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日,连日来连绵不绝的大雪也停了下来,朝中疯传镇国大将军已抓住了大部分证据,知道当日皇上遇刺的主谋是何人,朝野上下为之震惊却也为之好奇,私下都纷纷猜测了起来。

到了晌午,高悬在空中的日头方将燕京城内的积雪融化了些,燕京城内便出了大事。任子衡带领兵马包围了陈王在京中的宅邸,将陈王府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午膳之后尚在小憩的陈王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便被禁卫军以谋逆之罪拿下。

不多时,朝野上下都得了消息,道是当日派刺客入宫行刺皇上的,正是陈王。消息传入宫中后,皇帝因兄长谋逆十分痛心,交由刑部全权处理此案。

任子衡站在天牢前,看着牢中的陈王没有丝毫愧疚之色。隔着牢不可摧的牢门,陈王怒道:“任子衡,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陷害于我?”

任子衡看着披头散发的陈王,淡淡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所收集到的证据已经转交刑部,若陈王殿下真是清白的,刑部自当给你个说法。”

陈王一脚踹向牢门,道:“我要见皇上。”

任子衡平静道:“皇上闭门谢客,已将此案全权交由刑部不再过问。”

陈王震惊道:“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你能见得到皇上我也不会阻拦你。”任子衡说完转身便走。

陈王一拳头砸向牢门将铁门砸的轰然大响,“任子衡你给我站住!”

任子衡倒真的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向陈王,轻笑一声,道:“陈王殿下莫不是忘了永乐十八年都做过什么了?你做过什么,你母妃做过什么,可要我逐一提醒你?”

陈王闻言一呆,身子靠着牢门缓缓跌坐在地。

陈王(三)

第六十一章

宫人们不住往炭盆里添炭使得室内比外头要暖上许多,琳琅斜卧在软榻上闭目假寐,景姮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自顾自玩得十分开怀。飞鸾宫内琴声阵阵,冷声冷调的乐曲似是让这个冬日添了几分冷意,琳琅知道长歌心情欠佳时犹喜欢弹琴,对此也便随她去了。

景姮见无人理她有些不满,伸手扯了扯琳琅的发丝,力道虽不是太大却也足够让琳琅觉得疼,琳琅睁开眼见到景姮爬到了她胸前,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可怜兮兮的盯着她,小身子有一半都悬了空,唯有紧紧拽着她发丝手一直没松开过。琳琅叹了口气,将景姮给捞了回来,困在自己怀中,却不想她安分了片刻又躁动不安的扭动了起来。

外头长歌的琴声越来越急促,琳琅心想长歌这是情绪不好到了极致,接着便听到一声尖锐声响,是琴弦断了,琴声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逐风昨夜得了消息,陈王一案在调查之中又扯出了案中案。刑部在接受案件后详细调查发现永乐三十八年先帝去逝后的皇位之争引发了飞鸾宫的那场大火,而幕后黑手查实为陈王景霖与其母连嫔所为。此事关乎皇家辛秘,举证过程皆十分严密,知情者甚少。

表面上知情者甚少,暗地里朝中有心人怕都知道了。

长歌今日的情绪变化因出于此,琳琅与逐风心知肚明,却都默契的不去打扰她。至于陈王,琳琅顿了顿,顺手又将景姮即将掉下去的小身子捞回怀中——陈王进了天牢,陈王府定会想尽办法救他,过不了多久,她这儿该是有麻烦寻上门了。

果不其然,午膳之后,宫人小心翼翼的进来通报,道:“长公主,曲侍中求见。”

听到通报时琳琅在看书,她身旁的景姮亦拿着书,可惜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撕的。周朝十分安静,哗哗的撕书声和景姮咯咯的笑声在空旷的寝宫内尤为清晰可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琳琅手中的书已经翻了好几页,前来通报的宫人还站在那儿候命,她这才松了口,道:“请她进来吧。”

宫人得了话,不多时便领着人走了进来。

曲莲原还以为琳琅不准备见她,宫人来传话时她一直高悬的心才松了下来,随即却又忐忑不安起来。

偏殿到琳琅寝宫的距离并不远,但对此时的曲莲而言,却极为漫长。

宫人将曲莲领到了门口,瞧了门,琳琅的声音自寝宫内传出,道:“请曲侍中进来吧!”

