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时的眼神,非常清亮。这是一种深谭般的清亮,是一种乌黑干净,心无杂念的清亮!

对于柳婧,邓皇后曾经上过心,不过在知道她就是那个商户女柳氏后,邓皇后略略调查了一下,知道她身家清白后,便没有再理会过。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用心地打量着柳婧。从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细微的表情处,分析她这个人的心思。

可她越是观察。越是心中烦躁。这个柳白衣,竟是沉静如此!不对,她这不是沉静,她这是下定了决心后的冷然。她的眼神清净无尘,她的脸上笑容淡淡,她的身姿亭亭而立,稳如山峰,仿佛,今天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对她来说,是思虑了千百遍的结果。仿佛,她下定决心嫁给顾呈,也是思虑了千百遍的结果。

这种一旦下定决心,便再不回头的性情,邓皇后太熟悉太熟悉了,事实上,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盯了柳婧一会,邓皇后慢慢地饮起酒来,借由这个动作让自己平静下来后,她瞟了一眼站在一侧,僵硬如铁,脸色发青的弟弟,想道:倒是低估了这个柳氏,她明明对阿擎情根深种,明明在西南东南二年,费尽心力也要讨我欢心,可到了现在,她说放下,居然还真能放下!

这样的柳婧,与她平生所见的很多女子实是大不同。在邓皇后看来,天下人做事,都是有所求,从柳白衣那两年为了讨好自己,讨好邓氏一族所花费的心血看来,她的所求应该就是得到邓氏一族的长辈以及自己这个皇后地认可,进而嫁给阿擎,成为他的妻室!

天下的女人很多,有大决心的女人也不少,这个柳氏为了嫁给阿擎,做了那么多事,费了那么多心血,明显就是个痴心一片的人。

再则,任何人花费了那么多心血走到今天这一步,必定是泥淖深陷,进退两难。因为这世间事就是这样,你越是付出得多,就越是难以割舍。因为割舍通常意味着,先前所有的心血和付出全部作废,那种推倒重新来过的感觉太过难受。

所以,在邓皇后一直以来的想法中,柳氏是离不开自家弟弟的!邓皇后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柳氏这个人如此果断,那么渴望得到的良人,付出那么多心血的感情,说断就断了,转过身,就能若无其事地嫁给他人为妇。

直是饮完了盅中的酒,邓皇后还是没有想到如何回复柳婧。于是她又站了起来。

她身为皇后,身为这个天下最高权利中心的人,她不开口,自是无人敢吭声。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邓皇后在花园中慢慢踱起步来。

让柳白衣嫁到与她敌对的顾司马家,是这万万不可能的事!

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来反对这桩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就的婚姻呢?

在花园中转了一会后,邓皇后来到了柳婧身前,温和地看着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极慈和地说道:“柳氏。”

这会,倒不叫她柳白衣了么?

柳婧暗中笑了笑,朝着邓皇后行了一礼,“臣在。”

邓皇后又是轻叹一声,她温柔地说道:“你与九郎的事。我一直是知情的,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在,你跟我说,你喜不喜欢九郎?”

这时刻邓皇后的声音,格外的温柔慈和,语气中,已不再有先前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咄咄逼人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姐姐面对弟媳时的亲切平和。

柳婧暗中冷笑一声,垂下眸犹豫了一会。咬唇说道:“我曾经喜欢过!”

这个‘曾经’两字一出,花园中陡然传来一阵加重的呼吸声,感觉到身边邓九郎的忍耐,柳婧越发地挺直了腰背。

邓皇后没有想到。自己放下架子,让她敞开心扉说话,这个柳白衣,居然还是给了自己这个答复。

这么说来,她是铁了心的要嫁顾呈了?

邓皇后脸色变了变后,又恢复了笑容。“这么说来,便是我在这里赐婚予你与九郎,你也不愿意了?”

