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的出神,却见明素上前通报道是皇上驾到。琳琅愣了愣,忙随她一道出了寝宫去接驾。

见了景珣,琳琅迎上前去,道:“我以为这会儿你在凤栖宫。”

景珣笑道:“皇后已经睡了,我特地上这儿陪阿姐守岁。”

琳琅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命宫人备了酒菜,道:“这个除夕喜事临门,待会儿我们姐弟小酌两杯庆贺你当了爹。”

“那就劳烦阿姐了。”景珣嘴角含笑,看了看四周,又道:“离离已经回将军府了?真是可惜了,本以为今年除夕我们三人能像小时候那般一起守岁。”

“子衡出征在外,将军府中独离离一人守着,离了她也不好。不过这也无妨,来年我们有的是机会。”琳琅报之一笑。

来年一词让景珣心情异常愉悦。

虽已是开春,夜里却依旧寒意不退,琳琅不自觉打了个喷嚏,景珣见她身上衣裳单薄,忙解下身上的白貂大衣披在她身上,碰触到她冰冷的手后下意识皱紧了眉头,冷冷瞥了她身后的明素一眼,道:“外头这么冷,难道不懂给长公主加件衣裳吗?”

一干宫人闻言都跪了下去,琳琅见他不悦,忙道:“今儿除夕,本就该喜庆的过,就别动怒了。外头这么冷,我们进屋罢。”

景珣站着不动,琳琅无奈之下像幼时那般牵起他的手拖着他往里头走。景珣的手十分暖和,手中传来的冰凉感让他忙紧握住琳琅的手。

见主子并无怪罪之意,宫人们纷纷松了口气,上酒菜时更是加快了步伐。

酒菜备妥后,琳琅见景珣脸上愠色尚未褪去,便让宫人都退到了外头。景珣脸色缓和后,道:“早知飞鸾宫中这些奴才们办事如此不牢靠,当日我便不会同意让长歌离宫。”

琳琅笑着安抚道:“明素是你挑出来的人,若是办事不牢靠你也不会往我这儿送了。来,这第一杯酒,阿姐敬你,以贺今日之喜。”

景珣将杯中酒一饮而荆

琳琅又寻了许多名头劝酒,让景珣无暇再去怪罪那些宫人。酒上了兴头,姐弟二人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起了从前的一些往事。

琳琅端着酒杯回想,除却永乐十八年那场无妄之灾外,这皇城留给她的记忆大多是美好的。

景珣言谈之中从不提起那年的事,幼时兄弟姐妹间的趣事让琳琅嘴角笑意不断,不经意竟喝掉了宫人送上的几坛上好的桃花酿。

琳琅有些微醺,颊上染了红晕,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妩媚动人。景珣一手端着酒杯,笑睨着琳琅,微微眯了眯双眼,随即又笑得像寻常那般。

景珣举杯正欲敬琳琅酒,却发现桃花酿早已喝光。与琳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年少时在飞鸾宫中埋下的东西,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唤来宫人去取了铲子,琳琅与景珣出了那偏殿后便朝飞鸾宫最为偏僻的西南角寻去。西南这个死角平日里并无什么宫人来往,单是栽种了几株山茶,偶有来此处偷懒的宫人也会给这些山茶喂水,故而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山茶倒也长得不错。

景珣接过宫人手中的铲子,挽了袖子便在一旁的死角中掘了起来。宫人们见他亲自动手,也不敢马虎,手中的灯笼都争相朝前举着,将西南角给照得透亮。

挖了好一会儿,景珣的额头上都沁出了薄汗,方见到土中冒了个木箱的一角。景珣见了大喜,道:“阿姐,东西还在。”

又挖了片刻,总算是看到了整个木箱。景珣叫铲子递到宫人手中,几个宫人忙上前去讲那木箱给抬了出来。

那箱子不大却也不小,也未上锁。琳琅蹲下身去打开了箱子,里头赫然放着两坛上等的女儿红,还有一个小木盒子。

琳琅抱起了那个木盒子,余下的两坛女儿红则由宫人小心翼翼的送到了方才两人饮酒的偏殿。

景珣坐妥后,亲手开了那酒封,诱人的酒香在瞬间弥漫了整个偏殿,闻之便使人沉醉。

恒凌年幼时听宫中那些老人说起宫外的人家生了女儿都会封藏一坛上等的女儿红,待女儿出嫁后再取出饮荆这两坛酒便是那时她闹着琳琅与景珣让内侍取了酒后藏下的,随之一道藏着的木盒子里尚有他们几人写下的愿望。

