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胤冷眼看着,不屑嗤道:“异国货有什么好?”

冬八知道自家少爷从不用南疆的东西,但还是笑嘻嘻地道:“物以稀为贵嘛!”顿了顿,又看着主子的脸色,试探地说道,“对了少爷,咱们今昨天没去成郭家,今天是不是要去将军府见宁玥姑娘呀?”

玄胤的面色出现了一瞬的迟疑,怔了怔,没有说话。

冬八暗暗奇怪,以前甭管什么时候,只要提到宁玥姑娘,少爷便会两眼放绿光,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整个人都消沉下来了。自从参加完郭老太君的宴会便是这样,莫非…宴会上发生了什么让少爷不开心的事儿?

“少爷,你没跟宁玥姑娘吵架吧?”冬八讪笑着问。

玄胤给了他一记冰冷的眸光。

他头皮一麻,吐了吐舌头,没吵就没吵呗,凶我做什么?

又走了一会儿以后,玄胤突然不走了,就那么站在一间茶楼前,玉雕一般定住。

眼神四处环视,若细细分别,竟含了一丝期盼。

也不知,在期盼什么。

日头越来越毒,温度越来越高,玄胤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薄汗。

冬八扫了一眼,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差点儿忘了,少爷比寻常人怕热,是不能暴晒在太阳底下的!从前有黑曜石倒是无所谓,而今黑曜石没了,这么晒,简直是在找死!

冬八四下看了看,跑到一个杂货铺里买了一把伞,撑在玄胤头顶,怕玄胤拒绝,忙道:“蛊虫会醒的。”

玄胤抬起来准备推开伞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冬八就搞不懂了,“大热天儿”的,不在府里好生纳凉,跑大街上瞎转悠什么?又不买东西!

很快,冬八就得到了答案。

一个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街角,从马车上,缓缓走出一名戴青色幕篱的女子,她腰肢纤细,手指白皙,在阳光的照射下,如一块没有温度的薄冰。

郭家大门口,宁玥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崔妈妈早早儿的得了消息,在门房候着,见到她,帕子都忘了拿便笑眯眯地迎上去:“太阳这么大,老太君还因为你要晚上才来呢!”

才三月天,但太阳大得仿佛夏季的日头似的,宁玥光坐在马车里,都被烤出了一身汗。

宁玥微微一笑道:“出门的时候挺凉快,半路就给热起来了。”

崔妈妈下意识地去给宁玥擦汗,一抬手,才发现没有帕子:“咦?我的帕子呢?”

门房的妈妈将帕子送了出来:“这儿,这儿呢!”

“多谢老姐姐了!”崔妈妈和颜悦色地谢过,转头帮宁玥擦了擦额头,道,“老太君屋里备了酸梅汤。”

宁玥与崔妈妈、冬梅来到了福寿院,与以往没进门便能听到哈哈哈的笑声不同,今天的寿乡居格外宁静。一路上的婆子、丫鬟闷不做声地做事,神色也比往常庄重三分。

这是怎么了?

带着疑惑,宁玥进了内屋。

内屋倒是凉快。

郭老太君斜斜地靠在主位上,单手支着头,一声一声地叹着气。

“老太君,三小姐来啦!”崔妈妈上前说。

郭老太君忙睁开眼,坐了起来:“玥儿来了啊,快,快坐。”

宁玥在郭老太君身边坐下。

郭老太君看着宁玥香汗淋漓的样子,叫丫鬟把准备好的酸梅汤端了上来:“没放冰块,只弄了些薄荷,倒也爽口。”

宁玥很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不一会儿便喝完了。郭老太君见她喜欢的样子,就问:“可还要一碗?”

宁玥擦擦嘴,笑着道:“饱了。”

郭老太君摆摆手,丫鬟将碗撤了下去。

宁玥把自己做的金雀珍珠抹额拿了出来:“我女红不太好,做得差强人意,平时没人的时候,你就戴着玩玩儿吧。”

“哪里不好?我瞧着好得很!”郭老太君把金雀珍珠抹额递给宁玥,“来,给我戴上。”

宁玥轻轻摘下郭老太君自己的抹额,换上了她做的,又从梳妆台前取了一面小镜子给郭老太君照。

郭老太君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嗯,不错,不错,是我想要的。我就说我还没老呢,该戴这么鲜亮的颜色!”

