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一同留在原地的还有紧抱着景姮的闻不悔。

城门口堵着的百姓不堪一击,有人为了孩子站在原地生生被马蹄践踏抑或是成为刀剑之下的亡魂,亦有人贪生怕死,在夙人杀上来时选择四处乱窜开。

闻不悔让景姮的脸埋入他的怀中,不愿让年纪小小的她过早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也不愿让她看到那些葬身马蹄之下的尸体。——.

血腥味随风一阵接着一阵扑来,让人无从躲避。

远处那些东勒人看着自己的同胞纷纷葬身马蹄,却无可奈何,纷纷发出怒吼声。与这些怒吼声、厮杀声一同响彻天的还有城内那些孩子的哭声。

城墙之上,利箭纷纷朝城下的敌军射去,加之那些百姓的血肉之躯将夙轩袭的兵马拦下了众多,却仍是让夙轩衾带领着夙人冲人了淮都城内。

夙人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场噩梦一幕幕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让他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凶不可挡,有如地狱来的罗刹恶鬼那般恐怖狰狞。

城中余下的本就是老弱残兵,在这些夙人面前自是不堪一击。逐风领着铁军卫奋勇杀敌,鲜血自城外一直蔓延到城内,染红了他们脚下每一寸土地。

“殿下小心——”,

风夹带着逐风的声音飘来,城门外的闻不悔忽地想起了什么,神色蓦然一怔,抱紧了怀中的景桓,策马朝城门奔去,心悬到了胸口,仿佛要停跳那般。

里头的兵荒马乱让他的坐骑受了惊,马儿嘶叫着腾起了前蹄,突如其来的架势让闻不悔坐得不稳妥,怀中的景姮一时没能抓紧,竟从他怀中甩了出去。

“姮儿——”琳琅见她自马上被甩了出去,嘶声尖叫。

在夙轩袭身后奋勇杀敌的伍六听到喊声,立刻飞上前抱住了被甩出去的景姮。景姮尚不知出了何事,竟在她的怀中咯咯直笑。

琳琅的泪顿时决堤,方才那惊险的一刻在她有生之年怕都无法忘怀。

伍一引走了逐风大部分的注意力,在夙轩衾那几大侍卫联手之下,逐风虽有帮手却也渐渐处于劣势。

城门外忽然传来了厮杀声,城门之上弯弓搭箭的士兵们见援军到来而士气大振。夙轩衾手中的剑在此时转了个弯,与逐风错开,直直地刺向了琳琅,杀了个措手不及。

下一瞬,琳琅抱住倒向她怀中的闻不悔,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鲜血自他的胸口涌出,沾满了琳琅的双手,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裙,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儿。

夕阳落下,余晖散尽,天空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霾。——.

第六十七章 选择

夙轩衾与苏妩兵分两路,苏妩正面与任子衡开战,而他则领兵万人对淮都进行奇袭。苏妩本是成功引开了大毓重兵,不想在途中仍是被任子衡看出了破绽,给了任子衡自身后反扑的机会。而夙轩衾棋差一着,没想到琳琅会放手一搏牺牲城中百姓来等待任子衡的援军到来。

任子衡的援军到来时,苏妩亦是领着残兵追赶而来,但两军强弱可分,夙轩衾与苏妩处于劣势。

 胜负可见。

苏妩虽处于劣势,但按兵不动,显然是已经做好了撤退的打算。她看向被困于中间的夙轩衾,心下开始考虑是否弃他而去,末了还是选择留下与他共进退。于她而言,这无疑是一场难以下注的赌博,输了,就会赔上整个东勒。

厮杀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尸横遍野,四周更是陷人了一片死寂。

“夙轩衾、苏大将军,你们若肯弃械投降,我大毓定会善待你们。”任子衡的视线最终落在夙轩衾身上。

对于他的叫嚣,夙轩衾却全然不曾看在眼里。他的视线从周围的人身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了琳琅的身上,“怡和长公主,你会随我一道离开吧?”