随着年岁渐长,这东西早已被恒凌遗忘,若非方才无意间想起,它们也就无缘再见天日了。

飞鸾宫外有太监巡更而过,那些细微的声响无不在告示着午夜的到来。

景珣顺目望去,看到了紧闭着的大门,话语间有些惆然,道:“阿姐,如今是嘉庆十年了。你觉得,这十年大毓百姓可算得上安居乐业?”

琳琅侧着身子看景珣,心下感慨良多。跨过这个除夕之夜,景珣继位即满十年。十年的光阴让他从当年那个少年长成了如今这般俊秀挺拔的男子,现在这般看着他,她倒有种“吾家有子长成”之感。

见景珣眼含期盼,琳琅不由笑道:“这十年,大毓在你的手中愈发强盛。如今大毓朝与父皇在世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珣听出她话中的赞赏之意,笑得愈发开怀,饮尽了三杯后,又问:“那么,阿姐觉得我们大毓如今可有能力角逐天下?”

琳琅一怔,再看向景珣,只见他目光灼灼,眉眼间无不显露意气风发之色,还有那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的野心——

角逐天下。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的道理琳琅亦是懂得,但角逐天下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也心知肚明。

自古以来,天下皆是用森森白骨堆砌出来的。

久未听到她的回答,景珣倒也未曾勉强,倒是嘴角的笑意更深。酒倒入玉杯之中,显得更加的清透,景珣端起酒,道:“这杯酒,庆贺阿姐回家,回到自小生养我们的家。”

待一杯饮尽后,景珣又斟了酒,道:“这一杯,庆贺我在嘉庆十年的开春得神庇护找到秋氏后人,让大毓秋氏一脉得以延续。”

极为轻巧的一句话,却让琳琅手中的玉杯毫无防备的自手中滑落,啷当碎了一地。

捷报

第六十四章

嘉庆十年元月,朝廷颁诏将寻得秋氏后人秋如初一事昭告天下,引起一片哗然。

大毓秋氏,传承上百年,自古以来便是世人眼中的神话。嘉庆四年秋家老宅那场大火让绝大多数燕京人记忆犹新,茶馆之内尚且可以听到说书人对大毓秋氏的惋惜声。过了六年之久,大毓秋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然而,此番朝廷颁发的诏书却让消失已久的大毓秋氏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燕京乐山之上的秋家老宅又开始大兴土木,那片废墟在几日的清扫之后早已没了当年大火的痕迹,上头亦打起了地桩。因是皇帝下旨重建秋家老宅,朝廷上下十分重视,工部派出官员监督工程,工人对此矜矜业业,丝毫不敢倦怠。

神秘的秋氏后人在秋宅尚未竣工之前,暂被接进了宫中。初闻秋氏后人是名女子时,后宫妃嫔忧心忡忡,复有听闻秋氏后人虽为女子,却年纪尚幼,这才松了口气。

皇宫西北角的沁园是宫中为数不多的清雅之局,沁园内种了许多花草,待天气稍稍转暖,花儿一朵朵开得姹紫嫣红,争相斗艳。

被安排在沁园服侍的宫女太监们随侍在周朝,十分守礼。满室之中唯有卜卦声,传闻秋氏一族掌卦知天命,这声声入耳的卦音让一些不稳重的宫人们忍不住偷偷去睨如今伺候的这位主子。

“琴织,我想出去走走。”端坐在案桌后的人淡淡的开了口,不冷不热的腔调对与沁园的宫人们而言早已习以为常。

名唤琴织的女官未敢多言,恭恭敬敬的跟在她身后步出了沁园。

皇宫景致最好之处非御花园莫属,前头的人忽然停下步伐,紧随身后的琴织忙不慌不忙的随之停下。

前方不远处宫女林立在侧,时不时还有小孩子的笑声传来,琴织看了看那方向,道:“是长公主在那儿陪小公主学走路。”

主子不搭话,琴织也不再多嘴。站了片刻,有一名宫女走至她们身侧,道:“秋姑娘,长公主有请。”

