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湖上的寒烟与泪湖的寒烟重叠,犹记得在天极门中,倒总是清闲悠哉的宁湛等候被封父严压苦训的年华。小孩子心性贪玩,偶尔偷得半日清闲,便开心得不得了,手牵着手去万花谷中嬉戏…

从年华站立的地方到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可是,年华却不能走过去,因为这短短的距离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名为君臣的天堑。不过咫尺,却有若天涯。君权至高,臣下卑服,再不复从前。

宁湛出现,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他并没有穿华丽繁芜的帝服,而是着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清俊飘逸,一副翩翩贵公子的雅姿。

年华怔住,一时忘了行礼。宁湛身后的老宦臣许忠假咳一声,年华才反应过来,急忙躬身行礼,却被宁湛制止,“紫宸宫外,你我不必这样。”

许忠冷哼一声,神情倨傲。

宁湛望了许忠一眼,没有做声,但神色明显不快。宁湛对年华笑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年华疑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宁湛神秘地道。

年华心中疑惑,但也不再多问。

一辆四乘黄金蟠龙八宝御辇停下,宁湛在内监的扶持下上了辇,也招呼年华共乘,“上来吧,你站了这么久,再走出宫去,怕是腿都会累折了。”

“好。”年华也未多想,抬脚便欲上辇。

“且慢!”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年华回头,却是许忠。许忠年逾花甲,体肥面圆,脸上因为擦了粉的缘故,白若霜雪。他将翡翠拂尘一扫,也不屈身,口气微有倨傲,“圣上,君臣共乘一辇,这于礼制不合。”

许忠十八岁净身入宫,在宫闱中沉浮半世,先后伺候过庄闵帝,孝明帝,崇华帝,如今身居内监总管之职。他于宁氏一族,算是内宫老臣。

宁湛闻言,微微点头,“君臣同乘,确实于礼制不合。”说着,他掀袍下车,把年华扶上辇,望向许忠,“年主将乘辇,朕步行,这便不算违礼了吧?”

年华冷汗。

许忠惊得一个激灵,急忙垂首,“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宁湛目光犀利,却作和颜悦色,对许忠道,“许总管在帝座边执拂尘多年,想必也该明白帝令和礼制孰轻孰重?君主虽幼,也是天子;臣仆虽长,亦是仆婢。许总管曾侍奉过皇祖和父皇,如今又侍奉朕,资历深远,忠心可嘉,肯定比朕更明白君臣之分不可逾越的道理。”

宁湛云淡风轻的一席话,说得许忠额上滚下两道冷汗,湿开了厚厚的白粉,露出两道焦黄的皮肤。宁湛这番话因龙辇而起,却不止于龙辇之事。宁湛为何而发,他心里当然明白。孝明帝驾崩,宁湛回宫承鼎,不过十七岁。先帝临殁前留旨,新帝继位,朝事由百里策,高猛辅佐,宫事由萧太后主持,内监总管许忠辅助。许忠因为先帝的旨意,又仗着服侍了三代天子,虽无逆心,但不免有些倚老卖老,蔑视幼帝的意思。

宁湛离宫七年乍归,许多宫廷礼规,人情冗事都需要借助许忠之力来重新熟悉,对他十分礼待。许忠倚着这份礼遇,倒以为新帝善软,越来越倨傲,有时候甚至越俎代庖,逾越了宦奴的本分。

今日,许忠第一次被宁湛用言语警训,虽然宁湛的脸上挂着和颜悦色的微笑,但露骨的话语却是雷霆万钧,敲山震虎,有无形的威严和压迫。

许忠声音微颤,“老奴,明白了。”

宁湛伸出手,许忠急忙抬臂搀扶。宁湛借着许忠的搀扶,再次登上八宝御辇,坐在年华身边。宁湛对许忠道,“今天,许总管就不必随朕出宫了。许总管年事已高,也该多休养身体,不必时时都跟随着朕。”