被伍六抱在怀中的景姮在她的怀中不安地扭动,朝琳琅的方向伸出了手,嗲声嗲气地唤道:“娘……”

四周的大毓将士这才注意到伍六怀中的景姮,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琳琅抱着闻不悔,泪眼蒙眬地看着景姮,伍六手中的短刃不知何时抵上了景姮的颈部,只需轻轻一划,便可要了她的小命。——.

夙轩衾早早便握住了景姮这枚棋子,亦算准了闻不悔在琳琅心中的地位。

这一场战事,所有人机关算尽,最后的赢家独夙轩衾一人。

淮都一战三方皆兵折将,加之夙人屠城之举虽迫不得已,却依旧引起了东勒朝中上下的不满,为此朝中上下吵成了一团,东勒王无奈之下被迫休兵。任子衡率领的任家军,早已从原来的二十万折损到如今的八万余人,伤残将士又在多数,战斗力大打折扣,也急需时日来休整。少了东勒的支援,夙轩衾手中虽还握有一定的兵力,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西蛮夷,少了东勒与夙轩衾的支持,软弱的越析王再次朝大毓递上了降书,不敢再肆意骚扰大毓边境。

混乱已久的局势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期。

春日的第一场雨,绵绵冲刷着地上那些早已干枯的血迹,连下了几日,终将地面清洗得干干净净。

如今的淮都俨然成了一座半空的城池,这场春雨让昔日也曾繁华热闹的淮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城南本是淮都富户之居所,战乱后,多数人都迁出了淮都,余下少数最终在战乱中蒙难,现在的城南少有人居住,那些富丽堂皇的宅邸多已成为空宅。

相传夜间城南一带时有哭泣声传出,却总是找不到人,更有人看到过鬼影,传得多了,这一带便成了有名的鬼宅。

是夜,一道黑影急速闪进了一座古朴的宅子。

火折子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火光,屋内的灯随即便亮了起来,而后,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李砚走进屋内,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坐下,瞥了一身夜行衣的留景一眼,感慨万千,道:“景氏最引以为傲的影卫,如今也只得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了。”

留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也不作声。

“打探到什么消息了?”景珣站在烛火前漫不经心地剔着灯花,有飞蛾奋不顾身地朝那光亮扑来,最终湮灭在在烛火的灼热之下。他冷眼看着那飞蛾,不免嘲笑它的不自量力。

留景敛了神,回道:“夙轩衾一行撤离淮都退隐青州一带后便失去了踪影,属下遍寻不着。朝中左相隐有作乱之心,恒凌公主虽力挽狂澜,目前仍处于劣势。”

景珣闻言,剔乱了烛火,末了朝留景淡淡说道:“你先去歇息吧!”

留景退下后,屋内单剩他与李砚二人。李砚道:“楚敛身为三朝元老,三朝皆任左相一职,可知此人手段之深,恒凌公主初涉政局,怕是要吃亏了。”

“比起政事,我更想知道夙轩衾的去处。”景珣蓦然冷了一张脸。当日若非李砚死死拽着,他早就现身去救阿姐,又怎生轮得到闻不悔?

“长公主与常安公主皆是他的好筹码,他断不会为难他们。”李砚知他心中介怀当日之事,欷歔不已,“我那时亦是为你好。你若贸然现身,怕就不会那么简单地收场了。”

他自是知道景珣对琳琅的感情,然大毓与北齐毕竟不同。北齐人崇尚血统,以近亲结亲为傲,但大毓崇尚世俗伦理之道,这段不伦的感情注定不会有好的收场。

烛台轰然摔落在地,屋内的光亮瞬间陨殁。

李硕在黑暗中静默片刻,掏出火折子弄了些火光引路,便离开了这屋子,独留景珣一人沉沦在这暗色之中。

景珣抬脚一踹,地上的烛台哐啷一声飞撞到墙壁上,随后掉落在地时又发出闷响,漆黑的夜色极好地掩下了他满脸的阴霾。

他早该想到的。

早该在夙轩衾叛变时,就想到那个男人可能还活着。只怪他过于信任夙轩衾,也低估了那个男人对阿姐的影响。

少年笑眯眯的模样骤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手蓦地抓紧。

望苏,为何你偏偏是昔日夙国的皇子?

