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不悔望着她那骄傲的小模样,想训她,却又舍不得,末了叹了口气。他将景姮的衣裳拉好,手抚在那伤口上,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心疼,也心酸。

景姮刚送到他身边时,尚在昏迷中,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身上那伤口总是动不动裂开,而后淌血。——.

那时他极端地恐惧,总是害怕这孩子尚未睁开眼看他就再也不醒来。

后来她终于醒来,让他总算安了心,却无法入睡,每每入睡总会因为身上的伤口而哭着喊疼。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的那一个多月,他夜夜守着她,哄着她,才换回今天这般活蹦乱跳的小女儿。

他一直都记得这个孩子睁开眼时,弯着眉眼喊他“爹”的模样,是那么的可爱……

“爹,姮儿困了。”景姮在他怀中打起了小哈欠。

闻不悔抱着她在案桌后坐下,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睡吧,爹陪着你。”

夜色更深,书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不知过了多久,景姮终于在闻不悔的怀中睡着,睡得极为安详,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怀中蹭了蹭后,竟睡梦中喊了声“娘”。闻不悔低头看着景姮纯净的睡颜,心却莫名地抽疼。

姮儿虽然小,却像极了她。

眉眼尤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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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又看到了她,想起她浅笑的模样,想起她整眉冥思的模样。记忆中似乎没有她生气的模样,他想了又想,最后不得不放弃。

确是没有她生气的模样。

就连她说要与他和离时,也是那般轻浅平淡。

骑马驰于道上,可见道路两旁多数田地已经日渐荒芜——各国战乱数东勒受烈冲击最大,与大毓的数场战役损失了东勒太多兵马,大多数东勒百姓家中已无壮丁,田间劳作者多是老弱妇孺。

 李砚放慢了马速,看着田间劳碌的百姓,叹息了一声。

 骑马伴于他身侧的伍一冷漠道:“砚少,若不赶路,今日入夜之前势必无法赶到淮都城外的小村落。”

李砚这才敛下心头的悲天悯人之情,见身侧的伍一己经策马狂奔而去,忙驭马追赶上去。

日落之后,二人终是赶到了淮都城外的那个小村落。

小村落位于淮都西门三百多里处,与剑拔弩张的东北二门大不相同,西门临水,小村落不远处便是淮海,一望无垠的大海藏不住,故而小村落附近并无什么人把守。——.

将李砚安全送到村落后,伍一抱拳,道:“再往前便是淮都了,砚少一路珍重,伍一在此别过。”

李砚淡淡一笑,挥手目送他策马离去。

在村口站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拉着马踏进了村门。

战乱后,村落中余下的村民亦多是老弱妇孺,自大毓占领淮都后,并未有过大屠杀行径,加之东勒国君昏庸依旧,百姓连年苦不堪言,故而村落中的百姓对大毓人虽恐惧却也没那么厌恶。

村里几个孩童见来了陌生人,皆吓得跑回家中,让李砚再次感慨万千。他拉着马走过时,两旁茅屋中多有人悄悄探头,却无人敢说话。

村路尽头,老槐树底下那间屋子中走出了一个人,寻常普通的东勒国装扮,看起来就像是这村中的村民。李砚见了他,打趣道:“留景,你这身打扮,若不开口,定不会有人怀疑你是大毓人。”

留景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上前几步,拉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让李砚牵着马进了院子。李砚将手中的马缰递给了留景,快步朝屋子走去。

屋内,景珣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亦是做东勒人打扮。李砚的脚步声让景珣转过身来,屋内有些昏暗,李砚看不清他的面容。

李砚入了座,呷了口苦涩难以人口的茶水,将其咽下后,说道:“皇上接下来有何打算?”

景珣面上倒看不出什么,道:“自然是进淮都。”

李砚对此倒也赞同,道:“怡和长公主怕是想不到陛下会出现在这儿。”

“阿姐见到我,定会大吃一惊的。”景珣冷笑一声,问道,“望苏现今如何了?”

“是敌非友。” 李砚言简意赅。

“是敌非友么?我知道了。”景珣眸光幽暗,看不出什么情绪,末了,他松开不知何时紧握着的手。

李砚叹息一声,也不说话。

往日待望苏最好的人,非景珣莫属。

千般怨,万般恨,都抵不上这么一句“是敌非友”来得伤人。

腊月末,大将苏妩带领的大军撤离隋邑县城,在驻守淮都的大毓军队三百里处扎营,隋邑县便平静下来。——.

