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珣见她说话,心头的黯然少了几分,道:“想来看看阿姐。”

如此,琳琅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听景珣问道:“阿姐,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你对我说的话吗?”

琳琅愣了愣,仔细的想了又想,但年岁太久,有许多事她都已记不清,也不知到底与景珣说了什么。她不愿骗景珣,诚实说道:“都过了十几年,我记不清了。”

景珣眸中失望之色一晃而过,表现得不明显,语气倒显得不是很在意:“是吗,原来记不清了。”

琳琅没再说话,景珣盯着琳琅瞧了片刻,道:“阿姐想必听行之说了吧?北齐那边野心勃勃,试图对尚国乘火打劫一番。”

“仪柳过得可好?”听他说起尚国,琳琅也便想起了远嫁到尚国的仪柳,她与这个妹妹虽不亲厚,早年也没什么交集,但她们身上同流着景家的血这个事实却无法抹灭。

“如今她已贵为尚国的太后,应该也算过得好吧。”景珣对此不甚在意的说道,“此番尚国有难,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阿姐也赞同吧?”

“既是国事,与朝中大臣商讨便是了。”琳琅平淡的应了一声,仍在专心于手中的针线活。

景珣又自顾自继续说道:“自我登基以来一直都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让我们触目所及之处都成为我们大毓的国土。阿姐你有多少年不曾翻过我们大毓的地图了?如今我们大毓的版图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但这远远不够。”

一旁的烛火忽明忽暗,在景珣的脸上映出了阴影,琳琅手中的针刺中了指尖,也不过是轻轻的扎了一下,甚至见不到血,却是钻心的疼。

原本平和的心态忽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烦躁,琳琅将针扎进绸布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道:“阿珣,夜深了,你回吧。”

景珣也未反驳,起了身,故做不经意的问道:“阿姐对我很失望,是么?”

琳琅没回答,景珣笑了笑,道:“我对阿姐也很失望。”

平和的语调中暗藏了几分尖锐,景珣说完便离开了飞鸾宫,四周又恢复了最初时那样,仿佛这个夜里他并未出现过。

琳琅只觉得方才被针扎到的地方愈发的疼,一点一点,直到疼的无以复加。

到了约定的那日,琳琅换了一身戎装,青丝利索的挽起,看起来英姿飒爽,颇有几分女英雄的架势。

平日服侍她的宫女惊艳的赞赏了她几句,换来她淡淡一笑。

逐风早已为她备好弓箭,只等着她一道前往校场。

因是夏日,比试的时辰挑在较为凉爽的傍晚,此时夕阳早已西下,空旷的校场显得有几分冷清,却也因远处看着的那些禁卫军而显得狭窄。

景珣显然是被公务耽搁,姗姗来迟。他到时,琳琅已经耐性十足的将宫女送上的那盅冰镇酸梅汤喝了个精光。

有别于琳琅的戎装,景珣身上穿着的是琳琅当日送的生辰之礼,不甚华丽亦不够精细的衣裳穿在景珣身上虽有些不合身份,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琳琅看到他的穿着时,脸上微热,对于那衣裳的做工她如今还觉得羞愧,毕竟景珣身份不同于别人,更重要的是她未想到景珣真会将这身衣裳穿出来,她以为他收下之后会将它收起。

待景珣靠近,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阿姐这身打扮,差点儿让我认不出来。”

那模样极为温和,竟让琳琅生出错觉,仿佛她仍只是他敬重的长姐,再无其他。见他笑,琳琅也只得跟着浅浅一笑。

景珣瞥了琳琅身后的逐风一眼,问道:“阿姐想怎么比?”

