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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缓缓的痛,宁歌唏嘘不已,想不到竟有此等悲辛往事:“后来,你的父母…你寻找过他们的下落吗?”

宁夏的声音静澜无痕:“没有,他们出宫一载后,便死于洛阳郊外。”

仿佛不是在说亲生父母的生死,而是旁人。宁歌不由得追问道:“怎么死的?”

幽火黯然,宁夏的俊脸昏光闪烁:“我也不知。”

心念一转,宁歌几乎窒息:会是母后痛下杀手吗?如此一来,二哥的仇人,便是母后?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你怨母后么?”

他明白她问的是什么,缓声回道:“虽然母后将我的亲生父母逐出宫廷,然而,毕竟是母后将我养大,给我锦衣玉食,让我登上帝位,还有你,如果不是母后,我也不会与你倾心相爱。”

宁歌静静微笑,“嗯”了一声。

刺剑的那一幕却清晰地映入脑中,血水横流,触目惊心。

她很想相信他,可是,却有一根尖刺横亘于心间,令她遍体隐痛。

宁夏淡淡道:“日前多位大臣上奏,为社稷计,册立新后。”

宁歌相信,朝中大臣不会操心于他的后妃,除了母后——母后定是为了阻止两人,便为他册立新后。她眸色一暗:“我已听说,二哥,无论如何,我信你。”

“也许是林氏女子,也许是秦大小姐,又或者是…”

“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担心。”

宁歌含笑打断他,心中却是一疼:“二哥,我会让母后罢手,你既答应我,就要信守承诺。”

他答应她,只要母后罢手,他就会罢手,当一个醉心于诗赋与风月的傀儡帝王。

她答应他,即使母后阻止,她亦不会离开他。

宁夏在她娥眉上轻轻一吻:“二哥像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吗?”

“皇儿,是否有事跟我说?”华太后徐徐漫步,悠然问道。她太了解这个女儿了,若非不是心中有事,怎会随她漫步西洲?

“当年…母后为何将二皇兄抱来抚养?”宁歌犹豫须臾,终于问道。

“皇家子嗣,不能流落在外。”华太后眼观前方,美睫微掀,终是叹道,“其实,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你父皇会感激我。”

即使帝后无法情深,亦可相敬如宾。宁歌明白,他不是她的良人,她不是他的佳人,却只能视他为夫君、视她为正妻,是责任,也是无奈。

西洲十里烟波,落叶飘旋,寒风刮过脸面,冷意刺人。

宁歌回首望去,垂槐与青杨枝干遒劲,风过处,簌簌抖动。树下凤羽华盖轻拂,内侍与宫娥站立,俨然一幕静止的风景。

她伴在华太后身侧:“母后为什么如此肯定二皇兄是父皇的龙嗣?”

华太后侧眸一笑:“傻孩子,都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宁歌迎上她犀利的目光,心中略惊:“儿臣只是好奇罢了。”

千顷烟波,浩渺无际,初冬稀薄的阳光洒于水面,浮金灿灿,几乎耀花双眼。

华太后似是闲话家常:“皇儿,林氏女子与秦大小姐相较,你觉得哪个更适合你二皇兄的脾性?”

以此试探,宁歌自然明了,不由得眸子凝暗:“林氏品貌尤佳,清淡如水,秦氏才情卓绝,翩然如飞,实是难分高下,或许二皇兄看过之后,便心中有数了。”

华太后笑道:“也是,该让你二皇兄选择,毕竟,是为他选皇后。”

侧脸望去,却见宁歌面色如常,瞧不出任何伤心或是怨愤的神色。华太后心赞女儿的冷静与不动声色,越发觉得她犹胜自己年少的时候。

宁歌挽住母后的臂弯:“母后能否答应儿臣一个请求?”

华太后慈爱地笑:“什么事?”

