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情,纪琬琰掷地有声的话犹在耳边,众人都觉得今日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戏,一头雾水的同时,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看错了。

纪家四姑娘这样的行为简直叫人难以理解,就算是生身母亲,可她母亲德行有失,背负着不洁的罪名,她可以私下对她好些,但这样高调实在是不理智的。任何人都看的出来,纪家老太君对这个孙女还是寄予厚望的,而纪琬琰本身的底子也确实值得栽培,在大家的想象中,只要纪琬琰抱紧了纪家老太君这棵大树,今后怎么着都应该有个好前程的,可她居然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了。

直到老太君将纪琬琰母女送出了暖阁,众人才如梦方醒,明白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为了一个德行有失的母亲得罪了家族里的所有人,孝心确实令人感动,可到底叫人唏嘘,而事情的关键,她费力救出来的母亲,已经疯了六年,这让人不得不替她今后的生活担心。反正大家都知道,纪老太君既然说出了‘各房过各自的日子’这句话,那就等同于将大房流放,今后再不会管大房的死活了。

纪琬琰一脸沉寂,每走一步都十分端庄,高昂着头颅,手中扶着自己的母亲,一步步的被送出院子。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她上一世太过虚荣,已经尝尽了苦果,这一世无论生活怎样艰辛,她都不愿为了那些虚妄的富贵而忽略身边最重要的人。

而纪琬琰不知道的是,就是她这样决绝又高傲的样子,着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那些之前轻蔑过她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和纪琬琰易地而处,能不能为了一个‘孝’字,而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决定来,她的行为荡涤了人们冷漠已久的心。

老太君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三夫人,纪琬琰是不能亲眼看见了,也许老太君根本不会处置,不过,那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今后就再也不用看她们的脸色过活。

她让哭丧着脸的徐妈妈将林氏率先扶回了月瑶苑中,自己和绿丸一起回了玲珑阁,在罗妈妈的监视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连一床铺盖,她都不能随意带走,可见老太君这回是动了真怒了。

绿丸果真是个忠心的,当纪琬琰走出玲珑阁的时候,罗妈妈特意拦住了她的去路,问绿丸何去何从,纪琬琰原以为绿丸会选择留下,毕竟谁都知道,跟她去月瑶苑的日子不会好过,可是绿丸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说自己始终是四姑娘的奴婢,不管四姑娘去哪里,她都追随。

当初绿丸被分到纪琬琰手里的时候,回事处是送过她身契来的,府里的奴婢一旦跟了谁,除非主子抛弃,否则,丫鬟是没有权利决定去留的,所以罗妈妈听了绿丸的话之后,就看向了纪琬琰,纪琬琰垂眸思虑片刻后,才幽幽说道:

“也罢。横竖月瑶苑今后也要添人,既她愿意追随,便就她了。罗妈妈自可叫回事处的管事来与我要这丫头的赎身钱,她几个钱买入府的,我两倍将她买回来便是了。”

丫鬟认主,今后不管是谁也不会要她,既然原主肯将她买走,那是最规矩,也是最方便的做法,罗妈妈倒是没有为难,就让绿丸随着纪琬琰走了。

绿丸扶着纪琬琰一路走,寒风吹得两人直打哆嗦,不禁靠的更近,绿丸犹豫好久之后,才对纪琬琰问道:

“姑娘,梅墨可怎么办呀?她只怕今后再也没法待在府里了吧?”

绿丸的话让纪琬琰转头看了她一眼,将衣领紧了紧,说道:“这一回少不得要让她受些苦的。”

然后便不再说话,绿丸心里难过,却也知道梅墨这件事情牵涉太大了,奴告主本身就是罪,虽说不是在公堂之上,但纪家也是有法度的,梅墨这一回定要受不少的皮肉苦,就是姑娘也没有能力救她的,还是少说两句,莫要让姑娘心疼为难了。

两人顶着寒风回到了月瑶苑,院子里居然不是意料之中的冷清,萧条的院子里居然前后站着五个人,看见纪琬琰居然不约而同的对她行礼,大呼:“给四姑娘请安。”

纪琬琰完全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徐妈妈正好从房间走出,看见纪琬琰就走过来,说道:

“姑娘回来了,他们都是从前大房里的老人,惯是伺候大夫人的,知道大夫人出了西偏院,便主动回来了,还想留下继续伺候,您看这…”

