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姮自琳琅怀中转醒,依依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原本平稳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马儿嘶叫一声,虽算不上响却让车中人蹙起了眉头。琳琅问道:“出什么事了?”

长歌直接挑开了帘子,见马车已然停在了皇城大门口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不远处的大门那儿有一辆马车自中门而入,正朝皇城内奔去,那马车的标志显而易见。

进皇城得以从中门而入的人本就寥寥几个,既是右相府邸的马车,那车上坐着的人莫过于当朝右相望苏公子。

还不待逐风回话,长歌便放下了帘子说道:“殿下,是右相府的马车。”

琳琅听是望苏的车子,微蹙的眉头尚未平复,道:“我们这般不动声色的出宫,就不必去招呼了。”

“恐怕不行了,殿下。”逐风的话自帘外传来,下一刻右相府的马车已然在他们的前方停了下来。

那马车停妥当后,车夫跳下车撩开了帘子,望苏自马车中缓缓步下,上至车前,手中的折扇晃悠悠的转着圈子,嘴角噙笑行礼,道:“望苏见过长公主。”

略带几分陌生的声音让琳琅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景姮,她不由想到初次见到望苏的情形,彼时景姮尚在腹中,她平静的生活因他起了巨化。且,此人太过危险,竟一眼就看出车中的人是她。

长歌默不作声静待琳琅开口,琳琅沉默半晌后才开口,喉间微涩,道:“大人免礼。”

望苏看了那纹风不动的帘子一眼,又笑道:“自前次燕京一别后便无缘再见到公主,不知公主安好?”

“劳大人费心了,一切安好。”琳琅道:“大人此行必是皇上有事相商,本宫不便打扰大人的行程,改日定当邀大人一叙旧情,大人先请吧。”

“既是如此,容望苏先行告退。”望苏拱手行礼告退。

长歌微挑帘子,看着望苏上了他府上的马车后才放下帘子。右相府的马车自不远处擦身而过后,逐风亦驾车朝皇城大门奔去。

守卫听是怡和长公主要出宫,自然不敢多加阻拦,极为轻易的放了行。车出了皇城后一直朝将军府的方向驾去,一点点远离皇城。

琳琅忽然心生感慨。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皇城,只觉得一觉醒来,又重新回到了最初,飞鸾宫还是那座飞鸾宫,全然找不到一丝一毫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很多事就像被什么抹了个干净,似乎从未发生过,却又那么清晰的烙印在脑海中。

而她,居无可奈何。

御书房外头守卫来往不绝,却都离的甚远。内侍早已在外头候了多时,一见望苏朝此处走来便迎了上去,将他领进了御书房,随后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臣望苏见过皇上。”

“免礼。”景珣正站在案桌后提笔细细的琢磨着些什么,见望苏到来,问道:“在城门口遇上阿姐的车了?”

“确是遇上了长公主的马车。”望苏回道。

景珣未再说话,专心致志于手中的动作,望苏立于一侧不敢多言,御书房内安静得彻底。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景珣放下了笔,抬头朝望苏笑道:“卿上前来看看我这画像否?”

见景珣招手,望苏便大步上了前。堂上放着的那画无疑是景珣新做,画上的墨迹尚未风干,多彩的颜料使那画中人显得神采奕奕。

画的赫然是琳琅。

“皇上画出了长公主的风骨。”望苏看着画中人说的极为诚实。

“哦?”景珣忽然挑眉,“看来,卿对阿姐亦是极为了解。”

望苏一惊,却掩饰的极好,故作慌张道:“臣惶恐,臣自年少与皇上相交,常听您提到长公主,久而对长公主亦了解一二……”

景珣望着他,目光烁烁,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后,忽笑道:“不必紧张,玩笑话罢了。”

“臣知错。”

“起身吧。望苏,你我相交多年,这儿没有外人,不必拘礼,坐。”景珣入座后,见望苏坐妥,敛了方才的笑意,肃然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潜伏在尚国的人传回了消息,尚国内乱将起,就看仪柳公主能否把握住这次机会了。”望苏起身下跪,道:“臣请旨出使尚国。”

景珣沉吟半晌默不作声,又闻外头传来内侍的通报声,道是镇国大将军觐见,遂朝望苏说道:“你暂且先回吧。”

“臣告退。”望苏领了旨意行了退礼后便起身离开。

任子衡进来时与他遇了个正着,二人点头之后就擦肩而过。见了景珣之后,景珣不说正事却话起了家长,问了些摸不着边际的话,任子衡虽不明白景珣的用意却都一一回答。

拐弯抹角一翻后,景珣方切入正题,问道:“近来四方安定,这安逸怕是不会持续太久,你有何看法?”