许忠闻言,身躯一颤。宁湛这句话似乎是暗喻他年老,不再要他侍奉君侧了。宦臣和宫妃一旦不再陪伴君侧,就意味着恩断,宠失,不管之前有多少荣耀,权力,圣眷,都将是昨日黄花,都将风流云散。

“圣上…”许忠嗫嚅着,正要开口。

宁湛却又微笑,“许总管的谨细和谦卑,放眼宫中,也找不出第二人。许总管虽然年事已高,但朕身边却离不开你,今后你还要多多辛苦…”

许忠松了一口气,眼底却有惊惧,急忙垂头,“老奴谨记圣上教诲,今后一定会更加谨细和谦卑地服侍圣上,万死不辞。”

宁湛话点到此,也不再多言,吩咐驾驭辇车的宫奴,“承前门。”

四乘龙辇和仪仗队伍驶过,留下一头冷汗的老宫监站在原地揣摩帝言的余意。

车轮粼粼,龙辇驶过重殿叠宇,仪仗远远随后。宁湛和年华并坐在龙辇中,春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了轻软的杏花,落在了两人的衣上,发上。

年华心中感慨,刚才宁湛恩威并施,分寸得当,那个倨傲的许总管触到了棉中之刃,应该不会再敢轻慢帝威了。宁湛是君门弟子,从小浸淫权谋术,驭人术,虽然在天极门时与世隔绝,但实际入世,他也是如龙入海,游刃有余。也许,不仅因为他是君门子弟,更因为他骨子里的本性,宁湛天生就是作帝王的人。

宁湛喃喃,“师父曾说,帝王,称孤道寡,天定不能成双。身为一国之君,决不能让他人擅越君权,并坐比肩,否则国家必乱。”

宁湛想起紫石说出这番教诲时,凝重而哀伤的神情,却没注意到年华倏然变色的脸。并坐比肩,正是二人此刻的姿态。年华身形一动,正要下辇,手却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

年华回头,对上宁湛明亮的眼睛,“年华,你不一样,我们命中成双,你为我而生,我为你而活。我需要你在我身边,与我并坐比肩,如果没有你,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宁湛掌心的温度熟悉而温暖,但他的话语却陌生和奇怪,年华迷茫,“你的话,我听不懂。”

帝星临世,举世皆知,双星谶言,所知者寥寥,包括年华,也并不知情。

宁湛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无论将来如何,我永远是你的宁湛,你永远是我的年华。”

年华反握住宁湛的手,深深地凝望着他,没有说话。心中许下的承诺,不需要言语,亦比永远更远。

龙辇停在承前门附近,宁湛与年华下了龙辇。他们没有走巍峨的承前门,而是走偏门建春门。——白龙鱼服,毕竟不能太招摇。四名大内侍卫身穿便装,远远地跟随着宁湛。

出了建春门,宁湛带着年华穿街走坊,不一会儿,来到一座朱门石兽的府邸前。年华看着府门眼熟,再抬头望门上的横匾,黑底朱字,瘦金体飞白:主将府。

按照梦华律例,京畿防卫营主将是正五品的武将,本该在玉京中有一处官邸,每日上朝之后,去京畿营处理公务,处理完公务后回宅邸休息,没有什么大事变故,不必时刻守在营中。

年华的府邸正是这一座,但她只在半个月前领恩赐的那一日来过,住了一宿,仍然住回了京畿营。她只身一人,无亲无眷,住在深宅大院,更添孤寂的心绪。再者,最近摩羯使者停留在玉京,崇华帝又要册封妃嫔,玉京的安定需要严加防卫,不可以出任何岔子。所以,她在京畿营中扫出一间空房,每日枕兵策入眠,闻金戈起床,几乎都忘了主将府。

年华略感意外,“巴巴地等了你三个时辰,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宁湛笑了笑,拉了年华往里走。朱门大开,八名仆婢在两旁迎候。仆婢们的脸年华依稀见过,但站立在众人前面的老者,却很面生。老者一身干净的青衣,须发微带霜雪,气质精明干练。他先拜见了宁湛,才向年华行礼,“老奴秦五,参见年主将。”

