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襄抬了抬头,走到她的面前。

“你不必太把契约的事放在心上,等我修为恢复了,你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容玉微微一笑,“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把契约解开,那时候就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你。”她以为他多半会漠视她,对她说什么不会有任何反应,其实她也无所谓,只是多少要给个交代而已。没想到玄襄看着她,他的瞳仁漆黑似墨,浓得化不开:“你离开的时候?”

容玉欣然道:“我在寻找一件东西,那个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离开的时候,一定是找到了。”

下一个千年,便是她进入冥宫的日子,循环不灭。可是在那之前,她应该会找到办法。即使没有,这段时光也是她强求来的。

玄襄沉默了片刻,道:“好。”

等休息够了,容玉又站起来赶路。所谓天路,真的毫不夸张,一直由凡间的最高峰通到天边。因为太高,白茫茫的都是终年积雪和白雾缭绕。

容玉走得累了,就又停下来。天色已黑,附近可能有野兽出没,她捡了点枯松木,一弹指便生起了火。这回玄襄没有离得太远的,而是坐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容玉才发觉他的外袍都起了冰渣子。

她恍然,这里很冷,可以说是天地间最冷的地方。她对外界冷热的感觉都比较迟钝,也没有想到他会冷。她想了想,就坐到了上风口处。

其实同命契约是禁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容玉天生便是个施术者。师父曾赞叹过她心无杂念,最是适合修行术法。容玉想,她都没有心了,哪里来的杂念。她曾改变过同命契约的禁术,她所受的伤,契约方会承受相同、甚至更大的痛苦,而契约方受到的伤,不会影响到她,只是代价是她的一半修为。

玄襄有了她一半的修为,便相当于那些苦修千年的仙君了,只要他的资质不是太差,必然有所成。若不是她没有选择,否则在天庭喊一声,多的是来求她结契的。其实这样说起来还是她亏了。

容玉抱着臂,靠在石头上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柴火已经熄灭,还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周围不远处,倒着一堆野兽的尸骨。玄襄坐在石头上,一手支着头,似睡不睡的。容玉走过去,低下身伸手在他脸上碰了碰,冰得跟渣子一样。

玄襄一下子惊醒,看见是她才松了一口气。

样子挺秀美的,是属于少年那种特有的青涩。容玉歪了歪头,问:“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想拜她为师的也挺多的,九重天上有不少人厚着脸皮来求她。

玄襄立刻道:“不用。”

“为什么?”

玄襄嗤了一声:“丑八怪。”

容玉也不生气,站起身道:“那就走吧。”她长成什么样,她自然清楚。倒是玄襄成为邪神新君以后,要坦白得多,至少不会再这样睁眼说瞎话。

她走在前面,就像走在云端里一般轻盈,长长的衣袂随着呼啸而过的冷风里飘来荡去。她的脚下便是南迦巴瓦峰,她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倒是可以趁着精神不错的时候赶一赶,早日进入凡间的地界。

待经过天和地交接的地方,容玉问:“下面便是凡间,你想去哪里?”

他的真身是桫椤,一直待在邪神被驱逐的地界,恐怕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应当多少会对凡间有些好奇。玄襄看了她一眼:“不这么冷的地方。”

容玉朝他笑了笑:“等下就不会冷了。”

凡间正是端阳节前后,天地间阳气最盛,精怪们都躲了起来。

的确是她运气太好,不然就凭玄襄身上有她的一半修为,足够引来方圆五百里的大小妖怪。她正是最虚弱的时刻,而玄襄空有一身修为却不会使用,明摆了是把自己送上去让人分食。

容玉找到当地原住民,用身上的一小块玉换了食物。她感觉到玄襄一直在看她手上的羊皮袋,便解释说:“里面是牦牛奶,还有青稞面,只有这些。接下去有很长一段路都碰不到人迹。”他们自然跟凡人不同,却也没到靠呼吸就能生存的地步。

她想了想,扔给他一只羊皮水袋:“你不尝尝?”

玄襄随手接下,然后皱着眉审视这他未曾知晓的新事物。刚刚化人总会对很多事物不了解,有些无所适从,而他所在的地方一直都是荒凉空廓,也确实无从了解一些事。容玉倒是不介意去教会他,这是必经阶段,她也有过。

他打开羊皮水袋,喝了一口里面的牦牛奶,直接呛着了。

容玉装作没看见。

此后,是很长一段无人区。他们相对时多半无话,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不说话。容玉时常思考如何摆脱冥宫的法子,千年虽长,却也经不住蹉跎。她但凡想到一个,不久便自我否定掉,十分苦恼。

十几日后,她终于看到玄襄带着嫌恶表情喝了一口牦牛奶。

她用余光瞥到他喝下去,才道:“如果我没记错,再过一日便会有水源。”

玄襄很明显地怔了一下:“你说真的?”