不急不缓极为平静的声调,却让曲莲愈发的忐忑不安。曲莲被宫人领到琳琅面前后,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奴婢见过长公主。”

琳琅放下手中的书册,将景姮抱到了怀中,道:“曲侍中不必多礼。”

让宫人赐座备茶后,琳琅便自顾自逗弄起了怀中的孩子。宫人上了热茶,景姮伸手欲去碰那滚烫的茶杯,琳琅吓了一跳,在她快要碰到茶杯时拍掉了她的手,不明所以的景姮顿时委屈的哭了起来,又惹来琳琅一阵好哄。

曲莲坐在一旁,内心焦急忧虑,却又不知该如何开这口。但如今景珣不愿见她,她唯一能求的就只有琳琅。踌躇了许久,曲莲终还是开了口,她跪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奴婢恳求长公主大发慈悲念在同根的份上,救陈王殿下一命。”

琳琅喂景姮吃茶汤的手顿了顿,脸上波浪不惊看不出一丝的异样之色。哄着景姮吃了两口茶汤后,她这才慢吞吞的开了口,“曲侍中进宫怕也有二十七、八年之久了吧?”曲莲不敢答话,琳琅又道:“你看了这么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在这儿长大的人都算不上慈悲胸怀?今日你求我放过他,当年他可曾想过放过我们?”

曲莲忍不住老泪纵横,不住的磕头,道:“长公主,奴婢求您了,看在奴婢尽心尽力多年的份上,您救救他吧。”

景姮被她的举动吓到,又哭了起来,曲莲的额头似是磕出了血,在地上留下一片红色的痕迹,让琳琅忍不住闭上了眼。

曲莲不住的求琳琅,但琳琅似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去救陈王景霖。曲莲的哀求曾有那么一瞬让琳琅心软过,但她一想起某些事,就狠下了心。

琳琅抱着景姮站起身来,上前将曲莲扶了起来,逼着曲莲直视她的双眼,道:“曲侍中,我知你与连嫔有结拜之谊,想为她做些什么无可厚非,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救陈王?当年连嫔害死我母后时怕是不曾想过她儿子会落到如今这地步——兴许想过,否则又怎会有将儿子推上皇位的野心?我虽对你从前尽心伺候我母后之举感念于心,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救陈王。若无它事,你且回吧!”

曲莲听琳琅提起先皇后,顿时绝望,知她说的句句是实话,也知自己今日所求太过于强人所难,便跪了安。她正欲走,忽又听琳琅说道:“曲侍中,当年连嫔既背弃了你们的结拜之誓,今日你又何苦为陈王操这份心呢?”

曲莲闻言回头看了琳琅一眼,道:“她纵然有再多的不好,能让奴婢心心念念的却都是从前那些好的地方。”

琳琅顿时沉默了下来,目送曲莲蹒跚着步伐离开。

抱着景姮坐了半晌,琳琅终于耐不住出了寝宫,命人备好辇车,随即去了云霄殿。长歌又换了新琴,琳琅坐的辇车行了许久,似还能听到飞鸾宫传来的清冷琴音。

云霄殿内,太医正在为景珣换新药,听是琳琅来了,景珣大喜,便让人将她给请了进来。太医换好药后便离去,琳琅怀中的景姮见了景珣,欢喜的要朝他扑过去,却被琳琅紧抱在怀中。

景珣坐在床上笑道:“不枉我这么疼姮儿,她有些日子没见到我,定是想我了。”

琳琅抱着景姮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伤口还疼吗?”

