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箴还没有想完,蓝静已然和上官惊染斗在一起。上官惊染的功夫,比起陆蔓雪都相差甚远,又哪里是蓝静的对手?几招下来,她便有些招架不住,而蓝静的杨柳枝儿,犹如一把利刃,步步紧逼,逼得她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只是她的眼中,仍旧是那般坚毅,仍旧是那般倨傲,仿佛并不把眼前的人放在眼中。简怀箴叹口气,对蓝静说道:“蓝静,不要伤她的性命。”

蓝静边把上官惊染逼向墙角,边回头对简怀箴说道:“这个女孩子这么点皮毛的功夫也敢出来献丑,我总得要给她些教训才是。”说完,柳条枝儿重重打在她身上。上官惊染却只是发出一声轻哼,仍旧与蓝静缠斗在一起。

蓝静被她迫得有些烦了,举起手中的杨柳枝,打在她的腿上,她果然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当即,有几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姐妹们上前去把她扶起来。

上官惊染却似乎轻松了很多,她松了一口气,也不曾去看腿脚上的伤痕,对蓝静说道:“你赢了,我打你不过,是我学艺不精。只是我若是不阻止你,不能尽我烛影摇红弟子的责任,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可是如今我技不如人输给了你,我上官惊染愿赌服输。”她言语之间,倒是颇为磊落豪气。

“好,小姑娘,就冲你这句问心无愧,我蓝静也佩服你。”蓝静爽朗道,说完,又向众人道:“还有谁愿意与我比试,尽管上前来就是,我蓝静愿意奉陪到底!”

第三十三回 刀剑笑

殿堂之上,数千人噤若寒蝉,一言不发。陆蔓雪血红的嘴唇沁出丝丝血色,她强忍住心头的不平与怒火,率先躬身道:“大弟子陆蔓雪恭迎蓝前辈接任宫主之位。”其余的人看陆蔓雪都不再争,自然也不会再争。他们皆齐声道:“恭迎宫主。”

蓝静转身,向简怀箴投以得意的一眼,继而缓缓走到殿中的主座上落座,双手一挥,高声道:“不必多礼。从此以后,将由我蓝静执掌烛影摇红。诸位弟子听令,谁也不能对烛影摇红有反叛之心,若然被我发现,定然不肯饶恕。若是哪个对组织有功劳,我也重重有赏。总之,从此以后,我们烛影摇红一定会赏罚分明,三千弟子有粥喝粥,有饭吃饭,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蓝静自小生于乡野,识字不多,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出自内心,等说到后来,自己都似乎被感染到,面露兴奋之容。

南宫鸣凤治宫严谨,性格颇为自负暴戾,她执掌烛影摇红之时,凡事肆意妄为,不听谏言,宫中有弟子稍微犯了小错,便是处死大罪。她又护短,赏罚并不公允,如今诸人见蓝静称赏罚分明,由衷欣喜,齐声高叫道:“是。”

见此情形,原本隐隐有些忧心蓝静初来乍到恐怕未能服众的简怀箴也便放下心来。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蓝静这一手倒也极为厉害,就连简怀箴都有些刮目相看,看来这个不及中人之姿的女子,绝非寻常之辈,自有她的一番手腕。

一盏茶的功夫,蓝静已然赢得昔日南宫鸣凤的手下们敬服,只是其中有些烛影摇红的弟子未必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宫主英绝明断,自从上任宫主走后,我等烛影摇红三千弟子群龙无首,虚位以待贤者居之。如今宫主履新,免却一场宫中姐妹刀兵之争、血光之厄,实乃我等弟子的莫大福分。”

