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玥忙问：“那位老太太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车夫叹了口气：“苏大娘老伴儿去得早，就指望着儿子们养老呢，可惜儿子女儿都不愿意照顾她，房子也给俩儿子瓜分了，商店被小女儿占去了，地里的活儿老太太又干不动了，儿子倒是愿意帮着干，可卖的钱一分也不给她…”
俞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本以为看到一直以来的怨恨的人过得不好，她会有种报仇的畅快和开心，却不想听到苏老太太晚年如此凄凉，竟也会心生不忍。
俞玥无声地叹息，问道：“苏老太太现在住哪儿呢？”
车夫无奈地叹道：“前两天从卫生所接回家了，儿子女儿都不肯再掏医药费，说一把年纪了反正都治不好，早去早安生…”
俞玥忙道：“她现在住哪儿呢？”
“原来的红旗商店，就住在那小隔间里，听说是她小女儿在照看她。”
“那麻烦大叔，您能不能把我送到那里，你看这么些年我都没回来过了，还真怕找不到地方、”
车夫爽朗一笑：“哎，那有啥，两分钟的事儿，我送你过去…对了，你说回来探亲的，是苏家么？”
俞玥沉默片刻，笑着开口：“算是吧…”
车夫好奇地问：“你是苏家什么人啊，听着感觉你挺挂念苏大娘的。”
俞玥勉强笑道：“我跟苏家没多大关系，是替…别人过来探望的。”
车夫笑道：“该不会是苏家大女儿吧，小慧人在国外回不来，所以托你先来照顾她妈是不是？”
俞玥皱了皱眉：“苏慧兰没回来？”
“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嫁了个有钱人，过得好着呢，想不起自己老子娘了也算正常！”
俞玥的心情复杂至极，一时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到了，前面的路车子进不去，你一直往前走，走到头那家就是！”
俞玥下了车，谢过车夫，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奇葩的一家人
“你是…玥玥？”
俞玥回过神来，望向走过来的男人，五六十岁，挺着啤酒肚，满面红光，不由迟疑地开口：“您是…”
男人立马笑起来：“哎呀，你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大舅啊。啧啧，这么多年没见，玥玥也长成大姑娘了，跟你妈年轻时候一样水灵漂亮！”
说着伸出手就要拍她的肩膀，俞玥条件发射地避让开，不知此时面对苏家人该用什么表情。
幸好苏家大舅并没有放在心上，摸着肚子呵呵地笑：“你爸没回来吗？”
俞玥尴尬地笑了笑：“我爸工作太忙了，抽不开身。”
苏大舅的表情变得更加热络了，笑容也愈发有种违和的亲切：“别跟这儿站着了，中午到大舅家去，让你婶子给你做好吃的，走！”
俞玥本来不想去的，苏大舅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里走了。
“你说你爸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要不是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我都不敢认呢…好歹也算一家人，怎么你爸发达了就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了不成？”
俞玥极反感地抽出手臂，面色淡淡地开口：“我记得你们早就跟我爸断绝关系了吧，当初还是…苏阿婆母女俩抛弃了我们，说起来，还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让我爸常回来看看。”
俞玥实在喊不出“姥姥”，生疏至极地称呼她“阿婆”。
苏大舅猛然回头，皱着眉不赞同地看着她：“小孩子怎么说话呢这是！大人们的事儿用得着你瞎掺和啊，那是慧兰和你爸之间的问题，咱两家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俞玥微微一笑：“我十八岁都过去很多年了，早就独立成人了。”
还真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忽悠呢！
苏大舅面色尴尬起来，幸好此时到了地方，便重新扯出笑容，推开门招呼道：“到了，这地方玥玥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可喜欢来大舅这儿玩呢。”
这栋房子明显翻新不久，院子里栽着两排水葱，厨房扩建过，正屋的大门也是刚漆的。
