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小开始不仅时常出入皇宫内苑,更与怡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阿姐还活着。

恒凌的话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像烧红的烙铁,就那样烫进了他心底,一时之间,让他忘了呼吸。

“妹夫,怎么了?”仪柳停下步伐回过头去,似笑非笑的望着任子衡。

“无事。”任子衡看起来的面色如常,垂放在侧紧握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开,让人丝毫看不出任何痕迹。虽是如此,视线却再次望向方才看到长歌的方向,而方才那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地,那儿来往人群匆忙而过,也有停顿者,皆非他要寻之人。

方才那无意间的一瞥,他分明是看到了她。

“无事便好。”仪柳笑笑,环顾四周,忽然惊呼道:“咦,那边那姑娘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好像……好像是曾经伴在大姐身边的人?”

“在哪?”任子衡闻言大惊,迅速顺着仪柳指的方向望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然不见他们所说的人。

“朝那巷子走去了。”仪柳收回视线,睨了他一眼,在心底微微冷笑,又道:“怕是我看错了吧,大姐身边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川州呢。”

“夫人,夫人,这扇子看起来很精致——”

不远处的乌雅一手执扇,兴致勃勃的招呼仪柳去看那摊子上的精致画扇。仪柳顺着话茬儿朝她走去,身后的几个随从也忙跟了上去,独留任子衡一人站在原地不知想着些什么。

笃笃敲门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凝神对着棋盘的许暮衣与长歌被打断了思绪,却不见丝毫不悦。

“进来吧。”长歌抬手,落下黑子,吞下了许暮衣半片的江山。

许暮衣蹙眉苦思时,门被人推开。

踏进门的是进来闭门不见外人的闻秋。

正如长歌所预料的那般,纵然闻秋再聪明,她终究是个孩子,若真是要比耐心,赢的人定然是她。

长歌并不理会闻秋,而许暮衣苦思冥想下步棋的落脚之地,也无心理会她。闻秋并不介意这些,她缓步上前,走到了她们身侧。

低头纵观棋局之后,见许暮衣久久不动,又见长歌眉角微带得意之色,轻哼一声,伸手执一枚白棋落子。

许暮衣一愣,随即拍手笑道:“这棋下得极妙,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单单落下一子,便逆转了局势,长歌也不由得路出赞赏之色。许暮衣的棋艺无疑是不如长歌的,她爽快的让出了位置,闻秋取而代之。

不同于先前的平静无波,长歌与闻秋的对弈可谓是刀光剑影,血色连天。而最终,长歌因一时大意被闻秋逼近了死角,最后以一子之差败下阵。

“没想到长歌也会败呀。”许暮衣比自己赢了棋还要高兴上三分。

“风云变幻,世事莫测,又怎有不败的道理?”长歌洒脱的接受她的调侃,转而故作不解的问道:“秋儿上这儿来,不会是心里念着我们了吧?”

见长歌装模作样,闻秋也不愿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也知道我来这儿找你所谓何事,我们就坦诚一点吧。”

“嗯?”长歌嘴角微勾,等着她接下话茬。

闻秋不负她所期望,顺着话儿道:“既然你我有相同的目的,何不联手呢?”

“我又为何要与你联手?”长歌为自己添了茶水,道:“多了你或许可以事半功倍,少了你,与我而言,并无多大的影响。”

“是吗?”闻秋自椅子上站起,转身便走。

虽不曾回头,却在心底暗暗倒数。

倒数到“一”时,长歌果然开了口,“既然来了,又何妨多坐一会儿。”

闻秋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睨了长歌一眼,道:“我既然来了,就是想开诚布公的和你谈,若你执意拿乔,也无妨。”

许暮衣一直未开口,熟知长歌性子,却也注意到长歌执杯的手悄悄多用了些力道,不由得暗叹闻秋年纪虽小,却不容忽视。

片刻后,长歌深呼吸,端着茶的手微微向前:“合作愉快。”

闻秋虽未作表态,脸色却好了几分。她踱步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就听长歌问道:“就目前这局面,你有何看法?”

