想为他挽回颜面。却不想“天下无双”四字,又触动朱棣心绪。

王贵妃见朱棣微露不悦之色,已然明白他所思想,因而打圆场说道:“大王工于琴箫,可喜可贺,皇上亦有心请大王演奏一曲。只是本宫听人说起,所谓‘锦瑟和鸣’‘琴箫合奏’,所将就者都是一个‘合’字,如今大王形单影只,无人应和,不如改日再行演奏。如妃以为如何?”

王贵妃刻意询问如妃,言语之间隐约责怪她不该挑起今日之事。如妃面上笑意凝僵,隐忍回答道:“贵妃娘娘所言甚是。”朱棣闻言,亦点头称是。

权贤妃却笑得幽雅,清冷高贵的气质扑面而来,犹如枝头傲雪绽放的寒梅:“谁说大王无人应和?难道皇上与诸位娘娘忘记本宫也勉强能吹奏玉箫么?”众人闻言,俱是神色一沉,谁都知道权贤妃不仅能歌善舞,更擅长吹箫,若是她要协同李元正琴箫合奏,恐怕当真是天下无双。

如果朱棣不能在一时三刻之间寻出人来胜过他们二人,恐怕大明的颜面会损失殆尽,各属国番邦都会嘲笑大明朝地广物博,却连精通声乐之人都没有。

第二十二回 点绛唇

“多谢娘娘。”早在朝鲜时,李元正就听说权贤妃权湖衣善于吹箫,人称其为“弄玉娘子”。见她肯与自己琴箫合奏,大为欣悦。

朱棣无奈,为表示皇者风范,只得命太监呈上宫中的珍藏的凤尾琴与水月箫。凤尾琴与水月箫俱是上古遗物,紫褐色,琴为七弦,箫有六孔,俱绘有大断背冰纹,纹路深入琴箫之中,颇具古韵。

权贤妃拂了拂衣袖,曼声说道:“水月箫虽好,我手中这管玉箫却是用惯了的。我便还用我这管。”于是,权贤妃持玉箫,李元正操古琴,共同演绎一曲“高山流水”。箫声清越,如黄莺出谷;琴声悠扬,似乳燕归林。二人的合奏,如鸣环佩,如流泉水,一曲既终,大有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之意境。

“果然绝世好音!”朱棣虽心中不悦,却仍不减王者气度,赞叹道。其余妃嫔皇子官员见状,也随声附和几声。

李元正一时意气风发,笑容中洋溢出几分得意之色,显然他对方才的表现也颇为满意。他含笑道:“见笑见笑。方才小王的武功败在江少傅手下,小王心悦诚服。天朝文化博大精深,只不知宫中可有擅长声乐者,再来指点小王一二。”他的言辞之中,略带骄横,显然有挑衅之意,妄图挽回方才的颜面。

朱棣威严的面上,不禁露出风雷之色,他阴沉着脸,不作一言,只是面色沉沉望着如妃。如妃敛却锋芒,无言以对。

江少衡见状,起身缓缓说道:“臣也对声乐略有涉猎,不若便让臣先操琴后吹箫如何?”

殿中的金黄色华彩,映照得朱棣的面容金光流动。他顿了顿,问道:“江少傅当真可操琴鸣吹箫?”

江少衡尚未来得及回答,王贵妃转脸看着朱棣,声色俱为恳切,娓娓说道:“简尚书的女儿简怀箴,皇上那日在绥寿殿见过的,她也是声乐高手。既然江少傅也能琴善箫,不如教他们二人也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朱棣略一沉吟,旋即道:“也好。”

于是,二人走上前来,江少衡坐在凤尾琴前,简怀箴取了水月箫在手中。他们对视一眼,简怀箴低声说道:“就奏一曲《梅花三弄》吧。”梅花三弄原只有笛曲与筝曲,用琴箫奏出,原本已属不易。

江少衡白衣玉袍,清雅如烟,端坐在檀木椅上,轻轻拨动琴弦。简怀箴一身水色泼墨的浅色衣裳,长发如绿云熏笼,眸如横波,凝眸顾盼间神采飞扬,曼妙佳音从她的唇齿与玉箫之间飘逸而出。