这些都是伺候母亲的旧人,纪琬琰不知道为什么,鼻头居然酸楚起来,原来母亲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她就算疯了,却依旧拥有这些追随者,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他们在这样的时刻,居然愿意回到前途渺茫的大房,继续伺候旧主,单单这份忠诚就足以叫人感动。

而徐妈妈自然也是感动的,若是从前,这样的事情她自己就能做主,可如今之所以请示纪琬琰,完全是因为…留下这些人的话,就会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就是大房已经被老太君剔除了出去,今后一应开支用度全都要自己来负担,这些人就算满腔的忠心,可到底还是要吃饭,要穿衣的,对于如今的大房院落来说,这是一份不小的开支。

纪琬琰看着这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个鬓角有些发白的中年仆妇,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不过一丝不苟的头发与凌厉的眼神,在在说明了她从前的厉害,纪琬琰似乎有些记得她,她是母亲的奶娘,好像姓甘,母亲被关起来之后,她就在杂役房中日复一日的做着粗活儿;她身后还站着两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依旧梳着少女髻,纪琬琰猜,她们应该是母亲当年的侍婢,因为母亲的事情而错过了府中丫鬟二十五岁的嫁期,以至于现在还是老姑娘;两个丫鬟身后是两个低头弓背的男人,一个是门房下等仆役打扮,也差不多三十来岁,其貌不扬,但一双眸子里却透着股常人难及的坚毅,另一个则穿着账房先生的衣裳,是个半百老头,裹着陈旧且打着补丁的方冠,两鬓斑白,留着山羊胡子,看起来十分朴素不打眼,不过纪琬琰瞧着他指尖的老茧,便知此人定是算盘高手。

对于这几个从未忘记旧主的人,纪琬琰不愿意在他们一片热忱的忠心面前泼一盆冷水,深吸一口气后,便郑重的点头说了一句:

“全都留下吧。”

随着她这一句话的吐出,五人面上明显一松,果断对纪琬琰跪下磕了三个头,这便算是全了主仆之礼,而纪琬琰对他们,也要向对绿丸那样,到相应的地方将他们的身契拿回,当然也是要按规矩,付一笔赎身钱,然后这些人才能正式回到大房来做事。

好在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这些年也许是故意隐藏锋芒,也许是故意沉寂韬光,总之,看他们的穿着便知道,并不是什么重要岗位上的人,这样的话,买他们的身契就相对要好办一些了。

徐妈妈虽然主动问了纪琬琰,可是一颗心也是悬着的,尽管知道如今大房的状况不好,可是他们这些人,全都是随大夫人一起来的纪家,途中有人退缩,可只有他们几个始终守着,徐妈妈自然不希望纪琬琰拒绝他们,所以在听见纪琬琰说‘留下’的时候,徐妈妈简直是送了一口大气,连连点头,便着手去办这件事了。

甘嬷嬷率先来到纪琬琰身前,恭谨行礼,说道:“奴婢姓甘,是大夫人的奶娘,姑娘可以唤我嬷嬷;这两个叫丫鬟,左边的叫朝颜,右边的叫梅蔷,她俩从前都是近身伺候大夫人的;还有这个,他叫林樊,是林家的家生子,也是大夫人的陪房下人,是不全人;最后这个是福伯,是奴婢的外子,与奴婢和林樊一样,都是大夫人从前的陪房下人。”

甘嬷嬷口齿清晰,一下子就把这些人的来历全都和纪琬琰说的清清楚楚了,让纪琬琰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甘嬷嬷就是要明确的告诉自己,她们都是大夫人林氏的陪房,是值得信任的人。

纪琬琰心中五味陈杂,上一世她只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便想努力的靠着老太君和三夫人,就算给她们做棋子也在所不惜,事事顺从,事事依附,心中对亲生母亲林氏虽有牵挂,却从未真正为她做过什么,以至于让她两年之后,默默死在了西偏院中,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看了一眼她早已僵硬的尸体,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后来有多少个午夜梦回,她都是被自己悔恨的泪水惊醒,可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母亲已死,自己也变成了老太君手中的牵线木偶,被折断了羽翼,丧失了飞行能力,只能日复一日的在那个金丝牢笼之中煎熬,被压榨完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之后,就将她弃如敝履。