宁玥将下镜子放回去,再次坐到郭老太君身边,想着再坐一会儿,便告辞离开,突然,一名小丫鬟脚步匆匆地走来,在外头与崔妈妈说了些什么,崔妈妈道了声“知道了”,进门,看了郭老太君一眼,欲言又止。

郭老太君就道:“无妨,玥儿不是外人,你说。”

崔妈妈叹了口气:“公主又把药给倒了。”

“这孩子!”郭老太君皱起了眉头,看了宁玥一眼,解释道,“你表嫂怀孕了。”

宁玥微微楞了一下:“公主她不是…”不能怀孕吗?

郭老太君点点头,脸上少有的,露出了一抹无奈:“她心脏不好,怀孕风险太大,我的意思是,把孩子打掉。”

这不仅是她的意思,也是郭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意思,说出于对抚远公主的关心也好,说出于对郭家身家性命的考虑也罢,总之,这孩子,真的要不得。

宁玥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郭老太君只是向她发发牢骚,可没真指望她发表什么意见。

记忆中,抚远公主这一年没有生养,是没怀上还是没生下来,不得而知。她只记得,司空朔登基那年,抚远公主怀上了驸马的孩子,已经快要临盆了,传出江山易主的消息,抚远公主伤心过度,一尸两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抚远公主是会在生产中过世,还是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婴孩儿呢?

她没有答案。

但如果换做是她,她想,她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郭老太君放心不下抚远公主,宁玥这边,便主动提出了回家,郭老太君歉疚得拍了拍宁玥的手,送了宁玥一盒血燕,让崔妈妈给拧出去。

走到半路,崔妈妈想起血燕忘了拿,拍着额头道:“我这猪脑子,最近忘东忘西的!真是!”看向宁玥,讪讪笑道,“三小姐您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快去快回。”

宁玥微微点头:“不着急,您慢点儿。”

崔妈妈去了,冬梅前往二进门备车,宁玥一个人站在府里,颇有些百无聊赖。她随意走动了一下,抬头,正好看见那栋临湖而建的水榭楼阁,想起那天玄胤望着它发呆的神色,宁玥好奇心大起,决定进去看看。

楼阁周围并没有人,想来闲置已久,但庭院内的花草树木又修剪得特别整齐,地面也十分干净。

宁玥跨过月亮门,来到廊下,沿着走廊走了一圈,在另一侧,发现了一个楼梯,宁玥走了上去。

二楼风景极好,可以眺望差不多半个湖面,湖风夹杂着青草香气吹来,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只有最右边一间留着一条缝儿。

宁玥轻轻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书房,墙壁上挂满字画,瞧字迹,应该是出于女子之手。

书桌上,摆着一副雅致的美人图。

那美人以幕篱遮了容貌,只隐隐绰绰间,可见那极为纤细的腰肢,她的手轻轻扶住幕篱的帽沿,指若纤葱,白如美玉。

“真是…越看越熟悉呢…”

宁玥盯着画册,轻轻地呢喃。

北边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沉重稳健,应该是个男人。

宁玥从窗子里偷瞄了一眼,是郭况!

宁玥可不想被郭况抓现行,忙蹑手蹑脚地从另一侧的楼梯溜了。

一直到上了马车,宁玥才想起来那幅画上的美人像谁,白霜儿的妹妹…白薇儿!

白薇儿又出去了,白霜儿无聊得不行,她明白自己应该坐在房里好生养胎,可她的心就是静不下来。辗转反侧,如此几番后,她决定出去晒晒太阳。

刚走到花园,便发现了蔺兰芝。

蔺兰芝坐在藤椅上,仰头,微闭着眼睛。

日晖轻轻落下,如一笼金色烟云,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潋滟生辉。

这并不是一个五官精致得像画过一般的女人,却自成一派比水墨丹青更韵致留芳的景色。她的棱角被岁月打磨出耐人寻味的清韵,唇角的笑温暖迷人,如一杯醇香的美酒,惹人迷醉。

白霜儿摸了摸自己更为年轻的脸蛋,心想,自己到底比蔺兰芝差了什么呢?家世?学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有用吗?至于家世…三小姐能嫁入王府,她又有什么不能嫁进马家的?