“老样子。”琳琅望向远处的箭靶。少时习骑射,兄弟姐妹间总有些攀比,最常用的法子便是比谁能射中离得最远的箭靶的靶心。她将视线移向景珣,道:“阿珣先。”

景珣也不多话,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弓箭,盯着箭靶眯了眯眼,一次射出了三支箭,远远便听到咚得一声,箭射中了箭靶,远处的宫人迅速跑了过来,恭恭敬敬的说道:“禀皇上,三箭都正中靶心。”

景珣闻言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后望向琳琅,道:“阿姐,该你了。”

傍晚的微风仍有丝丝热意,却又不是凉爽,刮过脸时陡然让人思绪清明了几分,风中夹杂着清雅的香味儿,不浓不淡,十分怡然。

琳琅自逐风手中拿过弓箭,将箭搭上了弓身,神色自若,仿佛那三箭她丝毫不放在眼里,且不论这次比试她能否赢,至少气势上尚未输掉。她仔仔细细瞄准箭靶正用巧劲拉开了弓,箭还未射出,人却软软的倒了下去。

景珣脸色顿变,迅速朝琳琅冲了过去,却晚了一步,逐风身手比他迅速,已经将琳琅接了个正着。

内侍慌忙去请太医,景珣冷着脸看着逐风怀中的琳琅,却不曾伸手去接,反而冷静的命逐风将琳琅送回寝宫。

出了此等差错,四周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待逐风抱着琳琅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后,景珣才淡淡扫向四周的宫人,冷冽的视线让众人双腿发软,纷纷跪了下去。

不远处的案桌之上,精工雕成的紫金香炉里燃着香料,淡淡的白烟若有似无的冒着,空气中那股清雅的香味似乎浓了几分,景珣的视线落在那香炉之上,脑子中忽想起那夜云妃在他耳畔说的话。

用些手段又何妨?

她倒真会自作主张——

不过,手段虽卑劣,却不得不承认起了一定的效果。

方才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阿姐会赢,若是阿姐赢了,他就再也无法留住她了。

太医上门诊断后,笃定琳琅忧虑成疾以致昏睡,两三日便可清醒。琳琅也不负太医所托,这一睡便睡了三日。

也就这短短三日,朝中局势风云变幻,兵部尚书与朝中几位大臣联名上奏恳请皇帝派兵增援尚国,左相楚敛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经过三日早朝的辩驳后,景珣终平息朝中妄议,命任子衡于五日后率精兵十万堂而皇之进犯东勒,美其名曰“围魏救赵”。

大毓建朝五百三十一年,自太祖皇帝以来,一直秉承中庸之道,数百年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到这一代景珣继位也不例外,像这般主动进犯他国却属首次,朝中主战派为此心生豪气,主和派却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李家史册上又新添了一笔。

惑乱(一)

第七十一章惑乱(一)

梦中不知谁的双手紧紧扼着她的咽喉,窒息感漫天袭来,挣不开,逃不掉,越是挣扎越是逃跑,就越发痛苦。

琳琅从梦中惊醒时,冷汗淋漓。

她抬了抬手,却发现全身虚软无力,手抬高了一些,最终却摔到了被褥上,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明了些。

床畔空荡荡的,寝宫内并无人守着,她想唤宫人,张嘴欲语,喉咙却干涩有如烈火在燃烧,最后艰难的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端着汤药步入寝宫的明素见琳琅醒来,脸露喜色,慌忙放下了手中的药碗疾步上前,还不忘扬声唤外头服侍的宫女去请太医。明素将她扶靠好,轻柔的拭去她额角上的冷汗,将已经有些凉开的药汤一勺勺喂入她的口中。

既苦又涩的味道在口中漫开,琳琅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那汤药是无味的。不知是不是汤药的功劳,她原本干涩的喉咙滋润了许多,再说话时也不再像刚醒时那么难受:“我昏睡了几日?”

“三日。”明素回道。

琳琅的视线在寝宫内溜了一圈,尽力大声喊道:“逐风——”

四周安安静静的,无人回答,这让琳琅心头躁动不安起来,却又在明素面前掩饰的极好。还不待她去找逐风,太医就在宫女的引领下匆匆忙忙的踏进了寝宫。

太医把了脉后,眉开眼笑道:“长公主身体已无大碍,好好歇息,不日便可康复。”

他的说法并未让琳琅信服,她问道:“为何我浑身无力?”