“今年南乾国大旱,举国上下收成无几,冬日又将至,每逢冬日便粮草奇缺的西蛮夷极有可能冒险舍南乾而扰我大毓边境,臣以为当加派兵马守我大毓西北虎易关、西南齐阳关。”任子衡道:“且,尚国国君久病入骨已然拖了许久,怕是内乱之祸将起。素来与尚国交恶的北齐定不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倘若仪柳公主求助,我大毓势必无法作壁上观。”

“方才右相自请出使尚国,你以为如何?”景珣微微一笑,问得极为随意。

任子衡低头思索片刻,道:“皇上心中所想便是臣心中所想。”

“看来行之与朕却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景珣笑了笑,道:“边境安危就多劳你费心了。”

“臣惶恐,保家卫国乃臣之本分。”任子衡低头,未曾直视景珣。

“都是一家人,行之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景珣安抚道:“军饷粮草之事,朕自会吩咐下去,定不会亏待了行军的大毓子弟兵们。”

“臣替军中所有的兄弟谢皇上恩典。”任子衡闻言放宽了心。

“行之怕是还不知道吧,今日阿姐带着姮儿去了将军府。”景珣轻巧的转了话题,“朕怕她在外头遇到什么事儿,你先回吧,多派些人去保护阿姐的安全,切莫让她与姮儿出了什么差池。”

任子衡闻言一愣,忙敛了心神,故作镇定道:“臣遵旨。”

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景珣的眼底,他睨了他一眼,淡笑道:“你且回吧。”

燕京城内的繁华自是不必说,车行在路上便可视外头人声鼎沸,年幼的景姮似是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好奇,挣扎着想爬出去。

长歌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殿下,小主子对外头的一切好奇了。”

琳琅敛了心神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于是朝赶车的逐风说道:“逐风,你寻个地方将马车停靠好,我们下车透透气。”

逐风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客栈,便将车赶了过去,在客栈门口停妥,待琳琅与长歌下了车后给了店小二一锭银子,吩咐他将马车停妥。

见一切都安排妥,琳琅抱着景姮率先举步,长歌与逐风亦趋亦步的紧跟在她身后。外头的世界与皇城高墙琉璃瓦相辉映出来的自是不同,这一切对小景姮而言都充满了新奇,让她一直咧着小嘴直笑。

他们一行,男俊女貌美,加上个讨喜的小娃娃,自是引人注目,可皇城脚下的人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大毓民风开放,燕京城里的公子小姐们多有上街,再见他们这一行,多瞧上几眼后便不会去多想——或许人人都对怡和长公主好奇,却并未有几人真正见过。

街上小贩的吆喝声声声不绝,各式各样的都有,景姮对杂耍似乎特别感兴趣,颇有赖在那儿不走的姿态,只要琳琅一动,她便扁嘴要哭,惹得琳琅哭笑不得,索性也就随了她的性子。

此行出宫也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并非真那么想上将军府。那儿虽有恒凌,却也有另一个让琳琅顾忌的人在。

那个人,曾让她以心相许,最后却成了一场梦。

在心底微微自嘲一番,琳琅甩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想,正要哄景姮离开,却被不远处一女子轻缓的声音给吸引住。

那声音……

琳琅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寻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主一仆两名女子正在僵持着,声音出自那夫人之口,她正背对着琳琅让琳琅无法看清她的摸样。

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琳琅的耳中,让她心下狂喜万分,忙抱着景姮一步步靠向那夫人。那夫人似乎也是察觉一直盯着她瞧,下意识回过头来,见是琳琅,当下便顾不得礼仪大叫道:“夫人——”

琳琅的脚步曳然而止。

却是素衣。

曾爱(一)