而后就是开春。

如此,也算是熬过了一个冬天。

许是因为春节,硝烟减少了些许,但也只是些许,并未因此而消停——就像大毓与东勒一样信佛,信佛者好慈悲为怀禁杀戮,战争却不会因此而隔绝迹于世。

东勒与大毓习俗虽大有不同,却是同样重视春节。奈何战乱之下,两国边境百姓的春节皆过得不那么热闹喜庆。

淮都城因战事而显得凋败冷清,虽是春节,城内家家闭户,从前走访亲戚之类的活动,再次都消停了。

湖心那座凉亭里,可见四周碧波荡漾。凉亭上高悬着的大红灯笼在水面映出了清晰的倒影,在微风的荡漾下划出了一道道妩媚的红线,显得极为美丽。

“又在想姮儿了?”

身后熟悉的声音让坐在凉亭中发愣的琳琅回了神,她转身,便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任子衡。

与她初到淮都时大不相同的是,如今他的伤势已然痊愈,近期的休养让气色也逐渐转好。

“你怎么来了?”琳琅微微一笑,视线复又转向湖中的倒影之上。

任子衡道:“看到你站在这儿,遂过来看看。”

琳琅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并不值得你挂念。”

自她来淮都后,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一直陪着她,这样的体贴却让她心头愧疚感更甚。

这个男人固然很好,却已在多年前便注定与她有缘无分。

任子衡负于身后的双手握得极紧,脸上却带着轻浅的笑容,道:“你是我们大毓未来的国君,我不过是在尽臣子的本分。”

“任家素以忠义而名动大毓,我想知道你为何弃阿珣而就我……若你说是因你爱我,我必定是不信。”琳琅望着荡漾出一圈圈涟漪的水面,声音空旷而悠远。

若单是因为他爱她,那么多年前他断然不会因为责任而娶恒凌。她比谁都清楚任家人那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忠义感,这也正是任家军誓死效忠任家的原因之一。

任子衡嘴角微抿,却不愿开口。

琳琅转过身,看着风轻扬起他的发梢,竟柔和地笑开,望进了他的眼底,道:“你不过是在报复阿珣罢了,报复他当年使计让你娶了恒凌。” ——.

“你为何会知道当年的事?”任子衡脸色骤变。景珣做得十分隐蔽,他处心积虑查了十多年才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恒凌嫁进任家的第二年,我便知道了。”琳琅说得云淡风轻。

“你从未告诉过我。”不敢置信之后,怒意让任子衡语气变得尖锐。

“告诉你之后,你又能如何?你我注定有缘无分。”琳琅的眸子变得深沉幽暗,“你娶的人是我最疼宠的妹妹。”

“所以,我与离离之间你弃我而选择了离离?”任子衡怒极反笑,“在你心中,离离更重于我,是吗?”

“是,于我而言,离离更重于你。”琳琅面容沉静,道,“所以,我并不值得你挂念。”

她的话刺得他鲜血淋漓,心口像被撕裂那般疼痛,眼前的人明明是如此熟悉,却又让他觉得这般的陌生。

任子衡紧握的双手咯咯作响,却又强忍着满身的怒意不愿去伤害琳琅。

也不待任子衡再开口,不远处就传来了士兵的喊声,“报——将军,敌军主帅苏妩率兵朝淮都攻过来了。”

大敌当前,任子衡神色一正,忙迈开步伐朝报信人而去。在他远走之前,琳琅听到他的声音清冷而疏离——

“我不会因此而放弃,除非你真能君临天下。”

东勒大军此次进犯来得十分突然,幸而任家军一直都处于备战状态,才不至于因此而慌乱。任子衡领军出城正面迎敌,这场奇袭让嘉庆一十一年的大年初二陷人了一场兵荒马乱的杀戮之中。

然而,这不过是个开始。——.

第六十六章 生死

与城外的兵荒马乱相比,城内自是平和许多。

然而,这种平和并未持续多久,就在任家军乘胜追击越追越远时,逐风却带来了一个不甚好的消息——

夙国旧部在夙轩衾带领下正试图从城东进人淮都。

“城内一些残兵加上铁军卫和当日殿下的护卫队,约莫三千人。但这三千兵马中,实际战斗力至多一半。”逐风紧随琳琅身后。

“你速去召集这群人前往城东,并挑个身手敏捷的速出城去给任将军报信。”琳琅走得极为匆忙,“我这便去东门瞧个究竟。”

走了几步又回头,附耳在逐风身侧交代了几句,逐风惊愕之余,却认同了她的话。他领了命,临走前仍有些不放心,只得叮嘱道:“殿下要小心。”

琳琅点头,与逐风分头而去,径自往淮都东门而去。

东门之上,负责看守城门的将领已焦急万分,见了琳琅仿若抓了救命稻草,冲下城墙,跪道:“长公主,如今我们城内并无多大防守之力,这该如何是好?”