“长公主确实已经无碍,不过仍需修养一阵子,老臣开个方子,公主只需按时喝药便能康复。”太医维诺道。

琳琅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也没为难,便让明素送走了他。

片刻后,明素回来,见琳琅正眼不都不眨的望着她,上前两步,低着头恭谨的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逐风去哪了?”琳琅未拐弯抹角,直白的问道。

明素仍是低着头,却也没打算瞒着她,回道:“公主醒之前,皇上派人将逐风公子请走了。”

寻常的一句话却足以让琳琅变了脸色,明素自是没错过,却故作不见,侍立在侧却不再说话。

半晌后,琳琅冷了心,全身仅剩的力气好似用尽般,道:“你先下去吧。”

明素静悄悄的离去,独留琳琅怔然不知将视线投放在何处才能让心头那股压抑感退散。许是这场病让人的脑子越发清醒,像是有人拿了针线将她从来不愿去猜想的事串联起来,血淋淋的铺在她的面前,逼得她无路可退而不得不去面对那残酷的现实。

她不知道逐风何时可以归来。

从最初的素衣,到现在的逐风,身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越离越远,到最后边只剩下她被孤立在旁。

曾几何时,她也成了别人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任由人摆布。

霍妩在宫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踏进了琳琅的寝宫,已逾近七个月的身孕让她显得笨拙。许是怀孕的缘故,如今的她早已褪去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柔媚,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琳琅与之相比,相形见拙。

在身边无人可以信任时,她的到来让琳琅勉强打起了些精神。

霍妩在琳琅床畔坐下,笑道:“大姐,可好些了?”

琳琅浅笑,却未答话。

明素恭恭敬敬的上了茶,霍妩轻瞥了她一眼,屏退了寝宫四周的宫人,连带方才随她一道前来飞鸾宫的宫人也跟着退了出去。

里头端剩下琳琅与她,霍妩问道:“大姐既不喜明素,又何必留着她给自己添堵?”

“那是阿珣送来的人。”琳琅的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欲伸手去碰触,手仍旧虚软无力,虽是如此,她却不愿让霍妩看出来。

霍妩轻撇嘴,道:“皇上与你素来要好,你若与他说不喜明素,他定会让你挑个自己满意的。”

“换了谁,都比不上长歌。”琳琅轻笑,也不知霍妩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不论换了谁,最后都会成为另一个明素。

霍妩见她不愿再说明素,也换了话题,问道:“姮儿近来可好?这会儿怎么也不见她?”

“这屋里闷得慌,我便让乳娘抱她出去玩了。倒是你,腹中的孩子可还算乖?当初我怀姮儿时可被折腾了一番。”琳琅问道。

“这孩子极为乖巧,除了最初那两三个月外倒是没折腾我。”霍妩的手抚着腹部,笑得极为柔和。她看了看琳琅,见她微有些走神,便道:“大姐在想些什么?”

琳琅笑得有些虚弱,直言不讳道:“阿珣带走了我的影卫,这会儿我正想着怎么向他要人呢。”

景家的影卫霍妩从前便听家中老人说过,琳琅身边的逐风她也见过,也不觉为奇,她见琳琅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便笑道:“我听宫人说大姐醒了之后,便上御书房去央求皇上让我来看看你,在那倒是见到了阿姐的影卫。皇上传他所谓何事我并不清楚,不过他看起来极好,并无人为难他。”

琳琅闻言稍稍安了心,与先前相比又显得精神了几分。

霍妩将她细微的变化都一一纳入眼底,表面却不动声色的与之谈笑。琳琅与她各怀心思,漫不经心的应声,过了片刻,乳娘将景姮带了进来,霍妩见她很是欣喜,逗弄了片刻后觉得有些困倦,故而辞了琳琅,领着宫人回凤栖宫去了。