“闻府必毁。”闻秋眸子一敛,说出这话时,心头却泛起了一丝不舍得。

许暮衣与长歌相视一眼,轻声问道:“且不说别的,你在闻家呆的时日也不短了,真就没有半分情面?”

闻秋不语,长歌却道:“是,闻府必毁。嘴上说来当然是容易许多,你有何高见?”

闻秋的想法确实与她不谋而合,可怎么毁掉闻府让殿下心甘情愿的随他们重新开始却让苦思许久,毫无良策。

“你们别忘了闻府那名外来的娇客,还有那娇客口中念念不忘的孩子。”闻秋的脸上爬上诡异的笑容,“怀疑的种子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怀疑。

长歌眸中现出一抹亮色,却掩饰的极好。

是啊,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经受的起怀疑?

疑而不信,再坚定的信念也会被摧毁。

她也曾想过这一点,但她却忽略了那个孩子——许春弄的孩子。

“我需要知道,目前我们的手中有多少的筹码。”闻秋不掩好奇。她知道他们布置了许久,却不清楚到底哪步棋是他们安排的。

长歌与许暮衣交换了个眼神,许暮衣也大方的告知了他们的筹码。

第一,任何地方都不满眼线的铁军卫。

第二,正在赶往川州途中的恒凌公主。

第三,身在闻府的许春弄和她行踪不明的孩子。

第四,携手合作的秋氏后人。

第五,京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

第六,将许春弄送到川州来且动机不明的幕后黑手。

第七,显然已经知道殿下或者的皇帝陛下。

或许不多,但,这些,足够毁掉秋家,也足够让他们重新在朝堂上立足。这些筹码有的或许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下,也不管这些筹码中到底有几个能用到最后,就目前而言,足矣。

 乱局(三)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有之。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许春弄的院子有个极为秀雅的名字,叫兰庭苑。

琳琅站在门口,听院中传出女子低柔的声音在反复吟唱着这首《猗兰操》,呆呆的站了许久。

这两日恰逢天气转凉,六个多月的身子,加上春日较为厚实的衣裳,让琳琅看起来有些臃肿。一旁的阿若虽扶着她,站久了却不免腰酸背痛。

阿若跟在琳琅身边并不久,也不若素衣那般和琳琅亲近,摸不准琳琅的脾性,却又生怕她出了点什么差错而成为闻府的罪人,遂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去通报一声?”

琳琅不答反问:“阿若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回夫人,阿若虽识得几个字,却从未听过这歌。”阿若道。

“这歌叫《猗兰操》,甚为好听。从前我家中有一歌女尤为擅歌,很小时我便听过这歌。此歌原是一位圣人所作,我母——母亲也极爱这歌。”琳琅淡声道。

阿若接不上话,只好沉默,想想不妥,又道:“夫人怕是累了吧?不如……”

里头那位娇客进府这么久了,闻府上下从未见琳琅去找过她,也未见琳琅为她动过怒,阿若也不知道琳琅今日怎么忽然就想到这儿来了。其实,不是进去就是回去,她一个当下人的不好明说,觉得有些左右为难。

琳琅看了身侧的阿若一眼,心下却暗暗叹气。阿若毕竟不是素衣,如今的闻府,再无一人能像素衣那样贴心了。

院中依旧在重复那首歌,紧闭着的木门纹丝不动,偶有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却也片刻就淡去。

琳琅动了动,阿若以为她是定了心准备进去,却不想她却淡淡说道:“我们回吧。”

本是想看看里头那位是什么角色,到了临门一脚她终究是放弃了。她不愿自己像个妒妇,更不愿去怀疑闻不悔。

妇人之仁?

或许吧。

阿若虚应一声,扶着琳琅转身欲走。

甫一转身,就遇到了人。

闻不悔不知何时回府,正迎面走来。

琳琅并未想到会遇上闻不悔,显然他也同样不曾想到会在这院子门口遇到琳琅。一旁的阿若见了他有些怕,往琳琅身后缩了缩。

见阿若害怕的模样,闻不悔下意识皱眉,问道:“琳琅,你怎么不在屋中休息?”