幸得上天怜悯,让她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而这一次,她可不打算再继续逆来顺受了。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推门走入了房间,绿丸正站在床铺前无可奈何的看着床角,只见林氏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目光呆滞的看着被子上的鸳鸯绣花出神,这床被子原本是大红色的,只是经过浆洗变成了如今的灰红色,不过,看这样子便知道是一床喜被,也许就是林氏和纪峰成亲时用的,月瑶苑的日子清苦,纪琬琰连被子都没得盖了,哪里还顾得上是谁的,上面又绣了什么花纹呢。

“姑娘,大夫人根本不让人碰她。”

绿丸嘟着嘴对纪琬琰说道。

纪琬琰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你出去吧,让徐妈妈再多烧点水,没有柴禾就去厨房买,大夫人这样要用很多热水的。”

绿丸有点担心,问道:“那这里…姑娘你一个人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的。你快去吧,烧了水就提过来。”

纪琬琰回答过后,绿丸才领命下去了。

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下林氏和纪琬琰这对母女,纪琬琰坐在床边没有说话,而是温柔的拉了拉被褥,林氏抬眼看了看她,倒像真有点母女连心的意思,纪琬琰让她松手,她还真就松手了,要知道先前绿丸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从林氏手中抢回被子。

纪琬琰拉开林氏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爬上床拉着她的手,将她带下了床,让她坐到梳妆台前去,林氏就像个听话的孩子般,完全顺着纪琬琰的动作,让她坐着就坐着。

纪琬琰还没有开始长个儿,身高只到林氏下巴,林氏坐下来之后,她才能帮她梳头,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林氏的头发有点打结,不过却是没有纪琬琰想象中那样枯萎,可想而知,自己的母亲从前的底子有多好,黑发如瀑吧。

想到那个画面,纪琬琰不觉弯起了嘴角,抬眼从镜中看了看林氏,只见林氏也刚巧在看她,盯着她的笑容,纪琬琰见状,不仅没有收回笑容,反而笑得更灿烂了。林氏动了动嘴角,垂下了眼睑。

其实在纪琬琰第一次去看林氏,忍不住爬上墙头与林氏对视一眼过后,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母亲并没有疯,最起码她还没有疯的那样彻底,她知道和自己对视,虽然时间很短,但纪琬琰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

她一次又一次的送给她糕点,糕点里夹杂着她的字条,她的所有计划,全都是通过那几碟子糕点送进去给林氏的,原本她也是试探,可林氏在她最后一次送糕点的时候,将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蝉从小窗丢了出来。

纪琬琰当时就看懂了林氏的暗号。因为她丢的是蝉,蝉又称为知了,知了知了,不就是她知道了的意思吗?在领悟了那个秘密之后,纪琬琰那瞬间几乎是狂喜的,她的猜测是对的,母亲没有疯!

她站在林氏身后,一点一点将她的头发梳通,然后又拧了毛巾来替林氏擦拭面孔,一丝一毫都做的相当仔细,纪琬琰看着林氏的面容慢慢显现出来,只觉得鼻头酸楚,眼角发红,她和母亲的这一次面对面,来的实在是太迟了,迟了足足一辈子。

泪珠不自觉就掉了下来,落在林氏的手背上,只见林氏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背,然后才对上纪琬琰,两人目光交流,诉不尽的母女情意,午夜梦回的懊悔,却怎么也没想到,老天居然还能给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再次见到活生生的母亲。

她上一世到底错过了什么?

一瞬间,两辈子的委屈侵袭而来,纪琬琰根本控制不住情绪,跪在林氏面前,伏趴在她的膝上无声的大哭起来,单薄的肩膀不住耸动,林氏瘦骨嶙峋的手抚过纪琬琰的头,缓缓的抚摸着,阳光在破了的纸窗外射进来,光线落在林氏的眼眸之上,将她原本就有些淡色的眸子折射的更加淡,眼眶有些深陷,却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如果有人看见现在这个样子的林氏,那么就会明白,纪琬琰为什么小小年纪就美的那样惊人了。

林氏的皮肤十分白皙,几乎能够看见皮下血管似的,多年来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振,可越是这样,就越能将她纤细羸弱的气质体现出来,叫人不由自主就生出保护爱怜之心。

纪琬琰大哭了一会儿,只觉得情绪好了许多,这才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深深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领着林氏往浴房走去。先前绿丸已经放好了热水在水桶之中,原本就是想让林氏去洗澡换衣服的,可是林氏不愿,如今纪琬琰亲自伺候,林氏倒是乖乖的了。

