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于冕便去官衙报到,走马上任,做了从五品的副千户。他为人极为忠厚,处理事情十分妥当,深得衙门上下的爱戴。

这日,天色有些晚了。天边归雁披彩霞,残阳如血,照得顺天府的建筑隐约泛着橘黄的颜色。于冕从官衙中回家,途中路过最繁华的金鼎大街。大街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于冕大踏步走在人群之中,心神驰骋,颇为感叹。昔日被发配到山海关,雄关漫道真如铁,站在城墙之上往外望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与京城中的繁华喧嚣大为不同。京城中鼎沸的人声,让他重新寻找到一份安定,一份温暖,一份融融的人气。

于冕正在感慨,忽然有人从他身后重重拍打了他的肩头一下。他一惊,几乎跳将起来。转头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是前些日子才在宫中见过、为他说过情的皇太子朱见深。

朱见深打扮成寻常公子哥的摸样,身着绣云纹圆领锦绣大袖衫,头戴方云巾,足蹬鹿皮靴,手上持着一把金骨质的扇子,扇坠上一颗猫眼大的明珠熠熠生辉。这一身打扮,越发显得朱见深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那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量十分瘦弱,看上去比朱见深还要年轻一些似的。他面白无须,嘴唇微微有些泛着胭脂红,抬手间便成兰花指的手势,说话更是细声细气,慢言慢语。于冕饶是才回京城没几天,也一眼看出随从的人是个小太监。

“太子,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出现?现在你们不是该在宫中么?”于冕睁大眼睛,有些诧异地问道。

朱见深做了个手势,轻声说道:“嘘—你要装成不认识孤的样子,或者当孤王是寻常百姓。万万不可当众叫我太子。”

于冕似懂非懂,迟疑道:“太子,你们出宫可得到了皇上的允许么?你们出宫有何事要做?外头比不得宫中太平,你们切要当心才是。”

朱见深点点头,小声说道:“放心,放心。孤王出宫是为了体察民情,父皇自然不会阻拦。”说完,带着小太监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于冕见状,心中难免添了几分好奇和狐疑。朱见深那日在殿堂之上,为他说情,字字恳切,句句有理。他又生得十分高大魁梧,看起来似乎有二十来岁,实际上,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为人处事,难免会带几分任性妄为。

心念至此,于冕便默不作声,悄悄跟着朱见深。果然,他见到朱见深和小太监转过两个弯后,来到一座装饰的富丽堂皇的阁楼之前。那阁楼高三层,张灯结彩,挂了红红绿绿的丝绸灯笼,以及各色挂饰。每层楼上都有玉砌雕阑,栏杆后面,站着打扮的花花绿绿的女子。抬头一看,满眼红袖招。

于冕再抬头去看挂在阁楼之上的金漆招牌,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千红院。原来,这是京城中最大的秦楼楚馆。

于冕心中暗暗惊讷:没想到朱见深随侍的小太监如此大胆,居然敢趁着皇帝病重,带他出来寻常妓院寻花问柳。而朱见深也实在荒唐,父亲病重,居然还有心情出来这种地方。这种地方的女子,多半都是污秽不堪,若是朱见深因此沾染上什么病症…于冕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紧张,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思索半日,觉得便是此时进去,恐怕朱见深也不肯听自己的意见。两人若是纠缠起来,惊动了千红院中的人,暴露了朱见深的身份,会让他陷于危险之中。与其如此,倒不如等明日去求见皇长公主简怀箴,对太子进行规劝。

想到这里,他便决定离去。就在他转身那一刻,眼睛似乎被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刺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几个黑衣短扎的提刀大汉,走入千红院中。而那明晃晃的光亮,便是从他们的刀锋之上闪出。那几个人看上去,虽然是中原人士打扮。于冕却一眼就认出,他们绝非中土人士。

于冕被发配山海关六年,曾经见到不少异族人士。他们与中原人在很多习性方面迥异。纵然是穿了中原人的服饰,还是不能掩饰到他们的身份。譬如说中原人讲究含蓄,提着刀剑上街,绝对会还刀入鞘,甚至还会把刀剑放在包裹之中。绝不会任由刀身裸着,拎入青楼之中。

于冕心中暗想:太子前脚才进了千红院,后面便有几个异族刀客进入。恐怕他们到来,与太子不无关系。想到这里,他决定赶紧进去通知皇太子离开。

于冕急匆匆走到千红院门前,还未进去,已然有三个姑娘围了上来。她们见于冕打扮光鲜,一表人才,均觉是斯文豪客,便上前抢人。其中一个对另外两个横眉怒目道:“这位相公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你们都不兴和姑奶奶抢!”言辞间,泼辣十足,却转而对着于冕做出温柔笑容:“相公,让我们进去吧。”

于冕还未来得及答话,另外一个女人叉着腰,横刀面前,冷笑道:“封十六娘,你也不去找个镜子照照,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好意思抢我们这些后辈的生意?何况,这位公子如此年轻,怎么会把你看在眼里?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说话间,她还不忘扭了一把身边的女子,道:“贞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被他唤作“贞娘”的女子,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眉目姣好,尤其是一对柳叶眉,如烟如雾,如翠峰逶迤,似春山初绽。于冕不禁暗暗称奇,天下美貌的女子,他也见了不少。眉目之间含情带嗔,让人打从心底里产生怜惜之意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居然还是在京城第一大青楼见到。

被称作“贞娘”的女子,眉目之间又添了几分娇怯之色,言语轻柔,眼中含着几分俱意,把握着于冕衣服的纤纤玉手松了开来,口中说道:“贞娘不是有心要和两位妹妹争抢。是…是凤凰姐说我今日若是再拉不到客人,就把我卖到低贱的三筒子胭脂楼去。”