“这伤也好了七八分了,说疼也不尽然,倒是有些痒。”景珣小心翼翼的下了床,走到琳琅身侧坐下,道:“小姮儿,你想不想舅舅?”

景姮呀呀了几声,笑得十分可爱,景珣见了想伸手去抱她,琳琅顾虑他身上的伤口不让他抱,景珣失望之余又听琳琅说道:“今日曲侍中上我那去了。”

“阿姐心软了?”景珣敛了笑。

“我与他自小便不甚亲厚,又为何要帮他?”琳琅笑了笑,反问。

景珣闻言安了心,想了想又道:“阿姐,他既有在父皇去世后策划了这一切,就该受得下今日这苦果。当年他不念姐弟之情,今日你也无需去念这情份。”

景珣摸了摸景姮的头,道:“阿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琳琅端出了几分认真之色,问道:“当年之事确是陈王所为么?”

景珣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微微敛眉,伸手指了指堆在一旁的卷宗,话语极为平稳,“那边的那些便是刑部呈上的罪证,阿姐若有兴趣可以去翻翻。”

“我自然信得过阿珣。”琳琅笑了笑,似是漫不经心却又十分笃定,道:“以身涉险着实不是什么高招,下次别这么做了。”

“阿姐教训的是。”景珣知道琳琅已经明白他故意让自己受伤事,她不明说,他当然也不会傻到再提。遇刺确实是个偶然,但陈王谋逆一事却是他有心为之的后果。景珣微敛眉,藏在眼睑下的眸子中透出一丝快意之色。

琳琅手中的茶杯轻磕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瞥了景珣一眼,道:“我问曲侍中为何偏生要为陈王操这份心,她说连嫔纵有再多不好,能让她念念不忘的都是从前那些好的地方。阿珣你觉得曲侍中待我们如何?”

景珣没说话,琳琅却知他心里所想。

曲莲待他们的好与宫中其他人自有不同。琳琅记得第一次见到曲莲时,她穿着小宫女的衣裳,浑身脏得像只小花猫。那时曲莲当她是新进宫不久的小宫女,怕她被责罚而领着她去梳洗了一番——她第一次见到连嫔也是在那时候,那时连嫔还只是个宫女,尚有几分单纯的心性在。

从小到大奉承他们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目的,唯独曲莲是例外。

景珣回过神来,问道:“阿姐意欲如何?”

琳琅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天青釉瓷瓶上,安静了片刻后方说道:“给陈王府留条后路吧!”

景珣原是要赶尽杀绝,此番琳琅开了口,他虽不大情愿却还是同意了琳琅的做法。关于陈王的话题到此而止,二人都不愿再提起。

景姮在琳琅怀中不安分的扭动一番后,忽然盯着景珣喊道:“纠、九、舅、舅。”

两个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愣住,待回过神来,都惊喜万分。琳琅失声喜道:“姮儿喊舅舅了。”

景珣更是满脸期待的看着景姮,道:“姮儿,再喊声舅舅。”

对于景姮第一个喊的不是娘而是舅舅,琳琅颇有几分不满,想尽法子想让景姮喊声娘。而方才那声舅舅过于模糊不清,景珣亦是兴高采烈的想让景姮再喊上一声。奈何任凭他们如何逗弄,景姮就是不再开口。

二人都沉溺在景姮已会开口说话的喜悦当中,以至于外头的内侍通报说皇后到都不曾注意。霍妩进来时身后还跟着秦嫔与苏才人,她们自景珣受伤以来逮到机会变紧紧缠着霍妩,费尽心思只为了在霍妩来探望景珣时能一道前来。

景姮忽然转向霍妩,甜甜一笑,露出了两颗小门牙,喊道:“舅——”

琳琅顿时释然,开怀道:“原来姮儿是见了谁都喊舅舅的。”