宁歌深深吸气,一口气说了出来:“母后,儿臣再也不想看到母后与二皇兄自相残杀的那一幕,儿臣不能失去母后,也不想失去二皇兄。在这世上,儿臣只有母后与二皇兄两位亲人,若有一人离去,儿臣无法承受…”

听此悲伤的言辞,稍有哽咽之音,华太后步履停滞,须臾,又迈步前行,凤袍前裾迎风荡开,仿佛凤凰展翼。静默半晌,她徐徐道:“皇儿,故都那夜,你看得明白,他要杀我,他要亲政!”

宁歌转至母后面前,眸光殷切:“只要母后罢手,二皇兄也会罢手。母后,就算是为了儿臣,不要为难二皇兄。”

“不是我为难他,而是他不会罢手!”

“不,不会的,二皇兄已经答应儿臣,他会罢手。”

信誓旦旦,言辞热切,满怀期盼。

四目相对,女儿深瞳微蹙,母亲凤眸无波,惟有冷风荡起鬓发,衬得粉红面容凄楚,衬得白颜朱唇漠然。

华太后冷肃的眼眸渐渐回暖:“皇儿,我跟你说过,这世间,男人最不可信,这个皇城里,唯一可以信的,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权势。”

宁歌咬牙一字一顿道:“二皇兄不会欺瞒儿臣!”

华太后轻叹道:“你到底还年轻。”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只有母后不会加害于你,你的二皇兄,不再是你以往的二皇兄了。”

“母后不答应儿臣的请求吗?”宁歌心口起伏,淡漠道,“若是如此,大宁万民将会盛传当今陛下与湘君公主暗通曲款,且津津乐道…”

“住口!”华太后喝斥,脸色一变,甩开女儿的手,“你以为这是儿戏吗?”

“怎么?母后生气了?”宁歌倩然一笑,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想想也是,兄妹情事,有损皇家颜面,败坏我朝圣德,怎会是儿戏呢?”

华太后冷冷地望着女儿,望着这张与自己酷似的脸容,不知该要如何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午时太阳隐于密云之后,阳光尽敛,寒风凄紧,手足一寸寸冷下去。

华太后眉目沉肃:“我可以罢手,不过你要答应我,永不再与他见面。”

她是要求自己,断了一切念想,断了这份禁忌之情,在心中彻底拔除二哥。宁歌的双眸渐渐湿润,薄唇慢启:“好,望母后信守承诺、永不后悔!”

欠身行礼,宁歌迈步离去。

华太后望着女儿稳步远离自己,身姿纤柔而挺直,傲骨铮铮;冷冬萧瑟处,雪白狐裘跳荡不已,散发出刺眼的白光,令人无法逼视。

凤羽华盖处,却有一人行来,官袍在身,黑色斗篷敛住昂然身躯。

两人行将错身而过,宁歌目不斜视,容颜淡如池水。

突然,杨策停步,微微欠身:“臣参见公主殿下。”

宁歌的嘴角噙了一丝飘忽的笑意:“免礼,将军尽忠职守,令人钦佩。”

杨策明白她的警告,淡淡一笑:“公主过奖,但凡太后有何吩咐,臣定当照办。”

只是提醒而已,宁歌相信他不会反悔——那夜两人于故都盛乐宫约定,他会“阳奉阴违”。她迈步行去,余音飘袅:“如此甚好。”

杨策端了脸色,继续前行,行至太后跟前,躬身行礼:“臣叩见太后,不知太后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华太后将两人的一言一行瞧得清清楚楚,却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然而也不会询问——两人言行尚无异样,自然无需忧心。她略一沉吟:“这几日九华殿有何异常?”

杨策沉声禀道:“禀太后,并无异常。”

华太后凤眸一厉,语声仍是缓缓:“我怎么听闻公主在九华殿待了一个多时辰!”

杨策并无惊惶,脸色淡定:“太后吩咐臣暗中关注陛下有何异常举动,并无嘱臣关注公主。”

她吩咐他:时刻关注宁夏的举动,若有异常,速速来报。

虽说如此,华太后怒从心起,嗓音渐促:“若有下次,速来禀报!”

