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早,你该回宫了。如若不然,外头怕是要闹翻天。”

琳琅静静的望了他许久,起身,抱着景姮走了出去。秋无心的声音自身后追来,仍是那清冷的调子,他道:“阿琅,切莫到了逼不得已才做选择。”

若不到逼不得已,又如何做的出选择?

琳琅嘴角扯出怅然的笑,未回头,也不停下步伐,只是抱紧了怀中的景姮,每走一步,心头就疼上一分。

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秋无心再朝门口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一片娇艳的桃花林,早已寻不到琳琅的身影。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枝头娇艳的花儿在风雨中更显孱弱。这个清明与过往一样,并非无雨,只是下得晚了些。

早些时候那名青衫男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秋无心松了手任由手中的精致瓷杯摔落在地,抬眸望了望外头,淡声道:“不弃,这地方不安全了,收拾下东西,我们走吧。”

妄念

第六十六章妄念

漠北战事捷报连连,大毓军队不知不觉已经吞并了西蛮夷三分之一的领地,若是从前,他早已收兵等待对方上降书,但这一次蛮夷将领的死战到底让久未逢敌手的任子衡愈战愈勇,更加不愿收手。但战争并未持续多久,蛮夷大将阿不那终在沙螺湾一战死于任子衡剑下,蛮夷那位软弱的越析王派人送来了降书,自此对大毓称臣,年年进贡,永世不犯大毓边境。

春末的燕京早已没了冬日的凉意,夏日的凉爽倒显露了几分。郊外的桃花凋零不剩下任何一朵时,京城上下便收到了战胜的消息。

炎夏第一缕热浪袭来、燕京城那些脏乱角落的腐烂气息愈发浓烈时,任子衡的军队班师回到了燕京城。归来时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必经之道两旁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相目睹大将军与皇帝的风采。

庆功宴之时,琳琅在宫中远远的瞧见了他,沙场归来,外头的炎炎烈日将他晒黑了不少,少了原先在京里养出的儒雅,反倒多添了几分英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场战争荣耀的任家的门楣,皇帝赏赐、朝中大臣的贺礼一样样送进了将军府,任家大门口的那块匾额自任子衡沙场归来后愈发凛凛生威。

燕京地处天子脚下,自定都以来就繁华昌盛,与遭受战争洗礼的西凉有太多的不同。战争于健忘的燕京臣民而言算不得什么,未过几日西凉那场战事便成了茶馆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再不为燕京城人乐道。

秋家老宅已修复了大半,从皇城最高的围墙之上望去,已然能看到秋家老宅的轮廓,远远望去,在日出日落间孑立于乐山山腰的宅院像幅浓厚的山水画。

自嘉庆十年开年以后便喜事连连,前有皇后怀上龙嗣,中有西蛮夷俯首称臣,不日又有万寿节,待到万寿节临近,朝中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又忙和了起来,较之前次长公主诞辰自是看得更重,更加费心的筹礼。这期间严禁屠宰,前后数日不理刑名,京城的匠人们用彩画,布匹等将主要街道包装得绚丽多姿,到处歌舞升平。

恒凌进宫小坐时说起外头的绚丽,勾起了霍妩的兴趣,但她亦自持身份,丝毫未曾表露出来。

琳琅看出了她的心思,待恒凌回府后,笑道:“外头那些布置与宫内相比怕要逊色几分,其实也无甚好看。”

霍妩也知她在安慰自己,勉强一笑,叹息道:“我从前不懂宫门深似海的道理,如今是懂了。我与大姐不同,要出宫一次并不容易。”

她的话句句在理,琳琅也明白,随即轻巧的转了话题,闲搭了几句话后,霍妩忽不着边际的说道:“大姐与皇上之间倒是十分要好。”

琳琅若有所思的睨了她一眼,笑道:“皇上与我自幼一起长大,确是十分要好。”

宫人在香炉中添了些安神的香料,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屋内,让人顿生祥和安宁之感。霍妩轻轻一笑,也不再纠结于此。

琳琅瞥见一旁的银制挎篮中置放的针线活,好奇道:“皇后那是在为腹中的孩子裁衣裳?”