景珣不甘示弱,道:“皇后是姮儿的舅母,她不过是没喊全罢了。阿姐这是在嫉妒姮儿率先喊的人是我。”

“那边站着的都是你媳妇,你这没皮的模样让她们笑笑倒也没什么。”琳琅笑着看了霍妩她们一眼,道:“姮儿差不多到了喂食的时辰,这会你媳妇们既然都来了,我们便先回去了。”

待琳琅一走,秦嫔与苏才人忙娇笑着粘了上去。霍妩身为皇后,言行举止都十分的端庄,只挑了个离景珣近的位置坐了下来。景珣望着琳琅身影消失的方向,眸光沉了沉,秦嫔与苏才人见他今日情绪甚好,竞相争宠,反倒是坐在一旁的霍妩将方才景珣的细微之处看得清明。

待霍妩再看向景珣时,他的神色与平日并无多大不同,让她不禁以为方才那一眼是她的错觉。

日落西山前,景珣赐了天牢中的陈王一杯毒酒,后又下旨恩准陈王年岁尚幼的长子袭了陈王爵位,驻守西北封地有生之年无旨不得踏入燕京。日头消失在世人的视线前时,牢中的陈王饮鸠而亡。陈王府得了恩准带走了陈王的尸身,随陈王一道进京的陈王妃更是哭昏过去。

李廉在册中寥寥一笔载道:嘉庆九年冬,陈王谋逆,帝念手足情赐鸠酒一杯,许陈王之子袭父爵。

陈王谋逆一事自此落幕。

待到华灯初上,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昔的模样,曲莲亲上飞鸾宫与琳琅道谢,她心知若非琳琅劝说,陈王府定无一人能幸免这场灾难。琳琅对此一笑而过,倒也收下了她的谢意,曲莲小坐片刻便告退,琳琅无意挽留遂命人送走了她。

飞鸾宫内琴音依旧那般清冷,长歌弹了整整一日,宫人们多已不堪其扰,琳琅却无意阻挠。

琳琅坐在院中喝着桂花酿,静静的听着长歌的琴声。长歌认为当年飞鸾宫那场大火另有隐情,至少当年的幕后黑手不只陈王与连嫔——她也曾这般想过,但她更愿意相信这事就是他们二人所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鸿毛般的雪花甫一落地边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突如其来的雪让夜间的冷意更甚,长歌的琴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琳琅回到寝宫后,乳娘便将孩子抱了进来。景姮见了琳琅,笑嘻嘻的朝她伸出了手,竟甜甜的喊了声“娘”,虽含糊不清,却让琳琅无端的喜悦,惊喜之余不忘让人去请长歌与逐风。

夜色渐深,除了风雪声,整座皇城早已笼罩在祥宁之中。

城外的官道上一名男子正策马盯着迎面而来的风雪狂奔,待到三更天,终于赶到了城门脚下,还不带城墙上的守卫问话,来人便掏出了令牌,大声喊道:“凉州宋武宋将军帐下中军李诚奉命回京禀报重大军情,尔等速开城门——”

平地一声雷,轰然震跑了守城卫兵的睡意。

战事

第六十二章

内侍惶然点了灯,云霄殿内顿时又显得亮堂起来。早已安歇的景珣起身时虽小心翼翼,却仍惊醒了同寝的霍妩。

霍妩朦胧中睁开眼,见他起身,问道:“五更天了?”

景珣站着任由内侍服侍他穿上衣裳,道:“时辰还早,你睡吧!”