也曾想过再遇时,却从不曾想过这会儿就遇上了。

眼前的素衣年纪轻轻容颜秀丽,盘着妇人的发髻,身上衣裳是燕京贵族女子常见的样式,看起来贵气十足,面容上那惊喜交加的泪水更是让她显得楚楚动人。听到她那声叫,不远处的几个仆役打扮的男子立刻靠了过来,警惕的盯着琳琅一群人。

琳琅站在原地想抬脚上前,脚下却有如挂了千斤重的石子。素衣在惊喜之后不顾身上那曳地的长裙朝琳琅狂奔过来,在快要撞上琳琅的一刹那止住了脚步。

“她、她……”素衣盯着琳琅怀中那笑嘻嘻犹流着口水的景姮连说话都带着结巴。在闻府一夜之间俱亡的消息传入左相府后,数月之内她都无法相信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却不想今日在燕京的大街上能再次见到她。

谁能想象有朝一日还能重遇在大火中丧生的人?

琳琅爱怜的看了怀中的景姮一眼,朝素衣轻点头。她给出的答案让素衣忍不住哭出声来,道:“上苍有眼啊,闻家总算留下了条根。老爷若是地下有知,定能含笑九泉。”

素衣无心的话像把利刃生生的剜开了琳琅心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很疼很疼,却无法表现出来。

琳琅只觉得脑海中大火的影子越来越强烈,火光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闻府大火的情形与当年飞鸾宫那场大火交杂在一起,仿佛一切一切就在眼前发生的那般真切。她下意识将怀中的景姮抱得更紧了些,景姮似乎觉得疼,一张小脸儿皱成了一团,扁了扁嘴,却不哭也不喊。

素衣看了愈发的难受,知是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拭去脸上的泪,换上笑容,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我可以抱抱小姐吗?”

琳琅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未回神,素衣又接连喊了几声,待她回过神来,又听素衣重复了一遍后笑道:“你也算是姮儿的姑姑,自然可以。”

素衣闻言心下百感顿生,接过琳琅怀中的景姮,柔软的小身子乖巧的偎进她的怀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日后她的孩子,是否也会如此柔嫩可爱?

怀中的景姮忽然扭动了起来,小短腿乱蹬,这情形似乎吓坏了一旁的丫鬟,那丫鬟欲伸手去抢素衣怀中的惊呼,还边嚷嚷道:“二少夫人,您腹中的孩子都三个余月啦,这要是伤着了怎么办?”

丫鬟的手还未碰到景姮便被长歌一手拍开,长歌朝那丫鬟报以一笑,却不怒而威:“你当是谁都可以碰我们家小主子吗?”

素衣的丫鬟是自小便在左相府中娇养大的,素来便自认高人一等,见眼前的长歌模样虽美衣着却与寻常富贵人家无不相同,被这么一拍顿时心生不悦,见长歌气势逼人,忍不住反击道:“二少夫人腹中的可是左相的亲孙子,若有什么差池你赔得起吗?”

琳琅闻言一喜,惊讶道:“素衣,都有了身孕,方才怎能跑的那么急?如今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切莫像从前那般孩子气,这街上虽热闹,待孩子出世后再玩乐也好。”

说完欲伸手去抱景姮,景姮却咯咯笑了几声愈发偎进素衣的怀里,琳琅见此又好气又好笑,见她不再乱蹬,也便随了她。

“小主子?”素衣看向长歌,有些愕然。从前在闻府,说长歌姑娘是夫人的妹妹时便无人心存疑虑,那样的气势确是富家人娇养出来的小姐,却原来与她一般的身份?她忍不住又看向随行的逐风,视线随即又落在琳琅身上,眼中满是疑虑。

琳琅不言语,当是默认了此事。长歌显得十分坦然,倒是素衣久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身侧的丫鬟见主子全然无心理会她,恶狠狠的瞪了长歌一眼,却被长歌冷冽的眼神吓得别开眼去,碰触到逐风的视线时,悻悻然低了头。

“玉满,出什么事了?”

老者低沉的嗓音在不远处想起,接着又听到一稍为年轻的声音微略不满的责问道:“玉满,明知道夫人有了身孕,怎能带她带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若出了事当如何是好?”