万花之中,梅为最清;百声之中,琴音与箫音为最清。以最清雅之声,吟最清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二人的琴箫合奏,把殿上的人带入暗香浮动的梅花林中。晶莹的花萼如含着琼英白雪,风骨之高标凌人难语,清高与孤傲的韵致欺霜赛雪,轻轻折下来一支,香气瞬间便盈满衣袖。

黄地珐琅彩仙鹤云纹香炉中,瑞麟香香雾袅袅,香远益清。人人都只觉身处晓寒初绽的白梅林中,晓窗明月,梅影横窗瘦。其情其景,竟让人痴迷其中,不得自己。

等到曲子在不同徽位上上重复三次,一曲既终了,殿上的人仍不愿从霜天梅姿中走出来。人人都觉得梅花拂了满身满头,梅香盈溢,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无不为之沉醉痴迷。

不知何时,李元正已然站起身来。曲终好一会儿,他方才往后退了几步,脸色泛白,诺诺道:“我输了!”可见一日之内,他最引以为豪的技艺全都败在旁人之下,大为受到打击。

殿上的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鼓掌之声、叫好之声不绝于耳。朱棣面上泛着英气,笑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重在切磋,元正也不必往心里头去才是。”

“是。”李元正忽然跪下,眼角眉间烙着坚毅之色,高声道:“天朝地域广博,人杰地灵,我李元正输得心悦诚服。只是元正有一事相求,恳请皇上答应。”他的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每一句都是出自真心。

朱棣从容不迫,虚扶一把,缓缓说道:“你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李元正应了声“是”,道:“此次到访天朝,见识到江少傅的武功,小王自觉受益匪浅。又有幸能听到江少傅与简小姐的琴箫合奏,犹如天籁之音,小王深感佩服。”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说道,“元正平生所求者,唯有一贤妻而已。我第一眼见到简小姐,就对她一见钟情,为她所吸引。元正看得出来,简小姐不仅声乐造诣了得,为人亦端方大雅,敏慧冲怀,因此,元正恳请皇上下旨为我和简小姐赐婚。元正承诺,和亲后定然凡事以天朝为先,慷慨赴死,在所不辞。”

李元正雄才伟略,高瞻远瞩,向朱棣恳求赐婚当然不是一时冲动。此次到访明朝,他原本就想与大明和亲,求得一皇室女子回朝鲜,以得到大明的庇护和支持。如今在华盖殿上,见到简怀箴螓首蛾眉,皓齿星眸,气质清逸出尘,体态窈窕多姿,为人蕙心兰质,又颇具淑女才情,因此一见倾心,才向朱棣求婚。

却不想他此言一出,引得殿堂之上众人各怀心思。

朱棣兴致颇高,略一沉思,便向王贵妃道:“贵妃意下如何?元正年少英才,与简家女儿倒也相配。平日里你与简家这女儿最为亲厚,朕想询问你的意见。”

王贵妃大为惊异,不禁在心中暗暗后悔今日带简怀箴来华盖殿上参加宴席。她深深看了简怀箴一眼,眼中有很深的惘然之意,道:“皇上,这小儿女的婚事,臣妾想还是要先问过他们自家才是。”

如妃一心要攀附上李元正,步调居然也难得的与王贵妃一致,她也从旁劝说道:“贵妃娘娘所言甚是。大王甚为朝鲜王朝的君主,天纵英才,年少有为,自然也不会强迫一个弱质女流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李元正往前行了三步,作揖道:“小王相信日久生情。纵然简小姐现在对小王没有感情,相处的日子久了,自然便会有。弱水三千,小王只取一瓢饮,这次来访问大明天朝,除了简小姐,小王誓不娶第二人。”

第二十三回 少年游

此时此刻,简怀箴踌躇不已,低头思索对策怎样拒绝。朱棣见她低下头去,只当是女儿家害羞,心中恐怕是肯的,便捋须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简尚书,这门婚事你可有异议么?”