琳琅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瞧了半晌,微微一笑道:“本想来看看这儿缺了什么,但又想到爷时常会来,应该不会缺什么,又有些乏了,正欲回去。”

“辛苦你了。”近来发生了太多预想不到的事,闻不悔累得无暇再去多想什么,他上前走了几步,伸手摸了摸琳琅的肚子,问道:“我正要进去,你乏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琳琅低眉顺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容颜心忽然有些凉。若是从前,他再忙,也会以她为先。

她并非要闹什么别扭,也确是无需和里头那位争什么,但眼前这熟悉的人却在这一刻让她有些失望。

甚至连一旁的阿若都替琳琅不值。

即便是琳琅掩饰的再好,同床共枕多年的闻不悔亦从她的僵硬中看出了她的情绪。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春弄有些神志不清,我只是不大放心她。”

“老爷,为什么不将这许家小姐送回许家去?这么一直让她住在我们府上,您让夫人如何是好?外头那些闲言碎语说的可难——”阿若忍不住插嘴,却在闻不悔骤冷的眼神下讪讪闭上了嘴。

琳琅轻轻拿开闻不悔放在她身上的手,退了一步,有些不稳,多亏阿若扶的快。闻不悔极为不悦的皱紧了眉头,上前欲扶她,却被琳琅拒绝。

闻不悔有些无奈,低声道:“琳琅,你别信外头那些浑话。”

“若我要你今日便将她送回许家,从此再不相干,你当如何?”琳琅状似平静,缩在宽袖中的手却不自觉的紧握成拳。

结发夫妻八年,她与他从未脸红过。她也知他重情义,并不想逼他,可是她真的很怕,怕再这样下去,她会变得疑神疑鬼,变得不再相信他。

“许家早已搬离川州多年,找到他们谈何容易。”闻不悔试图劝说琳琅,“我们夫妻多年,我可曾骗过你?”

琳琅的目光落在闻不悔的脸上,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今日,你不就骗我了。五天前,你便寻到了许家人,不是吗?”

闻不悔在瞬间沉默。他望着眼前的人儿,忽然觉得那么的陌生。

从不过问并不代表无知。

琳琅看着他,静静的等他的答案。藏在袖中的那只手,细长的指甲扎进了肉里,虽未见血,却是生生的疼。

院子内的歌声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门霍然被拉开。

许春弄从院子中提着裙摆奔向闻不悔时衣着整齐,丝毫不见当日初到闻府那狼狈之色。或许是闻府的水养人,她看起来比原先红润了许多,脸上带着娇憨的笑,若琳琅不认识她,定会觉得她极为可人。

“夫君,你回来啦?”

琳琅望着她像只鸟儿般扑入了她的怀中,眼中除了他,再无他人。

闻不悔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她。

琳琅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迎上琳琅的眸子,闻不悔的手自许春弄的背上滑落,试图推开她,却被她抱的更紧,直到许春弄松开他。

她退了两步,拉着闻不悔的手问道:“夫君,你不是说回来的时候给我买糖葫芦嘛?”

闻不悔一愣,随即安抚道:“回来时太匆忙,忘了,下次再给你带,可好?”

极为温柔的话语,像是情人间的温柔低哄。

琳琅从未见过他们之间相处的摸样,这一瞬间却觉得气血翻腾,却生生忍了下来。她闭了闭眼,朝阿若冷冷的说道:“我们回吧。”

随即任由阿若搀扶着自己不再去看他们,以极为平缓的步伐离去。

路过闻不悔身侧时,闻不悔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琳琅不看他,也不试图挣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极为冷漠:“放手。”

许春弄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在侧,见他拉着别的女子不放,遂上前去扯他的手。闻不悔怕扯伤琳琅,便松了手,琳琅得了自由,也不愿再去看他们,任由阿若扶着她离开。

“夫君,你怎么可以去碰别的姑娘呢?”许春弄有些委屈,“你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和铭儿好的,你忘了吗?”