杨策手按佩剑,垂首道:“臣遵旨。”

华太后微扯唇角,漫出一抹冷酷的笑:“杨策,你做得很好,宁夏很信任你。”

杨策垂眼,目光定定:“臣只是遵照太后旨意办事,太后神机妙算,仅凭一出苦肉计,便让陛下自暴面目,也让公主与陛下生了嫌隙,一箭双雕。”

华太后哀缓道:“我何尝想要如此?这孩子毕竟还小,笃定她的二皇兄不会欺瞒她,不过,我会让她看清他的真面目。”

凤眸渐起冷酷之色,仿似寒风呜咽有声、寒气侵袭。

杨策见此,静立不语,待她摆摆手,便欠身退下。

站了半晌,看尽烟波苍茫,华太后徒步回殿,却于半途望见路朗迎面走来,但见他俊颜漾笑、双眼风流,不由含笑问道:“什么事儿如此开怀?”

路朗伸手让她搭扶,刻意压低嗓音:“太后不是让小的想法子吗?小的冥思苦想一日一夜,终于想出一个妙计。”

华太后惊奇道:“哦?是什么妙计?快快说来。”

路朗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耳语。

华太后脸色一变,渐渐的,抿唇笑了起来,缓缓颔首。

十一月十五,秦氏册为皇后,十里红妆,殷红逶迤,洛阳万人空巷。

皇城,浓红如海,宁歌从未觉得这样的红色耀人眼痛。立于飞凰台上,极目远眺,整个皇城尽收眼底,是那样深切的红,是那样刻骨的红,红到深处,终成虚妄,红到浓处,终成死灰。

虚妄是她,死灰亦是她。

他们是韶乐箫鼓,他们是彩帜华幔,他们是富丽堂皇。

而她,只是凤凰铜阙里一抹伶仃的白色只影。

静静躺于床榻上,睁着双眼,一动不动,遍体僵硬。久了,双目酸痛,泪水顺着眼角浸入丝枕。她想得很多,她什么也不想,脑子里充塞着纷乱的杂绪,却又一片空白。

大殿昏暗,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簌簌呜咽,仿佛是她的心声,哀戚而悲凉。

这一夜,难熬的并非她一人,还有宁夏。

喜床上端坐的皇后秦氏,眉目如绢,容颜如雕,身姿柔弱,皇后仪服盛装之下,整个人儿似是精致的玩偶。

隔着大红喜幔,宁夏静静望着她,目光空洞。

“陛下,时辰已至,小的为陛下更衣。”一旁的老宫娥温声提醒。

“退下。”宁夏淡淡命令,却见众人全然没有退出的意思,陡然怒喝,“全都退下!”

“是。”众人一惊,噤若寒蝉地鱼贯而出。

崇华殿殿门缓缓合上,宁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来行去,焦躁得英眉纠结。

喜幔之内似乎传来窸窣之声,他陡然一惊,猝然喊道:“且慢!”

秦氏半起的身子硬生生地僵住,悬在半空,须臾才缓缓落坐,低眉顺眼。

宁夏松了一口气,镇定下来:“皇后好生歇息,朕素喜夜读,不知何时回来,你先歇下吧。”

未及秦氏回神过来,他拎起斗篷,快步奔出寝殿,没入大雪纷飞的夜色中。

册后大典,新婚之夜,就这么过去了。

宁夏决心已下:即使华太后为他册立新后,他也不能负于宁歌。

这日,雪落无声,九华殿书房内温暖如春。看书久了,额角有些胀疼,宁夏起身舒展筋骨,步出书房,立于大殿门扉处,静望庭中飞雪。

飞雪莹然旋舞,细细匀声,宛若她的雪颜。那双深瞳慢慢浮现,幽幽凄凄地望着他,深情如缠。

阿君,此时你在飞凰台抚琴么?抑或与我一样站在门扉处望漫天飞雪?

“你听说了吗?湘君公主要出嫁了。”不远处的廊下,一个内侍的声音低低扬起。

“真的吗?虽公主年已十九,然而太后如此宠爱公主,我看不会就这么让公主出嫁的,你从哪里听来的?”另一个声音不以为然地说。

“当然是从凌霄殿听来的,我有一个兄弟在凌霄殿当值。”

“那…公主要嫁给谁?”

