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无论云妃多受宠,却始终只在景珣面前自称奴婢。

见云妃一直望着恒凌消失的方向不发一语亦一动不动,鸢紫忍不住开了口:“娘娘,我们……”

云妃收回视线,转身迈出了步伐。走了几步,她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鸢紫,今日立后大典可迟到不得,我们赶紧走吧。回头……”

随即顿了顿,又喃喃自语道:“兴许也不用等回头了,今儿,该是能见到了……”

鸢紫虽不明白她说的是谁,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忙低头跟上前去。

她手中提着的花篮中盛开着自御花园中新摘下的花儿,花蕾上还沾染着清晨最美的露珠。偶有露珠自花叶上悄然滴落在地,却都在裙摆轻跨之后寻不着任何一丝痕迹。

宫里人素来势利,不论云妃多受宠,新后入主中宫后这后宫谁做主还说不定,在这儿要生存就必须明哲保身,故而往日见了云妃无不巴结谄媚的宫人们今日却连话都不敢多说。

回到庆云宫后,鸢紫才恨然骂道:“这些人的良心当真没良心,亏得娘娘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他们,皇上一立后,一个个都当娘娘是洪蛇猛兽了。”

一旁侍立的宫女太监也不敢多说话,见鸢紫冷眼扫来,都慌忙低下头去。

云妃却像个无事之人,微微一笑,对她说道:“今日这样的大日子,身上这衣裳也太素了些,平日里你眼光不错,这会儿可有什么好主意?”

鸢紫忙敛了脾气,稍稍一想,笑道:“依奴婢看,前两天尚衣局送来的那套月牙色秋服煞是好看。”

云妃回头睨了她一眼,温声道:“那衣裳虽好看我却不大喜欢,就挑件浅粉的吧。”

“奴婢遵命。”鸢紫朝一旁服侍的宫女使眼色,她们立刻忙碌起来。

庆云宫中伺候的宫人众多,不多时便为云妃打扮妥当。待一切准备妥当后,云妃见时辰不早,便领着鸢紫一道出了庆云宫。

这样的大日子,当然免不了见到一些故人。

也才走到景程宫附近,便见到了跟在内侍身后正欲求见皇帝的大将军任子衡。云妃下意识停下脚步,身后的鸢紫见是他,亦停了下来。

内侍眼尖,见云妃站在不远处,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任子衡一眼。宫里人人皆知云妃出自大将军府,这会儿遇上,多少有些体己话要说。虽说后妃与朝臣共处易引发非议,但这二人一是宠妃一是权臣,他一个小小内侍自然是得罪不起。

任子衡迎上内侍的视线,却不说话。内侍正不知如何时候,却见云妃朝他们走了过来。内侍不懂声色的看了云妃一眼,遂对任子衡说道:“这会儿时辰尚早,也不知皇上可否起身,不如将军先在这儿歇会儿,待老奴去看看之后再来引将军去见驾?”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公公了。”任子衡淡笑,接受了内侍的提议。

内侍逐渐走远,云妃与任子衡面对面站着,却未曾先开口。

虽早已娶了恒凌公主,任子衡却依旧是大毓女子眼中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鸢紫偷偷看了任子衡一眼,正好迎上了任子衡淡扫过来的视线,蓦地脸一红,慌忙又低下了头。见云妃一直不语,鸢紫聪明的退开。

偶有路过的宫人多被鸢紫拦了下来,四周早已没了旁人。云妃直勾勾的盯着任子衡瞧了好半晌,终于轻笑出声。

任子衡详端眼前面容娇美的女子,淡淡说道:“多时不见,娘娘看起来过的不错。”

“确是不错,这不是,都托了将军的福吗?”云妃道。

云妃笑时眉眼弯弯,与她其实说像却又不像——任子衡盯着她的眼睛瞧得仔细,竟微微走神。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虽快,却被云妃抓了个正着。云妃嘴角微扬,心头笑的讽刺,面上看来却极为温和柔美。

她自然知道他在失望什么。

初入将军府时,有人说她肖似恒凌公主。后来她入宫,宫中上了资历的宫人私下议论说她神似长公主。眼前这个男人会带她回将军府,后来她又入宫,大抵都是因为像某个人的缘故吧?