简世鸿如坐深甑遭蒸炊,甚为踯躅。若是不肯,只怕拂了朱棣同李元正的面子;若是应承,后果更不堪设想。他面露难色,迟疑道:“这…总归还是要问问箴儿的意思。”

朱棣对他的回答甚为不悦,却仍旧转过头去,硬声问道:“简怀箴,你——”

朱棣的话还没有说完,末座忽然站起一个人来,道:“皇上万万不可!简家小姐与臣两情相悦,早已鸳盟暗许。我们两人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皇上若是应允朝鲜大王的婚事,岂不成了棒打鸳鸯么?”

说话的人一身金黄色的飞鱼服,举止狂傲,脸上带着几分不羁之情,一双眼睛精光熠熠。正是纪纲的儿子纪恻寒。

华盖殿上顿时喑哑无声,安静如明月当空的寂寂子夜。只是谁都能感觉得到,如水月色下的暗潮汹涌。

“皇上,我们大明天朝,南国佳丽,北地胭脂,不计其数。好女子也不止箴儿一人。既然箴儿与纪大人家的儿子真心相爱,皇上不若帮元正另择佳偶,如何?”王贵妃见朱棣已然怒不可遏,忙抚住他的手,柔声劝慰道。

权贤妃竟也在一旁笑意吟吟对李元正说道:“大王是当时豪杰,既然简小姐已心有所属,大王又何必强人所难?何况…”她眼波淡淡,只当说着最寻常的事情:“本宫听闻开京姚家有个女儿唤作姚婼吟,是位多才多艺的姑娘,最难得就是对大王芳心一片,倾心相许。大王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李元正闻言,脸色顿时肃然恭谨,沉思片刻,竟然行礼:“娘娘所言甚是。”

简怀箴亦觉愕然,平日里她见权贤妃与世无争,人淡如菊,却不曾想到她原也是很有心机谋略的女子。只是平日里倾心享受夫君怜爱,懒得去谋算罢了。

开京姚氏,是朝鲜王朝独一无二的名门望族,“自高丽太祖以来,历三代而盛,至穆熙而盛,朝鲜而盛极,独立以后,余芳犹存。在上下一千年间,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

朝鲜王朝自李成桂于洪武二十四年建国以来,到永乐二十年,只不过历经三十年,四个帝王。根基十分不稳,亟待名门望族支持。开京姚氏身为望族之首,自然需要最先笼络。是以,李元正听完权贤妃的劝说后,权衡利弊,立刻遵从她的意思。

李元正主动放弃和亲之议,朱棣犹自余怒未消。他强自隐忍住升腾的怒气,对简世鸿斥和纪纲斥责道:“回去好生管好你们的儿子女儿!”简世鸿与纪纲只得低头道:“臣遵旨。”

宴席结束后,李元正极其所带来的人被安置到会同馆和四夷馆居住。朱棣在几位妃嫔簇拥下离去,诸位皇子皇孙大臣也各自散场。

简怀箴独自走出华盖殿,沿着御花园,向长春宫走去。走了没有多远,碰到一个人,正是方才在华盖殿上为她解围的纪恻寒。

御花园中的各色芍药开得正好,大团大团的花瓣簇拥在一起,红的骄阳似火,粉的清雅淡然,白的柔美似雪,犹如佳人裁剪的各色新衣,花枝招展在五月的清风里。远远看去,更像是铺了一匹光华灿烂的锦绣,绽了漫天的霞光怡人。

简怀箴站在春光璀璨的花丛中,明眸轻抬,皓齿微启,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纪恻寒看着她,笑得放任而坦荡:“我不当是帮你,我只当帮我自己。”

简怀箴凝眸不语,望着他。他的面色被淹没在春日的阳光中。一瞬间,简怀箴竟觉得他的眼中藏着一种忧伤,却又不能看得分明。

纪恻寒环抱着双臂,徐徐说道:“你要听我的故事么?”

简怀箴笑得清浅:“你难道不准备告诉我么?”

纪恻寒的唇角,居然沾上淡淡的寒意,他抬起头来望着翩然飞过的燕子,缓缓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送我去终南山学艺。十七岁那年春天,我追逐一只梅花鹿追入深山之中,不慎被毒蛇咬伤昏迷。她救了我!”