霍妩听了笑道:“皇上诞辰到了,我也想不出该送些什么。那些金银珠宝显得凉薄,遂动手裁了件夏装……虽然皇上的衣裳自有尚衣局裁制,我仍希望能为自己的夫婿裁件衣裳。”

若在寻常人家里,妻子为夫婿裁件衣裳是极常见的,但在这四面围墙的皇城中却不易见到。

琳琅正要说什么,宫人却上前通报,道是秦嫔与苏才人求见,她想了想便将话咽了回去,又无意掺和到后妃的斗争之中,便与霍妩道别离开了凤栖宫。

万寿节这日,举国欢庆,琳琅到太和殿时文武百官几欲到齐,恒凌远远得与她招手,她回以一笑,朝她的方向步去。恒凌周朝的内外命妇见她到来,纷纷见了礼,拉着她一道谈笑。

琳琅不意外的在这些命妇中看到素衣的身影,见她气色不错便安了心。素衣前阵子诞下一子,在相府的地位愈发巩固,她心知这一切都是琳琅给予的,素日里她无法见到琳琅,也只有这样的大日子才有幸进宫见上一面。

以素衣的身份,端是没有站在琳琅身旁的资格,见琳琅与她招手,才敢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去,她低低唤了声“夫人”,却被恒凌冷冷扫了一眼。知是说错话,她忙改了口,恭敬道:“长公主。”

“无需多礼,近来可好?”琳琅和颜悦色问道。她的和颜悦色让周朝的命妇们有些惊讶,她们素来听闻长公主不喜与外人亲近,今日却独独亲近了素衣,让她们心下对左相府这原本身份卑微的如夫人充满了好奇。

“一切安好,劳长公主挂念了。”素衣答的十分恭谨,周朝那些偷偷打量的视线让她微有些不自在。

许是她的谨言慎行让琳琅扫了兴致,闲话两句后便转而与恒凌离了人群。一离开,恒凌便道:“阿姐不该对她太好,否则日后若有什么事,她怕是会顺藤而上。”

恒凌早就知道素衣与琳琅之前的牵扯,本对她并无什么偏见,但一想起她出自川州闻府,便没好脸色。

“日后的事现在谁也说不准吧。”琳琅远远的望了素衣一眼。素衣容颜依旧,她却也知道那早已经不是闻府的那个素衣。

“姮儿呢?”恒凌本以为琳琅今日会带上景姮。

听她提起景姮,琳琅面上顿时有了笑意,道:“姮儿昨儿闹腾了一夜,这会怕还在睡吧。”

恒凌会心一笑,略带好奇的问道:“阿姐,今日是珣哥诞辰,你备了什么礼?”

琳琅正要回答,殿内忽然肃静下来,再望向门口,只见景珣扶着霍妩步入太和殿,景珣视线在殿内溜达了一圈,最后落在琳琅身上停了片刻,便入了座。

文武百官规矩的上前朝拜送礼,琳琅亦送了贺礼,明素端上的玉托盘中放了一株千年古玉精雕而成的桃树,树上结着无数的寿桃,个个活灵活现,连坐在身侧的恒凌都忍不住惊叹。

景珣淡淡扫过玉盘,含笑收下,待百官一一朝拜之后,便赐了宴。

乐师舞姬争相竞媚,轻歌曼舞十分热闹,宫女端上的菜肴样样精致,不难看出御膳房为这场御宴费尽了心思。

琳琅并未坐多久,飞鸾宫的宫人匆忙而来,在她耳畔耳语几句后琳琅忙寻了借口告了退。景珣将她的惊慌失措看在眼里,便允了她的请求。

景珣坐在高位上接受朝臣敬酒嘴角含笑,仍是平时那副温和的模样,却无人看出他眼底的厌烦。待酒过三巡之后,他微微偏头靠向坐身侧的霍妩,道:“皇后,你可是乏了?”