容玉目不斜视:“最后一回走这条路是好多年前,也有可能会记错。”她陡然加快了脚步,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玄襄必定能跟得上。

只过了大半日,眼前突然平坦空旷起来,脚下层层叠叠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温暖的日光从松柏的枝叶间隙倾泻而下,远处的水面平静无澜,闪烁着点点金光。容玉走近水面,低下身将手浸入水中,触手冰凉。

她回首,只见玄襄还站在身后。他像是被眼前的景致给吸引,脸上露出了肃穆的神色。年纪轻轻,却是如此没有生气。容玉抬手掬起一捧水,轻轻地泼在他脸上。

玄襄蓦地感觉到脸上一凉,抬手抹了一把,看着她。

容玉朝他笑了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舍不得那袋牦牛奶?”

玄襄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凡间的食物真难吃。”

容玉捡了几枚野果,又捡了松枝燃起一堆火,一弹指把野果变成了雪鱼和雪鸡,用火烤熟了,还分给他一半:“那就尝尝这个。”

“这跟野果有什么区别?”玄襄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当然不一样,味道就不同。”容玉才咬了几口,便见玄襄伸手过来轻轻一碰,雪鸡雪鱼又变回了野果。她把野果放下,叹气:“你到底想怎样?”

玄襄转过头:“你不是着急赶路?那么走罢。”

明明刚才还看到他嘴角有笑,容玉道:“走不动了,也不想动。”她想了想,问:“莫非你想背我?”

“我为何要?”

容玉逗着他玩,假意抬手去扶他的肩:“偶尔为之,有何不可?”她伸手搭到他的肩上时,感觉他明显僵硬了一下,更是变本加厉,在他耳边道:“我们这样慢慢走,也不知几时才能走出去,不如,劳烦你……”她咬着字慢慢说,说到劳烦时还把语调往上那么一转,玄襄拗不过只得低下身,把她背起来。

容玉顿觉可惜,早知如此,前几日便这样做了,何必一直劳累自己。

离开山区越远,周围便越是暖和。玄襄背着她,赶路的速度陡然加快,遇到山路陡峭之地也是毫无停滞如履平地。容玉弯过手臂,绕过他的颈搭在他肩上,叹气:“可惜了我半身修为。”

玄襄转过头看她:“怎么,你现在后悔?”

她点点头:“后悔。”

玄襄笑了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容玉道:“我后悔为何偏挑中你——你别看我,看路!”

玄襄还是看着她,人却顺利避开前方突起的山石:“是啊,你为何偏偏挑中我?你是不是特别享受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

容玉被他说得一愣,回过神来思忖片刻,确信地回答他:“你想太多,我从未这样想过。”

玄襄动了动唇,几乎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容玉听不清,只得侧过头凑到他耳边。玄襄的语调快而平稳:“你别贴在我身上。”

太无聊了,容玉想,顺手折下一枝栀子花,那支花开得密,绒绒的。她正想把花插在他头上,就听玄襄冷冷地说:“你敢这样做,我就把你扔下去。”

容玉趴在他肩上,笑道:“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咣的一声,金禅杖立于地面,激起阵阵烟尘。执杖的和尚浓眉怒目,瞪视他们:“孽障!”

玄襄稳了稳背上的人,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

容玉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走过了还回过头去看。那和尚见没人理睬,又重重一敲金禅杖:“色相再美也非我族类,还不快快回头是岸?”

容玉这回听懂了,原来是在说她,便在玄襄耳边轻声道:“你说我该是个什么妖?”她的字咬得轻,末了还微微往上一勾,吐息吹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玄襄让了让,皱眉道:“你别离得这么近。”

那和尚简直七窍生烟,一抡金禅杖便朝容玉背上打去。玄襄没回头,在禅杖几乎要落在容玉身上之时直接握住,那和尚使了大力,收不回来,直接被他带得跌了一跤。

和尚简直痛心疾首:“你看看你背上的东西,不过是个狐媚子。”

玄襄低声问:“你是狐?”对于这点,他们都互相回避,一旦互相道了名字,便是结缘,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曾问过。