琴织一愣,心下不由对长公主充满的敬佩,一眼便能瞧出她前方站着的是如今在整个大毓掀起腥风血雨的秋氏后人,待回过神来却见前头的人已随那宫女离开,连忙跟上前去。

今日天气甚好,景姮对园中那一片姹紫嫣红十分沉迷,学起走路更是欢快,琳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一早便带了景姮到御花园中学步。

蹒跚学步的景姮跌跌撞撞的朝琳琅走了一小段路,还未走到她跟前却跌倒在地,不哭不闹,试了几次站不起来,索性在地上用爬的。琳琅又好气又好笑,自地上将她抱起交由一旁的乳娘带下去梳洗后,回过身,就见方才派人去请的人已经到来。

让四周的宫人退出几步之遥,琳琅转身朝不远处的亭子走去,却有人快了她一步率先入了座,后又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入座之后,琳琅为自己斟了杯茶,笑望着坐在对面的人,道:“秋儿,好久不见。”

多日不见,眼前的人儿似乎长大了不少,眉眼之间长开了些,已然可以看出几分少女的妩媚,不若她初初见到的年幼模样。

仔细算来,闻秋也十三了,再两年便可及笄。琳琅看着闻秋毫无笑意的脸,忽然有些难受。闻秋身上她看到了从前的影子,彼时的她也像现在的闻秋这般,坚持、忍耐、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不罢休。

“皇宫的荣华富贵太过于安逸,所以你情愿就这么过一辈子?”闻秋死死的盯着眼前神情温和与世无争的女子,平日在别人面前的淡然与冷漠在她面前全然崩溃,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架势。

她的不友善看在不远处时不时偷睨她们的宫人们眼中,多被理解为她不喜长公主。琳琅淡淡扫了四周一眼,争相探头的宫人们忙缩回了脑袋,待视线落在闻秋身上时,方道:“平凡安逸有何不好?”

闻秋冷笑不已:“你竟妄想这一身平凡安逸,真真可笑。你若能看着我的眼睛不带一丝犹豫的告诉我秦妩歌那一条命算不得什么,闻府一百多条人命算不得什么,我们秋家一百多条人命算不得什么,我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勉强你。”

琳琅望进闻秋的眸中,那眸中的讽刺之意让她下意识移开眼去。诚如闻秋所说,她做不到这点。蓦地,琳琅再次望向闻秋:“长歌只与我说,闻府那场大火是意外。”

“若真是意外,为何大火之后无一人逃生?若非你甘于平淡情愿老死在闻府,又会有谁去对小小一个闻府下手?闻府那些仆役,平日服侍你亦是尽心尽力,可你却害死了他们。”闻秋浅浅笑开,那笑容让人神情愉悦,但这笑容随即便敛尽。眸光深处那浅浅的伤感她藏的极好,从未让别人发现,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在她孤独无援的时候对她伸出了手。她忽又抬眸看向琳琅,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与惊慌,嘴角泛起恶意的笑:“若要说闻不悔是你亲手害死的,闻家上百年的基业更是毁于你手,一点也不为过。”

琳琅措手打翻了手畔的茶杯,唇角干涩,张合了许久才吐出话:“你不该以秋氏后人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秋宅重建竣工后,朝中大臣定会要你拿出秋家家主的印信,届时你该如何是好?”

稍有不慎,定会尸骨无存。

“你缘何认为我没有秋家家主的印信?”闻秋低头把玩着随身携带的布袋片刻,抬头,笑得十分畅快:“舅舅早就派人送到我手中了。”

那日她方睡醒,便看到了枕畔放着的秋家家主印信和一封信。信上熟悉的字迹,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他还活着——世人眼中神祗般的秋无心,还活着。

桌上的茶水一滴滴滴落在琳琅月牙白色的袍子上,染出了茶色的印记。

“秦妩歌用自己的命换你一条命,我们秋家用一百多条人命换你一个安生,闻府上下因你搭上了百年家业,你回报了什么?我其实很看不起你。”见她不若平常镇定,闻秋说的直白。

琳琅掏出绣帕,静静的擦拭着身上的茶渍,道:“秋儿,女孩子太过于咄咄逼人并不好。”