“将军让内侍先走,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怎么这会儿竟不发一言了?”云妃仍旧笑容满面。

任子衡回过神来,反问:“若非娘娘有话要说,我这会儿该是在面见皇上。既然娘娘无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她虽贵为皇妃,身份上高人一等,按品衔来论依旧比不上任子衡。倒是任子衡待她一向比其他人温和了些,今日却显得疏离许多。

云妃并不计较这些,只觉得有些好笑,等任子衡向前跨出了几步后,才问道:“可是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我一个与她长得有些许相似的人在你眼中也便算不得什么了?”

任子衡脚步微顿,道:“看在故人份上我劝娘娘一声,有些事既然与你无关就不要瞎搅和,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见他继续往前,云妃沉默了下,再开口时有些怅然,问道:“你既将我带回燕京,为何又轻易让我入宫呢?”

任子衡干脆停下来脚步,回头,迎上了她的眸子。他看着那双极为熟悉的眼睛中夹带的受伤神色,心头颤了下,随即却敛下心神,末了叹息道:“锦绣,整个大毓都是皇上的,我为人臣子,而你,让皇上看见了你。”

这样的答案让她一愣,眼角瞥见不远处朝着这方向走来的内侍和鸢紫,方才那抹怅然已然收起。她伸了伸手,轻轻一扼,便将一旁的花儿自枝头折断,飘飘然落了地:“将军说笑了,这儿哪有什么锦绣。”

内侍并鸢紫过来时,见两人保持有一段距离,心下松了口气。内侍上前迎着任子衡,道:“将军请随老奴来,皇上已经在候着了。”

任子衡点头,随内侍一道离开。鸢紫服身,自他走远后才抬起头来,看向云妃,云妃神色如常,并未看出点什么。

云妃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鸢紫,我们也走吧。”

“是,娘娘。”鸢紫小步紧跟云妃身侧朝前离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一名宫女提着扫帚清扫四周,见地上那早已被踩得稀巴烂的花儿,当是哪个不长眼又爱美的宫娥糟蹋花儿,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通。又过了两刻钟,有年岁尚幼的小宫女提着裙摆兴冲冲的跑来咋呼着吆喝她去偷窥这后宫即将迎来的皇后娘娘。

那一瞬间,皇城内的礼炮声响彻天空。

礼炮声吓哭了年幼的景姮。

皇帝大婚,除却现在的嘉礼,与寻常贵族子弟大婚其实在礼仪上大多差不了多少。像嘉礼这样的盛典上自然找不到乳娘的身影,平时看起来乖巧可人的景姮哭起来确实有几分山崩地裂的架势。

琳琅抱着她低哄,景姮却越哭越大声,她身旁的恒凌见白嫩嫩的娃娃憋足了劲在哭,忍不住笑出声来,亦跟着哄她。可景姮却丝毫不买帐,好在礼炮放的够多,声音亦足够的响,将景姮的哭声全都给压了下去。

不像外官那样在外头候着,所有身份高贵得以参加嘉礼的女眷都在事先搭好的凉亭中,或在一起,或身份贵不可言有独立的空间。亭子四周隔了纱绢,若隐若现,既让女眷看清外头的情形又不易让外头的人轻易的瞧去了女眷的容貌。

她们所在的地方又与其他女眷隔了些距离,又隔了帘子,也没什么外人,除了随侍的逐风、长歌并云霓、云裳之外,其他宫女太监都在不远处候着。

景姮将一张小脸儿哭得通红,就在她们头疼不已时,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景珣却悄然的踏了进来。

他的到来让琳琅和恒凌都愣住,原本随侍的长歌与逐风也都退了出去。

景珣伸手抱过琳琅怀中的景姮,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又捏了捏她柔嫩的鼻尖,逗道:“姮儿莫怕,身为我们大毓最尊贵的公主,怎么能被小小的礼炮吓哭呢。等你长大些,舅舅带你去将库府里存放着的礼炮砸个通透一报今日惊吓之仇,可好?”

恒凌闻言笑倒,似是哀怨道:“珣哥从前总说阿姐和我是大毓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可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阿姐,我们好可怜哪!”

琳琅闻言忍俊不住,道:“阿珣,姮儿还小,你这般哄她她怎么听得懂?若你真带她去讲库府存放的礼炮砸个通透,那日后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谁家的儿子愿意娶个骄纵的妻子?”