只是,蔺兰芝连蔺咏荷都忍了,为何偏偏如此饶不得她?

是出于嫉妒吗?

也对,蔺咏荷是趁着马援喝醉才爬床成功的,马援讨厌蔺咏荷。即便蔺咏荷进了马家也不会得到马援半分欢心,她不同,马援是喜欢她的,而且马援欠了她父亲一条命,于情于理,她都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劲敌。最重要的是,蔺兰芝的儿子死了,蔺咏荷的儿子又跑了,她肚子里怀的很有可能是马家未来的家主,难怪蔺兰芝…绝不肯接纳她了。

蔺兰芝,你等着,我白霜儿一定不会输给你!

就在白霜儿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马援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显然,马援并没注意到花丛后的白霜儿,他手中兜着一堆新摘下的橘子,眉眼微微上扬地走向了蔺兰芝,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跟着一个小糯米团子。

“四奶奶四奶奶!”妞妞扑进蔺兰芝怀里,满头大汗地喘气儿。

蔺兰芝忙给她擦了汗,嗔道:“上哪儿玩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妞妞笑嘻嘻地看着马援道:“四爷爷带我摘橘子去了,四爷爷说四奶奶喜欢吃橘子,妞妞就想摘好多好多橘子,送给四奶奶!”

蔺兰芝冷眼睨了马援一下,马援递过一个又大又红的橘子,笑着说:“都是妞妞摘的,尝尝。”

蔺兰芝又看向妞妞,见妞妞一脸期盼地盯着自己,实在不忍拒绝孩子的美意,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了橘子。

马援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把剩下的橘子放到盘子里,说:“这么多年了,你的口味还是一点没变,就爱吃最红的。”

蔺兰芝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

妞妞已经口水横流了:“剥呀剥呀,四奶奶快剥呀!”

蔺兰芝再次剥了起来。

马援垂下眸子,似叹非叹地一笑,仔细看,竟含了一丝苦涩:“我其实不喜欢吃橘子,但你喜欢,我总陪着你吃,吃多了,后面渐渐的,竟然离不开了。每次打仗前,我都让人给我在兜里装两个橘子,我想,我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你,想着要回来,想着不能死在战场上…”

蔺兰芝的喉头哽住了。

马援又道:“兰芝,我跟霜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跟我提她。”蔺兰芝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了妞妞,“我不想听。”

马援张了张嘴:“你让我说完…”

“我说了我不想听!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我听一个字都嫌多!”

声音略大,惊到了妞妞。

妞妞扬起小脑袋:“四奶奶你生四爷爷的气了吗?”

蔺兰芝压住怒火,语气软了下来:“没,四奶奶没生气,是不小心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红玉笑着伸出手:“妞妞,那边好像有小蝴蝶了,我们去看看。”

“好呀好呀!”妞妞跟着红玉走掉了。

马援从盘子里挑了一个大红橘子,一点一点剥开:“兰芝…我们…不要再吵了,和好吧。”

这不知是他第几次提出和好的请求,蔺兰芝自己都听腻了,摇了摇头,说道:“马援,我以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我之间,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那要是我一定要和好呢?”马援说。

蔺兰芝觉得好笑:“你要我就得给吗?我要的东西你给过了吗?我知道你又会说,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是你马援当初娶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一个连誓言都能违背了一次又一次的男人,你还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马援低下了头:“真的…是最后一次了,霜儿之后,我不会再有别人。”

蔺兰芝捏紧了帕子:“这话,在蔺咏荷怀孕的时候你就说过一次了!”

马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黯然:“兰芝…”

蔺兰芝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要跟我和好吗?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原谅你曾经做过的一切!”

马援的眼睛遽然一亮:“什么条件?”

蔺兰芝一字一顿道:“与白霜儿恩断情绝!”

“兰芝!”

“你只用回答我,你做不做得到!做不到,今后就别再来烦我!”

蔺兰芝说完,甩袖站了起来。

马援一把扣住她手腕。

蔺兰芝眉心一蹙:“马援,我实话给你撂在这儿,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要是不愿意赶她出去也成,等玥儿嫁了人,我便到庙里做姑子去!到时候,你们怎么折腾,随你们!反正我对这个鬼地方,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了!”