容玉看着那跌跤在地上的和尚,金禅杖,金袈裟,全身都金光闪闪,末了竟还朝对方笑了一笑:“他都看不出你是什么,便能看出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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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傍晚时分,他们走出山区,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镇。那小镇太小,没有客栈饭馆,夕阳还未黯淡,家家户户就闭门不出。

还好镇子另一头住着一位年长道人,见他们经过,便出言挽留。之后方圆百里都不会有镇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加上之前一直风餐露宿,他们也确实疲惫不堪,便停下来借宿一晚。

“舍下简陋,只有粗茶淡饭,两位请随意。”道人简单地下了一锅素面,面条还是滚烫的,撒上葱姜,倒是香味扑鼻。而配主食的菜肴都是之前准备好的,还算丰富。

他们道了谢,便坐下来。容玉有一筷没一筷地挑着面条,有点食不知味。倒是玄襄一丝不苟地从汤面里挑出葱姜,在面前堆了一堆。容玉道:“你还是尝个味道便罢。”

道人愣了一愣:“姑娘何出此言啊?”

容玉转向道人,笑道:“不瞒道长说,我二人也是修道之人,所谓修行到一定境界,自是看天地风华便可饱腹。”

道人忍不住笑道:“看来姑娘的境界不俗。”

容玉又道:“这些菜肴美味都是阻碍清修的俗物,不吃也罢。”

玄襄看了她一眼,筷子一转,夹起了一筷子菜肴。

她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用过晚饭,天色已如墨。道人为他们腾出了一间房来,客气道:“寒舍再无多余的客房,两位便将就一宿。”言毕,又寒暄几句,带上门出去了。

客房中有躺椅又有床,倒是不必打地铺。容玉自觉地往躺椅走去,她虽同玄襄有契约在前,却是权宜之计,她并未把自己当成他的宿主。玄襄却拦了她一下,简短地说:“你睡床。”

两人各自安歇,容玉和衣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过了快一个时辰,对边传来一声吱嘎的响动,那躺椅已是陈年之物,翻身之际便会发出声响,又隔了片刻,又是一声响动。玄襄竟也未曾入睡,辗转反侧。

容玉侧过身问:“你睡了么?”

玄襄道:“睡了。”

容玉起身,点了蜡烛,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不适地抬手遮了遮眼。容玉在躺椅边坐下,轻声细语:“怎么了?不舒服?”

玄襄坐起身,语气还和平常一样:“有点热,不太提得起力。”

容玉看了他好一阵子,突然伸出手按在他的额上。她的手有些凉,忽然捂上来让他颤了一下,只觉得更加口干舌燥。容玉看到他的反应,意味深长地开口:“看来,那道人把珍藏着的催情散和软筋散都给你吃了。”

她稍顿了顿,又问:“这两种东西你应是不甚了解,需要细说吗?”

玄襄抬眼盯着她:“你开始便知道?”

“我一早跟你说,尝个味道就作罢,你偏不听。”

玄襄捉住她的肩,微微用力:“你——”手中的躯体轻微瑟缩一下,容玉慢悠悠地开口:“你弄痛我了……”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以为他看不出来。玄襄毫不怜惜地捏着她的颈:“你倒是不怕?你现在没剩下多少修为,全都要仰仗我。”

她的表情确实是没有半分害怕,嘴上却道:“我自然害怕。”

玄襄的手心灼烫,如在炼狱,鬓角早已是密密的汗,还没被她气得吐血已是万幸,更加可恨的是,这样的人还打不得伤不得。隔了许久,他还是松开对她的钳制,往后一坐,坐到躺椅边的圆凳上。

红烛之光亮,更映得容玉颜色如玉,香腮胜雪。玄襄只觉得无端烦躁,外面偏有人正说话,声音不大,却顺着风吹进来,其中一人听声音耳熟,他想了一下就想起是之前在山中遇到的和尚。容玉是他惹不起的,而外面的两个和尚道士他却可以拿来出气。玄襄站起身,倏然推门出去。

容玉坐在躺椅上,盘膝捏诀,这么些日子下来,她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小半,只消再过三两个月便可以完全恢复。外面,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那声音忽远忽近,绕着宅子转圈,过了得一小会儿,那声音又跑得远了。

她坐了一晚的禅,等到天色渐明时分才下了地。只隔片刻,玄襄推门进来,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容玉倒了一杯水,背过身往水杯里吹了口气,转身递给他:“喝吧。”

玄襄握着水杯,只是看着,却没喝一口。

容玉微微偏过头,笑问:“怎么?你不敢喝?那就别勉强。”

玄襄几口将水杯里的水喝完,静静看她:“你怎知那和尚道士都是一伙的?”