可即便处处透着陌生的新景象，俞玥一走进来，记忆深处的悲伤屈辱依然哗啦啦涌到眼前。
俞玥怎么可能会忘记？
小小年纪的她，走路还不大稳妥呢，就已经认识了这条路，爸爸稍不留神，她就自己摇摇晃晃地摸索着找过来，在苏家人的谩骂和驱赶中，哭着喊着要妈妈…
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苏家人对她露出过欢迎的笑脸，更是没有一次，苏慧兰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里承载了一个孩子对母亲对家人最深切的渴望，也承载了她幼年生活里所有的绝望。
俞玥闭了闭眼，轻声叹息道：“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葡萄架，苏阿婆最喜欢坐在下面纳凉。”
苏大舅笑容满面地点头：“对对，你姥姥以前最宝贝那两株葡萄藤了，不过后来你婶子嫌夏天招虫子，就给砍掉了。”
俞玥微微冷笑：“苏阿婆现在人呢？”
“不着急，她现在身子不行了，一天里头几乎都在睡。这会儿也不早了，咱先吃饭，吃过饭再去看她。”苏大舅对着屋里头大声吆喝道，“雷子他妈，快出来，咱们家玥玥回来了！”
屋里头很快出来一个精瘦的中年妇女，穿着碎花衬衫，先是不着痕迹地瞪了苏大舅一眼，才笑容亲热地招呼道，“哟，玥玥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你婶子不？快来屋里头，外面太阳大。”
俞玥被连拉带拽地扯进屋，忙抽出手道：“别忙活了，我还有事，一会儿看完苏阿婆就该走了…”
“能有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能不多住两天？”苏大舅不赞同地道，“没事儿，别怕没地儿住，大舅这里有空房，回头你就住你姐那屋！”
俞玥没办法，走又走不掉，只好留下吃顿午饭。
桌上就三个人，苏大舅笑道：“你姐嫁得远，平时不回来的，你弟在县里干活，要晚上才能到家。”
俞玥点了点头，饭桌上简单的四五个菜，荤素都有，十分家常。
苏舅妈笑着开口：“玥玥你看，婶儿也不知道你今个儿来，家里都没准备什么好菜，你可别嫌弃啊。”
俞玥忙开口：“哪里话，您客气了。”
苏大舅喝了口小酒，看见苏舅妈给他拼命使眼色，犹豫了一下笑着问：“自打你爸调去外省后，就彻底没了联系，这些年也不知道你们住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俞玥简单地道：“在h省，过得就那样吧。”
苏大舅眼神沉了沉：“h省可大着呢…你爸是个有本事的，现在一定当着大官呢吧。”
俞玥淡淡一笑：“我爸都五十多了，也快要退休了，哪里有什么大官当。”
不管苏大舅如何试探，俞玥都是不咸不淡地打太极，惹得苏舅妈终于受不了，直白地问：“玥玥如今也不小了呢，孩子多大了，现在做什么工作？”
俞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我还没结婚呢，自己开了个小店，时间比较空闲，所以我爸不就让我来替他看望阿婆了么。”
苏舅妈眼中闪过一抹轻蔑，语气也变得不大一样了：“哦，这么大还没结婚呢，你姐比你大不了几岁，大儿子今年都上初中了，小闺女也会跑会跳了呢…女孩儿大了不好找婆家，你也得抓紧些。”
苏大舅忙笑道：“瞧你说的，他们大城市里时兴晚婚晚育，这是响应国家号召呢！”
“那也不成！”苏舅妈瞪了他一眼，反驳道，“女孩儿的好时候就那两年，过去了就难找了，好条件的男人哪里会娶个老姑婆？你看，没妈管就是不行吧，你爸一大男人懂什么啊，太胡闹了，这不毁了孩子一辈子么…”
尖酸刻薄唯利是图的嘴脸，真是更甚十几年前。
俞玥沉了脸，放下筷子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苏舅妈立马尖利地讥讽道：“哟，这么大气性呢，果然没个妈教育就是不行，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
俞玥冷冷看着她，忽然一笑道：“您这可就说错了，我怎么会没妈呢，我爸调去h省就是为了结婚呀，我妈对我可好了。”
说完，俞玥冷着脸转身，走出两步顿住，想了想又折回来，拿出钱包随便抽了几张票子拍在桌上，冷笑着道：“说起来我跟你们可真算不上熟，贸然吃你们的我也过意不去，这些就当饭钱了。”
说完再也不理会他们，转身大步离开。
夫妻俩盯着桌上几百块钱沉默了许久，苏舅妈才迟疑着开口：“刚刚我没看错吧…她那钱包可是名牌，咱大闺女结婚的时候死活闹着要买，后来被我劝住了，买了个假货，还要好几百呢。”
苏大舅一惊：“你没看错？”