青州、鄞州和兖州三城交界之处本是旧时夙都所在,夙国覆灭不久,夙国皇城在一场无妄之火中烧得一干二净,而后,夙都历时十年,逐渐被这三城吞灭,自此世上再无夙都。

南方的春日,姹紫嫣红自成一脉,别有一番韵味。

然,春色迷人,却总有人无心赏春。

懵懂无知的景姮紧紧偎在琳琅的怀中,天真如她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却敏感地察觉到琳琅的心绪不宁,小手摸着她的脸,好似在安慰她。

琳琅望着那扇紧闭着的门,心头的焦虑一波胜过一波。

布置得极为雅致的厢房内,西南最有名望的巫医正在为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男人看诊,也不过是一个时辰,门外静候着的琳琅却有如过了一世那般漫长。

门打开的那一瞬,琳琅便大步流星地冲到了巫医面前,吓得那巫医退后了两步。惊觉自己失态,琳琅忙挂上勉强的笑容,问道:“大夫,他的情况如何?”

“那一剑十分惊险,所幸救得及时,也便无甚大碍,难就难在他身上所中之毒。出自南岭的巫毒过于阴狠,触血即刻蔓延至全身,我只能抑制此毒渗入骨髓,却奈它不得。”巫医的话让琳琅浑身一颤,又听他说道:“夫人可曾听说过钦州百里氏?百里氏族人穷其一生钻研巫蛊之法,若能得到百里家的清心败毒丸,辅之以徽州凤家至宝凤凰血,此毒定解。我听闻二十几年前,并州霍家曾寻到一颗清心败毒丸,如今也不知是否安在。”

巫医的话无疑给了琳琅一记闷棍。霍家不知从何处得了一颗心败毒丸送与霍皇后,琳琅那时年幼不知事,无意间将那东西当糖吞了。

徽州凤家的凤凰血虽是世上稀奇之物,要拿到它尚且存了几分可能。但钦州百里氏早在数十年前便在世上销声匿迹,此后亦无百里氏后人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再没听到过关于清心败毒丸的消息,她又能上何处去寻?

琳琅的视线落在厢房处。

他不一定能等着她花数十年去寻那一颗解药。

琳琅揽着景姮的手缩紧了几分,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巫医叹了一声,就在琳琅以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时,他又说道:“也并非没法子,只是其法极为损福德。”

“但说无妨。”琳琅心下顿时燃起了希望。

“巫毒有过继之说,让中毒者与曾食过清心败毒丸的女子媾合,便可将毒素移至那女子身上。女子天性偏阴,这毒一旦移到女子身上后便会迅速毒发。若能服下凤凰血、天山雪莲,便可解那女子身上之毒,如若不然,那女子便会毒发身亡。加之每次媾合只能转移十分之一的毒素,是以,要完全解毒,前后需十滴凤凰血、十朵天山雪莲,抑或是折损十名曾有幸服食过清心败毒丸女子之性命。我所开的药方只可抑住毒性三个月,若三个月后仍无解药,纵是华佗转世也无力回天了。”巫医道,“对了,病人这一两日便可转醒,我所开之药每日两次,每次以文火熬煮两个时辰,定时服之,切不可中断。”

巫医言毕,也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送走巫医之后,琳琅疲惫地靠向一旁的石柱。景姮在她怀中待乏了,闹腾着下地去玩耍。待琳琅将她放下,她立刻迈着不稳定的步子欢欢喜喜地自己找乐子去了。虽身在敌营,琳琅却知道没有人会伤害景姮,也便安心地放任她四处玩耍。

无力地闭上双眼,琳琅开始慎重考虑巫医所说的第二个解毒之法。

此法与前者一样,同属不易,却给了她希望。

天山雪莲自不是问题,倒是凤凰血得之不易——琳琅低下头,手轻抚着腰间的流苏坠儿,细思着当日离宫时长歌与她说的话。

长歌说,若有难,沿途之中的名流望族皆可助她一臂之力。

沿途之中的名流望族,不知徽州凤家可在其内?