琳琅一行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两辆轿子,轿中人早已下了轿,二人正站在不远处。

轿子有左相府的标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谁。那老者便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左相楚敛,而站在他身侧的便是楚恒。

素衣见了来人,恭恭敬敬的给老者行了礼,又看了楚恒一眼,不再说话。

丫鬟玉满闻言当下便跪了下去,委屈道:“老爷,少爷,二少夫人不听奴婢的劝执意上街,无奈之下奴婢只好带了几个随从跟着,就怕夫人出了什么意外。奴婢知错了,请老爷责罚。”

楚敛皱眉道:“你且起来吧,要罚也是回府再论。”

“奴婢谢过老爷。”玉满自地上起身,站在素衣身侧聪明的不再开口。

楚敛又转向素衣,道:“素衣,你都要当娘的人了,自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这街上人来人往不安全,近日还是少出府吧。”

“知道了,爹。”素衣也低下了头。

楚恒见状,悄悄靠向素衣,伸手扶着她。他的举动让犹在担心素衣在左相府是否受累的琳琅心底微微放宽了些。

素衣怀中的景姮见她似乎不大高兴,也扁起了嘴,又有乱蹬的架势,琳琅见状怕伤了素衣,强制将她自素衣怀中抱了出来,景姮当下不给面子的哭了起来,她忙安抚道:“姮儿乖,你姑姑腹中有了娃娃,你这样会伤了她。”

好在景姮并非爱哭闹的孩子,虽对琳琅的话半知不解,却在她的低哄下停止哭泣。

“闻夫人?”楚恒的视线落在琳琅身上时震惊的瞪大了眼,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反应。

琳琅碰触到他的目光,大方的朝他轻点头,随即视线越过楚恒落在了楚敛身上。楚敛位高权重,总少不得一些人借口上门攀交情,故而自方才起就不曾去注意琳琅主仆几人,见她盯着自己遂看了过去,这一看怔住,回过神后慌忙拖着楚恒欲跪,却被琳琅拦了下来。

左相楚敛是两朝元老,自先帝起便官拜左相,对于当年的怡和公主虽不常见却也不陌生,如今的琳琅与当年虽添了几分成熟风韵却并无多大不同。既认出了琳琅,便知那小娃儿是常安公主。

当街遇上了如今深受圣宠的怡和长公主和常安公主,楚敛当真是吓了一跳。他正要开口,却听琳琅慢悠悠说道:“我既微服在外,大人自不必多礼。长歌、逐风,你们还不见过左相?”

长歌和逐风这才上前与楚敛行了礼,楚敛见状亦回礼。他老谋深算的视线在琳琅与素衣之间转了一圈后,道:“夫人既与我们素衣相识,何必上楚府一叙旧情?”

楚恒与一旁的素衣一样心中充满了疑惑,这些疑问只有楚敛能回答,可惜此时楚敛无心顾着他们。

琳琅正欲开口,忽听身后有人又急又气,道:“阿姐,你可让人好找。”

她回了头,只见恒凌领着府中几个侍卫匆忙的迎向她。

楚恒与父亲同是在朝为官,虽从未见过怡和公主,对于嫁入将军府的恒凌公主却不陌生,恒凌的话有如一道天雷劈进他的脑海,让他不敢相信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昔日川州闻府的夫人竟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怡和长公主,连带着扶着素衣的那只手也不自觉的用了力,让素衣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臣拜见恒凌公主。”

楚敛领着儿子儿媳欲行礼,恒凌这才注意到他,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原来是左相大人,不必多礼了。”

随即转向琳琅,道:“宫里来了人说你早早便出宫来将军府了,我在府中等了许久不见人,怕出了什么事急忙带人出来寻阿姐,原来阿姐是在路上遇到左相了。”

素衣再迟钝,这会儿也多少知道琳琅身份之贵,她身旁的玉满更是吓白了脸,生怕琳琅怪罪。

这厢恒凌的大举动已然让街上的行人开始侧目,又见前头任子衡领了人匆匆忙忙的靠近,有不少人认出了任子衡,如此一来惹出的动静就更大了。

琳琅抱着景姮远远的看他一步步来到面前,那恍若隔世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虽数年一晃眼就过,他与从前却无多大改变,经过数年战场的洗礼,原本的锐气磨平了,却越发的坚韧。

这个人,曾陪她一起渡过了美好的年少。

她人生最初的十几年里,笑有他,泪有他,若非有缘无分,那如今姮儿该是她与他的孩子了。

可,世事无常不是吗?