霍妩确是极困,听了这话,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景珣穿着妥当后,交代宫人们切勿扰了皇后好眠后,忙朝御书房而去。

云霄殿到御书房并不远,但景珣的匆忙让随侍的内侍吃足了苦头却又不敢埋怨,路上他走得极快,在旁打灯的内侍需小跑才能跟上他。

到御书房门口时,见任子衡正领着一名面生的将士站在一旁,景珣这一路都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内侍正要跟在景珣身后进御书房,却在他冷眼之下又退到一旁。

将内侍留在门外,并嘱咐侍卫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御书房半步后,景珣这才进了门,身后传来门阖上的声音让进了御书房的三人都有如吃了颗定心丸。

“俗礼就免了,具体情况如何?”景珣边问边朝案桌走去。方才在睡梦中内侍前来通报,道是任子衡携凉州宋武帐下中军深夜进宫求见,让他顿时清醒,连忙在御书房召见了他们。

任子衡道:“李中军刚从凉州战场赶到燕京,请皇上听他详禀。”

景珣点头,跪在堂下的李诚道:“回皇上,按今冬兵部部署令宋将军奉命带领旗下四万兵马镇守齐阳关,余下两万老弱残兵留守凉州城内,不想蛮夷于十五日前由新任主帅阿不那领兵打下我军防守甚弱的虎啸镇,一路朝凉州城逼近。宋将军欲抽调兵马回防凉州十八镇,哪想蛮夷聚集了八万兵马大肆进攻齐阳关,西北虎易关、东北前阳关、东南玉树关又同时遭遇袭击兵力吃紧,故而将军派末将回京恳请皇上派兵增援。”

景珣手中的奏章啪得一声拍到了桌上,问道:“驻守凉州四关共计兵马二十万,蛮夷人口稀少,虽连年扰我边境却不过十余万人,如今竟让凉州城陷于危难?”

任子衡跪道:“皇上息怒。西蛮夷主帅阿不多病逝后其子阿不那接替其位,臣与他尚未交锋,此番看来他十分了解我军防守方略,否则不可能在重重防守之下绕过齐阳、玉树二关进而攻下虎啸镇。凉州乃我大毓边防重地,如今凉州吃紧,臣认为此时并非论罪之时。”

景珣虽心中有怒,却也深知凉州对于大毓意味着什么。西蛮夷连年骚扰大毓边境,对大毓来说实是一颗毒瘤,若不除去,则边境臣民不安。“行之对此有何高见?”

“我军在凉州四关兵马分布极为整齐,若阿不那要同时袭击四关,定会兵分五路。又因虎易关离凉州城最远,而前阳关次之,那么虎易关敌军人数最少、前阳关次之。反之,离凉州城最近的齐阳、玉树两关兵力最为多。但守卫虎易关与前阳关的钱、王两位将军骁勇善战,敌军若想牵制他们在人数上定会多做考虑。西蛮夷既在齐阳关聚集了八万兵马,那么绕过齐阳关而朝凉州城进发的兵马定不在多数,阿不那此举兵行险招,稍有不慎定会引火烧身。故而臣认为,此次凉州之危对我大毓而言是重挫西蛮夷的契机。”任子衡早在入宫觐见的途中就考虑过凉州的局势。

他的分析让景珣神色缓和了些,心下也有了主意。

李诚这一到燕京见了任子衡后便随他进宫面圣,景珣体恤他这一路奔波劳累,遂命人领他下去歇息。待李诚走后,景珣与任子衡在御书房内商谈了许久,直至五更天。

自景珣受伤后至今未曾早朝,此番身上的伤势已无大碍,遂这日早朝着急群臣就凉州一事征集群臣意见,群臣本就对年年骚扰边境的西蛮夷无甚好感,听闻他们此番大肆进犯凉州城,纷纷主战。

镇国大将军任子衡请兵三万前往凉州,意图一句打垮西蛮夷,景珣未加犹豫便允他所请。

边关战事又起的消息不多时便传遍了燕京城内各个角落,身处皇宫内苑的琳琅亦得了消息。恒凌这几日未曾进宫探望她,飞鸾宫显得有些冷清。听闻是任子衡领兵出战,琳琅下意识想起了恒凌,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担忧过于杞人忧天——任子衡十五岁便随父四处征战,到如今也是身经百战,从未听说任家军有在哪吃过败战的。