三筒子胭脂楼?于冕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恍然大悟。三筒子是贫民和赌鬼、酒鬼聚集的地方,三筒子胭脂楼恐怕就是那里低贱的妓院。若是进到那里,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没有性命了。

他有急事在身,恨不能立刻脱身去找太子。见贞娘如此说,心中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拖了贞娘的手,道:“本公子今天来找的人,就是贞娘。”说完,用力挣脱了那两个女人的手,拖着贞娘往里走。贞娘不禁感激的看了于冕一眼。

走入楼中,老。鸨顾凤凰立刻迎了上来。她见于冕相貌堂堂,官家打扮,自然不敢怠慢。于冕顾不得其他,松了贞娘的手,问道:“你可是千红院的妈妈?我且问你,你可看到一个不到二十岁、衣饰十分华丽的少年带着一个很瘦弱的仆人来到过?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凤凰当即变了脸色,冷冷道:“原来公子爷来我这千红院,不是为了光顾老娘,是为了消遣?”

于冕愕然。贞娘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于冕腰间的荷包一眼。于冕恍然大悟,顾不得多想,取出一定二十余两的银子,塞到凤凰手中,道:“只要你和我说出那位公子现在在哪里,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凤凰见到银两,果然立刻换了脸色,陪笑道:“公子原来是来找人的,早说不就得了。你找的那位公子,在三楼的雅间。公子既要寻人,我让贞娘带你去就是。”说完,斜了贞娘一眼道:“贞娘,你立刻带这位公子上去找人。”说完,她又狠狠说了句:“你今天又是一个客人也没拉到,等回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贞娘下意识得缩了缩身子,眼中显出害怕的神情来。于冕颇为不忍,又取出五十两银子,送到凤凰手中,道:“这五十两银子是贞娘姑娘为你赚的。你一个月之内不准为难她。一个月之内,我一定还会来找她。”

于冕此举,纵然是十分怜悯贞娘,更是见义勇为之举。而凤凰略一沉思,以贞娘的年纪,一个月内能赚到五十两银子,也算不错。因此,她忙堆笑道:“既如此,就多谢公子了。贞娘,还不谢过公子。”

贞娘忙向于冕道谢。于冕还不及回话,顾凤凰自言自语道:“那位衣饰华丽的公子哥儿到底是什么人?他来了我这千红院三次,每次出手动辄就是一百两银子。连他的几位朋友,也如此豪爽过人。”

“几位朋友?”于冕的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看着顾凤凰。

凤凰点头应道:“可不是么?方才有几个打扮的怪里怪气的带刀客,也自称是那少年的朋友。他们向我询问少年的所在,也是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

于冕闻言,脸色大变,心知不妙。再也不耽搁,让贞娘带着他向楼上走去。

三楼之上,十分安静,除了奉茶端水的小厮偶尔走过,再也没有旁人。贞娘在旁边解释道:“三楼是留个有钱的阔绰客人和头牌姑娘们用的。平日里没有凤凰姐的允许,谁也不许上来。你说得那位公子,就在这间雅间之中。”说完,她指着最边上的一间雅间。

第五回 行路难

于冕上前几步,轻轻拍打房门,口中唤道:“朱公子,朱公子…”如是,唤了十来声,都没有人答应。于冕心中惶恐不已,再也不敢迟疑,推门走了进去。贞娘跟在后面,一起走了进去。

看到房中的情形,于冕不禁后退几步没,贞娘更是惊慌地呼喊出声。原来,雅间之中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染了大片血迹。于冕见罗帐低垂,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用手轻轻一掀,发现床榻之上,躺着一个风情冶艳的女子。那女子浑身是血,已然气绝。想必,朱见深出宫来见的,就是这个女子。

如见,她遭逢不测,那么朱见深…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于冕心头一阵混乱,不敢多想下去。朱见深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是大明王朝的继承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到时候一定会天下大乱。

贞娘极为害怕,小声惊叫一声,忍不住抓住于冕的双手,脸色发白惊慌不已道:“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于冕心中微微一热,忙半抱半扶着贞娘走了出来。他脸色阴沉,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这就去报官。”

贞娘似乎对他颇为情意,很有几分不舍道:“公子…你以后还会再来么?”她原本受了惊吓,如今见于冕要离开,却又十分舍不得,因为问得很是迟疑和犹豫。

于冕的神情微微一滞,却仍旧点头说道:“等处理完朱公子这件事,我会来看你的。我叫于冕,你叫做贞娘,对么?”

贞娘的脸色有些绯红,轻烟似的眉毛似乎笼着层层愁情,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奴家本名贞儿,万贞儿。原籍青州诸城。我的父亲讳贵,因亲属犯罪而被谪居霸州。后来父亲死去。我一个人无依无靠,起先在一家大户人家帮他们看护小少爷,一看就是十六年。后来,主母怀疑我与小少爷…怀疑我与小少爷有染,把我赶出家门。我被凤凰姐手下的人骗入京城,卖身到这千红院中。起先我只是做些洒扫的活计,最近凤凰姐逼迫我卖身。今个儿是我第三天出来接客,公子是我的第一位客人…”贞娘说到此处,眼圈红了起来。

于冕久居关外,很少遇到风情万种的中原女子。如今见到万贞儿,眉目如画,温柔和顺,心中很是怜悯喜欢。听她诉说身世,愈加矜悯。只是如今太子朱见深生死未明,他不能在这千红院中耽搁太久。因此,他对万贞儿说道:“贞娘,你且在千红院中耐心等待,一月之内,我一定来接你。”说完,转身大踏步而去。