陆蔓雪不愧是南宫鸣凤手下的大弟子,心思机敏,见风转舵,眼见今日势力悬殊,想要谋取宫主之位已然是无望,唯有寄望将来徐徐图之。

蓝静不知陆蔓雪素行如何,听她如此言语,心头倒有些觉得次子言语温婉,颇识大体,便对她微微颔首,有些称许的模样。

陆蔓雪的行止落入简怀箴的耳目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模样。

这些年来的江湖历练和庙堂纷争,已然让她熟谙了人情世故。

体察入微的简怀箴已然从陆蔓雪前倨后恭的举止和言辞之中揣度出此女绝非良善之辈,方才的表态和那番阿言谀词不过是面上的奉迎而已,却非表里如一。

简怀箴有些忧心蓝静涉世未深,只怕日后烛影摇红会依旧被陆蔓雪把持,落得个大权旁落的下场。

心念及此,简怀箴便想开口跟陆蔓雪说道一声,提醒她日后要好生提防南宫鸣凤的首徒陆蔓雪。

“蓝…”简怀箴喊道。此时此刻,蓝静颇有些得意地傲立于众人之间,一刹那的光华,犹如昔日初见上官鸣凤。

话未出口,简怀箴便硬生生的咽了回来。因为她心里头忽然念及这些日子以来蓝静为了阻拦自己和江少衡,可谓是煞费苦心。此时此刻,她刚得到属于自己的荣光,若是现在说出什么来,恐怕她是不能听得的。

从情势上看来,蓝静未必肯听自己的言辞,眼下若是贸然开口,非但于事无补,说不定还未惹起别的事端来,要是牵扯到江少衡身上去,那可便是莫大的麻烦了。

蓝静看了简怀箴一眼,问道:“什么事?”她还沉浸在方才的兴奋之中。然而,对简怀箴说话的时候,仍旧是带着几分戒备。

简怀箴明白,蓝静心里头只怕对于江少衡是余情未了。当初,江少衡不爱她,所以她曾经恨自己。如今,江少衡仍旧是不爱她,她对自己的恨意已然消泯。可是两人之间,还是不能向寻常的朋友一般。所以人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心字成灰,燃情成梦,这一字一句都凝结着刻骨的思念和哀伤。

简怀箴在心头喟叹了一句,决意眼下先不跟蓝静言及此事,等日后有了合适的进言机会,再行跟她商议此事,提醒蓝静小心在意颇有些狼子野心的陆蔓雪。

即便眼下不跟蓝静提及此事,简怀箴心里中洞明,如今迫于情势,这些心中未必臣服的烛影摇红门墙中的弟子眼下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

简怀箴缓缓摇头,苦笑道:“没事。雨落婆婆跟着鸣凤许久,如今竟然这么死了,也算是忠心耿耿。你吩咐弟子好生安葬了她吧。”说话间,她目光移转,雨落婆婆的尸身便落入了眼帘。雨落婆婆走得安详,眉目之间竟然隐约带着几分笑意。也许,在此时此刻,选择死对她而言,是最好不过吧。

简怀箴便从心底里泛起一些酸楚,没有想到这寻常的几日之间,故人走了一个又一个。

先是自己昔日的得力丫鬟欣儿烛影摇红门上任宫主南宫鸣凤离她而去,接着便轮到了雨落婆婆弃世而去。

她心里头明白前任宫主南宫鸣凤不甘屈居人下,勾结朝中势力,和石亨勾搭成奸,培植党羽,妄图将大明朝野上下悉数控制掌中,还欲加害自己,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终至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石亨出卖,香消玉殒,化作红粉骷髅。

她虽是痛惜昔日贴身的奴婢欣儿堕落沉沦,不过她心里也暗自悔恨自己避居江南之后,疏于管束,以至于让欣儿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何况,当年她便是带着几分心高气傲的人,等到自己能做主,自然是愈加心高气傲起来。

而今斯人已逝,对于她手下的那些烛影摇红的弟子,却是不愿留难。

这些年来南宫鸣凤虽是心怀异志,图谋不轨,野心勃勃的想要联合朝中势力,更是企图染指废立。

后来得知南宫鸣凤有这份野心之后,句简怀箴已然知道昔日的恭顺勤勉的欣儿丫头已然再也寻不回来了,留下的只有阴鸷狠辣,心如蛇蝎的南宫鸣凤,那一刻她心字成灰,心里头浩叹人心难测,人世无常。