这一瞬间,邓皇后的声音变了。变得格外威严又温和,这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极有感染力的语气。这种语气,通常代表着一言九鼎,代表着一个至高权利者的退让,代表着一个权威者的巨大诚意。

柳婧几乎不由自主地相信,邓皇后现在是真有诚意让她嫁给邓九郎,她不但愿意。她还会亲自给两人赐婚。她甚至愿意祝福他们,她先前的那番赐嫁贵妾的言论,也不会再提起。

可惜。柳婧这个人,别的优点不多,最多的一个优点就是理智,超乎常人的理智。

她马上从这种能诱惑得人沉沦的声音中清醒过来。她马上想道,我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嫁顾呈,这会只要松口说是愿意嫁给邓九郎,马上就会被戴上朝秦暮楚的帽子。朝秦暮楚,不仁不义,这样品性的一个人,便是当场诛杀也是应该!只要我一松口,我的身家性命就都在皇后娘娘的掌握当中,为了乞命,我要么割出自己所有的产业和部属,灰溜溜地退出皇宫,要么就自愿成为邓九郎一个最普通的妾室,在以后的日子,为了让众人对我改观,就一定要对邓府的事瘅精竭虑,毕生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怨言!

以极快的速度清醒过来后,柳婧抿了抿唇,低低说道:“臣,不愿意!”

‘不愿意’三个字一出,邓皇后的脸色终于变青了。

她阴着眼睛盯着柳婧,强忍着愤怒,慢慢说道:“说起来,柳白衣在东南西南三州时,助我良多呢,上次我忘记了赏你,这样吧,我现在封赏你的家人。”

说到这里,邓皇后声音一提,清朗的命令道:“封柳行风为汝南郡守,既日起上任!另,把皇城北边的玉柳山庄赐给柳白衣之父柳行舟,准柳氏子弟三人入补银甲卫!”

在邓皇后口道圣旨时,一侧的太监早就把笔墨准备好,而负责抄记圣旨的大臣已走上前来,提着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等邓皇后说完,圣旨也写完了,她接过那圣旨,在上面盖上玉玺,这道旨意便正式成立!

柳婧连忙上前一步,跪下谢恩。在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高呼万岁时,柳婧额头点地,冷冷地想道:汝南郡也罢,银甲卫也罢,都是属于邓九郎的势力范围了。皇后娘娘下这道旨,是想告诉我,我的亲人都被她捏在掌心,最好乖乖听她地安排吧?

果然,在柳婧谢恩完毕后,邓皇后上前,她轻轻扶起柳婧,温和地笑道:“柳卿就是太倔了,这性情真是得改…罢了罢了,阿擎的婚事我也不管了。柳卿你这两年为我做的事,我一直掂记于心,如今动荡之际,还望柳卿继续劳心劳力。”所以,你要继续做柳白衣,那些嫁给顾呈,成为顾家后院妇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说到这里,邓皇后朝一侧抬了抬眼,当下,一个太监站了出来,尖哨着声音面无表情地喝令道:“柳白衣禀事完毕,可以退下了!”

柳婧于是磕了两个头,安安静静地向下退去。

霍焉等人正站在花园外,看到柳婧低着头一脸闷闷不乐地走出,可是送她出来的太监刚离开,转头看向他们的她,却又变得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不由一个个围了上来,“公子,皇后娘娘怎么说的?”

“皇后娘娘啊?”柳婧笑了笑,淡淡说道:“她承诺了,不再干涉邓九郎的婚姻之事。同样,我也继续尽心尽力为她谋划,不可再提嫁给顾呈之事。”

霍焉等人相互看了一眼后,张景上前低声问道:“这么说来,公子你在不久之后,就会入主邓九郎的府第了?”

柳婧看了他一眼,却是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边的夕阳,微笑着说道:“我刚才对皇后娘娘说了,我已不喜欢邓九郎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戏言成真

花园中。

目送着柳婧的身影消失,邓皇后还是有点恼怒。她转向一侧的邓擎,慢慢说道:“阿擎,刚才你为何一直低着头?”转眼她又笑着说道:“听闻平素时,你在柳氏面前,可没有这么客气!”

邓擎抬头看了一眼姐姐,淡淡地说道:“我不想君前失仪!”

邓皇后盯了他一会,温柔笑了笑。不过转眼她便想起柳婧那在她面前从容进退,说舍就舍的魄力,不由抿了一口酒,淡淡说道:“一个出身下层商户的女儿,我本以为便是有点学识,也称不上智者。没有想到她居然也有大贵族女子的傲气和决断之力。这取舍进退,她倒是拿捏得不错!”