整个身子浸入了澡盆之中,林氏发出一声轻叹,而后便将身子缓缓沉下,没过头顶,感受久违的热水浸泡,片刻后才坐起了身,纪琬琰给她洗头洗澡,热水足足换了三回,才将林氏身上洗干净。

徐妈妈给林氏找来了一身从前的旧寝衣,虽然款式与花样都已经老旧,但林氏那天人之姿完全可以让人忘记她的穿着打扮,只关注她绝美的容貌。

洗干净了,纪琬琰让林氏坐到床铺之上,让徐妈妈将先前从厨房买来的一碗鸡汤端了过来,一口口伺候林氏喝下,身上暖和了,林氏的脸色也变得好看起来,就连纪琬琰这个女儿都不禁赞叹自家母亲的容貌。

林氏不仅有绝色容貌,最绝的是她通身的书香气质,这是无论纪琬琰多漂亮的年华时期都没有体现过这种气质,这是日积月累的沉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模仿的。

喝完了汤之后,纪琬琰就一直抓着林氏的手不放,身子跪趴在床沿之上,那模样,就像是要日日夜夜都守着林氏一般,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林氏看个不停。

林氏看着这个女儿,目光落在纪琬琰的那一对黑眸之上,纪琬琰整体感觉都和林氏很像,同样的貌美,同样的绝色,可唯独这双眼睛不太像林氏,林氏的眼珠子颜色偏淡,而纪琬琰的眼珠子就像是黑曜石一般,黑亮的仿佛天上最美的星星一般。

像是想到了什么,林氏低下头,收回了目光。

“娘,当年你是怎么逃过三夫人迫害的?”

既然三夫人派了人来喂林氏疯药,那就说明她是势在必得的,绝不会有差错才是。

林氏动了动唇瓣,似乎在找寻着喉咙的音节般,犹豫好久之后,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甘嬷嬷…换…药。”

因为长时间不说话,林氏似乎都已经有些不会说话了,喉咙沙哑不说,咬字还未恢复正常那般清晰。

纪琬琰想了想后,开声对林氏求证:

“娘的意思是,甘嬷嬷提前换了三夫人的药?”

林氏点头,纪琬琰想起先前在院子里看见的那个一丝不苟的嬷嬷,心中对她竟升起了一万分的感激,若不是当年她的忠心,就算她现在将母亲救出来,等待她的也只会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

“原来如此。真的应该好好谢谢甘嬷嬷。”

林氏点头,然后又缓缓说道:“你哥哥…找你了…没有?”

纪琬琰听得很认真,回答也很及时:“找了,大概十多天前,哥哥就找我了,这回出力最多的丫鬟叫梅墨,她是哥哥从前的丫鬟,特别忠心,可这回也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若是老太君心狠一些,没准这丫头还会没命。”

林氏听后,摇摇头,说道:“不会…没命。事情,大,不敢,杀人,银票,到奴市,买。她,梅蔷,妹妹。”

林氏的话断断续续,让纪琬琰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重复一边与林氏确认:

“娘的意思是,这回的事情太大了,老太君不敢杀了梅墨,让我准备好银票到奴市去买梅墨吗?还有…梅墨是梅蔷的妹妹吗?”

对于女儿的理解能力,林氏很欣慰,点点头,说道:“是。我给,你哥哥,的。很忠心,可以用。”

林氏的话让纪琬琰明白的更加透彻了一些,正要继续问她问题,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只听徐妈妈压低了声音说道:

“姑娘,开门啊。送菜的丫头来了。”

纪琬琰心中疑惑,什么送菜的丫头?乱七八糟的。可徐妈妈也不会随意敲门啊,纪琬琰从脚踏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这才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门边,吓了纪琬琰一跳,不过,视线往上,在看见那人的脸孔时,纪琬琰就笑了。

纪衡飞快进了门,纪琬琰小声说了一句:“在床上。”

然后就转身将门扉关了起来,纪衡三步并作两步,走入了内间,看见靠坐在床头之人时,霎时就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急速膝行而去,趴在林氏的床沿上无声的大哭起来。

纪琬琰看着这画面,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拭泪。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林氏的手抚在纪衡头上,就像刚才安抚纪琬琰似的,无声的安慰着纪衡。其实纪衡对林氏的思念,远远比纪琬琰要多许多,因为纪衡是在林氏手边长大的,对于母亲的思念自然要强烈一些。

“娘,这些年您受苦了。儿子没用,不能让您早点出来。”纪衡眼含泪光的说道。

这一回纪琬琰能够成功的将林氏从西偏院中弄出来,一来是占了先机,杀了老太君和周氏一个措手不及,二来也是因为纪衡这些年在府中一直暗中维持着当年的一些人,包括当初从他身边遣走的丫鬟小厮,正是因为有那些人的配合,纪琬琰这次的行动才会成功。

林氏苍白病弱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低声说道:

“你,过的,好吗?”