昨夜那场小雪早已飘停,地上并无积雪,琳琅带着景姮在御花园赏花,冬日开得花并不尽多,园中的几株梅树开得极为灿烂,白梅与红梅竞相绽放,美不胜收。

琳琅抱着景姮站在梅树下,怀中的景姮踮起身子试图去攀那绽放在枝头的红梅,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却仍旧玩得十分开怀。

一名随侍在旁的宫女不知何时缓步靠近琳琅,道:“长公主,任将军求见。”

琳琅回过身,顺着宫女所指的方向看到任子衡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她还未说话,任子衡已经抬步朝她的方向靠近。琳琅叹息一声,抱着景姮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亭内备有炭盆和热茶,比之外头的寒冷,亭内要温暖上许多。

宫女在椅子上铺上暖垫,琳琅方坐下,任子衡便踏了进来。宫女们纷纷见礼,不少年轻而姿色尚可的宫女忍不住偷瞄他俊美的脸。

待任子衡坐妥,琳琅便朝屏退了四周的宫人,十步之内不让人靠近。任子衡伸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见琳琅怀中的景姮正好奇的望着他,忍不住朝她露出笑。

景姮并不畏生,竟朝他伸出手。任子衡一愣,看了看琳琅,见她点头,便伸手抱过了景姮。怀中柔软的一团让他不自觉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伤到了怀中的孩子。

琳琅见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待回过神来,却见任子衡正盯着自己,笑容僵在嘴角。若她还是当初的怡和,见到任子衡定会笑的十分肆意,时过境迁,如今她面对他时只剩下进退两难。

“舅、舅——”

景姮刚学说话,最常说的除了“舅”外,便是“娘”,见了谁都这么喊,琳琅朝她温柔笑道:“姮儿,叫姨父,姨、父。”

琳琅又耐心教了好几回,但景姮仍只会喊舅舅。她心知有些事勉强不得,遂不再勉强景姮。忽又想到任子衡此行的目的,问道:“你找我可有事?”

任子衡道:“皇上已经下了圣旨,让我即日领兵前往凉州。”

“我听说了。”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在宫里头没什么秘密。

任子衡见她如此,问道:“你没话要对我说吗?”

琳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了头装作专心品茶,沉吟半晌后,道:“战场上刀剑无情,切莫鲁莽冲动。”想了想,又道:“为了恒凌。”

任子衡不发一语,目光像蛇一般紧紧缠着她,逼得琳琅有些窒息。兴许是这气氛过于压抑,琳琅伸手欲从他怀中抱回孩子,可景姮却似乎很喜欢他,腻在她怀里不愿离去。任子衡见她如此生疏,不由叹息一声,道:“阿琅,没想到我们如今会是这般局面。”

如此的生疏礼避。

风微微吹动了亭子周朝的薄纱,琳琅的视线落在淡黄色的纱幔上,全然没法反驳他的话。若是从前,他们定不会如此,但如今坐在她身侧的这个男人是她的妹婿,他的妻子是她自小疼宠大的妹妹。

景姮的小手戳了戳任子衡手上那道疤,口中依依呀呀,似是在问那是怎么来的。琳琅顺眼望去,自然而然也看到了那道痕迹,微略有些愧疚,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这齿痕还未消下去。”

任子看着她,好似又回到多年前,遂笑道:“那次你射箭输与我,连续比了三次仍不服气,一怒之下咬了我。”

琳琅闻言莞尔一笑,“后来母后知道了,便让曲侍中带着我上将军府道歉。”

过往的从前总有些欢乐时光,屏却那段有缘无分的因缘,他们之间确是有很深的情分。望着任子衡含笑的侧脸许久,琳琅竟有些释然。

见她不若先前拘谨,任子衡喜悦在心,听琳琅说起从前的趣事时脸上的笑容愈深。出征在即,他本该回府去准备行囊,会绕道御花园只因无意间听宫人提到她今日在御花园赏花,遂想过来看看。

他亦想远远一瞥就好,却在看到她抱着孩子站在梅树下的身影时忍不住想靠近。他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景姮,她的眉目与琳琅十分相似——若非命运弄人,他与琳琅的女儿怕也是这般模样吧?