“阿姐说笑了,怎会有嫁不出去的公主?瞧瞧,我们姮儿这不就不哭了。”景珣笑得有些骄傲,他怀中的景姮已然停止哭泣,睁着圆溜溜的眼儿盯着他瞧,一双白胖胖的小手在他脸上乱抓一通后咯咯笑出声来。

见他怀中的景姮笑得开怀,琳琅笑着埋怨道:“亏得我如此辛苦才将她生下来,她对你倒比对我还亲。”

“姮儿你看,你娘亲捻酸了。”景珣逗着景姮笑得甚为开怀。

琳琅看着他怀抱景姮宠溺的模样,忽然有些心酸,眼神蓦然一黯,却在下一瞬立刻敛眉敛去那不必要的情绪。

她自以为遮掩的巧妙,恒凌却看的十分真切,她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兀自与景珣笑闹,好像他们年岁都还小时那般,许多的心事笑笑闹闹中仿佛烟消云散。

笑闹片刻,琳琅忽然正色道:“阿珣这会儿怎么跑这来了,内侍可知道?莫让人四处找你。”

“阿姐放心吧,珣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恒凌抱过景姮边逗弄边笑道。

景珣站在那儿微笑,也不说什么。琳琅看着站在她们面前的景珣,身上的衣裳是专门为大婚准备的,正色是大毓婚嫁时最喜庆的大红色,衣领四周用的是黑色,还有金线镶出的边儿,将他衬得愈发的俊俏。

许是方才将景姮抱在怀中逗弄的缘故,他的衣领微微有些翻起,琳琅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拉平了他的衣领,看了看不大满意,又伸手将他前胸的衣裳捋顺,笑叹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能亲眼见到阿珣大婚,阿珣毕竟长大了……”

“阿姐倒是越来越有当娘的架势了,日后姮儿怕是要被念叨烦咯。”恒凌听着琳琅感慨的话语在一旁幸灾乐祸,被琳琅瞪了一眼,笑嘻嘻的抱着景姮躲到了景珣身后。

琳琅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外头内侍的声音打断,道是吉时马上要到了。

景珣在琳琅的催促下离开后,她想从恒凌怀中抱回女儿,却被恒凌躲开。恒凌笑道:“阿姐别这么小气,再让我抱一会儿。”

琳琅捂额叹道:“这么喜欢,怎么不生一个。”

恒凌闻言笑容顿失,琳琅察觉到不对,忙轻巧的换了话题。

她并不知道恒凌与任子衡之间的矛盾在哪儿,不论贫富贵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又何况是她?

才一会儿,恒凌就被琳琅几句话逗笑,外头的丹陛乐徐徐响起,悦耳异常,提醒众人吉时已到。

礼官唱礼的声音在宽阔的太和殿外响起,在琅琅殿宇之间显得空旷而又荡气回肠。远远的便看到景珣扶着一名同样身着大红色皇后喜服的女子缓缓走来,走道两侧的乳白大理石上跪了一地的人,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

距离有些远,琳琅并未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脑子里最煦丽的印象便是那身衣裳,艳红艳红的,在逐渐高升的日头下娇艳似火。

有那么一刹那,好像在那女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那,便是大毓朝的皇后了。

云妃的手无意识的抚着腕上的那串玉珠,心却不在那浑身艳色的女子身上。她微微偏头,看向与自己隔了一段距离的亭子,想象着那里头的人是一副什么模样。

却又什么都想象不出。

从未见过,毫无想象的凭据。

随侍的鸢紫见她心不在焉,轻声问道:“请恕奴婢斗胆,这样的日子娘娘就算不开心也只得忍着,让外人看见了不好。”

云妃回神,下意识看了低着头的鸢紫一眼,默不作声。

似乎每个人都以为,她该关心的是那个就要接过皇后印笺的女子,毕竟,能威胁到她如今地位的,非那女子莫属。

可她,并不关心。

再次朝不远处瞧去,微风轻拂,吹晃了纱帘子,里头那人的面容若隐若现,却又因那段摸不去的距离而显得模糊。

隐约有些熟悉,却又是极为陌生的。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鸢紫出声提醒时她才发现嘉礼早已结束。再看向不远处,那儿的人早已离去,风又吹拂起了帘子,这次倒是吹得起劲些,让人极其容易就将里头的一切看的真切,可那儿却已是空荡荡的,唯有桌上摆着的瓜果依旧新鲜犹似刚摘下时那般。

坐得久了,双腿亦有些麻木,云妃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鸢紫眼明手快扶住了她。鸢紫将她扶稳妥后,道:“娘娘可要再歇息片刻,待会儿要面见皇后娘娘,若是失礼可不好了。”

云妃没说话,却在站稳之后率先步了出去,鸢紫见她如此忙跟了上去。

鸢紫是在云妃入宫封妃后就跟在她身边的,在宫里头呆的年岁却比云妃要长上许多许多,她也曾羡慕过云妃,却也一心想为她好。一路上见到的人不少,不论是何种眼色,都被鸢紫一一挡了下来,那些幸灾乐祸的,更是让她瞪了回去。

“娘娘无需介怀,毕竟皇上心里还是有娘娘的。”若无,又怎么会有之前的专宠?在她看来云妃比皇后差的,无非就是家世。并州霍家的女儿世代为后,所以新后能入主中宫,无非就是生于霍家。

云妃停下脚步,鸢紫差点儿撞上她,她并无怪罪,反而朝鸢紫笑得极为真切:“鸢紫,你知道从前我生活在什么地方吗?”