待他起身后,琳琅忙问起了如今的局势,交集也不敢隐瞒,如实说道:“那些夙国余孽已经聚集在城门之下。据探子回报,敌军约莫有万人,虽不在多数,但就目前的局势,若任将军无法回防支援,这万人足以拿下我们。”

“敌军尚未有所动作?” ——.

将领回道:“属下也觉得十分奇怪,他们自聚集城门之下后便再无所动,其中怕是有诈。”

琳琅快步上了城墙,站在高耸的城墙之上,上前几步,放眼望去,便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群兵马聚集在前,也确如守城将领所说,敌军完全无所动。

许是他们离得太远,琳琅看得有些不真切。她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夙轩衾的身影,但城墙之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她很难找到他。

按理来说,夙轩衾身为统帅,应当出现在最前方。

“怎么不见夙轩衾?”琳琅问道。

将领道:“属下也极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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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一支白羽箭以极快的速度朝琳琅的方向飞来,琳琅回过神,却仍是闪躲不及。就在那支箭即将射中她时,她闭上了眼。

静待片刻,却并未觉得疼痛。

睁了眼,才发现逐风不知何时来到身侧,手中正握着那支白羽箭。

“殿下,你没事吧?”逐风松了口气。

“无事。”朝逐风道了谢,琳琅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那支白羽箭上,箭尖嵌着一封信,上书“怡和长公主亲启”字样。她取下信,下意识又朝敌军的方向看去,下头极为安静,也不知方才那支箭是何人所射。

 琳琅正要拆信,却被身侧的将领阻拦住,他道:“殿下,这些余孽叛党分明是耍心机,小心这信上有毒。”

逐风瞥了那将领一眼,拿过琳琅手中的信,拆开,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递向琳琅。

琳琅看完信,脸色骤变,她的反常让逐风与那将领为之一惊。

逐风正要发问,琳琅却将那信递到了他手中。

琳琅既惊慌又充满了期待,在心里挣扎一番后,她终耐不过心头的渴望,再次将视线移向了下方的敌群。

敌军不知何时全军退后了两步,因而尚未退后的两个人就被留在了原地。

琳琅的视线自一身战甲的夙轩衾身上移向了另一人,那人正巧抬了头,待看清了他的而容,泪水顿时浸湿了她的双眸。

是他。

的确是他。——.

打从得知他尚且活在人世的那一刻起,她曾无数次在梦中辗转反侧地梦着他们重逢的场面,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与他会重逢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之上。

城墙之下,夙轩衾弯弓搭箭,朝着琳琅的方向又射来了一支白羽箭,这次却不是朝着琳琅,而是射向了她身侧的逐风。

逐风如前次那般接住了箭,箭尖上的那封信却依旧是给琳琅的。他一手握着箭,另一手按在剑柄上,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显得苍白。与琳琅一样,他也早已知道闻不悔活着这个事实,却没想到会如此相遇。

琳琅颤抖着取下那信,还未来得及看,就听逐风失声喊道:“小公主!”

习武之人眼力比寻常人要好上几分,自闻不悔怀中探出脸来的的确是景姮无疑。琳琅正在拆信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她虽看得不够真切,却也知道那是她的女儿。

逐风忽然有些无力。

这场战役尚未开战,他们就已经输了。难怪今日夙轩衾有恃无恐,那个男人和小公主已经成了殿下的软肋,他们在手,根本无须花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殿下。

“怡和长公主,何不先看过你手中的信再说?”夙轩衾的声音自城下传来,悠远而清晰可闻。

琳琅顿时清醒过来,急速拆了信,之后,竟将手中的信纸捏作一团,紧紧拽在了手心。

守城将领焦急万分,朝逐风投去求救的眼神,逐风却无心理会。他佩于腰间的剑似乎随时要飞出剑鞘般,蠢蠢欲动。虽不知那信上写了些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了几分——那一大一小、,便是夙轩衾的筹码,若今日他想要淮都,也可轻易取之。

“殿下,他欲如何?”四周的守卫在心理上渐渐开始动摇,逐风不得不开始慎重思索对策。

琳琅的视线死死的胶在城下那一大一小身上,丝毫不曾移动半分,听了逐风的话,脸上虽是一脸悲切,却低语问道:“任将军还要多久才能到?”