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邓皇后挥了挥手,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好。”邓九郎朝她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着他的背影,邓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听到她的叹息声,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走了过来,她一边给邓皇后按摩着肩背,一边轻轻说道:“娘娘因何叹息?小邓皇后闭上眼享受了一会,才慢腾腾地说道:“刚才柳白衣在我面前侃侃而谈,可自始至终,她不敢正眼看阿擎一眼那是分明心中还有阿擎,所言所语,不过是在对我用激将之策,我一时不察,给中了计也就罢了,让我失望的是阿擎,那个时候,他只要亲口质问一声柳白衣,那柳白衣定然会神态有异,可他一直沉默到她离开。”

听到邓皇后这话,那妇人一笑,她忍不住说道:“娘娘这话可说错了,若是大是大非,或敌对冲突之时,九郎那自然帮你,刚才嘛,那分明是小儿女心思。”

邓皇后闻言不由一晒,道:“这么说来,还真是我想差了。”

邓九郎不一会便出了花园。

他来到走廓时,柳婧正在霍焉等人的筹拥下走向马车。

隔了数十丈,望着她大步离去的身影,邓九郎突然止了步。

见他不走了,几个银甲卫相互看了一眼,最后,地五凑上前去,小声地问道:“郎君?”

邓九郎慢慢抿紧了唇,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婧的背影,低低说道:“我直到今日,才知什么叫做言辞如刀!”

在地五几人不解的眼神中,邓九郎低下头来,他看着木制走廓上,自己的倒影,良久后又低声说道:“她说那些话时,是真不顾及我了,一句一句,像刀一样,真是刺得人心血淋漓啊!”

地五听到这里,不由上前一步,他看向邓九郎,拱手说道:“郎君既然被她所伤,不如冷落她一些时日?”

地五这话一出,邓九郎便转过头来。他诧异地看着地五,看了半晌后,他哑然失笑道:“怪不得世人有言,站着说话的人不腰疼这个柳氏,若论心狠,其实还用地过我,我便是被她伤得鲜血淋漓,可真正与她冷战起来,后悔的必然还是自己!”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纹路分明的手掌,先是苦笑了一下,慢慢的,他的笑容变得冷硬,慢慢的,他轻轻把手掌一合,握成了拳!

柳婧的马车出了宫城时,天地间已只是繁星数点,明月如水。

马车回到白衣楼时,夜色已深,明月渐上中天。

柳婧一下车,桓之况等人和那几个美姬便围了上来。在他们地簇拥中,柳婧上了白衣楼二楼。

白衣楼二楼中,正是灯火通明,柳婧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站在二楼栏杆处,身着一袭玄色儒袍,俊美高雅的青年男子。

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他,柳婧先是一怔,紧接着她蹙起了眉,转眼,她朝着身后的人吩咐道:“都退下吧。”

“是。”众护卫和美姬朝她行了一礼,优雅地退了下去。

柳婧提步朝着那青年男子走去。

来到他面前,看着这个身子站在背光处,面目有点模糊,那苍白高雅的脸因处于黑暗中,越发显得双眼深不可测的男人,柳婧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顾家郎君怎么来了?”

背着光,越发显得身形高大的俊美男子慢慢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用他那勾魂荡魄的声音,极温文地说道:“阿婧都为了你我的婚事,入宫求皇后娘娘赐婚了事关终身,顾呈岂能不来?”

背着光,这男人实在笑得温文尔雅,可对上他这格外显得高大的身躯,对上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柳婧却生生感到了心惊!

她入宫,见到皇后娘娘,并向皇后娘娘求赐婚与顾呈,不过是二个时辰前的事。二个时辰前宫里发生的事,这么快便传到了他的耳中?想那邓皇后,自从皇帝病重不起后,对自己的安危那是防范甚严!本来应该是水泼不进的一次谈话,这顾呈居然现在就知道了?

柳婧以前便知道,顾呈有点势力,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势力大到这个地步,耳目灵通到这个地步!

在心中震惊过后,柳婧很快便在顾呈戏谑的眼神中清醒过来,她朝着他一礼,轻声说道:“让顾郎见笑了,我不过是”

她还没有说完,顾呈便打断了她的话头,他轻笑着说道:“是啊,你不过是觉得,反正这话你也只是说说,皇后娘娘不可能找我去对质,我也不可能知情只是柳白衣,你这样拿着我的名号与皇后娘娘谈判,还真是心安理得得很啊!”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皮,那双深得几不见底,深得泛紫的眸子,在定定地打量了一会柳婧后,顾呈嘴角一扬,轻轻说道:“阿婧,我好象忘记说我愿意了。”