鸢紫一愣,心道不就是将军府吗?

云妃见她那呆模样,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本身就姿色出众,这一笑倒有几分颠倒众生的意味,连甚为女子的鸢紫也冷不凡为那笑容倾倒,待她回过神来,云妃早已和她拉开了好一段距离,她惊呼一声,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因是帝后大婚当日,没过多久便有内侍过来传话说皇上有旨令后妃改由明日再去给皇后请安,都小心翼翼等候皇后召见的后妃命妇们便都散了。

云妃回到庆云宫不多时便有人通报说秦嫔与苏才人求见,云妃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未曾细想便让人以她身体不适为由打发了。

宫里头这些女人无非就是如此,见不得别人好,总想着看别人不好过。她不若秦嫔与苏才人,没有傲人家世在身后撑腰却在品级上生生高出了她们那么多,她们今日想看她笑话也在情理之中。

脑海中忽然浮起先前那若隐若现的面容,熟悉的感觉又冒上了心头。云妃下意识放下手中翻了几页的书卷,那头鸢紫亦端了热茶进来。见是她到来,云妃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鸢紫,你进宫这么多年,可见过怡和长公主?”

“初进宫时倒有幸见过。”鸢紫想了想,道:“长公主虽受尽先帝后宠爱,待我们这些宫人极为谦和有礼,这点与皇上倒极为相像。”

“是吗?”

见云妃漫不经心,鸢紫便住了口,放下茶水后便要出去。就在她的手触到门柄时,忽听云妃说道:“去备些礼物,晚些时候我们去飞鸾宫走一走吧。”

鸢紫一愣。

怡和长公主在生常安公主难产,险些香消玉殒,故而时平日里皇帝以养病为由不让后妃去打扰她,秦嫔与苏才人也上门去探望过,却都被人挡了下来,众人之中唯独云妃不曾上门求见过。

鸢紫回头看向云妃,见她又翻起了方才的书卷,模样极为沉静。跟在云妃身边这么久她依然猜不出云妃的心思,鸢紫在心头惦了惦,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晚些时候云妃领着鸢紫上了飞鸾宫,方到那儿就被长歌给挡了下来,甚至连飞鸾宫的正殿都没能进。

云妃入宫时日不算长,却也听说过怡和长公主身旁的女官秦长歌。当年秦氏姐妹在宫中可谓名动一时——但凡跟怡和长公主有关的,似乎都并不寻常。

长歌婉拒的极为委婉,却也十分坚决,看情形是打定了注意不让云妃如愿。鸢紫有些不平,倒是云妃显得平和了许多。见主人无意见客,云妃也无意再纠缠,便带着鸢紫走了。

然后是热闹又极为寻常的一夜,夜宴之后百官散了场,热闹一时的宫里忽然静了下来,皇城的上空中燃放了整整一夜的焰火,绚丽的烟花一朵朵在空中炸开,像初春的花儿那般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若是在寻常的百姓家闹洞房倒是省不了的,可帝王家的洞房,又有谁敢去闹?

年幼的景姮在这个夜里似乎特别的精神,琳琅抱着她站在院中看上空的焰火,她挥舞着小手依依呀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站在琳琅身侧的恒凌手中拎着一壶的美酒,边饮边笑,叹息道:“转眼,都不同啦。”

琳琅偏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我还记得你出嫁那年,皇城上空的焰火也是这般一朵接一朵。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焰火远不如现在多样。”

“阿姐记得当年的焰火,是否也记得当年的我?”恒凌有些微醺,靠向琳琅,语气中却藏着巨大的委屈。

当年的她,哭的那么委屈。

琳琅让人将怀中的景姮抱走,屏退了左右宫人,叹息一声,伸手抱住了恒凌,轻拍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慰着。

不单是恒凌想起了出嫁时的模样。

恒凌出嫁时,至少还有父皇母后看着,有她看着。而她……那年的她,出嫁时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的祝福亦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平静到她如今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闻不悔的面容又浮上了她的脑海。