耳畔温热的气息令霍妩一愣,看向景珣,他的面容因酒劲染出几分醉态,让平日温和的表情显得妖媚,乍一看,竟有几分像望苏,他的靠近让她一赧,倒也配合,道:“臣妾确有些乏了,想回宫歇会儿。”

景珣笑得开怀,朝内侍交代了几句,又受朝臣敬了三杯酒后便与霍妩一道退席。帝后退席并未影响朝臣的兴致,舞姬柔美的舞姿让人迷醉,这场御宴仍旧让宾至如归。

与霍妩一道回到凤栖宫后,景珣小坐了片刻便以不耽搁她休息为由欲走,霍妩不是不想留他,而是心知自己留不住,也便不去费力。

忽又想起了自己要送的礼,便唤住了他,见他回了头,取了早就做好的衣裳,道:“皇上,这是臣妾送您的生辰之礼。”

景珣的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衣物上,有些惊讶,随即温和的笑了笑,道:“皇后辛苦了,这礼物朕十分喜欢。”

随即让内侍收了下来,又吩咐内侍在今日所收到的贺礼送到凤栖宫让皇后处理后才离开。

霍妩身旁的一名贴身宫女在景珣离开后悄然退出了寝宫。

霍妩望着景珣离去的背影,心头泛起浓浓的失落感。任她做些什么,他的回应总是十分客套。人人皆说她如今宠惯后宫,却无人知她心酸,这表面上的疼宠不过是个假象罢了。

过了片刻,方才那名贴身宫女再次来到了霍妩面前,霍妩敛了情绪,问道:“皇上去了哪?”

“飞鸾宫。”

答案其实早在她的意料中,乍听来却仍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难受得慌。宫女见她神色不好,欲去喊太医,却被她拦了下来。

此时她并不需要太医,只想静一静。

景珣到飞鸾宫时,正见太医擦着汗自宫门口走出。见了景珣,太医亦是吓了一跳,忙请了安。景珣无心去搭理太医,问都不曾便越过他进了飞鸾宫。

飞鸾宫中极为安静,景珣到时,景姮还偎在琳琅怀中抽泣,额头上那抹青紫让见者揪心。景姮见到素来疼她的舅舅,嘴一扁,又开始大哭。

琳琅虽心疼她额上的伤,却对她的行为哭笑不得。小小年纪便知道卖乖,长大后还得了?

“阿姐,姮儿怎么受伤了?”景珣低低哄了景姮几句,她渐渐也不怎么哭了,嘴里倒也懂得喊疼,惹得景珣心疼不已而责令于伺候她的宫人们。

四周的宫人们见他动怒,吓得跪了一地。

“今日寿宴前我见她还在睡便没带上,她醒了之后便闹着要找我,摔倒磕到了。”琳琅道:“宫人们我已经责罚过了,便绕过他们吧。”

见她如是说,景珣才勉强绕过他们。

琳琅忽想起这会儿他该在万寿宴上,蹙眉道:“你竟丢下文武百官跑到这儿来——”

景珣打断琳琅的话,道:“方才皇后身体不适,我便陪她一道回宫了。这会儿她已经歇下,我见阿姐先前走得匆忙,便上这来看看。”

他的话十分稳妥,全然挑不出毛病,琳琅也不愿去多想,转了话题。

景姮经过方才一阵哭闹也觉得累,在琳琅怀中睡着,她在琳琅怀中不安分的乱蹭,口水和方才的泪水抹了琳琅一身,琳琅对她极无奈,却不敢挪动她,怕闹醒她,只好轻哄着,待她睡熟了方将她交给乳娘。

乳娘抱着景姮下去歇息,宫人们也各自忙碌,明素换上新茶后又退开,景珣望着她,似是在等她开口。

琳琅少了景姮闹腾松了口气,也便来了品茶的心情,道:“这大红袍确是不错,比前次的碧螺春还要好上一些。”

景珣不冷不热的应了声,跟着饮了一小口,抬头问道:“阿姐,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嗯?”琳琅满脸疑惑。

见她如此,景珣倒有了几分怒意,语气不善道:“看来你全都忘了。”

“忘了什么?”琳琅仍未反应过来。

“当日你送了离离一个亲手绣的香囊,你说待到我生辰定也会送我一份大礼!”景珣语气中的不满更甚。

琳琅闻言笑道:“今日我倒真送了份大礼,那株玉桃树不论是玉质本身还是雕工皆是万里挑一。你不喜欢?”