可是见到南宫鸣凤被石亨背后偷袭得手,临死之际,对自己忏情悔过,简怀箴于心里头有谅宥了这个昔日的贴身丫鬟欣儿,更为她的香消玉殒而难过。

人生百年,光阴流转,犹如白驹过隙,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原是虚空大梦。

不敢雌服于命运的南宫鸣凤死时的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大悲大喜,平静得如同一泓秋水。也许南宫鸣凤在濒死的那一刻也已然领悟到王图霸业,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成空,人生可以留恋唯有眼里心头的三两知己可供慰藉、可以依赖。

千百年来,人间不知道有多少寂寞的心灵和寂寞的躯壳。

而今而那抹红衣倩影如今早已魂归地府,一抔黄土,一堆荒草淹没了。白云苍狗,光阴流转忽已晚,早已是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简怀箴曾亲自为南宫鸣凤殓尸送行,风光大葬,只是古木夕阳,寒鸦数点,别是一番凄清岑寂。

墓碑落成之后,不知何处引来了两只蝴蝶在坟丘上头上下翻飞,扑闪合离,似乎见证着那一场场相聚与离合,起伏与幻灭。

简怀箴看在眼里,心下生念,觉得和眼下已然躺在棺榠中的欣儿一样,一人身在坟丘外头,一人身在坟丘里头。

若是生死幽茫拉长,昔日翩翩英姿的少年剑客已是苍颜白发,纵使绝代佳人也会人老珠黄。而今,自己又何尝不是已经几近白发苍苍的年岁。二三十年的风平浪静,到头来却仍旧是要卷入到这朝廷是非之中来。谁叫自己是朱家的人呢。她痴痴地想。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流转不定的光阴是绝不肯为尘世间的痴男怨女微做停留的,想要将瞬间定格成永恒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苍生万物都不能抗拒时光的侵蚀驳损苍颜白发,而那抹红衣倩影如今早已魂归黄土。

看过太多的刀光剑影和生离死别之后,心已远去,不复当年。

第三十四回 为卿死

蓝静升任烛影摇红宫主后,需要留在落霞宫中对英宗回銮护驾一事做出安排。而南宫九重甚为熟悉烛影摇红的事务,便留下来陪同她一起处理。简怀箴便独自回孝陵宫中。

她小时候在南京长大,直到朱棣迁都顺天府,她才跟随简尚书夫妇回北京。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南京城中的风物并没有太大改变,反而有些萧条衰落,大不如前了。她心中颇为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年年岁岁皆不同。

“简…公主!”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那人是谁。

她曾经想杀她,曾经想为上官鸣凤报仇。可是,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时,她才明白原来并不是自己想得那样。恨得的人固然不可恨,一直尊敬的人却原来也并不那么值得尊敬。

她涉世未深,世间很多事原都不太明白,只凭借一刻赤子之心,碰撞到头破血流,然后蓦然回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简怀箴回过头去,抬眸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子。上官惊染生得实在太像唐云萼了,她总觉得这个女孩子与唐云萼之间,一定是有关系的。可是唐云萼已经死去很多年,这件事已然无从查证。

“你有什么事么?”她轻轻说道,眉目之间洋溢着笑容。每次见到她,简怀箴心中总会生出一种融融的暖意。

“是。”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的事当真是我误会你,你原本并不是我想的那种人,对不起。”说话间,她的面容有些微微熏红,犹如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整个人看上去美貌异常。

简怀箴问道:“你追出这么老远,便是专门为了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么?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们都不必提了。”

“其实…其实我是想同你们一起去保护皇上。蓝宫主所言极是,若不能阻止刺客刺杀皇帝,瓦剌一定会乘虚而入。我想为国尽一份力。”她望着简怀箴,目光中尽是坚毅之色。

简怀箴沉思片刻,摇摇头说道:“你听蓝静的话,她若是派你去你便去,若是她不曾指派你去,你也不要强求。她也是为你好。”

她们说话间,隔着十多尺的距离。这时候,有个看上去眉目寻常最朴实不过的小贩经过简怀箴的身旁。简怀箴素来小心,此时却没有留意。

那小贩行到简怀箴身边时,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向简怀箴刺去。简怀箴微微一愣,忙从耳上摘下一颗翡翠耳坠向小贩手中的匕首弹去。