她走之后,寝宫顿时静了下来,乳娘见琳琅气色不甚好,本欲将景姮带下去,却被琳琅阻止。

乳娘未在坚持,也便走了。

景姮在床的里侧打滚,玩得极为开怀,打滚时小脑袋不经意撞到了床棱,扁嘴委委屈屈的朝琳琅撒娇喊道:“娘,疼。”

琳琅望着她天真可人的模样心里起了几分忧愁,可惜景姮年纪尚幼,全然不懂她的忧虑,艰难的抬手揉了揉景姮的额头,低低哄了她几声后,心头暗暗做了个决定。

景姮玩累后偎在她怀中睡着,她低头看着吸吮着小手睡得香甜的孩子,心头泛起了浓浓的不舍。

日落西山后,逐风安然无恙的回到了飞鸾宫。他回来之前琳琅喝了药,也恢复了些力气,只是要下地行走仍显得有些勉强。

琳琅见了他后高悬着的心算是归了位,问道:“阿珣让人带走你,所谓何事?”

逐风听她提起景珣,也便想起早些时候他的话,毫无保留的答道:“殿下昏迷时皇上下了旨意,责令镇国大将军将领兵出征,右相随行监军。不知是谁无意间向皇上提起了铁军卫,皇上便把我召了过去——”

“他想要铁军卫?”琳琅骤然打断了逐风的话。

逐风点头,复又摇头,道:“属下与皇上说了,这世上早已没有铁军卫的存在。”

琳琅却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否则逐风也不会此时才回到飞鸾宫,遂又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皇上并未说什么,不过右相提议让我一道随军出征,”逐风顿了顿,道:“却被任将军否决了。”

身侧的景姮睡得有些不安稳,翻了个身在琳琅怀中乱蹭,琳琅伸手轻拍她的背哄着她,渐渐冷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她才问道:“皇上又是怎么说的?”

逐风蓦得沉默下来,他的沉默让琳琅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等了好一会儿,听逐风轻缓的说道:“任将军与右相离开后,皇上与我说,若我同意随军出征,他便让殿下离开皇宫。”

逐风忽跪道:“属下婉拒了皇上的提议。”

“起来吧,你做的很对。”琳琅这才松了一口气。就算逐风以此换来她出宫的权利,于她也是毫无益处。如今她的身边也只剩下逐风,少了他,就如同被折了翅,那样只会让她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

逐风自地上起身,心态却有些复杂。他心知此番景珣不曾刁难他全是碍于琳琅,想到这,不免又偷偷看了她一眼。

琳琅没错过他的打量,叹息一声,道:“逐风,你这便悄悄去一趟将军府吧,我想见恒凌。”

逐风敛了情绪,恢复了平日淡然的模样,应允之后便离去。

琳琅低头看了看话中的景姮,陷入沉思。

她本欲请求霍妩出面请恒凌进宫,末了却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会儿确实还未到用上她的时候。

恒凌要进宫还是极为容易的,早先她身体无恙时,景珣不许她进宫,任凭她怎么去闹腾。但这会儿她卧床不起,又让逐风去给送了口信,恒凌定会想尽办法来见她。

琳琅又想起景珣,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真的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待到深夜,琳琅等来的不是恒凌,却是景珣。

因她还在病榻,素来与她同寝的景姮便被乳娘带走,夜里她昏昏沉沉入了睡,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让她变得敏感,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有人靠近。

眼睑未掀,却轻而易举的辨认出来人是景珣,他虽极尽可能的放轻了步伐,却仍惊醒了她。

景珣坐在床畔望着琳琅,见她眼睑微微动了下,便知她已经醒了,但又见她不睁开眼,便往床棱上一靠,道:“阿姐,既然醒了,就睁开眼儿吧。”