纪恻寒沉浸在回忆之中,倨傲不羁的面上露出一丝甜蜜:“她叫景横笛。是个纯真无暇的女孩子。她像深山中的兰花那么清幽,像清水芙蓉一样不染尘纤。醒来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了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纯洁的女子。她和一个年老的婆婆避居在深山中,住在一间茅屋之中,养了很多鸡鸭野兔,茅屋的前后种了大片的青菜和粮食。”

纪恻寒说到这里,脸仰得更高了。简怀箴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并不曾打算他。她深深明白,他把头高高昂着,是唯恐一低头,就会有男儿虎泪流出来。

“老婆婆不久死去,她在山中的日子越发寂寞。我便日日去看她,那是我这一生最难忘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我们便相爱了。原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生一世,在山中做一双无忧无虑的人儿,谁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谁知我爹派人来终南山接我回家。我去见横笛,央她同我回京城。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却始终不肯跟我走。我跪下来求她,她才告诉我,原来她是景清的孙女儿,在当初的祸难中逃脱了。她不想连累我,所以不能跟我走。”

简怀箴自然知道景清的事儿,景清是洪武年间的进士,在建文年间任御史大夫。后来,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建文江山后,把景清留任原职。景清表面归降,暗藏凶器入朝,想刺杀朱棣为建文帝报仇。事情败露后,朱棣大怒,将景清磔死尚不解恨,又连诛他十族,诛杀他的乡人,时人谓之瓜蔓抄。

纪恻寒双眼中蒙了一层蒙眬水汽,含着悲愤之色道:“我求了横笛三天三夜,她终于肯跟我回到京城。我告诉我爹我要娶横笛,我爹想也没想便答应。我与横笛欢欣不已,谁知成婚那日却不见了横笛。我发了疯一般四处找她。后来,我爹才告诉我,是他派封无尽抓走横笛,交给朝廷处死。原来,他早已经知道横笛的真实身份,答应我们的婚事也只不过是对我们虚与委蛇。从那以后,我便事事与我爹作对,他不喜欢的事儿,我偏生要去做。他不喜欢的人,我偏生要去帮。”

简怀箴的眸子,一时有些清清的润湿,她问:“横笛如今还活着么?”

纪恻寒怅然怔忡,不胜清愁:“虽然我不曾见到过她的尸首,可是我听说封无尽把横笛关入刑部大牢。到了那种地方的人,还能活着出来么?”

简怀箴心中感叹: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只可惜纵然有心思念,那人已然凋零如苍白枯萎的芍药花。纵然是有心缅怀,随着岁月像年轮一般碾过,无据,梦也难以相和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在堆秀山中,纪恻寒要违背纪纲的意思救她。今日在华盖殿中,纪恻寒宁愿得罪皇上,也肯舍身助她。原来,在他凄凉的爱情荒芜的不着痕迹后,他只是想报复而已。

报复自己至亲的人,那是怎样一种割裂心怀的痛楚呵。

第二十四回 燕归来

回到长春宫,简怀箴的心情如同蒙上一层濛濛水雾,暧昧氤氲不明。

厢房中寂寥无声,廊檐下不知名的鸟雀儿嘁嘁喳喳叫着。她这才想起,今日竟与平常有些不同。平常她回到偏殿厢房,萦萦定然蹦蹦哒哒跳过来,围着她说个不停。而今日里,却连萦萦的影子也不曾见到。

简怀箴唤过拂尘的宫女倩儿,抬眸问道:“萦萦哪里去了?”

倩儿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才说:“起初还见萦萦在宫门口数蚂蚁玩儿,奴婢也不知她后来去了何处。”

简怀箴微微蹙眉,沉吟道:“你四处去帮我问问,可有谁瞧见萦萦去了哪里。”她思忖萦萦想法极为单纯,在宫中乱走,若是不慎落在如妃母女手中,恐怕凶多吉少。

倩儿答应着下去了。过了不多久,匆匆转回来,面色隐约泛着苍白之色,诺诺道:“小主,大事儿不好。有人说见到萦萦往万安宫方向去了。”