夙轩衾不知何时到来,斜倚着琳琅所靠的那根柱子,只需一偏头,便可看到琳琅。琳琅睁开眼,知是他到来,也不做多想,举步便要走。

“我费尽心思寻来西南最好的巫医,没想到长公主竟吝啬于一声谢谢。”夙轩衾开了口,嘴角含笑,眼中却并无丝毫笑意。

“他于你而言还是个有用的筹码,寻西南最好的巫医无非也是为了你自己,我又何必为此而言谢?”琳琅脚步停顿,冷笑道,“再者,若不是你在剑上抹了奇毒,又如何用得到西南最好的巫医?”

“长公主真爱说笑,你莫不是忘了你们大毓在淮都有多少精兵,而我们夙人又有多少?我们若不用毒,何以以少敌众?难道我们不用毒,你们大毓便会以同样的兵数迎战?”夙轩衾对她的嘲讽并不在乎,反倒觉得有几分可笑。“景家的人,当真个个可笑。”

琳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甘示弱,回击道:“一个骗子说出这种话才是真的可笑!阿珣确实是傻,养虎为患而不自知。”

“是啊,当真是傻子。仇敌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听她提起景珣,夙轩衾嘴角的笑容瞬间隐去,敛下了眼中那几分凛冽。

今世既是仇敌,就不可能成为朋友。

琳琅突然后退了几步,重新靠回原先的位子,问道:“你与阿珣相交之时,可曾真心当他是朋友过?”

夙轩衾沉默片刻,道:“他于望苏而言,是知己至交;于夙轩衾而言,却是仇敌。”

“如此,倒也不算枉了他一片心意。”琳琅淡淡说道。

同是长在皇家,他们都知道朋友于自己而言是什么,要寻到一个可以以心相交的朋友,或许要穷其一生。

“你可知从前景珣与望苏最常说的是什么吗?”夙轩衾眼中不知不觉染上了怀念之色,视线不知落在何方,嘴角亦微微扬起。BB s.JOOyOO. NET “他时常与望苏说起你,说你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你于他而言,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琳琅的心口隐隐作痛。她一直都知道景珣极为看重自己,此刻从一个外人口中听来,无疑让她更加感到有愧于他。

“那时望苏是极羡慕景珣的,羡慕他有如斯长姐疼宠着他。自然,他也极为嫉妒景珣。他也有姐姐,但他的姐姐却不及出嫁,来不及继续疼宠他,就死去了。”夙轩衾瞥了她一眼,兀自说道:“你或许不能理解吧……”

他曾,如斯艳羡,如斯妒忌。与景珣一同看着她的画像时,心中皇姐的模样会不知不觉与她叠在了一起,甚至放弃了心中的仇恨,不再刻意提醒自己这个女子是让他国破家亡有罪魁祸首。

没有人知道,将她从川州带往燕京那短短的时日是他十几年来最为快乐的时光,就好像皇姐仍还活着那般。

可惜,她毕竟不是他的皇姐,也永远不可能变成他的皇姐。

琳琅沉默,闭着眼不让人看到她眼中的泪。

夙轩衾也噤声,不再说那些往事。往事过于伤怀,易勾起别人的同情心,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琳琅忽道:“从你第一次出现在川州起,就对他起了利用之心吧?”

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闻不悔,夙轩衾也不否认,道:“既要复仇,就不可放过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棋子。若非长公主将他看得如此之重,他又何德何能成为我手中的棋子?”

“那么,当初监视闻府的几批人马中,必然有一批是你的人吧!”

“是。”

“如此,闻府那场大火必定也与你脱不了关系了。否则,你又怎么能如此及时地将他救出?”

“长公主莫不是忘了?我的人既一直都盯着川州闻府,就必定能在大火发生时将人救出。”夙轩衾嗤笑一声,道,“你还有何想知道的,不妨都问出来吧!”

琳琅转身,看着他,道:“你如此放任我在府中自由出入,就不怕我逃了吗?”