万贞儿望着他的身影,一时之间几乎哽咽出声。自从流落霸州以后,没有人对她像于冕对她这么好。而且,于冕是青年才俊,年少有为,一眼望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仍旧对她怜悯如斯,让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

顾凤凰来到她的身边,斜着眼睛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贞娘,那位公子已然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万贞儿这才想起房中伏尸之事,一股恐惧的感觉重新涌入心田,她指着那间雅座,有些不成腔调道:“凤凰姐,那房中…房中巧月被人杀死了。朱公子下落不明…房中有一地的鲜血…”

“什么?”顾凤凰睁大了眼睛,径自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雅间中的场景,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大声呼叫起来。顿时,整个千红院乱作一团…

于冕心绪紊乱,冲出千红院。他茫然站在金鼎大街上,站了半日,方才醒悟过来。事到如今,要去官府报案,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失踪的是堂堂太子。要是直接去见皇帝,皇帝疑心他勾结瓦剌掳走太子是一。纵然皇帝不这么想,他如今病体难支,恐怕也未必能受得了这般打击。如今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唯有简怀箴。

于冕要想进入后宫,颇为不易。因此,思索再三,他决定去怀明苑找江少衡。天下人都知道,永乐年间的太孙少傅、宣德年间的太傅江少衡,对大明皇长公主情深一往。两人虽然未曾结为夫妻,却一向同气连枝,死生与共。

打定主意后,于冕便沿着金鼎大街往城门外走去。怀明苑位于京城近郊,于冕一路奔走,十分惶急。原本是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他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怀明苑用竹子搭建而成,位于一片松涛竹海之中,周围植满各色花卉,园子后面更种植几畦菜蔬,再往远处一些还有一片果树。不经意走过,宛若雅致的农舍一般。

于冕却来不及欣赏,他走到大门前,扣了扣竹门。早有两个护院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见到于冕气喘吁吁,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位?因何来到这怀明苑中?”

于冕不及客气,直道:“烦请这位大叔帮我通报,我是来求见江太傅的。”

与于冕一般年纪的年轻护院嗤笑道:“原来你是来求见江太傅的。你还是请回去吧。江太傅不见客。”

“我找江太傅有急事,烦请通传一声吧。”于冕心中焦急,恳求道。

年轻护院摆摆手道:“你还是回去吧。你想拜见江太傅,原本没有什么。只是每年想来怀明苑拜见江太傅的人,如过江之鲫。若每个人都允许他进来,江太傅一年岂不是忙死啦?看你年纪轻轻像个书生,也不是不晓事的。你还是回去吧。”

“我是当真有急事求见江太傅。麻烦你帮忙通传一声,就说于谦于阁老的儿子于冕有急事求见江太傅,事关江山社稷,太子安危。多谢两位。”于冕作揖道。

两个护院对看一眼,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是来求见江少衡的无聊人,而是大明第一忠臣于谦的儿子。他来求见江少衡,更说是事关社稷江山,恐怕不是儿戏。只是——

年纪长些的护院还礼道:“原来阁下是于阁老的儿子于冕于公子。我二人信得过于公子的为人,只是我家太傅并不在苑中。”

于冕大惊失色,急忙问道:“江太傅去了何处?何时归来?”

年长护院缓缓道:“过些日子,是长公主怀箴公主生母练皇贵妃的死祭。长公主与我家太傅素来交好,便邀请他扮作平民,同去南京祭祀。此去南京,主子们半为祭祀,半为游历散心。恰好方寥方大侠近日也在怀明苑中居住,便也跟着两位主子去了南京。主子们走了三四天,如今恐怕已经在南京城中了。于公子有什么急事,主子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于冕暗暗叹口气,心道:“怎么在这时候,偏生找不到人?”他想来想去,事到如今,除了进宫求见皇上,把所见所闻道出,请皇上速派人去救太子外,没有别的法子。是以,他辞别两名护院,重新又匆匆往京城方向赶来。

于冕来的时候,走得十分惶急。回去的时候,便觉得没有来时的力气,脚程不由自主便慢了一些。他心中忧虑,不知道此时此刻京城中闹成什么样子。细思之下,才想到原来除了他之外,旁人并不知道那朱公子原来就是当朝太子朱见深,便是去官府报案,恐怕也会当成一般的劫杀案处理,才稍微放心一些。

等他走到城门外时,天色已然有些晚了。夕阳西下,天地间披上了一层沉沉暮色,让人觉得十分压抑。城门外的大树上,偶尔有寒鸦扑打着翅膀飞过,发出喑哑的叫声,听得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于冕跟在进城的人群中,一起往城中走。却见到城门口无端多了很多侍卫。那些侍卫手中拿着一幅画像,似乎在比对什么。

于冕也未作多想,仍旧跟着人群往前走。却听到有一个侍卫高声说道:“这个人可像是画像中的钦犯于冕?”“钦犯于冕”四个字,犹如一声惊雷,在于冕的头顶上轰然炸开。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自己只不过是出了一趟城,这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里,为何从副千总变成了钦犯?