简怀箴心底一沉,白皙的面容披上浅浅淡淡的秋霜,深思许久方说道:“你先下去吧。这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倩儿应声退下。简怀箴坐在黄花梨金漆海棠背椅上,一时之间神色惘然。她望着面前的那盏嵌云白石屏风怔忡半日,白色的云石皎洁如漫天的落雪铺了一地,散发着皎洁而明媚的光辉,一如萦萦纯洁的心绪。

简怀箴心知萦萦误闯禁宫,恐怕已经落入封无尽手中。救与不救,她很是犹豫不决。若是相救,万一暴露自己的身份和武功,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不救,教她眼睁睁看着萦萦前去送死,总是不能够。

指缝太宽,时间太瘦,如流水一般滴滴地漏过。简怀箴犹自柔肠百结,犹豫不决地时候,听到两个小宫女在廊檐下窃窃私语。她心思烦躁,悄悄走到石阶前面,只听到一个绿色海棠花衣衫的小宫女嘻嘻笑道:“这玉坠子可是好东西呢。我们托李公公带出宫中变卖,卖得的银子二一添作五,如何?”

另外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宫女四处瞅瞅,有些惶恐地睁大眼睛,紧张地说道:“不好吧。若是被小主知道,告诉娘娘,娘娘一定会惩罚我们的。”

“倩儿姐姐说小主这会子正在休息。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这可是好东西,能卖得百八十两银子呢。”绿衣宫女双眸光彩熠熠,对丫髻宫女教唆道。

简怀箴抬眼看去,丫髻宫女手中,果然托着个晶莹剔透的碧玉坠子。那玉坠坠身是莲花形状,莹润细腻,毫无瓦色,隐约看得到雕镂着凤羽般的叶脉纹。

她年幼时候,曾见到简文英佩戴着一个相似的婴戏玉坠,心中微微一动,当即走上前去,面色不怒而威,冷冷道:“你们这个玉坠子,是从何处得到的?”

两个小宫女乍见简怀箴出现在她们面前,都吃了一惊,绿衣的宫女犹自嘴犟道:“是粉儿入宫前,她姑妈送给她的传家宝物。呶,粉儿…”边说着边向被唤作“宝儿”的小宫女挤眉弄眼。

粉儿被吓地不轻,扑通跪在地上,眉目间尽是惶恐惊惧之色:“小主恕罪!这坠子并不是奴婢家传的,是…是奴婢方才给萦萦打扫房间,在她门前的石阶上捡到的。奴婢原本想着拿给小主,谁知在这里碰到了宝儿…”她扯扯宝儿的衣襟,拖着她跪下来:“我和宝儿都知错了,请小主责罚。”

“我瞧瞧这玉坠子。”简怀箴心思紊乱,心中很是焦躁。

粉儿把玉坠子双手奉上,她接过来,细细端详,发现玉坠子果然是用上好和田玉雕刻而成,坠子的色调犹如澄澈如洗过的翡翠,呈半透明的颜色,与她幼时见到简文英身上所佩戴的那枚,材质与雕刻手法几乎完全相同。

她下意识地把玉坠子翻转过来,果然见到玉坠背面,一个大大的篆体“简”字明朗清晰刺目!

她的心,一时沉入到残荷浮萍的湖心,一时挂上明月清华的柳梢,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久久不能平息。午后的阳光,透明的利刃一般刺入她的眼眸之中,她只觉得眼睛生疼,一颗心更是疼得无以言语。

这个“简”字,是简家儿女的标识。这样的玉坠子,简家的儿女每人都有一块。

那么萦萦不是旁人,却是十八年前为救自己性命,被老仆简忠带走的女婴情怜!

难怪最初相见,简怀箴便觉得同萦萦似曾相识,满怀怜惜。她曾因萦萦窥探到自己的秘密而几乎对她下手,却又因心中莫名的情愫而放走她。数次相见,她对萦萦莫名疼惜,处处回护,唯恐不慎伤了她的心。却原来,这种感情,是天生血脉相通,骨肉相连!