她忽然忆起那日她初初听闻偌大的闻府在一夜之间付之灰烬时心口那撕裂的疼。那疼痛感至始至终都没能离开她的脑海,就好比生景姮时难产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般的记忆犹新。

恒凌觉得颈部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凉稠的东西滴入了衣襟。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却十分的肯定。

“阿姐,你哭了。”

旧事

第五十二章

古人常说一醉解千愁,恒凌豪饮,自然是先醉倒的那个,琳琅的酒量亦不是很好,不知为何却越喝越清醒。

伸手微微撩开恒凌散落在嘴畔的发丝,琳琅忍不住叹了口气。恒凌自幼便跟在她身后玩耍,有什么心事她一看便知,也才过了几个年头,如今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这说不长不短的几个年头,她过的日子与这皇城格格不入。

醉卧在桌上的恒凌忽然嘤咛一声,嘴里喃喃说了句什么,琳琅凑近些想听明白,却听的不真切。

燕京的深秋之夜已然有些凉透,夜风自窗外袭来,夹杂着丝丝凉意,让琳琅微微混沌的思绪陡然又清明了几分。

“殿下,”长歌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何事?”琳琅未回头,反倒为自己斟了杯清酒。

长歌看了醉卧一旁的恒凌一眼,沉声道:“任将军来接恒凌公主回府了。”

琳琅闻言一阵,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沉默了片刻后,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朝寝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不打算见他吗?”长歌问。

“不了,领他进来将离离带走便是了。若问起,就说我已经歇下了。”琳琅头也不回,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目送她离去后,长歌方转身去将等候在外头的任子衡引了进来。进了屋后任子衡下意识扫了四周一眼,只见恒凌醉卧在旁,轻叹一声后上前去将她抱入怀中。恒凌在他怀中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睡得愈发安稳。

“长歌,有劳了。”任子衡向她致谢。

“将军客气了,这不过是长歌分内之事。” 长歌不动声色的盯着任子衡,在他的眼儿下意识又四下张望微微勾起嘴角,道:“早些时候殿下说有些倦了,知将军会来接恒凌公主便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此刻殿下怕早已歇下了。”

任子衡朝长歌报之一笑,沉默的抱着恒凌步了出去。长歌跟随其后将他们送出了飞鸾宫,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后,正欲转身,就见到了徒步而来的曲莲。

同为女官,她们的品级虽不相上下,但曲莲之于长歌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见来人是她,长歌有些欣喜,忙迎了上去,笑道:“莲姨,您怎么来了?”

“原来是长歌呀,”曲莲抬高了手中的灯笼,见微弱的灯光映出了长歌明媚的面容后又放下了灯笼,笑道:“长公主可歇下了?”

“方才送走了恒凌公主,这会儿怕是歇下了。”长歌道,“莲姨怎么这会儿还没歇着?”

曲莲拍了拍长歌的手,笑道,“这么热闹的日子好多年不曾见到了,方才与曹侍中喝了些小酒,正打算回,不想见到了你。公主回来亦有些时日了,可惜一直无缘见到。”

长歌听出她话中的惆怅之意,稍稍敛了笑意,正色道:“莲姨不必郁结于心,殿下她不过是还未有归属感罢了。”

曲莲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重重叹息一声,道:“长歌,你且莫过于执着了。前两日我整理屋子,竟翻出了从前妩歌喜爱的几本册子,待过几天妩歌忌日一道烧给她,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许是太久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妩歌”二字,曲莲的话让长歌的心隐隐作痛起来,浅浅的疼,却噬骨焚心。她张了张嘴,话到喉咙口却生生的卡住无法言语。

曲莲见此也不再多话,端正了手中的灯笼向前走了两步,方与长歌错身而过,便被长歌唤住。

“莲姨,那些册子,能留给我吗?当年那场大火将妩歌的东西烧得一干而尽,那些怕是妩歌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了。”长歌的声音很轻,“兴许,再过些年大家都不记得这世上曾有个秦妩歌了。”

“那既是妩歌的东西,你自然有决定的权利。明日我差人给你送来便是了。”曲莲想了想,复又道:“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你还会记得,不是吗,长歌?”