她出手素来敏捷,功力也十分深厚。她原本忖度一颗耳坠可以把小贩的匕首打落在地,谁知那小贩身子微微一个趔趄,却又顽强站了起来,手中仍旧持着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向着简怀箴继续刺去。

“当心!”上官惊染见状大惊,忙抢上前来,挡在简怀箴和那个小贩中间。小贩手中的匕首,几乎全部没入到上官惊染的身躯之内。她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只是安慰地看了简怀箴一眼,整个人便昏倒过去。

简怀箴又气又急,甩出一支梅花针,打在小贩的穴位上。小贩“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简怀箴低头看去,只见上官惊染的脸色略微带了一丝青灰之色,身体有些发凉。她心头大惊,心知这小贩的匕首原是喂过剧毒,当即不再犹豫,举手封了上官惊染的穴道。转身对小贩厉声道:“把解药交出来!”

小贩笑得倨傲,眉宇之间带着不屑,冷冷说道:“同你简怀箴在一起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简怀箴这才发现,原来那小贩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你是谁?”简怀箴目光如炬,望着小贩:“是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小贩嘻嘻笑了两声,说道:“是良心。皇帝杀死于公,天下百姓俱为之流泪。唯有你们皇室之人不为所动。你竟然还要保护狗皇帝,要铲除他自然要先暗杀你!至于我么,我是无门无派。在下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蚁民刘铮,是铁骨铮铮的铮。”

“你要杀我要杀皇帝,倒也罢了。上官惊染并不是皇室的人,是烛影摇红的弟子。她与我有私谊,义字当前才肯为我挡刀。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如此一位义气儿女殒身而死么?她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锦绣年华。”简怀箴由衷说道。

刘铮没想到简怀箴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即愣在当场。他沉思片刻,却仍旧说道:“好,你想让我给她解药,那也没有什么。除非以命易命,你拿你的命来抵偿她的命。你自刎而死,我立刻就拿出解药来救她。”

简怀箴不波澜不惊,从容看着他,缓缓说道:“不行。我不能死。皇帝也不能死。”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百姓。也有巡逻的捕快上前来查看情况。

简怀箴对其中一个捕快说道:“我是长公主朱怀箴。你立刻去找一顶轿子来!”

南京的捕快自然知道皇帝与怀箴公主正在南京城中,听到刺客刘铮与她的对话,不敢怠慢,立即便去找了轿子前来。

简怀箴抱着上官惊染上轿,看着躺在地上不能动的刘铮说道:“他的穴道在十二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你们把他关入大牢之中。五日之后就把他放出来。”

捕快们不解简怀箴的意思,却也不敢违拗,只是诺诺应着。

简怀箴眼见刘铮因于谦之死刺杀皇帝,刺杀自己,可见是大明的热血儿女。虽然他几乎伤害自己,伤害了上官惊染,又不肯交出解药来,简怀箴仍旧不想为难他。刘铮听到她这么吩咐,倒是愣了一愣。

怀箴公主的事迹他听得多了,对她这个传奇人物也很是向往。只是如今因为她要保护皇帝,刘铮为刺杀皇帝位大明第一忠臣于谦报仇,才不得不与她为敌。却没想到她以德报怨前事不计。

就在简怀箴上轿的那一刻,刘铮忽然喊住他,说道:“解药在我左边衣袖中的口袋里。你让这位姑娘服下吧。”

捕快闻言,就去搜刘铮的身,果然从他衣袖中找出两颗黄豆大小的药丸。简怀箴忙给上官惊染送服。

临行之前,她对刘铮说道:“谢谢你。”刘铮见她从容自若,仿佛所做之事是天经地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刘铮的药果然有效,上官惊染服下后,在轿中便醒转过来。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她颇为有些不清醒,问道。

简怀箴看着她清丽绝伦的容颜,一瞬间,唐云萼的身影又浮上眼前。她抚摸着她的发梢,满怀深情说道:“孩子,你没事就好,方才多谢你呢。”