苏舅妈犹豫片刻，狠狠点了点头：“绝对不会看错！虽然款型不一样，但那个标志我记得特别清楚！你看咱外甥女这一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没钱的…”
苏大舅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死婆娘都是你把玥玥气走了！我就说，俞善洲不是个没本事的，以前落魄那是他家倒霉…你说说，多好的机会被你给毁了，咱儿子要是能攀上这么层关系，以后工作还愁么！”
苏舅妈面上满是懊恼，咬咬牙开口道：“行了，这样吧，玥玥不是还没对象么，回头我把娘家侄子介绍给她，人家好歹在外头上过大学，不算辱没她了！”
俞玥对夫妻俩的算计毫不知情，却也能隐隐猜到他们对自己绝对有所企图，更何况小时候的记忆实在太深刻，让她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他们会忽然转变，开始真心对自己好。
俞玥出了门就往以前的红旗商店走去，十几年前县里连超市都没有，小镇上更是只有寥寥两家杂货店，红旗商店在苏家老两口的打理下，生意很不错，在镇上也算比较出名的。
只可惜，商店早就关门了，那间十来平米的屋子在周围新建的高墙大院衬托下，显得更加破旧低矮。
俞玥敲了敲门，不一时就有人从里头打开。
那人四十多岁，烫着满头的波浪，还染了黄色，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因为天气较热的缘故，鼻子上浮起了一层，嘴巴上鲜红的唇膏有些脱落，看上去格外艳俗。
俞玥透过对方乱七八糟的妆容，依稀看出了苏慧兰的模样。
“您是…苏慧娟女士吧？”
苏慧娟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打量她：“你谁啊？”
“我是俞玥。”
苏慧娟终于正眼看向她，嘲讽一笑：“可算来了，老不死的念叨你们很久了…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闺女，一个比一个狼心狗肺！”
俞玥懒得理会她，举步进屋，房间里潮湿沉闷，散发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小窗户紧紧闭着，屋子里光线十分昏暗，透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苏慧娟对着床铺尖声喊道：“醒来了，睡睡睡，一直睡，怎么不睡死过去！”
被子动了动，床上躺着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俞玥简直不忍去看，苍老的面容上一片死气，嘴唇因为太干甚至有了裂痕，双眼昏沉沉的一点光彩也无，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眼看着就要喘不上气来。
苏阿婆动了动眼珠，定定地看着俞玥，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
俞玥疑惑地看向苏慧娟。
苏慧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嚷嚷道：“傻站着干什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倒点水给她喝啊，没瞧见她干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俞玥没法儿，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床边，小心托起老人的身子，慢慢喂了她几口水。
老人猛喘了几口气，才逐渐恢复点生气来，手指动了动，想要抬起来，终究是没有力气。
苏慧娟冷哼道：“眼巴巴盼着人来，苏慧兰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连句话都没有，算她闺女有点良心，还知道临死前看你一眼！”
苏阿婆浑浊的眼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来。
苏慧娟倏地沉默下来，半晌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玥玥…”
俞玥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去握住她的手，她不是圣人，眼前老人虽然已经快不行了，可她却是自己一切苦难的根源。
俞玥没法逼着自己原谅她。
苏阿婆叹了口气：“孩子，你过得还好么…”
俞玥点了点头：“我很好，我爸爸也很好。”