任子衡最终停了下来,在离琳琅三步之遥的地方。

越想靠近,却越是无法靠近,有时仅仅一步之遥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又何况是三步之遥?

恒凌看了任子衡一眼,朝琳琅说道:“阿姐,我们先回吧?”

琳琅朝她点头后转向素衣,道:“素衣,当了娘的人,切莫像以前那般莽撞。”

见素衣含泪点头,她又与景姮笑道:“姮儿,快与你姑姑道别。”

景姮似模似样的朝素衣依依呀呀,惹得素衣忍不住笑开。

又与楚敛道别后,琳琅主仆便跟随将军府众人朝将军府的方向而去。随着他们的走远,路上停下观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哄散,独留楚家人依旧站在原地。

“恒儿,你方才唤怡和长公主闻夫人?”楚敛问。

“爹,那真是怡和长公主?”楚恒仍有些不敢相信,而素衣更因楚恒的话而呆愣。

嫁到燕京这么久,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位公主,谁能想到她竟跟在这位公主身边伺候了多年?

“方才那情形你都看到了,还能有假?”楚敛看了楚恒一眼,视线落在素衣身上,心下暗道回府后要吩咐府中上下多多关照儿子的这位妾室。自川州闻府一夕俱毁后,少了川州首富撑腰的她在府中多多少少有受到些排挤,他原先也不甚在意,但方才长公主的话让他不敢再看轻她。既有常安公主唤她一声姑姑,从此怕是连他也要给她几分薄面了。

楚敛不再理会其他人,兀自迈开步伐坐回了轿中,一声令下后轿夫便起脚回了左相府。

轿帘压的极为稳妥,反倒让轿中空气变得有些稀薄。楚敛的思绪百转千回,极其自然的想起了早些时候那个关于秋家人的传闻,传闻秋家人出现在川州闻府。

彼时他亦派人去打探过,更曾监视过闻府,却一无所获。而今闻家夫人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却有一个天下极贵的身份。

川州那一座小小的闻府,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两朝为官,从前便见识过这位公主的能耐,与当年的盛气凌人相比,如今能够藏拙的她更让他不可小看。

怕是又要变天了!

曾爱(二)

第五十四章

将军府的景物虽比不上皇宫,放眼燕京城内亦少有敌手。亭台阁楼的布局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特色,却又充满了北方园林的棱角分明,园中的花团锦簇更是让整座府邸染上了几分秀美。

这府邸,琳琅自是不陌生的。

当年这座将军府,本是为她与任子衡的大婚而新建的,若非那场意外……琳琅霍然回神,见本在前头领路的恒凌已然停下脚步看着她,神情有些不悦。

“阿姐,我与你说正经话呢。”恒凌道:“你与姮儿在府中小住几日可好?”

琳琅见她满怀期待也不忍拒绝,想了想,道:“好吧,你寻个利索的人送个口信回宫,省得阿珣担心。”

恒凌当下就笑逐颜开,道:“我就知阿姐也想我了,珣哥不让我进宫,我这会儿可以不想让阿姐回宫了!”

说完便唤来总管,让他去送口信后欢天喜地的领着琳琅一行人去了厢房。

走在身后的琳琅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了口气,若非不忍拒绝恒凌,她定不会在这将军府小住。

当然,不管琳琅如何郁结,他们一行仍是在将军府暂住了下来,府邸上下都知来了贵客,来往的仆役较之往日也更加的规矩。

待一切都安顿好后,天色也渐渐晚了,府中里里外外都挂起了灯笼,倒也显得亮堂。恒凌腻在琳琅房内逗弄景姮,长歌在一旁弹琴,逐风一直守在门外,琳琅则坐在一旁笑看着她们。

不多时云裳便来提醒说到了用膳时辰,恒凌一手抱着景姮一手挽着琳琅前往膳厅。

琳琅原以为会与任子衡不期而遇,用膳之时却并未遇到她。恒凌并未问起他的去向,琳琅亦不多话,一顿饭便吃的不温不火与平日并无多大的起伏。

入夜之后的将军府灯火摇曳,景姮这一日折腾累了,早早便开始犯困,琳琅则在一旁轻缓的哄着她入睡。长歌尚未去休息,仍在琳琅屋中陪着她。

待景姮一入睡,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琳琅与长歌对视一眼,长歌便上前去开了门。在守卫森严堪比皇城的将军府内亦不必担心有小贼敢擅闯,加之逐风在,无需担忧。

琳琅见恒凌进来,笑道:“是离离呀,还不歇息?”