琳琅遂睁开眼。

这些时日以来,景珣并无什么出格之举,挑这时辰来看她实也是白日公事繁忙抽不出空来。景珣何等聪明的人,知他若有什么出格之举,琳琅便会躲得更远,何况今夜他只是来看看她,并未想要做什么。

即便是这样,琳琅还是下意识的与他保持距离。见他虽坐在床畔,却也坐的远,琳琅倒是宽了几分心,在离开皇宫之前,她不想再惹出点什么,否则不单是宫里头这些妃嫔,连带朝中一些大臣也要针对于她。

寝宫中的灯火微微跳跃了下,忽明忽暗,景珣站起身走了几步,挑开了一旁遮盖在夜明珠上的黑布,四周顿时亮堂了不少。

待他再次踱步坐回原来的地方,也不顾琳琅的冷淡,笑道:“阿姐看起来气色不错。”

即使琳琅不愿搭理冷漠以对,景珣仍能谈笑自如。

是以,琳琅的冷淡并未坚持多久。到底是自小疼着的弟弟,纵是有再大的不是,内心深处仍不忍苛责。

琳琅有些口渴,挣扎想下床,却被景珣拦住。景珣为她倒了水,亲自喂她,她自知无力取水,也不拒绝,待饮尽杯中水,忽听景珣道:“小时候我生病都是阿姐喂我喝药,喂我喝水,还哄我入睡的。”

虽过了许多年,景珣仍记忆深刻。

琳琅亦是记得,只是不若景珣记得那般深刻,喝了水,感觉喉咙不再那般干涩,也好受了许多,回过神来见景珣正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漆黑的眸子像深渊般将人囚住。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索性放弃了。

景珣却不打算放过她,他微微低敛了眉眼,似是哀伤的问道:“阿姐当真如此不想见我?”

“阿珣,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弟弟。”琳琅别开眼,道:“忙了一整日,深夜还要赶到这儿来探望我,你也该累了吧?”

“不累。”景珣微微抿唇。

琳琅无奈一笑,道:“可是我累了。”

景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那阿姐睡便是了。”

虽是这么说,却全然没有离开的想法。

寝宫中燃着的不是从前熟悉的檀香,白日里琳琅问了明素,明素只道是内务府派人送来的宁神香料。

四周的香味似乎浓了几分,琳琅昏昏沉沉逐渐有些摸不着北,倦意席卷而来,让她无力抵抗。

闭上眼前,她轻叹一声,道:“阿珣,我很想念离离。”

许是因寝宫中燃着的安魂香,琳琅很快便入了睡,景珣靠着床棱犹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离去。

内侍在前头打灯,凉风徐徐,轻拂过景珣的脸,却无法吹散他心中的抑郁。

飞鸾宫终于被远远的甩在了后头,越走,便离的越远,景珣忽停下了脚步,唤道:“留景。”

“在。”留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

景珣望向不远处的云霄殿,淡淡说道:“明日恒凌公主若来了,不用拦她。”

月儿爬上了树梢,地上的月华冰凉如水,整座皇城静悄悄的,偶闻几声蝉鸣鸟叫,让夏末的夜晚添了几分寂寥。

惑乱(二)

第七十二章惑乱(二)

四更时,天已蒙蒙亮了起来,将军府内便灯火通明,府中的祠堂里烛火一闪一闪,将祖宗的那些牌位映出了漆黑的影子。

但凡领兵出征,任子衡都会到祠堂拜祭父母先祖,战场无情,他自年少领兵作战至今虽一直安然无恙,却也不敢妄言次次都能如此幸运,故而每次出征前的祭拜都是当做是最后尽的孝道。

本该是四日后的事,却因战情而不得不提前,好在兵马粮草都已备妥,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恒凌将手中的香点上,递到了他的手中,看着他神色沉着的拜祭先祖,烛火将他身上那身铠甲映得越发的透亮。

嫁入任家这么多年,恒凌已经习惯送夫婿出征,与军中那些士兵的妻子不同的是,她从未因此而掉过一滴泪,每次也都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