他盯着柳婧,轻轻笑道:“我是说,我愿意娶你,同时你还真是说得没错,就在不久前,我父亲亲自去汝南见过了你的父母,他们已同意了我们重提婚约。”

在柳婧腾地抬头,瞪大眼傻呼呼地看向他时,顾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柳婧面前,看着柳婧把信接过,他优雅的一转身“这是你父亲的信,你可以看看。”

走出几步后,顾呈回过头来,灯火通明中,他俊美苍白的脸上笑容深沉“对了阿婧,你父亲让我立誓,说是娶了你后必须对你一心一意,不纳妾不休妻,这些我都应承了。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就说,我什么也不求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有点出神。怔怔地盯着柳婧的面容看了半晌,顾呈又是一笑,只是这样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已转为凄凉“其实我最悔的,便是在吴郡那时,听闻你父亲入狱”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一揖后,转身大步离去。

柳婧目送着他离去半晌,低下头来,慢慢打开了手中的信。

信上清迹清俊,确实是她父亲的笔迹。柳婧自己是个伪造笔迹的高手,对这个自是毫无怀疑。

信很长,写了足足三页纸,在信中,她的父亲说,两年前,柳树等人回到汝南后,柳府也罢,他也罢,就失去了柳婧的音信。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很平安,可女儿遮掩行踪,连亲生父母也不告诉,分明是防备邓九郎打探了去。他说,他的女儿,从小时候便聪明,长大后也意气风发,生得又美貌,在他这个父亲的心中,便是世间最尊贵的公主,也比不上女儿的好。

可他这么好的女儿,那姓邓的千挑万挑,屡次狎戏而不知尊重,他心实是痛恨。

在信的最后,柳父接着说,女儿年岁已大,芳华渐老,他做父亲的日夜不安,只求着上苍乞怜,能赐给女儿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君。恰好这时,顾父亲自去了汝南,在对面相晤时,顾父把柳婧到洛阳后的种种事端,全部说了个遍。最后顾父说,做为一个君子,本当一言九鼎,当日已经退婚,如今重提婚约,应是羞耻之事。可是,他明白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自十三岁那年与柳婧遇上后,便没有忘记过她。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一直对人说,记恨她曾经的侮辱,可那些自欺欺人的话,在退了婚后这两年,在他拒绝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时,其实已经连自己也骗不过了。

顾父说,九年前,十一岁的柳婧,因为一时任性,导致这桩婚事生了波澜,二年前,顾呈又因为一时任性,导致与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擦肩而过。做为儿子的深为悔之,他这个做父亲的,便顾不得颜面,亲自上汝南重提婚事了。

然后柳父说道,他与顾父相交多年,对彼此的心性早已了然,这世上如有清正君子的话,顾父便是一个,他说的话,定无虚言。柳父还说,他并不了解顾呈,不知道他是否与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珍爱自己的女儿,可他相信,有了顾父这样的父亲,有了顾呈当着两个父亲许下的诺言,他的女儿入了顾府,一定会过得幸福。所以,他已同意重提婚约。在最后,柳父还说,邓府家大,家大则心眼大,别人珍之罕之的宝贝,在他们眼中可能不过是一根草,顾府则不同,便是有了顾父现在的这番承诺,他的女儿这一生,也无人敢欺。

第一百七十二章夜半邀约

见柳婧一直站在栏杆处,一直蹙着眉心事重重的,刑秀大步走了过来。

他看着柳婧,关切地说道:“公子,你在烦恼么?”

柳婧转过头来。

看到这个月光下,俊美中带着艳光的,年方十九的护卫,柳婧摇了摇头,她轻叹道:“有点,我心很乱。”

她踱出两步,慢慢说道:“我的父亲,我一直敬重他,小的时候起,我便觉得父亲像山一样高大,他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为我打算,他总不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刑秀,抿唇说道:“现在,他让我嫁给顾呈。”

刑秀听到这里,不由晒然一笑,他潇洒地说道:“公子这可真是白担心了,你刚与皇后娘娘做了交易的事,你忘记了?”