“长歌他们从未告诉你闻府大火因你而起,正是因为你想平淡如常的过日子。陈王一条命,在她心里怎么比得上秦妩歌,如今她选择回锦州秦家,何尝不是因为你的自甘堕落让她无法忍受。你着实让人失望——舅舅让我转告你,春日燕京城外十里桃花遍地开,是个踏青的好日子。”闻秋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慌不忙站起身离开,随侍在远处的琴织见她已早,朝身侧的明素轻点头后便跟上前去。

琳琅端坐在亭中,宫人们亦不敢上前。不知呆坐了多久,察觉到身侧有人轻轻拽她的衣角,回头,只见景姮不知何时半走半爬到了身边,正仰着头直勾勾的看着她。

之后琳琅便不曾再见过闻秋。皇宫内苑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若非刻意,并不一定能遇得上。闻秋与琳琅默契的互不打扰,对琳琅而言如此甚好。

霍妩自怀孕后,处处小心翼翼,深怕腹中的孩子有什么差池,才两个余月的身子极为不稳,因而极少出凤栖宫。并州霍家也得了她怀孕的消息,却未曾派人前来探视,单是让人送来了厚礼。

琳琅带着景姮到凤栖宫时,正巧遇到宫人正在清点霍家送来的那份大礼,进了霍妩的寝宫,便见她坐在榻上看书。见来人是琳琅,霍妩顿时显得精神了不少,寝宫里头很闷,这些时日她都盼着琳琅带景姮来为她解闷。景姮不负所托,惹得霍妩笑声连连,连带凤栖宫的宫人们也都松了口气。

忙完国事之后特地上了凤栖宫的景珣尚未踏进皇后寝宫便听到里头传出的笑声,让四周宫人不必通报后进了寝宫,便见到景姮在地上蹒跚学步,霍妩和琳琅正坐在一旁拿着水果诱惑她走过去。

景珣上前轻巧的将景姮抱进怀中,景姮见来人是他,甜甜的喊了声舅舅。霍妩起身欲行礼,景珣忙道:“皇后有了身子,这些俗礼就免了吧。”

琳琅笑道:“你进来也不让宫人通报一声,若是我们这会儿在说贴心话,被你听去了多不好。”

景珣闻言开怀一笑,抱着景姮到一旁坐下,与身侧的内侍低语了几句,内侍离开片刻后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臣望苏,见过皇后娘娘、长公主。”

霍妩与琳琅同时望去,见了来人,皆是一愣,倒是霍妩率先笑道:“右相大人出使尚国一去数月,旅途奔波,辛苦了。”

“劳娘娘挂心了,此乃臣分内之事,为国家社稷,再苦再累也无妨。”出使尚国归来的望苏微微一笑,道:“臣此行特地送来了贺礼,还望娘娘笑纳。”

霍妩下意识看向景珣,一旁逗弄孩子的景珣笑道:“望苏一片心意,皇后收下便是。”

见他如此,霍妩便让人收下了望苏送上的礼物。

景珣和望苏聊起了尚国的风土人情,霍妩从未去过那地方,对那些话题自然充满了兴趣。琳琅少时看过尚国图志,对尚国有些了解,言谈之间还能搭上几句话。景姮在大人怀中太久不安分的扭了起来,景珣拗不过,便将她放到地方任由她自己跌跌撞撞的走路。

怀孕之后大多嗜睡,未过多久霍妩便犯了困,琳琅不便再打搅,抱起景姮便要离开。景珣见他们离开便要同去,琳琅却不经意看到霍妩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她扯了扯景珣的袖子,景珣睨了她一眼,眸光一沉,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霍妩并不笨,他们那些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她脸上挂着端庄的笑,目送琳琅与望苏离去。景珣的留下并未让她有过多的喜悦,反而加剧了她心中那个猜想。

琳琅对望苏尚有几分顾忌,故而一路同行也不曾多说话,反倒是景姮不解世事,对他很是亲近。

出了凤栖宫,二人自是会分道扬镳,琳琅走了几步回过头,见望苏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方向。见她回头,望苏嘴角的笑意更甚,若无其事的问道:“长公主,我送的生辰之礼,你可满意?”