闻不悔望着她娇媚如昔的面容,忽然觉得很累。他无奈道:“春弄,别闹了。”

许春弄闻言,忽然梗咽了起来:“娘曾对我说世上的男子皆薄幸,我原还不信,原来夫君也这样。”

说完便转身跑回了院子中,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闻不悔望着那扇被用力合上的门,心下虽恼怒,却又极为无奈。

并非他不想送春弄回许家,而是许家根本不愿认春弄这个女儿。他能如何?将她赶出闻府,让她自身自灭吗?

他做不到。

可是琳琅她——

想到琳琅,他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团。

闻家在京里的铺子,但凡是闻家有参股的铺子,都在对手有意的打压之下到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如若再撑下去,势必会拖垮闻府其他的生意,他努力了良久,始终还是得放弃。

生意上麻烦事不断,现下倒好,连家中也闹腾了起来。

琳琅性子别扭,许多话情愿憋在心底也不愿明说,难得今日有了这么一着,他知道她这是在捻酸吃醋,若是前阵子,他定会为此而欣喜雀跃。可如今闻府确是一团杂乱,他根本无暇顾及。

他从未这么懊恼过,甚至连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也不曾如此的沮丧。

多日下来的情绪在这一刻通通爆发了出来,他一拳砸向了那扇紧闭着的门板,发出了剧烈的声响,不仅吓着了路过的下人们,也吓到了里头的许春弄。

许春弄确是被吓到了。

她望着院子那扇似乎还在轻晃的门,莫名的打了个冷颤。站在原地半晌后,她才慢慢转身进了屋,一推开门,便被那屋中端坐在椅子上优雅喝茶的妩媚女子吓了一跳,她正想装疯尖叫喊人,却听那女子冷冷低喝一声,那一声低喝让许春弄的尖叫卡在了喉咙口,退了一步。

手悄悄的扶上了门框,许春弄故作镇定的问道:“你是何人?”

“这闻府上下,几乎是人人都信你得了失心疯,但总有例外。”那女子嘴角微勾,笑得恁是动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许春弄浑身戒备,绞尽脑汁却想不出眼前这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到底是谁,目的为何。

“夫人且当我是客人,此行只为和夫人谈场交易,若夫人答应,那自是好,若夫人不愿意,那我这便走了。”女子笑了笑。

上下打量那女子,确定她无害,许春弄这才靠近她,在一旁坐下,道:“既是客,就该堂正的走前门,姑娘何必拿自己当宵小一般对待?”

“也是,若是客,都该跟夫人一样,堂正的走闻府大门。”女子嘲讽她进闻府的意图,果见许春弄变了脸色。她正要开口送客,又听那女子开口道:“数日前我的人在凉州途中救下了一个小公子,据说是林大人的独子……林夫人,我们谈场交易如何?”

 永嘉记事?韶华

曲莲入宫那年是永乐二十年,时值永乐帝景炎当政。

这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亦是三年一回的选美之年。彼时曲莲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是那人却对曲莲说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他不会娶她。后来曲莲大哭了三日,参加了这年的选美。

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这些人家的女子自古以来便被称为良家子,而大毓朝历代皆有规定宫女取自良家子。所谓选美,就与科举一样,在这些良家子之中选出优秀者,入宫充作宫女。

进宫那日,家里人欢天喜地却又愁云密布。

已然显露老态的父亲对她说,能进宫,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日后你当过的比现在好上许多倍。

末了却别开眼去不看她。

曲莲知道父亲对她进宫一事也是极为不愿意的,进了宫门,或许再也出不来,甚至再也见不到家人。

但她并不想后悔,因为路是她自己选的。

母亲拉着她的手哭的不能自己。

母亲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以后离了家,大好的韶华只能在深宫之中流逝,若哪天犯了错被责罚还会丢了一条命。

而后母亲给了她一对质地甚为粗糙的玉镯,那曾是母亲最为宝贵的陪嫁品,亦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年纪尚幼的弟弟撇着嘴对她说,没嫁给那个男人是她的福分,那男人貌丑人又粗鄙,全然没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母亲的不舍,始终没能改变曲莲进宫的事实。