上官惊染抿着嘴唇说道:“我并不是想帮你。只是我知道你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你不能死。”

“可惜,你身上的毒虽然已解,可是受伤至深。恐怕要在床榻之上躺两个月呢。这次的行动,你是不能去了。”上官惊染脸色惨白,简怀箴满怀怜惜。

上官惊染摇摇头,轻声说道:“总会有下次。”

第三十五回 三千子

英宗将要回銮的消息很快就的传了出去。

南京城风雨欲来,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阵,众矢之的自然是下令将于谦问斩的英宗朱祁镇。

从简怀箴处得到了有人想要于京师的途中于己不利的消息之后,此番为了楚流烟骂陵而匆忙赶到南京城的英宗自然大为紧张。

来时匆忙,未有大批甲兵将士随行,只带出一支御林军的数百人的护卫亲军。

周代天子有六军,朝代沿替,御下之数日密一日,到了明朝,御林军数目较之周朝自然多出不少。

不过来时过于急切匆忙,轻车简从的,亲军护卫自然也就顾不上了。

听到风声之后,英宗便命人召见简怀箴到行宫晤面。

“皇姑奶奶,正有三股江湖势力欲要对朕躬不利?好嘛,都说江湖上多有豪侠异士,此番就让朕好好会会这些个大野龙蛇。有皇姑奶奶保护,孙儿不怕。”英宗虽是心中害怕,不够面上却不动声色。

朱家的子弟,在矫情镇物的功夫上都是颇有一套的,何况朱祁镇眼下已然贵为天子,自然不愿再他人面前露出畏怯的模样。

不过强自撑持丢下了了这句话头,眼皮却是一跳。

简怀箴心细如发,体察入微,从朱祁镇的举止中已然洞察明白他不是不怕,而是不愿丢了皇帝的脸面。

“正是,几路消息都有回报,此事绝非儿戏,想来定然有人想要在圣主回銮的路上动手。”简怀箴也是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句。

听得简怀箴说的如此肯定,英宗心头大急,面色不由一寒。

“朕是当今天子,天下万民的主宰,这些江湖人士到底为何要如此行事,莫非想要造反不成。”英宗从龙椅上立身站了起来,怒不可遏的厉声喝道。

“这,怪只怪圣上错杀了一个人?”简怀箴有些犹疑的说出了此话。

“哦,朕错杀了何人?”

“于谦。”

虽然简怀箴的回答早就在预料之中,可是听得这话,英宗还是微微怔了怔,杀于谦之事虽是石亨和曹公公居间怂恿挑拨,不过英宗心里头却也曾嫉恨于谦当年的所为。

他在瓦剌受苦受难之时,于谦拥立他的弟弟朱祁钰为景帝,这么多年来,与景帝肝胆相照。

八年了!整整八年,若是没有于谦,就没有景帝。可是,当他复辟之后,于谦对他却远不如对景帝那般推心置腹。

他不如景帝之处,不是他朱祁镇不英明,而是他身边奸佞环绕,而朱祁钰的身边,却有于谦这个股肱忠臣。

何况于谦功高震主,万民景仰,在朝在野的声望之隆简直可与天子比肩,双峰并峙。

英宗绝不愿大明天下有臣子的声名可以与自己并驾齐驱,大明的天下只能是一个人天下。

“又是于谦。莫非此人真如传言所说一般,和江湖上逆贼有所勾结,欲要谋朝篡位不成?!”英宗怔怔的跌坐了到龙椅上,他没有想到于谦虽然已死,居然会冒出好几股江湖势力欲要于己不利。

听得朱祁镇的这般口吻,简怀箴心里头不由咯噔了一下,要是让皇帝对于谦的忠心再起疑问,日后能够赦宥于谦的妻孥可就难说了。

不过要是急于为于谦分辨,实在难以取信朱祁镇。

简怀箴眉头一皱,便是计上心来,随即轻启樱唇言语道:“据忏情门九重的属下打探到消息,这三股势力和于谦并无瓜葛。”