琳琅一僵,抱着景姮的双手愈发的用力,景姮皱起了可爱的小鼻子,喃喃道:“娘、娘,疼。”

望苏笑得愈发欢快,道:“如此看来,长公主对那礼物不甚满意。无妨,待寻到机会,我定送长公主一份满意的大礼。”

说罢,视线在景姮身上来回溜了一圈。

琳琅闻言心头起了几分不悦,但凡牵扯到景姮,她都如惊弓之鸟。望苏见状,竟笑出声来,惹得路过的那些小宫娥们各个颊上飞上了彩云。他的笑让琳琅心头微怒,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抱着景姮头也不回的朝飞鸾宫的方向走去。

身后望苏的笑声似还清晰,无形中似乎有只手掐住了琳琅的咽喉,让她挣脱不开,呼吸困难。

过了两日,自开战以来一直毫无消息的凉州传来了捷报,任子衡领兵击退了蛮夷兵马,敌军已经退守齐阳关外。大毓兵马并未因此退兵,反而在任子衡的带领下强胜出击,试图一举歼灭蛮夷。

消息传来后,朝中上下为之一振。

琳琅得了消息后大大松了口气,随侍在侧的明素将她的表情全都纳入眼中,面对琳琅时还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哄着景姮睡着之后,琳琅唤住正要退下的明素。明素回了身,听到琳琅淡淡的说道:“过几日便是清明,我欲外出踏青,你先准备一番吧。”

明素领了命便退了下去。

夜凉如水,飞鸾宫早已是静悄悄的一片。春日之后天气愈发见暖,即便是入了夜,也不若冬天的刺骨冷意,琳琅开了窗,靠着窗棂望着天上那轮皎皎明月出了神。

待回过神来,声音不高不低的喊了声逐风,便见他不知从何处闪身出现在她面前。逐风见她许久没动静,轻唤道:“殿下。”

琳琅的手若有似无的敲着窗棂,想起了明素,又想起了飞鸾宫中那些宫女,若无其事的说道:“让人在宫外寻一座宅子,没准过不了多久我们便用得上了。清明那日我们要出宫一趟,想些法子让明素与飞鸾宫这些宫人们没法碍着我们。”

平日里不甚介意让她们监视,唯独清明那日不行。

无心

第六十五章

明素不知怎得犯了风寒,到清明这日竟起不来身了。琳琅得了消息和颜悦色的让宫女去请了太医上飞鸾宫为明素看病,嘱咐宫女好生照料明素后便带着景姮与逐风坐上了马车。车还未驾离飞鸾宫,景珣便派了几个侍卫前来,欲让他们与琳琅一道前往。

琳琅神色如常却又语气坚定的将几个侍卫留了下来,放了车帘子便让逐风赶车离了皇宫。

景珣派出的人并非那么容易妥协,嘴上虽承了她的令,却由明跟改成了暗随。

待马车出了宫门后,琳琅才冷静的吩咐道:“逐风,甩掉那几个侍卫。”

那几个侍卫跟着,或许真是为了保护她们,但,有逐风在,她并不需要他们。

逐风应了声,驾着车往东直门的万金酒楼奔去。

马车在万金酒楼停了下来,逐风扶着琳琅下了马车,任由店小二将他们迎了进去,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寻常的客人。

进了酒楼,店小二便笑眯眯的将他们领进了后院,不多时,掌柜便匆匆忙忙来见他们,见了逐风,恭恭敬敬喊了声统领,偷偷瞧了琳琅一眼,小心翼翼的问:“这位是……”

“主子。”

逐风的话极为轻缓,掌柜却听的真切,慌忙给琳琅行礼,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殿下恕罪。”

琳琅含笑见礼后,看向逐风。他们并无多少时间在这折腾,若不迅速点,那几个侍卫怕是要找到人了。

逐风淡淡瞥了掌柜一眼,掌柜立刻明了,让店小二想尽法子挡住了那几个侍卫后,领着二人上了后门早已备好的马车。

在人来人往的燕京城要甩开那几个侍卫十分容易,换了马车,换了车夫,没有人知道身旁擦身而过的车中坐着的是何人。

为怀中熟睡的景姮挪了个舒适的位置后,琳琅瞥了逐风一眼,道:“我竟不知如今连城里的商家中也有我们的人。”

逐风回答的十分冷静:“离了皇权和户部的俸禄,要养活那么多人,自然要赚钱。”

没有银子,如何养活铁军卫?