“大人,小人冤枉哪。小人名叫高明生,是一名秀才,并不是大人口中所说的什么钦犯于冕?”被误认作于冕的人,高声喊冤。

侍卫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说你不是钦犯就不是么?哪有犯人会承认自己是犯人?宁可错抓,不可放过,何况这个于冕犯了弥天大罪。居然串通瓦剌人绑架了当朝皇太子,可谓是罪不容诛。不管你是不是于冕,你同他生得像,就要抓起来。来人呐,拷上。”当下,就另有两个侍卫上前来,用铁索把那个秀才高明生绑了起来。

于冕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在他出城去怀明苑的那两个时辰中,事情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皇上已经知道了太子逐渐山被绑架的事,而且,他还认定了是于冕勾结瓦剌人绑走了太子。

现在,无论是进城的人,还是出城的人。都要接受盘查。尤其是出城的人,查的格外严格仔细。

于冕心知此时若是进城,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皇上既然已经认定太子朱见深的失踪,和自己有关,自己便是有再多张嘴,恐怕都摆脱不了干系。与其坐以待毙,被抓入深牢大狱中去,倒是不去去南京找简怀箴和江少衡、方寥。

他和简怀箴见过一面,他相信简怀箴一定会相信自己。若是能找到简怀箴一行人,不仅能洗脱自己的罪名,最重要的是,也不会延误救太子的期限。太子被一群打扮怪异的刀客掳走,若是待在他们手中时间久了,恐怕性命堪虞。

想到这里,于冕再也不迟疑,转身就向城外走去。城门口的侍卫,只顾着盘查进出城门的人,并没有在意城门外的人。加上天色有些黑暗,于冕很快就从城门口走脱了。他想来想去,若是走路,不知道哪天才可以走到南京城中。因此,又重新折回去怀明苑,向怀明苑的两个护院索要了一匹马。

两个护院听说他是于谦的后人,都十分恭谨,并没有难为他。很快,就牵出一匹骏马来,让他骑着马去南京。

年轻护院对于冕说道:“于公子,如今天色已晚,你不如在怀明苑中休息一晚上再走吧。”

于冕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不必了。如今皇上把在下当成是劫走太子的共犯,若是我宿在怀明苑中,一定会连累江太傅。为今之计,只好能见到皇长公主再说,其余的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了。”

两个护院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听到于冕说被当成是劫走皇太子朱见深的共犯,脸色居然没有一丝变化。年长护院说道:“这些于公子倒是不必担心。天下人都知道怀明苑是江太傅的地方,便是皇上也不会轻易前来搜人。”

于冕如今心急如焚,虽然感激两个护院的盛情,却还是不想拖延时间,坚持要走。两个护院见他心意已决,也没有再阻拦,只是从苑中取了一些干粮和约莫两百两的银子,给他傍身用。于冕心中感激,辞别两个护院,踏上前往南京的路途。

于冕之前久居山海关,骑术甚好,一路之上,他策马而行赶路。从傍晚时分,一直赶到深夜,才觉得有些累了。

他从马上跳下,把马匹栓到树上,从包裹之中取出干粮和水囊,就着白水吃了一些干粮。他一路狂奔也不觉得饿,如今休息才觉得确实饿了。他匆匆吃完,靠在树边上休息。如今,他忧心忡忡,心焦如焚,若不是怕马匹连夜赶路太累,早就继续赶路了。

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他解下骏马,重新赶路。就在他跨上马背的时候,无意之中看到了一丝亮光。这里是荒郊野外,那种亮光,绝对不是哪家的灯烛光。看上去,像是火把的光亮。他正微微有些疑惑,紧接着,马蹄声像是漫天的鞭炮鸣声一般,传入他的耳中。

于冕终于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后有追兵。

一定是朝廷发现他已经离开京城,愈加认定他是心虚,便派了大队人马连夜前来追赶。于冕双腿夹。紧马身,一拉缰绳,策马而行。风声呼呼窜入他的耳中。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快!一定要快!

万一落入到追兵手中,能见到皇帝还算好。若是见不到皇帝,就这么被人诛杀,岂不是太冤枉了?他自己被杀死也就算了,最让他不放心的是太子朱见深。朱见深当初救了自己一命,如今他有难,皇上病情严重,若是找不到简怀箴,谁来救太子?

于冕行的快,后面追着的人,却也行得快了起来。于冕无奈,只得用力拍打马背,希望马儿可以跑得再快一些。

纵然于冕骑术精湛,他还是觉得身下马行的速度,渐渐减慢下来。

怀明苑的两个护院,送给于冕的这匹马,虽然不是什么宝马良驹,也的确算得上是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骏马。只是于冕从傍晚时分开始骑马赶路,到如今已经行了有八九个时辰,马乏人困,很容易脚程就慢了下来。

眼见后面的光亮慢慢迫近,而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于冕心中明白,恐怕不出半个时辰,自己就要落入这些人手中了。他咬了咬牙,从马背上的包裹中抽出鞭子,对着骏马狠狠抽了下去。骏马受惊,果然速度又快了些,同后面追赶的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一些。

纵然如此,于冕也不敢怠慢。他深知此时此刻所作的,不一定有用,只是在用力一搏罢了。后面追赶的人如此之多,他们恐怕随时都能够接收供给,甚至随时可以换一批人继续赶上。但是于冕不可以。

“前面的人,停下!”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迫近,于冕已然能听到马背上的人的喊声了。

“于冕,本官知道前面的人是你。若是你不停下来,本官现在立刻就指挥放箭,到时候你便是想跑也跑不了了。”喊话的声音十分熟悉,于冕稍微一沉思,已然想到,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京城的禁卫军指挥使龙义南。如此看来,后面追赶他的,都是武功高强的禁卫军了。

于冕不敢多话,也不敢多想,只是打马往前冲。

这时候,一支箭从背后射过来,于冕听到风声一偏头,那支箭立刻从他耳边划到前面去了。于冕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险!”