“南萧降将杨策。”

“是他?南萧官员不是离奇暴毙就是自缢身亡,这人却步步高升。岁初,他大败柔然,立下大功,如今太后要将最宠爱的湘君公主嫁给他,照此看来,杨策一步登天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想也是,不然太后也不会将公主嫁给他。”

“婚期定了吗?”

“这就不晓得了。”

顷刻间,宁夏觉得仿有一锤痛击额头,击得他头昏眼花,漫天细雪衍化一朵朵刺人眼目的冰花,直直刺进他的眼睛,血流不止。

他木然地举步,往殿外走去,遍体冰寒,却又似乎感觉不到丝毫寒气。

方才低声谈论的两名内侍突然看见宁夏步履凌乱而匆促地走来,大吃一惊,躬身垂首:“陛下这是往哪里去?屋外寒冷,陛下该披上斗篷。”

宁夏仿似没有听见,径直出了九华殿。

两名内侍望着宁夏跌撞地走远,相视一笑。

满目苍茫,仿佛漠北空旷而荒凉的雪色原野。枝桠聚雪,瓦上堆雪,地上更是雪积深厚,一切都是冰寒,一切都是心寒。

他很清楚,只要是华太后的懿旨,宁歌也无法违逆,如果真有此事,他与宁歌将被残忍地拆散。

他已接受华太后的安排,华太后还想怎样?非要两人各自婚娶,才肯罢休吗?

对,她一定是如此安排的,她要让他与宁歌同在洛阳,却永无相聚之日。

他能做些什么?他该做些什么?该去问问宁歌么?可是,他如何去问?他已遵照华太后的懿旨册立皇后,已经愧对宁歌,还有何颜面去面对她?

咳…一切的一切,都是华太后的阻扰!

不,他不能任凭摆布!他要反击!他要赢得宁歌!更要赢得整个天下!

即使,这是一条艰辛而漫长、血腥而残酷的路。

突的,宁夏俊美的黑眸晶亮若许,精锐锋芒迸射而出。

却有嬉笑声传来,清脆如银铃。他循着声音转入一条宫径,步入大明苑,漫步于白雪皑皑的琼苑,玉树琼枝,宛若琉璃仙境。

不远处,两三个宫娥追逐嬉戏,以雪团互扔,雪花满天飞舞。突然的,一颗雪团恰巧击中安静站于一旁的雪颜女子,众宫娥一惊,纷纷垂首,身子发颤。

雪颜女子身披羽白斗篷,倩然一笑,捡起两颗雪团,使劲掷出一颗,正中一名宫娥,接着盈盈转身,将另一颗雪团掷向身前男子。

紧接着,女子一边后退,一边捡着雪团,一一掷向男子,雪颜绽笑如春,眉目弯弯如水。

起初,身穿墨色斗篷的男子举臂遮挡雪团的攻击,须臾便不甘示弱地反击,含笑与她嬉闹。

娇笑连连,面容欢悦,羽白斗篷迎风飞旋。如此的她,宁夏许久未见了。

是他心爱的女子,宁歌。而那男子,正是她未来的夫婿,杨策。

一声惊惶的尖叫划破欢声笑语的琼苑,宁歌脚下一滑,直挺挺地往后跌去…

杨策眼疾手快地抢步上前,长臂横来,稳稳揽住她。

宁夏惊圆俊眸,怔怔地望着相拥而立的两人——他心爱的宁歌被另一个男子揽在胸前,长睫娇羞地卷翘着。而杨策,昂挺从容,并无为人臣子的冒犯之卑。

整个琼苑静止下来,惟有雪花细细飞舞,撒了一身,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恍若玄天璧人。

“嘣”的一声轻响,枯枝折断,宁夏狠狠掼至地上,转身离去。

心,抽痛不止,他无法克制那种狠狠被抽的痛感。

只有他,才能拥有她最美的欢颜;只有他,才能赢得她最媚的娇羞。

是夜,宁夏宣召杨策前来九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