琳琅心头一堵,微略有些难受。这些年逐风他们确实很艰辛,她甚至有些鄙夷自己,曾经立誓不离不弃共患难,到头来却是她轻易的推开了他们。

马车出了城门,直直奔向离燕京城十多里外的一座荒山,到了山脚下,放停了下来。马儿的嘶叫声惊醒了景姮,琳琅安抚了几声后才下了车。车夫并未在此停留,赶着车便走了,但是琳琅知道晚些时候会有人来接他们。

这个清明节并不若往年的细雨蒙蒙,反倒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确是个踏青的好日子。这地方四下无人荒无人烟,寻常人更不会到这个地方来踏青——这是燕京城外的乱葬岗,时常有大胆上山砍柴的樵夫在此间遇到鬼打墙,更有一去不反者,久了便无人再敢上这儿来。

琳琅抬眼望着眼前的荒山,深呼吸一口气,方与身旁的逐风一道朝山路走了上去。怀中的景姮对四周全然没有惧意,让人不免感叹不解世事的好处。

山路之上,越走越荒芜,远远的瞧见了几个零散的坟头,待走近了,便可见那坟头十分简陋,单是一块木板歪七扭八的写了些名字,后头是高高堆起的土堆,更有甚者,连名字都不曾有。

待到半山腰,就见一名青衫男子自不远处一棵大树后走出,而后朝他们一步步靠近。逐风的手不着痕迹的握住了剑柄,但他并没有出剑的机会。

青衫男子在他们面前三步之遥停下了脚步,语气十分恭敬:“长公主,不弃奉公子之名前来接您。”

秋家的人,其实十分好认。

逐风自幼随琳琅往返秋家与皇城之间,对秋家的了解并不单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沉声问道:“兄台可否告知十里桃花开在何处?”

“长公主再往前行便可看到。”青衫男子并不恼,淡声回话后便率先朝前走去。

琳琅不做多想便抱着景姮跟了上去,逐风握着剑柄的手一路都未曾松开。

往前行到方才那棵大树那儿,青衫男子步伐秩序的前行,琳琅与逐风跟进了他的脚步,二人都十分清楚这个地方布下了五行阵法,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阵法中。

出了重重叠叠恍若迷宫的阵法,前方出现了一条蜿蜒小道,蜿蜿蜒蜒不知通向何处,道路两旁栽种的桃花开的十分娇艳,若不经意间见了这等景色,真会以为身在世外桃源。

琳琅望着那条小道,忽又想起鬼打墙的传言,忍不住弯了嘴角。

原在前头领路的青衫男子停下脚步不再前进,道:“长公主,公子有令,前方无需小的引路,请。”

琳琅遂迈开了步伐,逐风正欲跟上,却被那青衫男子拦住,他道:“逐风公子,我家公子吩咐了,前路茫茫,路,只能任由长公主自己走。”

逐风握着剑柄的手顿时用了力,手中青白交错,青衫男子还是那淡然处之的模样。琳琅停下脚步,回头,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交错,末了朝逐风轻点了点头,逐风虽不放心却也只好遵从她的命令。

御花园中的桃花在宫婢细心照料下开的极美,却比不上此处一望无垠的桃花林,景姮小小年纪就将爱美的本性发挥的淋漓尽致,见了这桃林,在琳琅怀中挣扎着要下地,琳琅自是不允。

被宠坏的景姮见状,放声大哭,任由琳琅怎么哄也不听。

琳琅抱着景姮一步步向前走,身后逐风的视线一直紧紧跟着她,漫漫桃林让她看不清前方却也不回头。

不知何处有人弹起了古琴,琴音自桃林深处传来,若远似近,若有似无。哭闹的景姮被琴音吸引,一时间竟忘了哭。

顺着琴音一路寻去,似是走了极为漫长的一段路,已然将逐风与青衫男子远远的甩在了后头时,琳琅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此处已是走到的尽头,前方唯有排列整齐的桃林,不复刚才的林荫小道。琴声自桃林内传出,声声入耳,极为清晰。

待一曲毕后又一曲,琳琅才试探着往前。

如她所料,眼前的桃林布下的五行阵比方才那入口处更甚,但这阵法却是她极为熟悉的迷心阵。顺着记忆中的步伐轻松的走出了迷心阵,迷乱人心的桃花散去,入眼便是山谷的清幽,青青翠翠,景色十分之美。