景珣霍得起身,却眼尖的瞥见了放置在一旁的男子衣裳,神色顿时怪异起来,他上前去翻看那衣裳,冷冷问道:“阿姐,这是给谁做的衣裳?”

琳琅这才想起那衣裳做好忘了收起,无奈叹息道:“本是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不想皇后也做了身衣裳,我并不擅这个,做工不比皇后,遂打消了这念头。”

这衣裳的做工与尚衣局平日送上来的衣裳相比确是要差上许多,针脚不够细腻,但景珣将衣裳拿在手中仔细翻看不愿撒手,方才的愠色也一扫而空,嘴角也跟着扬起了弧度,道:“原来阿姐没忘。”

景珣收了礼开怀不已,当下便有了小酌几杯的兴致,便抓着琳琅一道饮酒。因是他诞辰,琳琅也不好驳他面子,遂让明素上了酒菜。

景珣看那衣裳十分顺眼,忽又问道:“阿姐可给别人做过衣裳?”

琳琅听了颇有几分怅然,道:“倒是给姮儿做过。”

离开闻府时忘了带上,最终都跟着闻家大宅一道化成灰了。

“未曾给别的男人做过?”景珣又问。

琳琅怔了一下,将口中的酒一饮而尽,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道:“尚未有那机会。”

景珣低头看着怀中的衣裳,眼中眸光流转笑意盈然:“从小到大,这是阿姐第一次亲手给我做衣裳。不过阿姐,这等粗活以后还是别做了。”

原以为只是小酌几杯,景珣却越喝越起劲,喝到七八分嘴,便闹着要将琳琅送的衣裳换上,琳琅费了好大的劲才劝住了他——她送他衣裳本也没什么,霍妩送的他都未换这会儿便穿上了她亲手做的,让霍妩的脸面往哪搁?琳琅艰难的将他怀中的衣裳取走,交给了旁边一名宫人,宫人忙将衣裳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将它送去云霄殿。

琳琅本欲让人将景珣扶回去,奈何景珣兴致高昂,不愿离开,拖着她继续一杯接一杯豪饮。

到后面确是醉了,连站都站得不稳当,亏得琳琅眼明手快扶住了他。

景珣偏头眯着醉眼直勾勾的望着琳琅,让她微有些不自在。许是认出了是琳琅,景珣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向她,险些让她也跟着站不稳,到了最后,琳琅整个人被抱进了景珣的怀中,景珣的下巴顶着她的发梢,喃喃说道:“阿姐,我喜欢你。”

琳琅浑身一僵,想将他推开些,他的身子却不动如山,让琳琅一时间乱了心绪。好在那话说得极小声,并未有其他人听到。

待到景珣轻轻将她推开了些,琳琅唤了随侍在旁的宫女太监上前来搀扶景珣,却都被他一把挥开,他勾起了琳琅的下颚,盯着琳琅的眼儿瞧了许久,轻笑一声,竟吻上了琳琅的唇瓣。

冰凉的唇上还残留着桃花酿的味儿,琳琅的脑海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奉命去端醒酒茶的明素正巧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与其他宫人一样被吓呆,手中的托盘摔落在地,发出砰得声响,那碗醒酒汤亦未能幸免于难,溅得满地都是。

碗摔碎的清脆声响让琳琅顿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后迅速推开了景珣。景珣一个踉跄未能站稳,好在宫人扶了他一把。

琳琅的眸子一一扫过周朝服侍的宫人,他们下意识瑟缩了下,随即便听到琳琅冷冷问道:“今日皇上来飞鸾宫小饮几杯不想喝醉了,再无其他事发生,你们可都记住了?”

几个随侍的宫人颤抖着声音回应,琳琅又道:“若让我知道有人私下乱嚼舌头,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宫人个个听得真切,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琳琅见他们如此,敛了方才的冷冽之色,温和一笑道:“今日你们都辛苦了。明素,回头各赏银五十两。”

“奴婢遵命。”明素恭敬的应了声,又唤了人来清扫碎片。

琳琅再望向景珣,见他正满脸醉意的冲着自己笑,心头莫名的烦躁起来。她冷冷的朝四周喊道:“留景——”

平日紧紧跟随着景珣的影卫留景立刻便出现在她面前,宫里人对影卫多有一定的了解,也有几分好奇,在场的都忍不住偷睨留景。

留景扶住景珣,恭恭敬敬的向琳琅告了退,方带着景珣离开了飞鸾宫。醉意涣然的景珣将全身的力道都压在了留景身上,半眯着的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掩藏的极好。

宫人们见留景扶着醉倒的景珣回到云霄殿,都纷纷退到了外头不敢靠近。

云霄殿内显得有几分冷清,留景将景珣扶进寝宫安置在床上后欲走,忽闻身后传来声音,虽温和,却掩不住话中那抹残忍。

“留景,方才那几个宫人,可都记下了?”