或许是亭中二人聊得过于欢快,丝毫不曾注意到远处的廊桥上有人正在远远的看着他们。

恒凌站在廊桥上,看着亭中的人,心头百感交集。他们的笑声若远似近的飘进她耳中,竟让她脚下犹如生了根,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步伐。

“离离在看什么?”景珣不知何时靠近。

闻声便知身后是何人,恒凌未回头,待景珣走到她身侧,她忽然问道:“珣哥,你看阿姐和姮儿与他是不是更像一家人?”

景珣望向凉亭处,眸光一沉,随即又笑如寻常,道:“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任子衡领兵出发时景珣在太极殿前为他与三万将士饯行,琳琅远远的看了一眼,便抱着景姮回了飞鸾宫。

走在皇宫内苑,触目所及接是雕栏玉柱,处处华美的亭台楼阁。琳琅耳畔回响着方才那三万将士的立誓声,这些宫中最常见的美景竟让她有几分过于安逸之感。

愈靠近飞鸾宫,琳琅远远便听到了宫中传出的琴声,与昨日的冷声冷调不同,今日的琴音此起彼伏,由散渐快,颇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意味。

飞鸾宫中一切如常,宫人们各司其职,琳琅在院中见到了正在弹琴的长歌,长歌似是未发现她的到来,专注于琴。

待曲尽琴音曳然而止,琳琅才开口赞道:“长歌,你的琴艺愈发精进了。”

长歌闻言报之一笑,抱琴起身走到了琳琅的面前,琳琅本以为她是上来逗弄方才为她鼓掌的景姮,却见长歌盈盈跪拜在地,着实吓到了琳琅。琳琅伸手欲扶,却被她轻轻推开,长歌道:“我自小跟在殿下身边,以皇城为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离此而去。今日之请实属万不得已——恳请殿下恩准我离宫。”

琳琅愣住,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长歌抬起头,道:“回秦家。”

年复

第六十三章

少了长歌的飞鸾宫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景珣派了新的女官并几个宫女过来,不喜热闹繁杂的琳琅却将她们都留了下来。

长歌初离开皇城时,琳琅每日起身在有人推门而入时都下意识以为是她,这个习惯不知缘何无法改去,就连牙牙学语的景姮偶尔也会因寻不到长歌而哭一常

直到燕京城里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后,琳琅终于收到了长歌送来的信,信中单是那句“已到锦州,一切安好,勿念。”,再无其他。

转眼冬去春来,燕京城内的寒意稍稍退散了些,御花园里的梅花已然凋败,景姮学了许多的新词,有时甚至能说一句简短连贯的话。年纪尚幼的她在日复一日之后终不再想起长歌,长歌在她的记忆中似是甫到飞鸾宫不久的新女官明素取代。

唯一不同的是,她喊长歌“姨”,而见了明素,单喊她的名儿。

新年这样的传统节日,不管身在何地,总是极为热闹。皇宫内外都笼罩在一派喜气洋洋中,景姮喜爱热闹,这样的皇宴她自是坐不住,早早便由乳娘抱去看热闹,独琳琅一人显得与这些嘈杂格格不入。

她抬头望着在夜空中绽放的焰火,记忆似乎又倒退回去年的此时。

不论何时,皇城上空燃放的焰火总是要比别处精致华美,去年此时她在燕京城某个宅邸靠着闻不悔看着皇城的焰火,心心念念的都是回家。今年此时,她在御花园的皇宴上看皇城上空的焰火,不必再心念回家。

除了这皇城,还有哪儿是她的家?