柳婧闻言也是一晒,她点头道:“也是…罢了,我且暂时放下这件事,等父亲到了洛阳再跟他解释吧。”

“本该如此。”

今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柳婧知道自己会睡不着,也就没有入寝房,刑秀离开后,她就进了书房,就邓皇后所赐的那十万顷地,批阅起霍焉等人的规则来。

她出皇宫时已经入夜,后来与顾呈说完话更是夜深,到了现在,都临近子夜了。子夜的洛阳城,安静得只有狗叫声不时传来。

倾听着那狗叫,柳婧不停地忙来忙去。其实在扬州那两年她也经常这样,一顿忙完之后,才发现天色已亮,而她的心,终于也得到了平静。

此刻亦是如此。

当鸡叫声阵阵传来时,柳婧吹干纸上的墨迹,揉搓着眉心慢慢把纸帛摊平。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轻轻地传了来。

听到这敲门声,柳婧头也不回地说道:“进来吧。”与她一样喜欢熬夜的护卫不少,这些护卫,人人心中窝着一股劲,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使用,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达到或接近父辈的期待。

听到柳婧的声音,书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接着,一个脚步声传了过来。

柳婧没有抬头,她习惯性地等着来人向她禀报事由。可她等着等着,也就忘记了有人进来了。

直又是忙了近半个时辰后,柳婧感到手腕酸痛,停下毛笔揉搓时,头一抬,赫然发现她对面的榻几上,正坐着一个人。

这人长腿交叉,正仰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她,因为疲惫,他的眼窝有点深,在盯向柳婧时,他双唇抿得极紧。

这人,五官如雕刻而出,极尽鬼斧神工的俊美,赫然正是邓九郎!

柳婧的动作一僵!

转眼间,她恢复了平静,垂着眸,柳婧若无其事般地说道:“我都不知道邓郎今晚歇在白衣楼。”

邓九郎有点出神,也就没有回答。他盯了柳婧一会后,才道:“怎么不去睡?”

柳婧看着几面微微笑道:“睡不着,事情也多,就耽搁了一会。”

邓九郎右手拿过一枚刻着柳白衣字样的田黄石翻看着,低声说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让你以后应有尽有,享受富贵,再也不必这么忧虑。”

这话一出,柳婧沉默了。

邓九郎把手中的田黄石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后,略带茧子的食指抚摸着上面的‘柳白衣’三个字,又道:“这是你刻的吧?比起之前,你现在的字样更显凌厉,也冷峭许多,阿婧,你果然变了。”

柳婧依然沉默。

邓九郎慢慢把田黄石放在几上,他抬头盯着柳婧看了一会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身量本高,双腿又长,这一站起,整个人便挡住了身后的烛火,直使那颀长的身影完全遮住了柳婧。

懒洋洋地站在那里,邓九郎盯着柳婧,慢慢地又道:“你进入洛阳到现在,不过一月时间。这一个月中,你先是用终身与我作赌,让我公平与你一试。结果,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你又步步紧逼地要我的诺言,昨晚你更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低下头来,似笑非笑的“阿婧,没有这样行事儿的!你连个让我喘气的机会也不给,便这样步步逼来。有时候我光想想,都觉得你其实早就不想与我在一道了,你现在和以前的做法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在逼着我放弃你。”

他抛甩着手中的田黄石,笑了起来“两年后的你,还真是越发心狠了…”

柳婧依然沉默。

邓九郎提步向她走近,在整个人完全把柳婧笼罩在阴影中后,叮的一声,他把那块田黄石按在了柳婧的面前。低着头端详着她,邓九郎轻轻说道:“阿婧,我每一次省悟自己喜欢你后不久,你就会做出让我恨你的事。阿婧,今天在皇后娘娘那里,你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他笑了笑,轻轻晒道:“这个问题没有问明白,我实是睡不着啊…阿婧你看,在皇后那儿,纵使你所说的话,字字如刺,直扎得我血淋淋的,我也没有说一字半语来拆你的台。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会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你的本意?”

柳婧还在低着头。

她低着头看着几面上,自己与他的倒影,直过了许久许久,直到邓九郎含着笑的,安静地等她良久,柳婧才低低说道:“我是真地想忘记你重新开始,也是真想另嫁他人了。”

说到这里,她也不看向邓九郎的脸,冲着几面上自己的倒影笑了笑后,轻轻说道:“九郎,你那个家,太大了,你这个人,也被寄以太多的厚望,你对我的心,也没有那么矢志不移…我仰望着你,便如仰望一座山峰一样,越是朝着你走去,却越是发现还隔得远着呢。九郎,我看不到希望,想辙退了。”

“辙退?”刚才还带着笑的邓九郎,声音哑了起来,他低低地说道:“你真厉害,想退也就能退啊?我却做不到。”