夙轩衾闻言大笑,笃定道:“长公主不会逃,不是么?你若是放得下厢房中的那人,当日就不会以自身为人须护我离开淮都。”

他十分清楚,琳琅当日会选择跟他走,不单是因为景姮,更是因为闻不悔。若非如此,他早已成了任子衡的阶下囚。

琳琅自嘲在心,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进了厢房,而后阖上了门。

听到门落锁的声音,夙轩衾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凝视着那扇门,眸光幽远而深沉。

第六十八章 缠绵

外头到处张贴着悬赏牛拿夙国余孽的告示,故而这座宅邸中并无多余的仆役。

琳琅接过伍六递上来的药碗,舀了一小勺吹凉后喂入闻不悔口中,可惜他仍在昏睡中,药喂入口中却无法咽下。她低头看了手中那碗呈乌黑色的汤药一眼,摒弃了心中的犹豫,含了一口,喂入闻不悔的口中。

伍六身为夙轩衾身边六大侍卫之一,虽说云英未嫁,但江湖儿女从来不拘小节,故而琳琅以口喂药,她见了之后并无丝毫尴尬,反而处之泰然。

喂完药,琳琅将碗递回伍六手中。向来不搭理别人的伍六忽然说道:“主子将公主从川州带去燕京时,我扮成你在闻府住了几日而无人察觉,我的易容术在江湖上亦是数一数二,唯独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不是你。无论是举止、样貌还是身形,我自持毫无破绽,现在我倒是知道了。他能做到如斯地步,想必是爱极了你。”

琳琅一怔,口中的药味还没散去,竟越发的苦涩。待回了神,伍六早已出了厢房。

.

她的视线落在床上闻不悔苍白的面容上,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她无端又想起了往昔种种。

伍六走时,似乎未将门带上,门口细微的声响让琳琅顿时回过头去,只见景姮半个身子趴在门上,探着她的小脑袋朝里头望,见琳琅正看着她,竟咧嘴笑开。琳琅心头一暖,朝她招了招手,她便慢慢走到了琳琅身旁。

见她欲爬上床,琳琅赶忙将她抱到了膝上,放柔了声音,道:“姮儿乖,爹还没睡醒呢!”

景姮不悦地嘟嘴,睁着眼睛盯着床上的人瞧了很久,见他一直都紧闭着双目,怯怯地往琳琅怀中缩了缩,最后竟安稳地睡着了。

琳琅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衣裳查看那道伤疤。

经过药物的细心涂抹,疤痕已经淡了些放,每每看到景姮身上的疤,琳琅都不免心酸。

这么小的孩子,却被迫经历了这一切。

到底,是她没能保护好她。

清醒时,无意间扯动了胸前的伤口,疼痛感钻心而来。

感觉到手被人握紧,偏头,见琳琅趴在床头已然睡熟,闻不悔的眼神顿时变得柔和。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记得睡梦中反复梦到琳琅,梦见她被那一剑刺中,倒在他的怀中,身上的鲜血沾满了他的双手、衣裳,映红了他的双眼。

醒来才知那只是一场噩梦。

看到她安然无恙,真好。

好似被马车碾过那般,浑身酸疼无力,他动了动手指,不想却惊醒了浅眠的琳琅。

琳琅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碰触到了他温柔的眸子,惊喜之后,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甚至别开眼不敢去看他。

闻不悔神色顿时黯然。

琳琅咽了咽口水,轻声道:“你醒来,我便放心了。”

闻不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亦苦恼于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觉得莫名地悲哀,没想到她与他如今独处竟会是这般的尴尬与冷淡。

见他不语,琳琅站起身,道:“我去喊大夫。”

“琳琅……别走……”闻不悔情不自禁开口唤她。

琳琅脚步微顿,到底还是未依言留下,反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厢房。

闻不悔无奈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抬了抬手,最后却无力地放了下来。

许是,他的要求过分了吧!

就在他失望的当口,琳琅竟又回到了房内。闻不悔看着站在门口的琳琅,欢喜,却又怕吓跑了她,讪讪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反应琳琅都看在眼中,她踌躇片刻后,便走到了床畔,在原先的位子坐下,道:“我让人去喊大夫了。”

“嗯。”

闻不悔应声,没有说话。他心头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担心琳琅像刚才那样弃他而去,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那场大火之后,他怨恨、愤怒,将过错全都加在她身上。她也是吧?