“殿下恐怕还要拖上一阵子,只是……”逐风看了看夙轩衾,欲言又止。

“无妨,能拖几时是几时。”琳琅自怀中掏出绣帕,做拭泪状,绣帕挡住了她的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脸,“我担心敌军之中有识唇语者,还是小心为上。早前我嘱咐你办的事情可办妥了?那虽是下下之策,关键时刻却也能赌上一把。” ——.

夙轩衾那信,确是想与她做一番交易,却与这守城将士们无关,他只要她一个人走出这城门,受降于他,便可收兵。

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这无疑是个很好的诱饵,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举有多不可行。若她落人夙轩衾之手,他便称得上胜券在握了。

逐风回过神,从城墙另一端往下看,城门里侧已经陆陆续续有淮都百姓被赶到了城门下,当中有些老弱妇孺欲哭,却在大毓军队瞪视下强忍着。

五百铁军卫陆陆续续上了城门,其中一人上前几步,察报道:“统领,一切都已准备待命。”

此时,城下盘踞的敌军忽然开始骚动,让城墙上的守卫们顿时充满警惕。下方有人大声喊道:“大毓人何时变得如此孬,这么久都无人敢应战,莫不是怕了我们?”

夙轩裳回头,极为利索地一剑就砍掉了那人的脑袋,血溅得很高,喷得周遭士兵浑身都是,在阳光下妖艳无比。

血腥味是极浓的,但在战场上出生人死的人并不惧怕,唯有闻不悔怀中的景姮,闻了如此恶心的味道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夙轩衾的视线扫向身后那群人,冷笑道:“浮躁会让敌人有机可乘,谁若不听军令,方才那个便是下场。”

话落之后,身后顿时安静了下来,仅存景姮的哭声。

夙轩衾看了景姮一眼,视线往上,落到了琳琅身上,见她仍是绣帕掩面哭泣,冷笑一声,转而朝闻不悔说道:“你女儿与她倒是十分像。”

闻不悔低头哄着景姮,并未在他面前表露出情绪。他的记忆中,她并非爱哭之人,过往数年他亦是极少见她哭,更逞论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如此柔弱的一面。

伍一策马到夙轩衾身侧,低声道:“主子,我们大军压境到现在,他们一点动静也没有,属下怕是有诈。”

“苏妩那边情况如何,”夙轩衾手中的长剑犹在滴血。

“苏将军已经将北门应战的任家军引至百里之外——属下仍有些不放心。”伍一眉目微敛。

伍一是夙轩衾的得力下属,平日夙轩衾亦多有仰赖他,今日他这般忧虑,倒是让夙轩衾开始考虑起如今的局势。——.

然而,也不待他思索多久,后方有探子策马奔上前,急速下马后便在夙轩衾面前跪了下去,道:“殿下,任家军已经逼近我军后方二十里处,无须多时便可靠近。”

任凭夙轩衾有多大能耐,这会儿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身后策马上前的伍三咒骂道:“看来苏将军也被那狡猾的任子衡摆了一道,殿现在怎么办?”

抬首朝城墙望去,城墙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许多兵马,密密麻麻站了一排,虽不多,倒长了不少气势。夙轩衾冷笑道:“任家军人数是我们的数倍,如与其硬碰,断是我们冲出重围,也是两败俱伤。传我号令,攻城。”

伍一传了号令下去,军中士气大振,将士纷纷朝前迈去。

敌军的进攻让城墙之上的士兵嗓子都吊到了喉咙眼上,却又不敢露出丝毫恐惧。

将领问道:“长公主有何指示?”

琳琅的绣帕早已收回了怀中,脸上哪有什么哭痕,微冷的神情让那张秀雅的脸添了几分英气,她嘴角微启,道:“我们既得到消息说任家军已到敌军后方二十里处,他们当然也收到了消息。一路往回通报花去了不少时间,想来我们的人现在约莫已经到敌后方十多里处,我们只须撑上半个时辰便可。”

这一路僵持到现在,日头已经渐渐往西,天黑之后行军作战只利突袭,夙轩衾定然吃不到什么好处。

琳琅想了想,又道:“你们在原地待命,给我死死地盯着他们,他们有任何举动都及时来报。逐风,带着铁军卫随我下城墙。”

“是——”

众将士异口同声,声音极为响亮。在援军到达之前,每个人都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同样,每个人都知道若能同心协力,便有可能度过此劫。

逐风紧紧护在琳琅身侧,铁军卫亦尾随其后下了城墙。

城墙之下,城门口,淮都的百姓儿乎都被驱赶到了此处,各家的孩子纷纷与家人分立两旁,有胆小者抱成一团相互壮胆,亦有无畏者试图叫嚣,但最后都臣服在四周那些士兵的武器之下。——.