她再不犹豫,打发走粉儿和宝儿,匆匆回到房中,换上一身太监服饰,取了一块白色面巾和一把锋利的匕首笼在袖中,低着头匆匆走出宫去。此时此刻,她心中悲喜交集,千思万绪,却不容得多想。因为迟到一刻,萦萦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

简怀箴沿着宫中人迹罕至的小径,悄悄走入万安宫外。远远地,她看到万安宫的门前围了几百个锦衣卫,人人手中提着明晃晃的绣春刀,个个肃然而立,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她闭上双目,缓缓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思忖如何应付。这时,她隐约听到身后的花木丛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回头看去,却又看不到半个人影。她轻轻移步过去,果然发现那里的花丛曾经被人踩踏过,方才定然有人躲在暗处偷窥她。

她的面容,如同雨后的桃花一般,灼灼其华,眉目之间的愁苦,却似潮湿的细雨样氤氲润泽。她为人沉静,向来处变不惊,今天连续发生的事,却让她颇为措手不及。她思量过后,决定先不理会跟踪窥探之人,先设计救出萦萦,便举步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冷不防被荆棘挂住衣衫,她俯下身子整理衣服,才发现荆棘丛中已然勾住一块布条。那布条是上好的湘缎,颜色是干净的白色,边角绣着五彩弯水水脚纹。简怀箴总觉得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她看到自己的太监服上的衣摆,顿时神思清明,方才在华盖殿中,她见到江少衡便是穿了这样材质和款式的衣衫。

隐隐预约有嚎哭声穿透万安宫紫红色的宫墙,落入简怀箴的耳中。她蓦然心惊:那声音不是萦萦是谁?

她再也来不及多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着万安宫的左侧宫门抛了过去,石头被抛出几十丈。锦衣卫都顺着石头所扔的方向向左边看去,简怀箴乘机施展轻功,绕到共墙右侧,轻轻跃上宫墙,跃入万安宫的院落之中。她身轻如鸿鹄,身姿翩然,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她悄然行至碧水涯边郁郁葱葱的草木从,将身子掩映其中,往外望去。入眼又是那五光十色,迷醉人心的琉璃园。万千琉璃如浓翠欲滴,千红竞淌,高妙华美恍如仙境绝色,如梦如幻。

第二十五回 意不尽

有两个女子置身其中。一个身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轻薄宫袍,头戴云边五尾凤掩金簪,簪子上的红宝石犹如凤眼,狰狞泣血。她面容姣好,面笼寒水,正是落雪公主。另外一个身量未足,穿着寻常的青缎掐花对襟外裳,头发枯黄如干草,面目寻常,只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不是萦萦是谁?

此时此刻,萦萦眼波流淌,眉目恐慌,她瞪着落雪公主,咬牙切齿说:“你敢打我,我回去告诉怀箴姐姐,哼。”

落雪公主抿了抿嘴角,冷冷笑了起来:“就是你那不知好歹的怀箴姐姐,抢了我少衡哥哥的心,我今个儿才要打你解恨!如果不是少衡哥哥不爱我,母妃也不会教我去嫁给那个什么朝鲜的破大王,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的!”

落雪公主说着,手中的九节鞭雨点一般落在萦萦身上,铜槌上的尖刺,刺入她的体内,萦萦痛的跳脚大叫起来。简怀箴这才注意到,萦萦的脚下,有一摊红色的血迹,犹如一汪血红的秋水,散发出触目惊心的红艳。

两人身边,大胡子封无尽低头站着,对落雪公主对萦萦的折磨置若罔闻。

简怀箴的玉齿,紧紧咬住下唇,怒气如同肆意吹佛的西风冷冽。她若要冲出去救萦萦,封无尽定然会阻拦,到时候惊动万安宫门前的几百锦衣卫,她要想从容带走萦萦,恐怕是难上加难。可是——

若是不既刻去救萦萦,落雪公主在她身上发泄满腔怨恨,早晚会把她打死。萦萦的哀嚎呜咽声,声声入耳,绞碎人的心肠。简怀箴从水袖中取出白色面巾,蒙在脸上,便欲冲出去誓死一搏。

就在此时,却见到一个锦衣卫匆匆跑了进来,走到封无尽身边,耳语几句,旋即站在一边。封无尽面色大变。

落雪停下鞭子,斜睨着封无尽,用傲慢的语气问道:“什么事?是我母妃有什么命令么?”