他的话刚说完,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更多更多的箭从后面射了过来。于冕心中大急,忙侧头去闪。可是躲得了这支,却躲不开那支,有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于冕的肩膀之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而他的右肩,也顿时没了力道。

此时此刻,这般惊险的情况之下,于冕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力夹。紧马身,让马儿跑得更快一些。而那黑色的骏马,也好似感觉到了危险一般,拼尽全力往前冲去。

第六回 白衣女

忽然,马儿发出一声长嘶,震惊天地。于冕心中一紧,紧紧抓住马鬃。果然,长嘶过后,马儿一个掀身,几乎把于冕摔下来。

于冕待马儿平静一下,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湿漉漉粘糊糊的东西。心中明了,是马儿中箭了。马越跑越急促,越跑越费力,忽然双膝跪地,再也起不来了。于冕没有法子,只好从马背上跳下来,往前面的树丛中跑去。

后面的人转眼就跟了上来。龙义南见丛林中一片黝黑,大声喊道:“于冕,我们知道你躲在树丛之中,你已经跑不掉了。若是还不出来,我们立刻就放火烧了这片树林。”龙义南连续喊了三次,却一点声息也没有。原来,那片丛林并不像是眼睛看到的那般浓密,只有短短数百米,穿过丛林,就是一条大路。

在龙义南等人迟疑不决的时候,于冕早就穿过丛林,跑到大路上去了。

龙义南见丛林之中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有些恼怒道:“来人,放火烧掉这片丛林。我就不信他于冕不出来。”当下,就有人带了火石上来点起了大火。很快的,丛林就燃烧了起来。大火烧到周围的干草、干柴,火势连天。

于冕跑了不多远,回头望去,之间烈焰冲天,浓烟像是魔鬼一眼,笼罩了整个天空。他心中大为惊惧,暗道:幸亏这丛林不大,要不然,一定会被烧成灰烬。

大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映得龙义南一张脸明灭不定。他开始有些怀疑起来。若是于冕当真躲在丛林之中,火势如此之大,他没有可能还不出来,白白在里面被杀死。除非——

除非这丛林很小,于冕已经逃出去了!

龙义南想到这层,吩咐一半的人留守在丛林前面,另外的人都跟他绕过丛林往前追。龙义南带人往前追了半日,才发现这丛林果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大。而于冕多半是负伤逃跑了。

“追!”他狠狠一招手,高声嚷道。于是,一骑当前,百骑跟随,几十个人重新打马追了上来。

官道两边虽然有些参天大树,却并不隐蔽,要想躲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冕听到马蹄声又得得跟了上来,心中悲叹:我于冕今日,恐怕要葬身于此了。

“于冕,你逃不出本官的手掌心,我劝你还是乖乖投降吧。”龙义南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同时飘过来的还有些许烟气。

于冕背上的伤,钻心疼痛,鲜血不断涌出来。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差,腿脚越来越软,心知今天恐怕是难逃龙义南掌心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娇斥:“你们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你们为何要追赶他?”于冕闻声回头一看,映着远处的火光和追赶的马匹上的灯笼,他看到面前不知道何时,已然多了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看不清楚面容,一袭白衣如烟如画,黑瀑般的长发垂了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既清雅又柔媚。她的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剑身呈碧绿色,在夜色中发出莹然亮光。让白衣女子看起来,更增添了几分飒爽的英气。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百鸟投林,让人闻之忘俗。

于冕正迟疑这白衣女子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龙义南的人已然到了近前。白衣女子往后退了几步,与于冕并肩站立,说道:“你是强盗还是犯人,为何有这么多人连夜追你?我看你打扮斯文,既不像是强盗,又不像是犯人,难道说他们是强盗?”

白衣女子说话间,带着微微的笑意。于冕抬头,这才看清楚她的容颜。那女子二十来岁,明眸皓齿,一双清莹的眸子如同剪水横波一般,肤色雪白,似娇花初绽,春蕊盛开。她身材修长,身姿英挺,眉目之间带了几分狡黠之气,看上去既像是凌波而来的仙子,又如同浣纱溪畔的明媚丽人。

于冕见她说话好笑,字字句句针对龙义南等人,也不知她是当真娇憨,还是故作痴缠,只好拱手说道:“女侠明鉴。在下并不是什么强盗犯人,他们也不是什么犯人强盗,我们都是朝廷命官。”

白衣女子抿嘴笑了笑,连声道:“好笑!好笑!三更半夜,荒郊野外,朝廷命官追逐朝廷命官,说出去当真是好笑的紧。”

龙义南初见这女子,倒是也怔了一怔,他阅美无数,却从来不知道天下间还有如此清丽美貌的女子。他本想好言劝走这白衣女子,却不曾想到她出言不逊,甚是不把他放在眼中,不禁微微生出几分怒气,隐忍道:“我们才是朝廷命官。在下顺天府禁卫军都指挥使龙义南,跟着我的都是禁卫军兄弟。至于你面前这个人,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是要株连九族的。在下奉劝姑娘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无辜受累才好。”

白衣女子半分也不惧他,眼珠儿转了几转,拍手道:“有趣!当真有趣!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居然能犯下十恶不煞、株连九族的大罪,当真有趣的紧。我们大明的皇帝,不是动不动就喜欢株连十族么?这位兄弟,你只被株连九族,你已经赚了。”

白衣女子说话从容不迫,言语之间似乎带着几分癫狂,又似乎对朝廷有不满之意。龙义南这才瞧出,她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在打趣他而已。她方才说话的时候,已然取了一瓶刀伤药,递给了于冕,恐怕今夜她是打定主意要与己方为敌。

龙义南是堂堂的京城十万禁卫军的都指挥使,并不把眼前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小女子放在眼中。他肯同她周旋半日,也不过是贪图她美貌而已。如今见她肆意戏谑朝廷,心知捉拿于冕乃是大事,已然不能再拖,于是指着于冕和白衣女子对众禁卫军道:“来人哪,捉拿于冕。谁要是挡路,格杀勿论。”

“是!”禁卫军齐声应着,声音震天。

白衣女子倒是颇为惊讶,对于冕道:“你是于冕?已经仙逝的于谦于阁老的儿子,也是叫做于冕,你们是同名同姓,还是你原本就是他?”