容玉接过他手上的杯子,又倒了一杯水给他:“如此荒凉的地方,两个出家修行之人,衣着却不像是清苦的修行者。你看那和尚,全身金灿灿的。还有你记不记得昨日吃饭的桌子,上面有几道刀痕,如果你被迷晕了,就是跟前面那些人一个下场,手起刀落,身首异处。”她笑了一笑:“我想,他们是看中了你身上的修为。”

玄襄垂着眼,静立不动。

她明白他在苦思,他是荒凉之地的一株桫椤,本来终其一生不过是顺其自然地化人修行,是否有成都是天命;而和她立下契约后,她将一半修为给了他,却要面对人世叵测、尔虞我诈。值或是不值,很难定论。

容玉道:“接下来,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凡人或者妖怪被你身上的修为吸引而来。只要你比他们强太多,他们便只会为你臣服,而不是怀揣着各种心思。”

玄襄看着她,问:“你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

容玉微微一笑:“我说过,等到我的身上的仙力恢复后,我就会让你自由,我是谁都没有关系。”

接下几日,他们相安无事。玄襄吃过一次亏便记得教训,时时看她的一举一动、为人处世,有不明白的便出言询问。容玉被他这样静默而温顺的态度对待着,也不好强词夺理故意欺负他。

下一个镇子远比前面的繁华热闹,主街上商贩走卒云集。

“两文钱一张,保家保平安!妖魔鬼怪,一见此符,飞灰湮灭!”灰色道袍的老道士摆了摊子叫卖,围着买的人不少。

“这位姑娘,这位公子,看两位风采斐然,面生得紧,想必不是本地人。不如带一张平安符做防身之用,近来这里可不太平!”老道扬了扬手中的黄纸。

容玉闻言,停下来看了那符纸一眼,便问:“大师,这符咒可镇得住什么妖?”

“不论是刚成的小妖,还是千年大妖都镇得住。两位有所不知,近来天有异象,前面的路可不怎么好走啊。”

容玉买了几张符纸,又问:“大师何出此言?前面的路又是如何?”

那道人见她买了符便笑着答道:“这几日我们镇子上有不少人无故失踪,怕是附近的山野妖精作祟。两位还是在此处住宿一晚,切不可赶夜路。”

容玉应了,就退出人群。她又看了看那符纸,对玄襄说:“你看,这个符画得乱七八糟。你不要学那半吊子道士。”

“这种符纸,真的可以镇住妖魔鬼怪?”玄襄想了想,没有想起那位已得道的高人是用这个的,施术者除了苦修,还要看天赋,并非一定需要借助外力。

容玉随手撕下一张贴在他肩头,问:“你有什么感觉?”

玄襄这一路已经被她的无聊之举折磨到麻木:“……什么都没有。”

那道士虽千叮万嘱地告诫他们不要走夜路,可容玉却没有住宿客栈的打算,径直出了镇子。玄襄也不提这件事,他扯不下面子让容玉当他的师父,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容玉虽会知无不言,可是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邪神。

待到日落黄昏之时,两人已经离开镇子甚远,所见之处鲜有凡人出没。

容玉轻声道:“看来那道士所言不假,这里的确有一股妖异之气。”她扬手扔出一张符纸,那符纸飘到半空,忽然呼得化为一道烈焰,指向西北方。容玉将右手的食指中指搭于左手腕处,抽出了虚无,反手交给玄襄:“这个你先收着。”

玄襄看着她:“那你用什么?”

“我对冷兵器的感觉远不如你,更何况,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能用的兵器。”

两人往西北方向走了一段路,眼前突然出现了异样的事物,而这事物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容玉也神色微变:“这是……冥婚?”那座竹楼,一半挂着红绸带,一半挂着白绸带,就连挂在门口的灯笼都是一边红一边白。

容玉拉着玄襄的衣袖,带着他慢慢往竹楼里走。看得出这竹楼是新造不久的,里面的桌椅摆设都是崭新,散发着一股竹木的味道。容玉拿起桌上的油灯,轻轻晃了晃,一弹指点燃了,拎着往楼上走。

第二层是卧室,竹制的大床,床帘一半白纱一半红绸,就连床上的被褥都是半红半白。容玉将油灯吹熄了,放在床前的踏脚上:“新郎官,你来这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