城门几乎已经被淮都百姓与他们所携带的东西堵了个通透,士兵们见了琳琅纷纷见礼,无疑暴露了琳琅的身份。

原先不安的百姓都将注意力移向了琳琅,更有甚者拿了地上的小石子便朝琳琅丢去,嘴里还恶狠狠地骂道:“大毓的恶婆娘,欺负我们东勒人还欺负得不够吗?今日竟然还妄想让我们为你们去送死!呸,贱人!”

逐风的剑出了鞘,在渐显橘黄的阳光下划出了银色的弧度,挡下了那颗小石子——小石子在逐风的劲力之下反扑向那名东勒人,击中了他的手臂,让他顿时抱着手臂哭喊了起来。那人还想再骂,却在碰触到逐风闪着寒意的眸子时消声。

“外头那上万敌军当中不乏东勒人,东勒既与我大毓叛党联手,外头那些人便没有理由动你们。若他们对你们动了手,只能说明他们选择了淮都城,而你们,便是被丢弃的棋子。你们不是很想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呵!”琳琅站在石阶上冷眼望看这些东勒百姓,语态平和。

她拍了拍手,便见下方持刀的一名小将喊道:“所有的东勒人听好了,各自抬着你们的东西往前五米,谁若后退一步,就杀掉他的孩子。”

而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开城门”,城门顿时轰的一声缓缓开启。

成千上万的淮都百姓挑着担子从城门内涌了出来,一人一担,死死堵住了城门口。

有那么一瞬,夙轩衾好似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彼时还是他的父亲当政,夙国贫瘠,田中谷物已连续数年颗粒无收,也就在那时,大毓强势进犯,战事连年告败。

夙人爱家,死死守着城门不出,旧时夙都守卫固若金汤,任是强如大毓,也在这场战事上佩持了整整半年。但连年的颗粒无收导致城中粮草稀缺,那半年中,能吃的东西都已吃尽,许多人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吃起了人肉。军中上下许多将士都是靠食妻儿身上的肉才得以活下来的。

彼时他年纪尚幼,却也亲眼看到那些将士因在吃妻儿的肉时,呕吐,吐完之后仍要继续吃。

他永远记得他们的眼睛,那样的绝望悲痛。

灭国那一日,城门外摆满了白花花的在米,夙国流民经受不住诱惑冲破了城门,冲向摆放在城门外的粮担。——.

城中那些士兵在经受了一切绝望之后仍选择了战争,即便后来全部战死,也无一人肯愧对妻儿。

那一场屠杀,鲜血染红了夙都,夕阳之下的夙都陷入一片艳丽之中,妖艳,壮烈,而又凄美万分。

父皇和母后死时那苍白的面容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中,此后许多年他-闭上眼便会梦到那一切。

还有皇姐,记忆最后是皇姐温柔的笑容,她抱着他,一遍遍地对他说:轩弟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醒来之后,天下早已没了夙国。一切好似一场幻影,那么的不真实,却又那么的真切。

与他一道活着逃离夙都的旧部抱着年幼的他,让他指天发誓日后定要为死去的夙人报仇,是这股恨支撑着他走到了现在。

可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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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优势在瞬间变为劣势。

城中涌出一波又一波东勒百姓,连素来冷静的伍一都忍不住皱眉,问道:“主子,现在如何是好?”

若是攻城,势必要从这些人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们既与东勒结盟,踩着东勒百姓的尸体踏进淮都有失道义。

何况,今日这上万兵马中不乏东勒将士。

“全军听我号令,立刻攻人淮都,如有后退者,军法处置!”夙轩衾眸中一片冰冷,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出鞘时有如龙吟。夕阳在他的脸上映出了橘红色的光,诡异而残酷。

绵长的号角声响起,大队人马冲向了那些堵在城门口的百姓,却有五分之一的将士选择了留在原地——他们同是东勒人,无法看着自己的同胞葬身在自己的马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