马援捏住她手腕的手,一下子扣紧了。

蔺兰芝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挣扎。他的苦衷,她其实已经从玥儿那里听到了,但他的软弱,不该由她这个女人来买单。报恩的方式有很多,为什么要选择一种伤害她与玥儿的?他报恩了,心安理得了,就不管她和玥儿的心里难受成什么样了!

蔺兰芝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掰到最后一根的时候,马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兰芝,我…”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白霜儿迈着步子走了出来,扬起梳云掠月的微笑,状似十分惊诧道:“四爷!夫人!你们也在花园呢!”

蔺兰芝冷冷地撇过脸,甩开了马援的手!

马援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尴尬。

白霜儿看了看桌上被马援剥了一半的橘子,轻笑一声,说道:“夫人想吃橘子吗?我帮夫人剥。”

“谁要你剥?”蔺兰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真怀疑这个女人刚刚就站在某处偷听,不然,为何早不来晚不来,马援正要说出自己的决定时才出来?呵,是怕马援讲出与她恩断义绝的话吧!玥儿说的没错,白霜儿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自信。

念头闪过,蔺兰芝突然不想走了,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这时,白霜儿手里的橘子已经剥好,双手呈给蔺兰芝,笑得温柔良善:“姐姐,给。”

第一天还想着给她们母女下马威的人,这会子竟卑躬屈膝到了这种地步,蔺兰芝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隐忍,至少,比蔺咏荷厉害了太多。愣了愣,蔺兰芝才收回目光道:“我不吃外人剥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说着,眸光投向了马援,暗示的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马援难为情地看看白霜儿逐渐发生变化的神色,皱眉,沉吟片刻,还是拿过一个橘子剥了。

白霜儿埋在宽袖下的手紧握成了拳头,她知道四爷对蔺兰芝余情未了,却没料到根本不是一点余情,而是…仿佛碰到了天敌,拿对方没辙!

她引以为天的四爷,在蔺兰芝面前,居然弱势成这样!

白霜儿的整个醋坛子都打翻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与蔺兰芝的差距,绝不是年轻的容貌与身体能够填满的。

她咬牙,压下心头怒火,挤出一副涩然的笑容道:“夫人,四爷是做大事的人,您怎么可以把他当个奴才使唤呢?”

这话,讲的可真是诛心,但凡马援有一点气性,都会在她跟前儿下不了台。

谁料,蔺兰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笑着反问白霜儿:“他乐意伺候我,你管得着吗?”

白霜儿的笑容僵住了。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蔺兰芝这样,嚣张地说:“他乐意要娶我做平妻,乐意让我儿子做马家的家主,你管得着吗?”

马援看出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战火,头皮发麻地叹了口气,对白霜儿说道:“你先回去,太阳挺大的,别晒得动了胎气。”

白霜儿不仅笑不出来了,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出发之前,信誓旦旦地向她父亲保证,我会照顾好霜儿,你放心。

这就是他所谓的照顾好?

自己正被这个善妒的女人欺负,他看不见吗?

“四爷”她委屈地咬紧了唇瓣。

马援…头疼!

蔺兰芝接过马援手中的橘子,对白霜儿笑道:“好了,你也别四爷五爷了,人家都不想看见你,你何必上赶着惹人嫌?”

白霜儿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谁跟她说蔺兰芝没什么本事的?这张嘴儿,不就是活脱脱第二个三小姐吗?她就说呢,四爷这么忠厚老实的人,怎么生出三小姐那么伶牙俐齿的女人?敢情,是蔺兰芝的功劳哇!

好好好,蔺兰芝,你真好!

白霜儿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四爷与夫人还想在花园里赏花,我就不打扰了,四爷告辞,夫人告辞。”

蔺兰芝看都没看她!

马援点点头,比了个手势,无声地说,去吧。

白霜儿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四爷真的有点儿惧内啊!

蔺兰芝似乎对马援可圈可点的表现比较满意,递给他一片橘子:“你也吃。”

这是归家后,蔺兰芝第一次对马援这么客气,马援激动得嘴巴都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