拜祭完先祖出祠堂时,恒凌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任子衡的铠甲,铁甲极为冰冷,堪比工部地窖中的冰块,有那么一刹那,凉意渗入心。

出兵之前,任子衡仍要进宫一趟,一是与望苏会和,二是携军中大小将士面圣、饯行。因恒凌今日也要进宫,遂夫妻二人难得同行。

进宫前,恒凌又细细检查了他的行李,确认无误后才放下心。

到门口时,任子衡已经坐在他的坐骑之上,恒凌在云裳的搀扶下上了轿,坐妥后便听到轿旁的马蹄声,虽不曾挑开帘子,却也不难想象马蹄卷起尘烟的情形。

“能在这儿遇上将军与将军夫人,真是巧。”

望苏像是掐好时辰那般,精准的在宫门口与任子衡一行相遇,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望苏并未邀任子衡一道徒步进宫,他的马车悠然的伴在任子衡身侧,步调十分一致。

恒凌与他素无往来,并无交情,故而在他们二人闲话时未曾插嘴。

轿子靠的是轿夫的脚力,恁是身经百战的轿夫,再快也快不过身侧的马与马车,自然而然恒凌便落后了些许,也没落太远,任子衡也停下来等她,待她跟上了才继续往前。

望苏坐在赶车的伍五身侧,依然笑脸盈盈的与任子衡谈笑,丝毫没有要上战场的恐惧。

任子衡眸光微沉,若有所思的瞄了他一眼。望苏一介文官,今日初上战场却全然没有惧色,若非他自请监军,这烫手山芋般的任务怎么也不会落在他头上,为此任子衡苦思冥想却仍无法想明白——战场并非玩闹之所,去了,便有回不来的可能。

“将军可有话要说?”望苏笑容不变。

“我只是不明白位高权重的你为何偏偏要与我上战场。”任子衡的话毫不婉转。

望苏笑出声来,笑容尽散后问道:“将军觉得战场很可怕?”

任子衡沉默了小会儿,道:“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地方,怎会不可怕?让人惧怕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存亡,而是你脚下尽是兄弟们的尸骨。”

望苏闭了眼,斜斜靠着马车的车门,对他的话倒很是赞同,道:“不愧是任家人。任老将军的风骨你袭承了九分,也难怪任家军能屹立不倒。”

任子衡神情淡漠,未再理会望苏。

前行片刻,一行人都停了下来,再往前只可徒步。恒凌下轿时,望苏已经下了马车,他含笑与恒凌打了招呼,恒凌回之一笑,因她此行必须先见着景珣,故而前路仍与他们二人同行。

虽还未到早朝时分,平日矜矜业业的大臣们却也赶了个大清早,路上不意外的巧遇了几位,不同的是朝臣们去的是太和殿的方向,而他们一行却前往御书房。

穿过重重宫门,终到御书房门口。

御书房的门紧闭着,里头还亮着灯,有几缕光线自缝隙中漏出,在半明不亮的天色辉映下显得异常微弱。

见是他们到来,门口的侍卫放了行,任子衡与望苏率先走上前去,恒凌正欲跟上,却被拦了下来。

“你们——”恒凌有些愠怒。

其中一名侍卫恭敬道:“皇上有令,除了右相大人与任将军外,其余人不得进入,还望公主恕罪。”

任子衡回头,见恒凌满脸不悦,道:“离离,你近来甚少进宫,不如去皇后娘娘那小坐片刻?”

恒凌心下也知这些侍卫只是按章办事,若她刁难他们,看在别人眼中便是无理取闹。适才任子衡的话无疑给了她一个台阶,她不冷不热的瞧了他一眼,算是领了他的好意。御书房她进不去,也无意让自己在外头傻站,遂转身便要走。

“公主请留步。”望苏忽然叫住她。

恒凌转身,见望苏已然步向她,嘴角含笑的模样虽让她觉得有几分碍眼,面上却十分客套有礼:“不知大人叫住我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