苏阿婆眼中满是悲哀：“那就好…孩子，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千万别再想着你妈，她不是什么好人…”
俞玥忽然有种十分可笑的感觉，当初是这个老人为了自己女儿能够富贵幸福，用尽手段鼓动她离婚抛弃嗷嗷待哺的孩子，现在，又是她亲口告诫要远离自己女儿，因为她不是一个好人。
俞玥觉得讽刺极了，同时又隐隐有了一种解脱，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对自己的生母不再抱有一丝幻想了。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阿婆满脸的悔痛，也不知道是说给俞玥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断断续续地道：“我一辈子，生养了两儿两女，我把自己这辈子都给了孩子们，费尽心血为他们筹划，盼着他们好…可谁知道，到头来，居然是个被我嫌弃撵走的孙女最孝顺我…”
俞玥听得满头雾水，这么多年她根本没和苏家人有过半点联系，苏阿婆嘴里的孙女不可能是她，可被她嫌弃撵走的又是谁呢？总不至于在她之后还有更悲催的孙女吧？
苏阿婆絮絮地继续道：“这些年，如果没有你一直偷偷给我寄钱，帮我保住这个房子，我早就饿死在外头了，哪还能躺屋里头等死呢…玥玥，姥姥错了，姥姥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认你这个孙女，姥姥对不起你，对不起小洲…”
俞玥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年，俞善洲一直以她的名义和苏家人保持着往来，甚至替她尽到一个晚辈应有的孝心，让她没有半点道德伦理上的问题可以被人指责。
俞玥终于能够理解爸爸的苦心。她可以不认自己这个孙女，可自己作为晚辈，却不能不孝她这个外婆。
俞善洲真的是将她护得滴水不漏，连一点会对自己名声有碍的可能都坚决不留，努力为她经营亲戚关系，生怕她会有半分遗憾。
俞玥忽然难过起来，心里酸酸涨涨的，满是感动。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释怀，没有母亲又如何，她拥有的爱和关怀，一点不比别人少。
俞玥轻松地笑起来，终于去握床边骨瘦如柴的那只手。
原来放下怨恨的最好办法，不是看到仇人过得凄惨，不是看到他们获得罪有应得的报应，而是自己过得幸福开心，知足常乐。
这世上，只有爱才能消弭仇恨，俞善洲二十多年默默的努力，终于让她明白了这个道理。
触手是一片让人心惊的冰冷，俞玥这才惊觉，老人家已经半天没说过话了。
“来人，快来人…”
苏慧娟从外头冲了进来，大力撞开她，翻了翻老人的眼皮，立马开始打急救电话。
俞玥结结巴巴地开口：“她、她没事吧…”
苏慧娟嗤了一声，斜睨着她：“没事能这样？也就今天的日子了！”
俞玥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瞠目结舌地问：“不是打过急救电话了吗，说不定能抢救过来呢。”
苏慧娟讥讽地笑道：“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那么天真呢？这是什么地方，等县医院的急救车开过来，人早就死透了！”
俞玥被堵得哑口无言，忍不住不服气地咕哝道：“既然这样，干嘛还打电话呢…”
苏慧娟耳尖地听到了，哼笑道：“不送医院，你来料理后事？”
俞玥干脆闭了嘴，对苏家人的凉薄彻底绝望了。
俗话说人死百事了，没想到苏老太太的死亡，却是苏家人撕逼大战的开始。
小县城医院的设备和医护资源都十分有限，大半天急救车才到，下来两个医生，二话不说将苏老太太弄上担架，抬起就往车上送。
“哪个是家属？”
苏慧娟指了指俞玥：“我们俩都是。”
“那一块儿上来吧，带好钱和证件，一会儿能用得到。”
苏慧娟拉着俞玥挤上了救护车。
在车上，两个医生简单问了问情况，就各自坐在一边玩起了手机。
俞玥忍不住开口：“你们不抢救病人吗？”
其中一个医生头也没抬地道：“救什么啊，救回来也是遭罪，一把年纪的…再说根本救不回来了，都凉透了！”
俞玥对这种简单粗暴的回答十分愤恨，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一路按捺着去了医院。
抢救室还是开放的，房间里已经有了人，只好在门口走廊开始了救治。一名医生过来看了看情况，摇摇头，象征性地给苏老太太打了强心针，又做了cpr（心肺复苏），然后面无表情地宣告死亡。
苏慧娟猛地给了她一手肘，俞玥莫名其妙地转过脸，皱着眉看她：“干什么？”
苏慧娟奴了奴嘴：“哭啊，没听见医生说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