听得简怀箴有此言辞,朱祁镇颇为诧异,不由惊咦了一句道:“既是和于谦毫无瓜葛,这些江湖草莽何必如此行事。”

“这,不知当讲不当讲。”简怀箴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

朱祁镇见得她这般态度,心里头明白那些江湖人士定然于己有所指摘,便开口问询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密室之中只有你我二人,别无六耳,不妨直言。皇姑奶奶,如今你是朕唯一可以信赖之人,你莫要隐瞒朕才是。便是有什么不利的事,请你早些让孙儿知道,还教我心中有些打算。”

“底下人探知到这些江湖人士此番举事的情由是怪罪皇帝误信奸人谗言,下令问斩于谦,自毁家国柱石,故而才会不惜欲要冲撞御驾,以命相搏。”简怀箴缓缓的道出了此事的根由。

末了,她又加一句:“问斩于谦一事,原本是你做错了。我当初曾经三番五次劝阻,你却总是不肯相从。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会保护你的。”

朱祁镇没有想到这些江湖人士居然是为了此事,不由有些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对着简怀箴开口问道:“若是如此,事情当真有些棘手。”

说着这话,朱祁镇蹙眉一想,随即追问道:“皇姑奶奶,此番为了于谦前来此地捣乱的江湖人士究竟来了多少人。”

“据可靠消息,来了不下三千人。”

“三千人。”一听这数字,朱祁镇不由吓了一跳。

“如是真有上千人,此事都是不容小觑。”朱祁镇隐隐约约有些忧心说道。

第三十六回 淬吴钩

“情势如斯,何以应敌?”朱祁镇蓦然抬起脸,精光炯炯的盯着简怀箴问道。

见得皇帝有此下问,简怀箴微一思忖说道:“这些个江湖人士秉性忠良,义薄云天,个个武功高强,身怀绝艺,而今为了于谦之事兴师问罪,应付起来只怕颇为扎手,唯今之计,只有请皇上暂避其锋。”

“笑话,我堂堂大明天子还要避其锋芒。难道不能料敌机先,进而反制之。”朱祁镇闻言面色阴黯,言辞泠然。

触及朱祁镇阴鸷的眼眸,简怀箴心头徒然一颤。

朱祁镇虽是自己的后辈,不过却是这个大明朝的天命依归之人。

朱家子弟虽多,可是登临大宝的只能有一个。

这些帝王家中龙种,生来便是锦衣玉食,得拥万千荣宠,不过却始终躲不开的倾轧纷争,视若仇寇,兄弟反目,祸起萧墙,简怀箴明白这是朱家子弟避不开的运命。

朱祁镇如此言语,无非是想要藉此来试探自己的心意。

“圣上此话谈何容易,此番江湖人士兴师动众,欲要对君上不利,此乃无父无君,天下正人均不能坐视不理。我已命人安排下几路人马定要护的皇上的周全。”简怀箴缓缓吐言道。

听得简怀箴有此一诺,朱祁镇很是欣喜,他心里头明白皇姑奶奶门下多有能人异士,另外还是江湖两大势力的幕后主使,有她出面保护自己回京的行藏,势必可以秋毫无损的回到顺天府紫禁城,回到金銮殿。

“此番有劳皇姑奶奶出手相助,回京之后朕自会对有功之人加官进爵。”朱祁镇沉声做出了许诺。

闻得此言,简怀箴心头不觉哑然失笑,不过依旧面色不改的对着朱祁镇恭敬的言语道:“这就不必了,麾下都是些江湖儿女,逍遥自在惯了,未必肯去朝廷里头学那些行礼磕头的礼数。圣上要是啖之意高官厚禄,未必能投契这等人的心意。何况此番襄助君上,也是为了家国百姓,眼看天下局势纷扰,流寇四起,边疆不靖,行将大乱,还需明君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为大明的子民百姓再造一个清平盛世。”