于冕感觉到白衣女子故意拖延时间,是让自己有时间涂好刀伤药。他趁她与龙义南等人对垒的时候,已然忍痛把箭驽拔出来,把刀伤药涂上去了。如今,见白衣女子询问,忙行了一礼,道:“在下正是于冕。”

“原来是你!难怪看着有些面熟!于冕,你还记得我么?”白衣女子问了这句,眉目间带了几分喜悦之情。不待于冕回答,她已然摇摇头道:“我想你并不识得我的。当初情形那么混乱,你恐怕是不记得我的。”

于冕有些尴尬,却也只好点头称“是”,道:“在下的确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姑娘。”

“六年前,”白衣女子眼波似水样的柔情款款,“六年前,于谦于阁老被当朝皇帝处死。我师父、江师叔随公主姑姑前去营救。只可惜后来,非但没有营救成功,于阁老自杀而死,便是连清清姑姑,也一同随着死了。那时候,我也跟着公主姑姑去了。我叫做唐惊染,烛影摇红的唐惊染,也是方寥的徒弟。”

于冕听完白衣女子的话,“啊”了一声道:“姑娘这么说,我倒是有些记起来了。当年,我似乎曾见过姑娘一般。那时候姑娘并不是提着这把剑。”

“是的。这把‘碧波剑’是公主姑姑送给我的。任何人见剑如见怀箴公主。”唐惊染虽然像是在对于冕说,实际上是说给龙义南听的。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皇长公主朱怀箴辅佐英宗朱祁镇治理朝政。有些人说怀箴公主权倾朝野,便是连皇帝也要惧她七分。又有人说怀箴公主临危受命,挽救陷于风雨飘零的大明王朝。

虽然说什么话的都有,总有一样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怀箴公主如今掌权握势,当今皇帝决策大计国是,也要问过她的意思。若是谁得罪了她,恐怕就要大祸临头。龙义南在京城为官多年,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上回他把于冕抓入宫中,请皇帝处置,英宗和太子朱见深最后还是放过于冕一马,也无非是顾忌怀箴公主。

只是,眼前的女子所言,是真是假?另外,她的武功,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龙义南沉吟片刻,放低声音道:“长公主的人,我们自然不敢得罪,只是我们是在为皇上办事,捉拿叛贼。此事关乎太子性命,便是长公主在此,恐怕也不会阻拦我们捉拿犯人的。还请姑娘不要与我们为难才好。”

唐惊染抚摸着碧波剑的剑身,嗤笑道:“长公主若是在此,又怎么会相信于谦于阁老的儿子,会成为乱臣贼子?当初,若不是公主姑姑同皇帝求情,皇帝怎么会放过阁老一家?当年她老人家既然肯为了于阁老向皇上进言,如今自然也肯为阁老的儿子说话。恰好我要去南京同公主姑姑和师父、师叔会和。这于冕便交给我好了。到时候是非黑白,公主姑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哼,大胆女子,你说你是皇长公主的人,便是皇长公主的人?你说你手中的碧波剑,是皇长公主送的,便是她老人家送的?”龙义南手下的一名副将,十分不满道。

第七回 渔翁利

唐惊染笑得坦然,道:“你们既然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只不过这块令牌,是长公主的无疑吧?”唐惊染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来。令牌是用玉石打造而成,周围镶嵌了如意凤纹,中间用篆体刻了一个大大的“箴”字,下面还写着“江少衡刻于宣德八年,敬赠怀箴公主”一行蝇头小字。

龙义南接过令牌,端详半日,心中已然明白如镜。江少衡文武双全,书法更是冠绝天下,一手篆书写得天下无人能及。他也曾经在京城和宫中多处地方看到过江少衡的墨宝。他自己也对书法颇有研究,如今一眼看来,已然认出来这块令牌上的字迹,正是出自太傅江少衡的手笔。

龙义南的心思转了再转,今日的事情,他必须权衡轻重。若是能抓住于冕,或是处死于冕,固然是好。若是不能处死他,让他或是唐惊染逃脱,被简怀箴得知自己曾经对于冕和唐惊染不利,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他只是不知道唐惊染的武功如何。若是唐惊染的武功不高,能被他一击即中,那是不怕的。所谓杀人灭口,死无对证。到时候简怀箴便是要责难他,也没有人证物证,无从追究他的责任。可是倘若唐惊染武功很高,被她走脱,恐怕事情就会变得十分复杂。

龙义南想来想去,决定先试探一下唐惊染的武功再说。他拱了拱手,陪笑道:“原来唐姑娘是方寥方大侠的徒弟,在下实在是失礼,失礼!”

唐惊染笑得明艳,道:“你说失礼,是失礼于我师父?还是失礼于我?还是觉得知道我是我师父的徒弟后,觉得失礼于公主姑姑?”

龙义南知她故意为难,打个哈哈道:“在下怎么敢失礼于姑娘?今天要想放走于冕,也不是不能够。长公主有命令,在下焉敢不从?只是如果就这么放走了于冕,在下非但回去没有法子向皇上交代,便是带领的这群兄弟,也是没有法子交代的。”

唐惊染心思聪颖,自然知道龙义南不会这么轻易就范,因而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主意了,你且说来就是,何必绕来绕去绕圈子呢。”

龙义南长笑道:“唐姑娘不愧是皇长公主身边的人,果然是心思通透,明白事理。下官要和兄弟们交代,又不能违拗长公主的意思。既然如此,不妨让在下与姑娘比试一番。如果在下输了,就心服口服。便是在下侥幸赢了,也总算是尽过心力,姑娘意下如何?”