柳婧深浓的睫毛扑闪着,对着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回道:“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撤退成功。可我自小到大,最被长者夸奖能忍有自制。我就这么想着,总有一日能忘光的,再说长痛不如短痛呢。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邓九郎闻言低哑一笑,今次的他,显得脾气格外的好“原来是在尝试啊?其实我也想过要撤退,可我比你不过,每次光是想想要再也不见你,这胸口便闷得慌,便觉得整个天地都空落落的没有个安心处。”

柳婧也不知怎么的,陡然听到这样的话,眼圈不由一红。她忍着酸涩,甚至,习惯性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异常,还越发低着头。

在柳婧低头不语的时候,邓九郎也没有催促。一时之间,这书房中,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传了来。

柳婧瞪大眼看着几面,直感觉到泛着凉意的空气把泛热的眼眶给冲凉了些,感觉到自己似乎不会失态了,她才低低说道:“这不是很正常吗?这一路长大,总是有很多事很多人,是不能舍也得舍的,初初虽是不习惯,过久了不一样?这人总得继续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呢。”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后又问道:“我傍晚如此冒犯皇后娘娘,不知她可有非常震怒?”她那时的行为,其实对任何一个上位者来说,都是不敬的。可她没有办法,她供着敬着,对方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邓九郎笑了笑,回道:“你都破釜沉舟了,皇后娘娘还能怎么愤怒?她不过是惊愕更多。”

说到这里,他又问她一句“听说后来顾呈过来了?”

“是。”

“给了你一封家信?”

“…是。”

“说是他下楼后,站在下面看着你的身影老半天都没有动。阿婧,那家信上说了什么?”

柳婧:“…”

邓九郎一笑,轻轻说道:“我知你不会说。幸好你还是知我的,除非最后关头,平素对上我,那是决不撕谎,不想说的宁可沉默。”

说到这里后,他慢慢倾身靠向柳婧。刚才从他进门直到现在,他一直是温文的,说话也好声好气的,表现得那是少有的平和和乐意沟通的模样,所以,柳婧也是放松的。可是随着他这么一倾身,柳婧下意识的一凛,整个人不被人注意的变得僵硬起来。

邓九郎当然发现了柳婧的警惕。

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这般靠近她,这般呼吸与她相闻,与她鼻尖几乎碰到鼻尖地挨在一起,轻轻地说道:“柳氏,这一个月里,也就是自你入洛阳以来,我老是被你弄得寝食难安,有时睁眼到天明…这种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我从来没有尝受过。柳氏,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威胁你,我呢,今天也就不威胁了。我邀请你与我出去玩儿几日,恩,去那能让我心头平静的地方呆一呆。你是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他语气极平和,说话的方式也极平易近人,可熟知他的柳婧,还是明白他这话中的不容拒绝。

她抬起头来看向邓九郎。浓密的睫毛眨动了一会,柳婧含笑说道:“可我才刚刚说过不喜欢你呢,这又与你出游的,九郎就不怕你的姐姐失望?”

“我现在顾不上她。”邓九郎也是含着笑,他夜空般深不见底的眸子平和地看着柳婧,轻轻说道:“我这心实在闹腾得厉害,要不是做了一些什么事,难免会失控…如何?阿婧可愿意与我一游?”

第一百七十三章偷信看和送美人

看着邓九郎在极诚恳的状态下,说出的这极平易近人的要求,柳婧垂着眸想了想,一会后她慢慢说道:“可我事情很忙…”

“阿婧!”邓九郎打断她的话头,他负手而立,有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刚刚才温和有礼的男子,随着双眼这么一眯,一种凌厉中透着洒脱,洒脱中带着强硬的气势便逼人而来。邓九郎负着手微笑地看着柳婧,声音轻柔地说道:“阿婧,你忘记了,我说这话,其实不是在与你商量!”

说到这里,他笑盈盈地瞅着柳婧,灯光下他身形高大,气势逼人!

柳婧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暗叹一声,她抿了抿是,半晌才说道:“我要先交待一下!”

“行,给你半日时间,中午时,我们东城门不见不散!”微笑着吐出这句话后,邓九郎转身就走。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阿婧,你那封家信,可以让我看一下吗?”话音一落,见柳婧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邓九郎洒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朝她拱了拱手,也不再说什么,广袖一甩扬长而去。

目送着邓九郎消失在黑暗中,柳婧很久很久才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