“阿姐,晚上让我睡在你这儿吧?”恒凌上前做到了琳琅身旁,像个小姑娘那般撒娇。

琳琅低头看了怀中的恒凌一眼,又见她一脸坚持,便允了。景姮在琳琅怀中已然睡熟,长歌见状上前抱了景姮便退了出去。

待门一阖上落了锁,恒凌脱了外袍率先上了床,琳琅却拿起了早些时候自将军府书房里拿来的《大毓图志》看了起来。

恒凌侧卧在床,单手支撑着望着不远处看书的琳琅,不知瞧了多久,忽然问道:“阿姐,你很怕看到他吗?”

“嗯?”琳琅原先不明白她在问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到,索性装傻,道:“离离口中的他,指谁?”

恒凌哼了一声,道:“任子衡。”

她说得如此直白,琳琅只好叹气,道:“离离,你们夫妻一场,怎会如此生疏?我记得从前你都唤他任哥哥的。”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恒凌眼眯了眯,又问:“阿姐,那左相府与你可有何渊源?”

琳琅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反问道:“离离你久居燕京,对楚恒可有了解?”

恒凌讶然,“可是左相府的楚恒?”

“正是。”

“只听说左相公子才貌出众且家有一妻一妾外,此外并无多大了解。倒是他夫人我曾在宴上见过几回,还算得体。当年父皇为你择婿,他也在名册之上,彼时你说左相其人野心极大,因而动手将他从册中抽离,现下怎么就问起他了?”恒凌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蓦然叫道:“我这倒想起来了,楚恒那位妾室据说出自川州闻府。”

她话音刚落,忙消停下来。自川州大火之后,所有人都默契的不说起川州闻府,此番她无意之间脱口而出,怕是触动了阿姐的伤心事了。

背对着她的琳琅背影晃了晃,随即又归于平静。恒凌有些难受,轻声问道:“我让阿姐伤心了吗?”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唯一入耳的只有书卷翻页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琳琅轻笑出声,道:“离离你还小。”

虽早早嫁做人妇,却仍是小孩心性。

恒凌闻言不置可否。

在书册快要见底之时,琳琅轻缓的开口,语中夹杂许多的感伤,道:“离离,父皇的忌日要到了呢。”

床那头恒凌的眼睑掀了掀,手不知不觉紧握,末了又松了个透彻,低低叹息道:“是啊……这么一晃,就过了九年了。”

二人都想起了永乐帝,年少时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的威严男子。

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将琳琅的影子拉的老长,随着烛光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有些不真切。恒凌盯着她的背影瞧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好一阵子,施施然有了倦意。入睡之前,她道:“阿姐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想父皇母后,也想你。从前我以为这天下再大,也不过就是头顶那片天那般,阿姐就算嫁的再远,也不会出了这燕京城,可是有天一觉醒来就发现什么都变了,身边最亲的人就剩下珣哥。后来珣哥忙着平内乱,忙着国事,也无暇再像从前那样与我一同玩乐,独剩我一人了。从小我便在你们的宠溺下成长,但这不长不短的九年让我明白了许多事……”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总是阿姐和珣哥护着她。可是她,总想告诉他们她已然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亦可护着他们。

秋蝉的叫声自屋外若有若无的传来,不似夏日的蝉鸣那般欢快,倒有几分迟暮的悲凉之意,身后悄悄然一片,再没了声音,琳琅不曾回头,握在手中的书却再也没能入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书,起身,靠向了床。恒凌早已睡下,对于她的靠近自然是毫无知觉的。

琳琅坐在床畔,伸手拉了拉被子,手轻轻抚过恒凌的睡颜,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