为何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呢?

昏沉感突如其来,任凭他如何强忍仍抵挡不住这越显沉重的眼皮。

琳琅的面容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不清,闻不悔抬手挥了挥,试图抓住些什么。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琳琅握住了他的手,换来他再次昏睡前最后一抹微笑。

至少,现在可以抓住她的手!

这宅邸近乎与世隔绝。

琳琅虽不刻意去打探外头的消息,却也知道外头这会儿定是闹翻了天,四处都是寻他们的人。这样的与世隔绝不知不沉改善了琳琅与闻不悔之间的关系,每次闻不悔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必然是琳琅,而他在睡觉时亦总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在琳琅的日夜陪伴下,闻不悔的伤势逐渐转好,之前他们不曾想过会有如此结果,故而极珍惜现在的相处时光,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从前。

她本以为今生无缘再见,就算再见,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相处。然而这些时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闻府那般,相处得极为自然,竟与平常人家中的恩爱夫妻无二样。

在她刻意隐瞒之下,闻不悔并不清楚自己的伤势,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他的身子逐渐好转。

为了解开闻不悔身上的毒,夙轩衾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天山雪莲,并让伍四拿着琳琅身上的流苏坠儿去徽州凤家取凤凰血。

伍四离开的第十天,夙轩衾让人给琳琅报了信儿,只说伍四已经到了徽州,随后便再无消息。

如此,数天晃眼便过。

“爹。”

景姮欢快地跑向闻不悔。闻不悔弯腰忍着身上的疼痛,准备抱住她。就在景姮即将撞上他时,琳琅伸手将景姮抱了个正着。

琳琅没好气地瞥了闻不悔一眼,伸手捏了捏景姮的小脸蛋儿,道:“姮儿,爹身上有伤,你会弄伤他的。”

景姮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知琳琅不让她靠近闻不悔,嘴一扁,不悦之色跃现。琳琅看着她那小模样,深感平日里的纵容让景姮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任性妄为,任她如何不开心,就是不去搭理她。景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扎着从琳琅身上下地,琳琅也干脆,将她放下后转身不去看她,任凭她哭得可怜兮兮。

与女儿相认时日尚短的闻不悔见她这般大哭,心头泛满了不舍,弯腰将她抱了起来,道:“姮儿不哭,爹带你去吃糖。”

景姮见有人搭理她,哭得更加起劲,在闻不悔怀中乱蹭,无意识地撞击着他身上的伤口,本已开始结痂的伤口经不起这般折腾,渗出了血丝。疼是必然的,但他不想让琳琅看到,遂趁着血还未渗出外裳赶忙抱着景姮离场。

琳琅瞪着他们父女远去的背影,郁结在心,正欲跟上前去,忽被身后神出鬼没的伍六给唤住。

伍六道:“长公主,你要的东西拿到了。”

琳琅闻言大喜过望,一扫方才的郁气,迅速回过神,果见伍四的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瓷瓶,还有她让伍四带去徽州凤家的流苏坠儿。

白玉小瓷瓶中装着的便是她要的凤凰血,不多不少正好十滴。

伍六又道:“凤家人让伍四带回了话,道是自此之后,恩怨两清。”

不论凤家到底受了长歌什么样的恩惠,十滴凤凰血确实也足够偿还一切。琳琅点头,取回她手中的流苏坠儿,又劳烦她将凤凰血送到巫医手中。

伍六也不推辞,迅速离开。

不出十日,巫医便可将她需要的药配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头却毫无由来地挣扎了起来。

琳琅这一犹豫,就犹豫了数日,期间,她与闻不悔的关系莫名地冷了下来。表面上虽与往日相同,闻不悔却还是感觉到了那些不动声色的变化。

晚膳之后不久,琳琅照例为闻不悔送了汤药,目视他将那碗药喝得一干二净后,端了碗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