唐惊染的心思何等缜密,如何不明白龙义南心中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若是赢了,也算是尽心尽力,事实上,若是他胜过唐惊染,恐怕不但不会放过于冕,反而会把唐惊染一起杀人灭口。若是他输给唐惊染,他的功夫和唐惊染的武功若然相差不远,他定然会身边的人一齐上,来对付唐惊染和于冕。到时候,唐惊染和于冕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惊染略一沉思,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为今之计,要想轻易脱身恐怕是不能的。要想跟龙义南等人硬碰硬,开始便是尽全力。如果稍有不慎,在武功上让龙义南占了上风,她和于冕便会危机重重。

因此,她嫣然一笑,道:“既然龙指挥使有心与小女子一决高下,小女子定当奉陪。来吧。”说完,举起手中的碧波剑,向着龙义南刺了过去。

唐惊染心知此时不同于平常时刻,若是不尽全力,连性命也不能保住,因此出手极为狠辣,所出的招数尽是方寥平生最得意的杀招。龙义南见碧波剑寒意森森,剑气凛然,来势汹汹,哪里敢大意。当下屏住心神,从马上一跃而下,与唐惊染战在一起。

所谓高手过招,一剑即可定胜负。唐惊染出手之后,一颗心顿时松懈下来。原来,龙义南这个所谓的顺天府禁卫军都指挥使的功夫也不过如此。其实,这也难怪唐惊染,她平时接触的人,诸如简怀箴、江少衡、方寥等人,都是天下间的绝顶高手。放眼整个天下,也鲜逢对手。唐惊染跟着他们久了,耳濡目染,纵然没有学到全部本事,三五分总是有的。

而龙义南虽然是武状元出身,是堂堂的顺天府禁卫军都指挥使,武功也算极高。但是,当真与简怀箴等人比起来,那便是天壤之别。是以,唐惊染对付龙义南,丝毫不费力气。几个回合下来,众人眼中便只见道碧波剑森然的剑光,只感觉到碧波剑凛然的寒意,龙义南很快就被罩在剑光之中,看不见人影了。

不到十个回合下来,龙义南手中的刀已经被唐惊染打落在地上。他“哎呀”一声,几滴鲜血溅了起来。原来,他的手臂已经被唐惊染刺伤。唐惊染心中暗笑,口中道:“都指挥使大人,实在是很抱歉。所谓刀剑无眼,小女子也不是有意伤害大人。”唐惊染虽然口中是这么说,面上却满是盈盈笑意。原来,她见龙义南等人用箭刺伤于冕,有心要为于冕出气,便也故意用剑刺伤了龙义南。

龙义南苦笑一声,当下就有禁卫军上前帮他把胳膊包扎起来。龙义南抚着受伤的胳膊道:“下官学艺不精,不能与唐姑娘相比,在下甘拜下风。于冕就交给唐姑娘处置,下官这就同兄弟们走了。”说完,微微行了一礼,带着众人打马而去。

唐惊染见他并不痴缠,见好就收,心中倒是也不讨厌他。眼见他们都去得远了,唐惊染这才回过头来,向于冕道:“你没事吧,于公子?”

于冕摇摇头,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他朗声道:“于冕多谢唐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一定铭记于心,将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姑娘。”

唐惊染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道:“报答我么?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的?我有什么需要你报答的?”笑完才觉得有些失礼,重又说道:“我只是玩笑而已。对啦,于公子,你被顺天府的禁卫军追杀,甚至出动了顺天府禁卫军都指挥使,可见面子不小。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于冕见唐惊染说话爽朗,丝毫不带忸怩,心中也豁然开朗,对她说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于是,他便细细把怎么从山海关逃回来顺天府,怎么被龙义南抓入宫中,怎么被朱见深所救,还封了从五品付千总、怎么又在金鼎大街上遇到皇太子朱见深,以至于如何跟踪到妓院,朱见深怎么失踪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完后,他又继续补充道:“其实我这次并不是为了逃命,我是想去南京求见皇长公主。如今,皇太子生死不明,下落不知,天下的人都以为是我做的。皇上也派了很多人来追杀我。事实上,我与皇太子的失踪并没有干系。我不怕被人杀死,可是,倘若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谁来追查皇太子失踪的事?皇上如今不肯信任我,为今之计,我只好去南京,请皇长公主做主,把皇太子给救出来。希望皇太子没有遇害才好。”

唐惊染听的动魄惊心,道:“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在江湖中行走,也不曾去过京城,却没有想到,原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难得你一片真心,想救皇太子。我恰好也去南京寻找师父、公主姑姑他们。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前行吧。我又会功夫傍身,若是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帮你。”

于冕颇为有些无可奈何,道:“人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却是对了。于冕先代自己,也代太子多谢唐姑娘了。不知唐姑娘为何三更半夜,也在这荒郊野外?”