贪念(一)

第六十七章贪念

今年夏日炎热更胜往年,也才夏初,那热意就已让人心头烦躁,工部存下的那些冰块也开始大块大块的往宫里送,暑意虽退散了些,却仍旧让人觉得躁动不安。

许是天气的缘故,各宫主子们也没了往日的好脾性,也时常听到哪宫的宫人因服侍不周等缘由被主子责罚。

那日之后飞鸾宫时常宫门紧闭,有客上门大多被明素以主子不见客为由挡了回去,恒凌来过几回,一样被挡在了门外。

这几日飞鸾宫里也不大太平,昨日那个无意间冒犯了秦嫔,今日这个又得罪了苏才人,都是宫里人,明素来禀报时琳琅也无心去管,任由秦嫔与苏才人处置他们。宫人挨了板子,回来后便病了,吃了药却愈发不见好,不日便去了。

也才过了几日,飞鸾宫便死了好几个宫人。宫里头死几个宫人却也是常见的事,谁也未曾多想。但明素心头明镜似的,那几个宫人都是万寿节那日服侍在侧的,当日那几人之中只剩下她得以幸免,若非背后的主子就是景珣,这会儿怕也轮到她了。

琳琅闭门谢客其实是在躲着景珣,但同处一屋檐下,总归会碰头,待到景姮的抓周礼,她便又见到了景珣。

景珣仍是平日那副温和模样,似是对那日的事毫无印象,相较于他的处之泰然,琳琅反而显得拘谨了许多。她的拘谨也惹来了恒凌的疑惑,恒凌虽对此旁及侧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宫里上下闹腾着给景姮抓周儿,朝中官员也都送了礼。小儿周岁既不宴客也不下帖子,一般也不送大礼,但朝中官员送的礼却样样偏大。明着是给景姮的抓周礼,实是用以巴结琳琅的。

那些东西琳琅倒是一样样收了下来。

左相府送来的礼单中有一样是素衣亲手裁的衣裳,大小倒也适合景姮,因是素衣的心意,琳琅单就留下了那一样,又让明素挑了些打赏给宫里人,余下的都任由逐风处理。那些东西大多价值万金,逐风得了之后与前次长歌的处理方式一致,多兑了银子用于铁军卫身上。

大案上摆了儒、释、道三教的经书,又摆了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景姮是女孩儿,本也该摆上铲子、勺子、剪子、尺子、绣线、花样子等等,却被景珣以一句景家的女儿不必学那些而否决。景姮抓周之前他又仔细的看了看那些东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沉吟半晌后将他平日惯用的印章也放了上去,让几位后妃面面相觑,却也无人敢有异议。

恒凌觉得好玩,将手中的玉镯子也放了上去。

景姮在一大堆东西中爬了一圈,竟一手抓了算盘,另一手抓了景珣的私章,抓稳妥了便朝周朝的大人们笑得开怀。

恒凌笑道:“姮儿先抓了算盘,将来长大了定善于理财,成就一番陶朱事业。”

霍妩亦笑道:“姮儿另一手抓的可是印章,若非身为女子之身,将来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

其他人也跟着说了许多好话,琳琅含笑谢过他们的吉言,对此并无多大想法。

热热闹闹的抓周礼之后,琳琅留一行人在飞鸾宫用膳,御膳房特地为景姮准备了长寿面,可惜景姮不大喜爱,舔了舔便别过头去。

席间,任子衡的眸子总是有意无意自琳琅身上划过,虽是如此倒也没逾距。琳琅表面上处之泰然,却总在抬眸间触到景珣的视线,在座众人大抵各怀心思,暗地里颇有几分波涛汹涌之意,面上却十分平静。

午膳之后,琳琅无意留客,该走的也走的差不多,景珣反倒留了下来。琳琅寻了好些个借口欲赶他,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景珣道:“阿姐闭门谢客,莫非躲的便是我?可是我做了什么惹阿姐不高兴的事儿?”