这话正好说中了朱祁镇的心事,大明边祸四起,战火绵延,偌大个版图已然让异族侵吞了不少,瓦剌等蛮夷侵略如火,时常越过边界杀人放火,抢掠牛羊,边关百姓民不聊生,他虽贵为天子,却始终拿不出什么遏制的对策来,唯有任人宰割,实在是对不起开疆拓土,立朝建基的列祖列宗。

心念及此,朱祁镇便从龙椅上站起来,避席而立,对着简怀箴恭敬的说道:“多谢皇姑奶奶赐教,朕要维系江山还需皇姑奶奶鼎力支持。要是皇姑奶奶愿意,朕恭请皇姑奶奶当国秉政,共度时艰。”

简怀箴不知英宗朱祁镇此番言语是一时起意还是别有他图,微一沉吟便婉言谢绝道:“庙堂民瘼之事,当决之于圣主,奖惩用人之权,应操之于君上,此等二事绝非臣下可得干预。非是皇姑奶奶不愿帮你,只是有些事情必须皇上自个拿主意,切勿为旁人所左右。若是皇上眼里心头倶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自会明白日后要如何行事。”

简怀箴的这番微言大义,使得朱祁镇颇为心折,不由微微点头道:“祁镇谨受教了。”

“皇上今个儿请好好将歇,养好精神也好应付回京路途上的不测之事,明日再来相见。”简怀箴对着朱祁镇到了一声乏,便欲告辞归去了。

“也请皇姑奶奶好好安歇,朕的身边少不得皇姑奶奶。”朱祁镇摆摆手,躬身目送简怀箴离去。

皇帝虽是出行在外,不过行辕队伍依旧很是壮观。

打行宫出来之后,南京城里头百姓便竞相夹道观看,都想藉此机会一睹龙颜,若是有幸在皇帝出恭时候远远的望上一眼朝个相,便是足可夸耀乡里的大事,没有人愿意放过这等的机会。

不过鱼龙混杂的,难保有人欲要对皇上不利,要是皇上出了事,第一个要掉脑袋便是护卫皇上的侍卫。

朱祁镇从宫里头带来的御林军和锦衣卫自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原本想要将百姓驱散干净,可是英宗临行的下旨说要亲民厚民,要是万人空巷,那是百姓的拥护,故而不禁绝百姓瞻仰圣容。

如此一来就苦了这些御林军和锦衣卫了,此行匆匆,原本跟随来的人手就不多。

静鞭一响,身着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骑马前导而过,汹涌的人潮很快往前拥,前导马队过后的宽大缝隙很快便被挤压了不少。

随行的御林军和锦衣卫不得不勉力维持,以免被堵的水泄不通的看热闹的百姓挤成肉饼。

一干人正兀自强撑着,忽听得声乐大作,行宫的中门大开,显是皇朝的导迎乐,听声响先是两根戏竹,接着是六根乐管、四根七孔笛、两根笙、两面云锣、一面导迎鼓和一副点头。

听得这般声响,瞧热闹的百姓岂肯放过,一片欢腾,人潮前头自然心中欢愉,后面的人便拼命的垫着脚儿,伸长脖子,想要一睹天子出巡的威仪。

接下来一轮便依次是四御杖、四吾仗,还有擎着立瓜、卧瓜、星、钺宫服侍卫四人,另有人举着五色金龙小旗、十面五色龙纛、各色旗等猎猎生风,尽行彰显皇家赫赫声威。

这一波过了许久,还未过往。

看热闹的百姓里头都想尽快一睹天颜,里头有个看热闹的小贩有些性急不耐的便发牢骚道:“天子出行还真是麻烦,这些物件备置妥当都不容易。弄了许久尚不出来,耽搁了老子的生意。”

旁边的一个老学究白了此人一眼道:“所谓王者首出庶物环拱而居备物而动,故有仪卫卤薄之制。天子巡行绝非寻常事,岂可怠慢。”

方才发牢骚的汉子遭了老学究一顿抢白,一把揪住老儿,叉着腰气势汹汹的问道:“这么说来老夫子熟谙朝廷礼制了,老子倒要问问老夫子天子何时才能出来?”