纪衡点点头,声音哽咽:“好,儿子一切都好。”

林氏伸手替他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珠,再次开口:“你的父亲…葬在,纪家的陵地吗?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去看他?”

经过几次联系,林氏说话声音虽然还是有些弱,但已经稍微连贯一些了。

纪衡点头:“看了,每年都去看…陵地有人看守,我都是偷偷去的。娘,我爹当年为什么要自杀,他若是活着,您也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了。”

林氏的目光有些飘散,冷冷的勾唇一笑,对一双儿女说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你爹…是被老太君害死的。当年,三夫人诬陷我,老太君借此,要杀我,正家风,你爹,不肯。老太君就…威胁他,让他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因为如果你爹不死,她的儿子就不能袭爵,你爹被她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就范。但他,害怕老太君出尔反尔,他就…跑到集市,在街尾的歪脖树上,吊死了,他死了,必然惊动官府,仵作必然要验尸,他在身上,留了血书,写了自己用命保我的遗愿,让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老太君就,没法反悔了。”

纪衡和纪琬琰对视一眼,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父亲自杀一事,居然还藏着这样的隐情,根本不是外界所传那样,是因为受不了妻子偷人的打击,这才一气之下上吊自杀的。他身上的遗书被发现,外界只会说他痴情错付,心灰意冷之下还想着要保住那贱妇的命,可谁又知道,他的死竟然只是一场交易吗?就因为他挡在宁氏的儿子面前,所以,宁氏就用这种方法逼他就范。

“这个毒妇!我要杀了她!”

纪衡突然从床边猛地站起,样子像是要立刻冲出去一般,纪琬琰快一步拦着他,说道:

“哥哥,你冷静点。你这样冲出去,无非就是让宁氏手里多一条血债罢了。”

如果纪衡真的去找宁氏,只怕还没走到林氏跟前,就已经被林氏派人杀掉了,她当年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足见她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当初纪琬琰一心恨着三夫人周氏,却没有想到,老太君的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条血债,上一世她稀里糊涂,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而林氏直到被害死,都没能向自己的孩子说出当年真相,还被自己女儿误解了一辈子。

纪衡咬牙低下头,努力让自己调整情绪,林氏也坐直了身体,又开口说道:

“衡儿,你莫要激动。这个仇,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报的,咱们,从长计议。”

听了林氏的话,纪衡才是彻底的挫败了,直接就坐在榻上,说道:“怎么从长计议,爹死了,爵位被二叔拿走了,宁氏在府中一手遮天,咱们拿什么跟她斗?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林氏对纪琬琰说道:“晚晚,将你哥哥,扶起来。”

纪琬琰照做,将纪衡再次拉到了林氏床前,让他在床沿坐下,与母亲面对面,只见林氏抓住了纪衡的手,说道:

“我也不甘心。但一切…急不得。但娘保证,你爹的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替他报的。”

纪衡掀唇还想说点什么,可对上林氏那双深不见底的明眸就愣住了,林氏的表情不像是说笑,她说要报仇的神情和语气,就好像小时候纪衡摔倒了,林氏将他扶起来,安慰他那时说的那句:摔倒没关系,爬起来就好了。

一样的令人安心。

纪衡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林氏看着他,又看看纪琬琰,然后才又说道:

“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你是月瑶苑的后门来的吗?走的时候,当心些。出去就回书院,好好读书,不用担心其他的,有事我会让晚晚告诉你的。”

林氏说完这些话,神情就像是有些累了,纪衡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却也知道这里绝非自己久留之地,他是偷着从月瑶苑连接街面的后面偷偷进来的,纪琬琰的计划他也知道,除了让府里的人配合之外,他没有帮上什么忙,纪琬琰今早才派人去告诉她,如无意外,今晚来月瑶苑就可见到母亲,他如约而至,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跪地与林氏辞别,纪琬琰送他出门,纪衡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送到纪琬琰的手中,说道:

“这是哥哥身上所有的钱,全都给你们,用完了我再送来,我跟着朋友这些年做了些生意,钱你们不用担心,你要好好照顾母亲,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你好好收着,他们都是我的人,关键时刻能保护你们,你年纪还小,以前我怕你不懂事,所以只能让人偷偷的接济你们一些吃食和棉衣,不敢给你和徐妈妈多少钱,生怕引起那些毒妇的注意,今日你做了这样一件大事,哥哥心中十分佩服。本不该让你一个人照顾母亲,但哥哥现在还不能留在你们身边,你凡事要多个心眼儿,保护母亲的同时,也要保护自己,那些人坏着呢,知道了吗?”