“多谢莲姨。”

曲莲闻言叹息一声也便离开,独留长歌站在原地死死咬着唇瓣,近乎咬出血来。

就算所有人都忘了,她又怎能忘得了?她与妩歌磕磕相伴了十几载,在被父亲嫌弃在无可奈何之下被母亲送入宫中的这些年头,能陪她一起哭陪她一起笑的人舍妩歌其谁?就连殿下,也无法代替妩歌。妩歌的死,她怨不得殿下,唯一能怨的人单是自己。

若她最初时能不那么天真可笑,凡事都懒得去深思,当日死的人或许不是妩歌。

深夜露寒,风轻轻吹晃挂在门口的两盏宫灯,晃悠悠的,灯火在摇曳之间忽明忽暗,摇摇晃晃拖长了地上的影子。

“长歌姑娘,长公主说夜深了……”飞鸾宫中的小宫女自院内小跑出来,战战兢兢的上前开了口,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憋了许久才憋出这么句话。

长歌瞬间收起了那些向来不外漏的情绪,挥退了小宫女,转身便进了屋。待长歌进了门后,伶俐的宫人立刻阖上了门,落锁时甚至发出了一声沉闷。外头的焰火似乎还未消停,在沉静了片刻后又听到砰得一声。

灿烂的焰火在空中炸开,火红火红的。

夜深,该歇了。

往后几日,称得上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之处,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飞鸾宫也忽然静了下来。恒凌自那日酒醉之后便不再入宫,景珣新婚燕尔且国事繁忙自然也抽不出空闲,平素里那些急着巴结长公主的朝中大臣们这会儿也稍稍将目光移向了略有专宠倾向的皇后。对此琳琅并无不满之处,反倒乐见其成。

因琳琅身份不同,景珣又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到她修养,那位皇后娘娘也不敢妄自打扰,这几日下来虽神龙不见为,相处起来倒也奇异的平和。

恒凌派人传来口信,欲邀琳琅过府一叙,琳琅连续推了几日,她却不死心,打定了主意要见琳琅。

这日一早,琳琅方起身便听长歌传来将军府的口信,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次恒凌只说想念景姮,想接她过府小住几天。

琳琅闻言失笑,问道:“她若真念着我们,进宫小住几天不就是了?”

长歌神色如常却一语道破其中的由来:“那日恒凌公主喝醉了,皇上怕她回头再不顾殿下的身子又拉着你饮酒,便下了命令两个余月内不准她进宫。”

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终日躲在飞鸾宫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琳琅自然也不知道。

琳琅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她难产之后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但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亦恢复了七八成,景珣的做法确实有些大惊小怪了。

“殿下可要给恒凌公主回个口信?”长歌问。

“不必了。”琳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拿着玉梳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发尾。长歌见她如此便要退出去,还没走两步,琳琅忽然说道:“长歌,你派人去与阿珣说一声,我们这便出宫一趟吧。”

长歌点头,将早些时候宫女送来的新鲜花儿摆正后便出去寻了个手脚麻利的太监去传话。

不多时,有宫女送了寻常人家的衣裳进来,且干净利索的替琳琅换上了衣裳。

燕京女儿家的服饰与宫装自是不同,但京中贵族女子的衣裳亦有不少仿自后宫女子的服饰。琳琅淡淡扫了身上那布料朴质无华实十分贵重的寻常衣裳一眼,便知这衣裳是由长歌做主挑的。到底是长歌明白她的心思,如此看来,她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并无多大异样。

宫女为琳琅挽了个闺阁女子的发髻,乍然一看,竟无人能看出她早已过了二八年华。长歌甫一踏进门便看到了如此装扮的琳琅,恍然间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旧时光。

琳琅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瞧了个透,总归不满意,索性拆了那发髻,重新让宫女将头发挽成妇人髻后才消停。见长歌已然候在一旁,心知一切皆已准备妥当,遂与她一道走了出去。

一出寝宫,就见到了逐风与乳娘,乳娘的手中还抱着犹在酣眠的景姮,琳琅走上前抱过奶娘手中的景姮,率先朝门口走去。

飞鸾宫门口早有出行的马车候着,这类马车是宫里头专门为微服出行的主子们特制的,有别于辇车的华丽,马车的外表与寻常的马车并无二样。

抱着景姮坐上马车,琳琅一时间百感交集。永乐三十八年之前,她亦时乘坐这种马车出宫,那些往事在她坐上车的这一刻愈发的清晰起来。长歌随后跟着上了车,而逐风则坐在车前驾车而行。

一切似乎都并未改变,独独,少了妩歌的笑。

琳琅下意识看了长歌一眼,碰触到长歌的目光,下意识别开了眼。长歌亦念起了从前的欢乐时光,心中更是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