老夫子瞧了此人一眼,满脸横肉的,不知道是不是杀羊宰猪的屠夫出身,心中有些畏惧,便慌忙答道:“壮士手下留情,老儿即刻道来便是。”

听得老儿这番求饶,小贩模样的汉子便松了手。

方才被揪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老儿急促了喘息一阵,方才恢复先前模样,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前朝天子出行车辂有五辂,圣祖登基之后,力行节俭,用木辂替代玉辂,并诏制木辂两乘,一乘以朱漆掩饰,主用于祭奠,所谓以祭方泽、祀明堂、奉宗庙、籍千亩;一乘以皮挽之,主用于行幸之时。二十年以后,又在大驾卤簿中取消了木辂,如此简省厘定,体恤物力,自是圣明天子所为。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赶不上…”

小贩颇有些焦躁打断道:“如此说来,当今皇上定然是在皮挽之的木辂之中了。”

老学究被人打断了话头,不免有些生气的说道:“老朽的话还没说完,稍安勿躁。”

小贩却颇为着急的追问道:“老儿你可不要欺我不知朝廷仪制,随口乱说,要是说差了,你的老命就没了。”

听得小贩如此恫吓,小老儿方才有些惊慌失措的说道:“好,好,壮士息怒,老朽马上就说,马上就说。”

“快说。”那汉子厉声喝问了一句。

老学究慌忙接口说道:“据老朽所知,当今圣上出行喜欢乘坐大马辇,驾以八马,左右各四,而今还京只怕就是这个。”

“老儿,大马辇是何物?”

“这,这,和轿子相差不远,不过大多了。”老儿似乎找不到词儿。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知道就说好了。”小贩模样的汉子伸手蒲扇大的手掌拍了拍老学究的背。

惊的如此一拍,老学究身子不由向上一挺,触目所及,只见行宫里头出来一辆大车,便欣喜的说道:“快看,大、大马辇出来了,天子出行了。瞧,外头镶着四块圆版花梨,决计不错…”

老学究颇有些激动难抑,毕竟是亲眼看到了天子出行,不像先前一般只在典章书牍里头阅看过。

小贩模样的汉子显然对于英宗出行之事极为关切,听得老学究这声叫唤,慌忙抬头一看,只见行宫里头出来了一辆车子,驾马中间四匹,两边各四匹,八匹骏马一色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马儿身上装饰着游环和铃铛。车辇周围环以朱栏。辂前也有三辕,后树有军用大旗,各绣有神武图案。只是幨帷是由黑缎所制,绑在轸上,又是青毡门帏,外头实在看不清楚里头的情形到底如何。

见此情形,小贩便撇下了老学究,从人缝中间挤过去,想要靠到前头去。

街上百姓跟着也都明白天子出行的车辂出来,当今的皇帝必然身居其中,也都极为欣喜,觉得候了半日,总算是等着了。

雅乐声中,天子的出行的仪仗队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诚可谓是冠盖相接,遮天蔽日。

底下看热闹的百姓得意一睹这等场面,自是群情汹涌,不要命的朝跟前挤,只是苦了维持秩序御林军和锦衣卫的弟兄。

人潮实在太过厉害,跟着英宗朱祁镇的侍卫无法应付这等局面,大马辇跟前的佩刀大臣和护卫都有些焦急,其余的豹尾班侍卫各自执枪、佩仪刀,还有数人佩带弓箭,严阵以待。

这些护卫都从上头得到告诫,此次还京的路途上只怕不平靖,故而要时刻待命,保护皇上的周全。

带队的大臣还是心存侥幸,觉得青天白日的,又在旧都南京城里头,应该没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感到皇帝头上动土,城里应当要比城外的驿道安全一些。

不过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

“冤枉,皇上,民女有冤情上诉,状告南京府尹逼良为娼,南京城官官相护,使得民女妹子含恨而死,沉冤末白。”只见前头路上突然冒出一个女子拦路喊冤,伸手高举一张状纸。

有此变故大臣很是紧张,微微一怔,便喝令欲要将其赶走。

“去,把这个拦路喊冤的女子拖开,不可挡了圣驾。”佩刀大臣对着身边的一名侍卫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