“启禀公主,是少主带着太孙向万安宫赶来,就要到了。”封无尽虬髯满面,颔首行礼道。

落雪的怒气犹自未消尽,她望着萦萦,满怀嫉恨道:“封无尽,你先给我把这个贱婢收藏起来,教本公主慢慢折磨她。简怀箴我奈何她不得,我就不信这个死丫头,我还收拾不了她。”

她说话时候的阴狠神情,让简怀箴心中一惊。才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落雪公主已经与当日在永巷中见到的那个刁蛮跋扈的公主完全不同。如今,她不仅刁蛮跋扈,而且隐约有了如妃阴狠冷漠的风范。

“皇姑姑,不知你有什么宝贝,要自己藏起来慢慢折磨?”落雪公主话音刚落,一身杏黄色绣龙缎蟒袍的皇太孙朱瞻基带着纪恻寒和几个侍卫走进院落之中。

落雪公主满面阴翳,强自叫道:“有个宫婢不知死活,闯入宫中禁地万安宫,还打碎父皇最心爱的琉璃。我身为大明公主,父皇的女儿,当日要为他分忧解劳,惩治坏事之人!”

“皇姑姑既然知道万安宫是禁地,还同这不知死活的宫女一起闯进来,也难为皇姑姑对皇爷爷的一番心意。”朱瞻基俊眉朗目,唇边带着几丝浅淡的笑意,眼中精光大盛,字字句句都直指落雪公主错处。

“你——”落雪大怒,手中的九节鞭对着皇太孙挥去,眼见要挥到他俊朗的面容之上,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落雪纵然刁纵骄横,却也深知皇太孙朱瞻基是父皇最宠爱的孙子。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父皇一定饶恕自己不得。

皇太孙眼神中,微微带着几丝不屑,落雪一时之间,觉着受到莫大的羞辱。于是,重新扬起鞭子,对着萦萦重重甩了下去。

皇太孙伸出手来,重重打在她的手臂之上。她手中的九节鞭,“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皇太孙深深看了一眼满身鞭痕的萦萦,见她身量瘦弱,面色惨白,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悲悯之情,再看落雪公主的眼神,也不禁多了几分厌恶之色。他冷笑道:“萦萦是我慈庆宫的宫女。前几日本王身子不适,今早特意命萦萦来万安宫帮我抓几条锦鲤回去,可以赏心悦目,怡情养性,说不定身子就此大好。谁知萦萦这丫头不熟悉宫中的道路,误闯入慈庆宫中。皇姑姑好心肠,萦萦如今一条命去了大半条,小王今日一定要同皇姑姑去王贵妃面前说道说道。”

“哼。你用王贵妃吓唬我么?给你捉锦鲤又如何?闯入禁宫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更何况,我又不是王贵妃的女儿,为何要去找她说道?便是要找,也该找我母妃才是。”落雪公主昂首面对着皇太孙,目中尽是冷冽之色。

皇太孙金黄色的蟒袍,泛着明烈的光晕,在午后的日光下,散发出苍烟如玉的色彩。他负手而立,朗然道:“皇爷爷命王贵妃统领后宫,后宫之事,事无巨细,自然要同她交代。若是皇姑姑不服气,我们大可去找皇爷爷理论就是。”

“你…”落雪公主听闻,先自怯了三分,她头上的“凤凰泣血”,也在瞬间黯淡了颜色,变得暧昧不明,她强自说道:“你的宫女,本公主还给你便了。不就是一个小小贱婢么?封无尽,跟我走!”说完,拂袖而去。

封无尽面色谦卑恭谨,却又十分迟疑,他行礼道:“公主,娘娘有令…”

“罗嗦什么!”落雪公主怒极,几乎是咆哮道。封无尽只得向皇太孙行礼,跟在落雪后面,讪讪而去。

“你是哪个?”萦萦的双颊,挂着清清浅浅的泪珠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粒粒撒了开来。她的身子不断颤抖,说话十分吃力,显然受伤不轻。

皇太孙见她眼波微动,泪如横波,一双澄澈的眸子如两丸黑水银般动人,不禁心生怜惜之情,说道:“我是皇太孙朱瞻基。是有人央我来救你的。你先跟我回慈庆宫好么?”他的声音分外柔和,萦萦的眼眸也被他的衣衫染成金黄色。