纪琬琰前世今生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关切的话语,一时又红了眼眶,从前她和徐妈妈生活在月瑶苑中,虽然清苦,可不管好坏,确实是没有缺过吃穿的,现在纪琬琰才知道,原来这中间还有纪衡暗中的接济,而她上一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背后的事情。

纪衡替她擦了眼泪,说道:

“别哭了,哥哥知道为难你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我明年春天会参加科举,得个秀才不成问题,那时候,我再想法子把你们接出去,这段时间,你和母亲都把身子养好了,多吃点饭,府里克扣,就让徐妈妈和甘嬷嬷自己上街去买,咱们月瑶苑通着外头的街面,这些事甘嬷嬷她们都知道,她们全都是伺候母亲的老人,你可能不太熟悉,但她们都是好人,你可以完全信任她们,有事就多和她们商量。”

纪衡的殷切吩咐,纪琬琰一字一句全都记在脑海中,就算有些事情她都明白,也不想打断纪衡,因为她真的太久没有被人关心过了。

纪衡戴上了黑色披风的帽子,与随行小厮一起趁着夜色从后门走了出去。

纪琬琰回到房间,将纪衡给的银票拿给了林氏,数了数,居然有八百两那么多,全都是十两的面额,应该是纪衡早就准备好了的,生怕她们没处去换,就给了面额小些的。

“哥哥说,他这些年和朋友做了点生意,钱的事,让咱们不用担心。”

林氏点头,说道:“他和叶青是朋友,做点生意,也是正常的。”

纪琬琰看林氏有些累了,就扶着她躺下,林氏将银票又全都给了她,这才说道:

“叶青的父亲和你哥哥的父亲是莫逆之交,叶家是皇商,你哥哥当年被赶出去,走投无路,定然也是靠的叶家接济,才有了今日。”

纪琬琰这才明白,说道:“原来爹爹还有这样一个朋友,这么说来,也是多亏了叶家呢。”

林氏的眸子落在纪琬琰的脸上,看着这个与自己容貌有八分相似的女儿,林氏的神情似乎有些悲凉,纤薄的唇瓣开合了两次,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只闭上了眼睛。

纪琬琰见她累了,便不再与她说话,站起身,放下帐子,就走了出去。殊不知在床帐中闭上眼睛的林氏,却突然又睁开了,看着纪琬琰离去的背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纪琬琰走到院子里,就见甘嬷嬷已经组织大家开始打扫了,四五桶水放在台阶上,梅蔷和朝颜正在擦洗柱子,甘嬷嬷亲自扫着院子,林樊则负责运送繁重的东西,福伯站在廊下,修剪庭院里的花草。

徐妈妈在厨房里清洗灶台,绿丸则在厨房外的炉子旁烧水,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井井有条。

纪琬琰先是唤来了绿丸,让她给母亲灌一个汤炉子去被褥之中,如今还是寒冬腊月里,天气最为寒冷,房里没有生炭炉,实在太过阴冷了。

绿丸应了一声,就去做了。

纪琬琰这才走到甘嬷嬷身旁,对她说道:

“甘嬷嬷,你先别做这些了,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事想请你办。”

甘嬷嬷放下笤帚,把手在外衣两侧擦了擦,这才对纪琬琰应声道:“哎,奴婢这就来。”

纪琬琰走入了一间空房,这里原来是她爹的书房,后来大房发生变故,也就空了下来。

甘嬷嬷走入之后,纪琬琰就把门给关了起来,然后拿出了五百两银子送到甘嬷嬷面前,说道:

“甘嬷嬷,我年纪小,不懂管家,这些银子是哥哥刚才给我的,咱们没有前帐,这便算是与你交接了,今后月瑶苑中的一切全都交给您了,我这里有几件事,你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