唐惊染用手捋着发梢,缓缓说道:“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栖霞山掌管烛影摇红。前些日子,听说河北有人为恶,出现采花大盗,奸。杀不少良家女子。我特意赶去河北,捉拿那个采花大盗。完成任务后,我听说师父、江师叔、公主姑姑等人都赶去南京,便匆匆赶回去,想见他们一面。因为走得太过于匆忙,未曾投到客栈,夜间就在这荒郊野外休息。我刚坐着休息一会儿,却看到漫天火光,又听到马蹄声声,心想出了事情,便赶过来瞧瞧,却不想恰好遇到了你。”

“原来如此,在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于冕捂着受伤的箭头,说道。

“都是江湖儿女,何必如此客气?”唐惊染原是单纯羞怯的女子,心地善良而冲动。这六年来,她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也见惯了大场面,又带领烛影摇红一众兄弟姐妹,性格不由得变得爽朗起来,心思也愈加的聪慧。

于冕一时反倒无言,对着美貌倾城的唐惊染,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唐惊染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受到惊吓,便也不多言语。两个人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于冕忽然“啊”的一声大叫,把唐惊染吓了一跳。

唐惊染斜了他一眼,面上有嗔怪之色。于冕虽看不清楚她的脸,却也有些讷讷,道:“不好意思,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过分激动,请姑娘不要在意。”

唐惊染有些好奇,道:“你想到何事?”

“我感觉自从我从山海关逃回京城,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似乎是…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操纵一般。我也说不清楚,却能感觉到,总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切都好像有备而来似的。我一入京城,便被人当做瓦剌奸细抓到宫中。而我才见到皇太子失踪,去怀明苑求见江太傅未果,也不过前后不到两个时辰而已。皇上非但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还下了圣旨放皇榜来捉拿我。你说,这些事情当真只是巧合么?”

听到于冕这么说,唐惊染也颇为诧异:“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觉得事情远远不止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可是,若是有人想置你于死地,随意找个人杀掉你罢了。你不会武功,要想杀你并不难。又何必把皇上和太子牵扯进去呢?”

于冕沉思片刻,徐徐说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想明白。不过我知道当初我父亲于谦死后,很多江湖中的正义之士,为了给我父报仇,竟然组织起来去刺杀皇帝。我虽然不像先父一般名动天下,却也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江湖中人…”

于冕说到这里,打住不说,只是盯着唐惊染。

暗夜之中,唐惊染的双眸如同漫天的星子,熠熠生辉,她接口说道:“那么江湖中人,说不得也会集中势力对付皇室。这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计策,非但可以对付你,又可以对付皇室。江湖中人对付皇室,公主姑姑和师父、江师叔他们总不见得会不管,忏情门和烛影摇红也一定会帮公主姑姑。到时候,江湖势力和朝廷势力,再加上烛影摇红和忏情门,都会陷入厮杀之中。背后策划这桩阴谋的人,便可以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对!”于冕见唐惊染竟然把他心中所想的,一口气表达出来,也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唐惊染继续说道:“竟然如此,你更不可以有事。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江湖中又会像当年一样掀起腥风血雨。当年的那场厮杀,我也是在的。当时出动刺杀皇帝的人,有神拳无敌趁朝里,有天下排名前三的女杀手南宫蝶羽,还有凌霄阁的凌霄公子和主母宁倾秋。最让人不能忘记的是,连龙夫人也亲自出山。龙夫人的武功,比公主姑姑的师父弱不了多少。公主姑姑他们几人,根本不是龙夫人的对手。若不是龙夫人念在公主姑姑是她金兰大姐徒弟的份上,临战退走,恐怕当初所有的人都凶多吉少。当年那一战,血雨腥风,若是再重蹈覆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们一定要通知皇长公主,请她赶快想法子救出皇太子,粉碎背后操纵者的阴谋。”于冕想了想,说道。

于冕和唐惊染的一席话,让唐惊染心中一阵肃然。原本保护于冕,只是出于对于谦的敬意,还有对皇长公主、师父、江师叔的责任。现在她才知道,事情远远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于冕的生死,不仅关系他个人,而且关系天下的安定。

夜色,渐渐深沉,天气有些阴冷,偶尔有冷飕飕的风,从他们的耳边穿梭而去。于冕肩头的伤,越来越疼痛,他咬紧牙关忍着,却总是睡不着。直到快要天明的时候,才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

等他醒来,东方已然露出鱼肚白,薄薄的晨曦犹如片片堆积在一起的金子,看上去十分绚丽。于冕睁眼,没有看到唐惊染,正有些愕然,却听到唐惊染在他身后问道:“你醒了?”

于冕转头看去,只见唐惊染用树枝叉着几条肥大的鱼走了过来。于冕点头答应,站起身来,从四周捡了些柴火。

唐惊染笑意盈然,用两块石头生起火来,用树枝穿了鱼烤着吃。一条鱼烤完,香气弥漫,于冕食指大动。唐惊染却把烤鱼放到自己面前。于冕只好等她烤第二条。唐惊染一连烤了七条,悉数都放在自己面前。

于冕闻到鱼香,越发饥饿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吱声。唐惊染早就观察到于冕的表情,觉得又是好玩,又是好笑,她浅笑道:“于公子,你是不是饿了?”

于冕只好点点头,老实回答道:“是。”

唐惊染笑道:“我并不是不肯让你吃这些鱼。只是你受了伤,吃鱼容易感染。我随身带着的干粮,只够我一个人吃而已。所以我就去溪边抓了几条鱼,用火烤好,一路上带着吃。”她边说着,变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些干粮来,也重新用干净的树枝穿了,用火把干粮考热。

于冕有些惊奇,问道:“唐姑娘,你为何一次烤这么多鱼和干粮?我们路上不是可以慢慢烤么?”

说话间,唐惊染已经烤好一块干粮,她递道于冕面前,摇摇头,说道:“恐怕是不能够了。你不记得我们昨晚说过的话么?倘若当真有人想杀你,借杀你而引起天下大乱,那他昨天没有杀死你,又岂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我们往南京走的这一路上,恐怕绝对不会太平。”

于冕接了干粮,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唐惊染心思缜密,对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增加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