萦萦用力点头应着,她还来不及回答,便已然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皇太孙上前扶住她,吩咐人道:“快些把她送回慈庆宫,请太医医治。”当下,就有两个太监上前来,架着萦萦离去。

纪恻寒拂了拂落在身上的绿叶,对皇太孙说道:“皇太孙请回慈庆宫,臣也自回去了。”

朱瞻基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色,道:“好!既然如此,本王就先行一步。你也莫要再这禁宫耽搁太久。”说完,转身大踏步而去。

朱瞻基走后,纪恻寒置身琉璃之中,光影叠幻,他似是触动心事,桀骜的面容之上一时竟被染上几丝落寞神色…满目荒凉,无人可语的落寞。

他矗立许久,方才转身向简怀箴藏身的方向,言语中仍旧是寻常的疏狂:“简大小姐,你躲藏这么久,还不出来么?”

简怀箴稍稍迟疑片刻,却终于还是从郁郁苍苍的草木丛中走了出来。碧绿的湖水,犹如清雅淡墨的水墨画。简怀箴身姿窈窕娉婷,犹如从画卷中走出的美人儿一般,纵然是太监装束也无从遮掩其丰神冶丽、风流蕴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简怀箴淡然一笑,眼底眉心尽是无可奈何。

纪恻寒笑得坦荡:“我自小生个毛病,便是百丈之内,能闻得出不同人身上的气味。上回在堆秀山的山洞中救出简大小姐,也全是拜我这鼻子所赐。只是午后我与小姐还曾在御花园中邂逅,如今小姐却一身太监装扮,瞒过几百个锦衣卫的眼睛在万安宫中出现。纪某人自觉大小姐并不是在下所见到的那般娴雅简单。”

苦笑像是一朵凋零的白菊花在简怀箴的嘴角绽放,她无奈浅笑道:“纪公子多虑了。萦萦与我情同姐妹,她身陷囹圄,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那般微妙,如同一朵清幽的昙花,在午夜静谧的月光下,不经意间绽放出璀璨炫目的光华。简怀箴与纪恻寒,亦然如此。他们只是见过几次面,他们原本该敌对。

然而自从午后在御花园的芍药丛中邂逅,纪恻寒把他心底最深沉的痛楚和盘脱出后,他们已经交浅言深,亲密如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在彼此心中,对彼此有了一份无以言语的信任。那种信任,可以穿透时空,穿透任何明暗阻力。

第二十六回 归去来

纪恻寒笑得桀骜,眼底流泻出淡淡的墨色:“难道,你不想知道皇太孙为何恰巧在此时出现么?”

“能请得动太孙大驾的,除了江少衡江少傅,恐怕不做第二人选。”简怀箴双眸微抬,长长的羽睫犹如蝶翅清雅。

园子中的琉璃水色犹如大片大片的泼墨,流泻着浓浓的情意,湖中的碧水澄澈明亮,粼粼碧波随风轻漾,宛若碧波点点。

纪恻寒微微怔忡,既而哈哈大笑道:“简大小姐与少衡公子果然心有灵犀!不错,是他前去找我,请我代他央皇太孙前来救人。少衡公子昔日对我有恩,我不忍见他对你一番情意逐水流,才特意告诉你。言尽于此,纪某告辞,今日我只当不曾见过大小姐,大小姐也不曾见过我!”言下之意,他心中已然知道简怀箴的武功深不可测,却绝不会揭穿。

简怀箴微微颔首,抬眸看着纪恻寒离去。等到纪恻寒的矫健的身姿消失地连影子也不见,她心中微微泛起几重凉意。她对纪恻寒,已然全无疑虑,只是那白衣如玉的江少衡,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思,她始终无法勘透。那样高绝清隽的男子,又怎会违背如妃的意愿,恰恰对自己情深一往呢?

简怀箴回到长春宫时,萦萦已然被皇太孙送回宫中。她躺在暖阁中的黄花梨如意云纹雕花大床上,明亮的眸子中,挂着几滴清莹的泪珠,见到简怀箴回来,忍不住张口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