她踏进了大毓朝庄严而华美的皇城,此后数十年,不曾再回过家。

曲莲一直都记得最初站在皇城门口时那激烈的心跳声。她颤抖着手抚摸腕中母亲赠与的玉镯,小心翼翼的欣赏这个全然不同的地方。

那宏伟的城门平地生出一种威严感,让她自此一生都沉溺之内,全然忘了最初时母亲的话。

母亲说,一入宫门深似海。

皇城中的一切对曲莲来说都是陌生的。

从前她在家中,虽是长女,却也是父母纵容,弟弟不甘愿的礼让。入宫之后,一切全都变了模样。

进宫的第一天,便有女官神色淡然却傲气十足的与她们这些初初进宫的宫女们说,她们入宫,是为了服侍主子而来,不要试图想着变成凤凰攀上高枝——大毓朝永乐帝五岁继位,这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外有传言永乐帝貌如神祗,是大毓所有姑娘们梦想中的夫婿。

次日宫中又安排了女官来教导她们礼仪,教导她们一切,这些女官要比宫外书院里的夫子们严格上许多倍,而曲莲,和同期进宫的宫女们一样,学的那般小心翼翼。

那时候的曲莲虽不傻,却仍旧看不清人心,她乖顺的对身边每一个人好。

教导她的女官模样已经不再年轻,她喜欢摸着曲莲的头说,保有这样的心性是好的。在那女官的有心维护下,最初在皇城的那段日子,曲莲比之她人,是幸运的。她全然浸沉在皇城的高墙与宏伟华丽的宫殿之中,偶尔念及家中父母与幼弟,却都强忍了下来。

那时她还想,或许这个地方,她脚踩的这个地方是不同的——

往后的日子证明,这个地方确实是不同的,红墙琉璃瓦在这片天空下分出了两个世界,外边的人看到的只有耀眼的琉璃瓦与荣华富贵,却从来都看不到再这围墙中的欢乐悲喜。

入宫之前,曲莲也曾在心底偷偷想过主子的模样,但入宫之后却发现,偌大的皇城,要见到主子的面是极为不易的。

人缘颇好的她也时常听别的宫女说起主子。

曾无意间窥得永乐帝龙颜的宫女时常红着脸说起永乐帝,也时常做些美梦,期盼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不单单是一人,几乎同行的所有宫女都做着这样一个美梦,唯独曲莲例外。

永乐帝或许是极好的,但曲莲固执的认为,就如《诗经》上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般,所谓良人,必是一心一意单许她一个未来的人。而这年的永乐帝,除却皇后霍明月,还有大大小小妃嫔无数。

未入宫之前,她也时常听外头的人说起帝后。

人们总说帝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天下的典范。那时她也曾悄悄羡慕过皇后霍明月,这个全天下最为高贵的女人。

入宫之后,那些曾经的艳羡却慢慢消失的无踪迹。不论如何的相敬如宾,却始终无法改变永乐帝并不全然属于皇后这个事实。

她甚至有些同情起霍家的女子,她们或许可以成为大毓最高贵的女子,却注定得不到一心一意单许她们一个未来的良人。

她也有幸见过皇后霍明月,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远远的一瞥。

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她头上那在阳光下耀眼异常的凤簪。

金黄色耀眼炫目的光,刺得人的眼睛酸疼。

同住一屋的宫女岁末与曲莲年岁相仿,性子却是天差地别。岁末是水做的女子,生来仿佛有流不尽的泪,而曲莲从来不哭。

曲莲时常在夜里醒来,发现岁末偷偷的跑去外头哭泣,注意的多了,她便与岁末成了朋友,然后成为姐妹,很好很好的姐妹。

她与岁末结拜为姐妹那天,宫里迎来了第一个小主子。

她一直都记得这天,十月初十,她在住所院中央那颗老槐树下,与岁末结下了姐妹之名。

永乐二十年十月初十,镇国大将军任远与边境蛮夷之战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了宫中,被蛮夷困扰了近半年有余的沧州百姓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日,皇后霍明月诞下永乐帝第一子,即大毓朝第一位公主,永乐帝赐名怡和。

怡者,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