阳光透过窗洒进屋内,映得一旁的玉瓶更加晶莹剔透,琳琅收回视线看向景珣,他的表情极为无辜,眼睛却十分认真的在看琳琅,一副非要知道答案的表情。琳琅让乳娘抱走了景姮,又屏退了四周的宫人后朝他笑了笑,避重就轻,道:“阿珣,我欲搬出宫去住。”

逐风早已将宅子备妥,她原未想过那宅子会这么早就派上用场。

景珣的笑容僵在嘴角,问道:“为何?”

他脸上的愠色骤现,琳琅却视而不见,淡淡说道:“这宫里住久了有些乏,而且我不想让姮儿在宫里长大。”

景珣喝了口茶,温热的茶水暖了胃,让他逐渐冷静,方才的愠色也随之消失不见,倒是恢复了原先温和的模样,道:“这天底下哪有不住自己家的道理?想是这几日天气转热阿姐有些烦躁不安罢了,回头我让人多送些冰块降暑,以后这事儿阿姐就莫再提了。”

琳琅欲语,景珣却无意再听,也怕再坐下去琳琅会不死心重提旧话,故而不待琳琅赶人便自己寻了借口离开。

目送他离开,琳琅有些憋屈,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也并非景珣不允许她便会乖乖留下,这番不过是与他打声招呼罢了,若他允了事情便好办,他若不允多少会受到些阻拦。

景珣自三岁起便跟在她身后玩耍,这么多年她自持了解他的性子,总以为他费尽心思讨她欢心是因他们自小感情亲厚的关系,不想是他存下了那般心思。

她与他虽非一母所出,却真真切切是亲兄妹——那日的情形又在脑海中回放,恍惚间似乎还感觉的到那桃花酿的味儿,待回过神来,琳琅不由冒出几滴冷汗,只觉得头又隐隐作痛了。

皇宫这么大,要偶遇一个人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偏生任子衡在御花园一禺巧遇了云妃。若要仔细说来,倒也是云妃刻意为之的结果。她虽出自将军府,却也断不可能在庆云宫中私会当朝驸马爷,故而才有了今日这御花园偶遇。

夏日的御花园虽林荫翠翠,却掩不住那燥热之气,任子衡见了云妃虽礼数周全,却不冷不热并无亲近之意,云妃也不恼,淡笑道:“我在前方的扶柳亭中备了些薄酒,可有幸与将军浅酌两杯?”

任子衡本不为所动,却又听云妃轻笑,道:“我本欲为将军推波助澜一番,看来将军并不需要。”

这话成功留住了任子衡的步伐,他静静看了她一眼,举步朝不远处的扶柳亭走去。

扶柳亭周朝植了许多柳树,到了夏日柳树成荫,因而这亭子得名“扶柳”。亭中确是早已备好酒菜,云妃此行随行的只有鸢紫一人,鸢紫待他们入座之后斟了酒,便退出了亭外。

风夹杂着一丝闷热袭来,拂动云妃发上簪着的玳瑁流苏,碧玉碰撞之声轻轻作响,堪比乐师谱出的清新乐曲。

任子衡端起杯盏,一口饮尽杯中酒,虽是在笑,却让人觉得极为冷漠疏离:“不知娘娘要为我推何波助何澜?”