白烟环绕的山谷中有座竹屋伫立,屋前那株桃树躯干厚实,是上了年头的老树。随风而落的桃花瓣悠悠然落了一地,树下有一白衣男子席地而坐,闭目弹奏这上古古曲,绝妙的琴音让人闻之沉醉。

纤长白净的双手扣下了最后一个音,树下的人睁开双目,眸光璀璨如琉璃,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琳琅时,清冷如莲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染上了几不可察的笑意。他的眸光深处映出了琳琅的身影,微风吹拂着他的衣角,飘然恍若谪仙。

“一别十年,我终于等到你了。”

极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琳琅瞬间红了眼眶。

竹屋内煮起了茶,琳琅抱着孩子坐着,看着薄薄烟雾之后那张熟悉的面容,朦胧感更甚,竟觉得有几分不真切。她的情绪尚未平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有些躁动不安。

纤长好看的手握着紫砂壶柄轻巧的往茶杯里倒茶,也不知煮的是何茶,琳琅低头时只觉得茶水的颜色甚为好看。

满室的寂静无人打破,待茶凉透,琳琅才开了口,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讪讪的摸了摸景姮的头,道:“阿无,这是我女儿。”

“嗯。”坐在琳琅对面的秋无心望向她怀中的景姮,语气清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儿清幽,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薄雾散尽,琳琅将他的面容看的愈发真切。十年的时间似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一如她记忆中那般,但光阴却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秋无心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望向琳琅,似是要将她这个人望穿一般。半晌后朝她露出浅笑,有那么一瞬迷离了琳琅的双眼,外头的桃花似乎都在这笑容下失色。他伸手轻轻将琳琅脸颊旁散落的发丝撩开,道:“琅儿,十年不见,你对我也无话可说了吗?”

十年或许不长,却已让她在面对他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轻缓的话语让琳琅一直强忍着的泪在瞬间决堤。她的骄傲从不容许自己在外人面前示弱,自小到大,若说什么有什么人可以让她难过时肆意的哭的话,惟有他一人。

秋无心任由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哭出来,待到哭声渐停,才轻柔的帮琳琅拭去面上的泪痕。景姮睁着眼儿瞧着他,看到他的笑容,竟朝他伸出了手。秋无心看了看琳琅,见她点了头,便将她怀中的景姮抱了过去。

陌生的怀抱让景姮十分兴奋,琳琅望着在他怀中兀自玩得开怀的孩子,似有东西堵在胸口,异常的难受。随着年岁增长,景姮眉眼已经渐渐长开,许多次她望着她时总会想起那人,就如现在这般。

回过神来,见秋无心正望着她,琳琅敛了那些情绪,道:“阿无,秋儿还小,你怎么会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一切?”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秋无心任由怀中的景姮闹腾,幽沉的目光移了位置,落在窗外的桃树上,“阿琅,这世上总有些不如意的事,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可以欺骗自己,但真相依然存在,并非你不承认或者强迫自己装作不知便能躲开的。”

琳琅刚碰触到茶杯杯缘的手一僵,片刻后才开了口,音调微微有些颤抖,说出的话十分笃定:“十年前你便知道我会有此一劫,却从未想过来提醒我。”

胸口的地方隐隐作痛——她曾毫无保留的信任身边的人,到头来却经历了一切的背叛和欺瞒,并非真的愚昧到一无所知,只是一直以来都情愿逃避。

秋无心放开怀中的景姮任由她半走半爬回到琳琅身边,听出她话中的指责之意,却极为平静:“你自出世起就受到万千宠爱,眼高于顶,骄傲自不在话下。纵你身怀奇才,过于锋利的棱角和一身傲气迟早会让你吃尽苦头。那一劫是你磨平棱角、散尽傲气的转机,不是么?是你说,想让天下江山紧握在手的。”

与十年前相比,如今的琳琅像是被打磨过的珍珠,圆润光滑。

琳琅无法反驳。

是她说,想傲视天下。

是她说,想成就一番霸业。

也是她说,要成为大毓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皇。

景姮跌跌撞撞撞进她的怀中,撞得她心口生生的疼,细细碎碎的疼痛,到了最后竟有些麻木。

山谷中的风与外头相比要凉上许多,风徐徐而来,夹带着几分冷意,猛的将怔然的琳琅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