坐在琳琅身侧的恒凌端着酒一饮而尽,偏头看着她那被灯火映出阴影的侧脸,道:“阿姐,你又想起那人了。”

琳琅朝她报之一笑,也不反驳。

恒凌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极为轻巧的换了话题。任子衡领兵平乱尚未归来,将军府中大小的事儿都要恒凌一手顾着,她并不若以前那般得以随时入宫,也只有像今日这般的家宴才得以抽了闲空。

焰火燃放的声音让琳琅有些怔然,脸上虽挂着笑,细心的恒凌却看出那笑容背后化不开的伤感。

并非身边所有人都不提,阿姐便会忘了那个男人。若那男人未在那场大火中葬身,阿姐如今就不会如此念念不忘,甚至为之神伤。那场火——恒凌下意识望向主位上的景珣,景珣收到她的视线朝她回以一笑,让人不难看出这笑容发自内心。

御膳房准备的膳食皆十分精致,宫人上了道鲜鱼,丝毫闻不到腥味。霍妩素来对鱼有偏爱,景珣夹了块鱼肉置于她碗中,惹得众妃嫔无不妒忌,霍妩朝景珣娇羞一笑,放吃到口中便呕了出来,连带吐了景珣一身,将腹中食物吐了个精光后还干呕不已。

此举自然是坏了这场家宴,霍妩的脸色十分苍白,妃嫔们见此,大多暗自欣喜,只因她近来颇有受专宠的趋势。然后让这些女人失望的是景珣脸上并无愠色,反而扶着霍妩离了席。

帝后离席,家宴最后自然也便不了了之。与后妃们的愤愤不平相比,云妃却如琳琅与恒凌那般置身事外,琳琅下意识多看了她两眼,回以琳琅的却是她的冷眼。

恒凌本就不喜欢云妃,见她对琳琅无礼自然没好脸色。倒是琳琅不与她计较,笑着将恒凌哄去飞鸾宫小坐。

不多时,自皇后的寝宫传出了消息,霍妩有了不足一月的身孕,需要好好静养,即日起后妃不必再上凤栖宫请安。

后宫那些主子们都得了消息,一时间惊喜交加。喜的是皇后有了身孕,待她生下这孩子后,按照大毓祖制,后宫的妃嫔便有诞下子嗣的权利;惊的是皇后这胎若是诞下皇子,那她们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琳琅与恒凌正在飞鸾宫中喝茶,听内侍禀报了这个消息后都十分欢喜,打发走了内侍后,琳琅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上:“离离,你方才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后宫里头不讨喜的人不少,你为何独独不喜云妃?”

“阿姐不觉得她和你有些相似之处么?”恒凌撇嘴反问。这点琳琅无法反驳,正要说话又听恒凌淡淡说道:“对于我而言,阿姐只有一个,不需要任何相似的替代品。”

琳琅心下满是感动,却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恒凌并未在飞鸾宫坐多久,琳琅本欲留她在宫中住一晚,却被她推辞。她走之时忽有想起什么,提醒道:“云妃似乎对阿姐有很深的敌意,阿姐最好多留个心眼儿。”

“离离忘了我自幼长在这宫中吗?我不会任由人欺负自己。”琳琅保证道。

恒凌听了大为放心,正巧乳娘抱了景姮进来,哄得景姮喊了几声姨母后,她便离开了飞鸾宫。

景姮精力旺盛,回来后又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方累得睡着。

大毓自古以来便有守岁的习俗,宫人们大多领了主子们发的红包后大多回了各自屋中,也有些困倦的,过了午夜便入了睡。

待夜色渐深,琳琅愈发的精神,在软榻上看了小会儿书,忽想起了云妃。

打从见到云妃的第一眼起,她便认出那是锦绣。昔日的花魁,今日的皇妃,二者之间的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锦绣不喜她,是怕昔日的花魁身份被揭穿吗?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锦绣有何针对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