“将军心中既有怨恨,忍得再好,也终有爆发的一日,不是么?”云妃含笑望着他,顾盼之间眉目含情。

任子衡极喜欢她的眉眼,恍惚有些走神,待回神后便斟上一杯酒遮掩方才的失态,道:“娘娘,明人不说暗话,你有话不妨直说。”

若无目的,她断不会这般不予余力的挑衅。既是有目的而挑衅于他,那便给了他拿乔的机会。

任子衡轻扫了云妃一眼,心下也有几分好奇,却遮掩的极好。

“将军说的极是,明人不说暗话,当日在川州初遇,将军在我身上看到的是怡和长公主的影子吧!”云妃抬手又为他斟上一杯酒,说得万分肯定。

任子衡冷笑,却也不否认。今日云妃既找上了他,定也有了应对之策,他倒是越发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将军本与长公主有婚约在身,后却无可奈何的娶了恒凌公主,这其中的缘由无需我多言吧?你心中既有恨意,那与我合作又何妨,届时你我各得所需,皆大欢喜不是正好?”云妃脸上笑意更深,笃定任子衡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任子衡眸光沉了沉,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倒真会挑人,宫里人总将知己知彼这一招用得十分巧妙。你如此费尽心思,目的何在?”

云妃的视线望向不远处的杨柳,柳条在风中晃动,摇摆之间让人心旷神怡。片刻后,她收了视线,朝任子衡轻轻一笑,眼神有些迷离,道:“自然是为了皇上。”

任子衡舒缓了眉头,问道:“你预备如何帮我?”

云妃睨了他一眼,嗤笑道:“将军想让我如何帮,就如何。”

任子衡眸光又沉了几分,端起酒,道:“敬你我心中所想。”

二人各怀鬼胎,以一杯酒定下了盟约,虽是盟友,他们却都对对方保留了几分。

云妃饮下那杯酒,面上那浅浅笑意中不知不觉染上了狠戾,任子衡心头在盘算着如何让形式对自己最有利,自然错过了方才那表情。

贪念(二)

第六十八章贪念(二)

时至酷暑,外头的烈日能灼伤人,各宫的主子多已躲在宫里头不愿出门,就连平时爱献媚争宠的秦嫔与苏才人也不例外。

从前景珣总爱三不五时上飞鸾宫小坐一番,近来竟像改了性子般大多时都在御书房度过,朝中几位要臣更是轮番进宫,其中又以望苏、任子衡为最,其频繁程度让深居凤栖宫养胎的霍妩都察觉到一丝不对。

傍晚凉爽之时,琳琅求见景珣。自她回宫以来,除却景珣受伤那会儿,从未主动上门求见过。内侍跟在景珣身边的时日不短,也知琳琅在景珣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敢怠慢。

内侍进御书房为其通报后出来,擦着额角的汗小心翼翼的回道:“长公主,皇上正在御书房内与右相、任将军商谈国事,暂不能见您。皇上也吩咐了,近来燕京酷暑,望公主多注意身体,切莫伤着自己。”

内侍的话句句在礼,若她此时坚持要见景珣,倒显得她不讲理。琳琅望着御书房那扇精致雕花大门望了片刻,将手中的绣帕扯得越发的用力。虽不悦,却仍旧和颜悦色的给内侍打了赏,道:“有劳公公了,还望公公寻到机会帮我带句话给皇上:宫里头着实闷的荒,近来酷暑捣腾,易让人失了耐性。”

内侍领了话,恭恭敬敬的应声,道:“奴才定将公主的话带到。”

琳琅点头,便领着明素回了飞鸾宫。

一路上明素都十分小心翼翼,她跟在琳琅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琳琅脚步微顿,明素险些撞上她,她嘴角勾起半嘲讽的笑,其实要带话只需说与明素听便好,她定会见她的话毫无保留的报与景珣。

放这个棋子在自己身边全然毫无益处。

不知内侍是否将话带到,景珣那边毫无动静。琳琅有些烦躁,索性与明素摊开来说,有什么话也不再藏咄,明素也确实将话都带到了景珣那头,但他仍是动静全无,接连几日,只听说兵部尚书等人上御书房愈发的频繁。

夜里,琳琅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索性披了外衣到庭院中散步。这几日来她日夜烦心如何离开皇宫,心里其实也有几分不舍。在庭院中兜转一圈,似乎又看到从前留在四周的影子,心下忽有些犹豫。她自小在这儿长大,虽离开好多年,但回来后却像在这儿生了根般,就连姮儿最初的记忆也在这儿开始。

“逐风,长歌近来可好?”琳琅知道逐风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像影子般的存在,虽然她从不知他藏身在何处。

逐风冷静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倒有几分温暖:“如今的秦家家主便是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