“你是…?”年华疑惑。

“从今日起,老奴是您的管家。老奴本是丞相府的管事,丞相吩咐老奴来主将府主持各项事宜,照顾主将的饮食起居。”

宁湛微笑,对年华道:“你从小生活在天极门,太傅担心你不善于处理世俗琐务,所以遣了他信得过的人来照顾你。在玉京生活不同于在天极门,你已经是京畿营主将,有些必要的交际应酬不能免。你不擅长此道,以后就由秦五替你打理。李元修手握兵权,门下清客三千,各擅其能,你现在无法与他抗衡,但是作为将领,多多招揽奇人异士来壮大自己的力量,以备用人时之需,总没有坏处。”

年华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我明白了。”

年华望着秦五,道:“百里丞相如此费心,我十分感激。以后诸多冗事,就托秦管家劳心了。”

秦五垂首道,“能侍奉年主将,是秦五之荣幸。”

年华和宁湛进入主将府。宁湛走在前面,年华跟随。宁湛穿梭在画栋雕梁,亭台楼阁之间,熟悉无比,让年华产生了他才是主将府的主人,而自己反倒是客人的错觉。

“你经常来这里?”年华问宁湛。

“自从这里成为主将府以来,我一日来一次。可惜每次我来,你都不在。”

年华不解,如果是为了见她,每日早朝不是也能见到么?“你应该知道我住在京畿营,不住在这里。你天天来这里干什么?”

宁湛笑得神秘,像是一个向喜欢的人献宝的孩子:“我天天来主将府,当然有原因。原因是什么,你转头就知道了。”

行走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主将府的后花园。

年华转过头去,鼻端闻到一阵清香的同时,眼睛也被一团团或猩红,或纯白的火焰灼伤。

寂寞春风笑,开到荼蘼花事了。一大片殷如血,白似雪的荼蘼花,烧入了年华眼眸深处,碧紫色的茎叶,托着细碎的花瓣,在清风中摇曳,美如幻觉。

年华惊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泛起了甜蜜,“这是你…你还记得我喜欢荼蘼花…”

犹记得每年春天,万花谷中万花盛放,争奇斗艳,她独爱葬梦崖下的那一片荼蘼花海。犹记得荼蘼花海中,嬉闹不绝的少年和少女,笑语如铃,回荡碧空;犹记得荼蘼生凉月下香,少年少女耳鬓厮磨,发誓执手不离,直到永远…

宁湛笑得宠溺,“我当然记得。你总是只记得练武功,习兵策,我不替你记住这些琐事,终有一天,你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宁湛本是戏语,却不料自己一语成谶。许多年后,有人忘记了一切,远走天涯,只有他还记着,用尽一生,深入血髓地记着。

一阵风吹来,荼蘼花瓣纷飞如雨。

宁湛牵着年华走入花海,一架架荼蘼环绕在两人周围,仿如身陷虚幻的火海,艳烈却冷寂。

“这里,才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年华笑着问道。她觉得很开心。

“没错。”

“上次来主将府,后花园里虽然姹紫嫣红,可是却没有荼蘼花。你一定费了不少心血,才让这里变成这样的吧?”

“如果这片荼蘼能让你忆起天极门,能让你开心地住在这里,那所有的心血都值得。”

年华道:“等册妃典礼完毕,京畿营不再那么忙了,我就搬回这里。”

听到册妃典礼,宁湛有些愧疚,“对不起,有些事,不由人意。”

年华悲伤地道,“崇华帝做得对。”

如果我做得对,你的声音,为什么那么悲伤?这句话,宁湛不敢问,也不能问。他幽幽一叹,“昨夜,我梦见了在天极门的日子,我们在桃溪边玩耍,笑得无忧无虑…”

年华绽开一抹笑容,融化了眼中的悲伤。

025 折翼

年华和宁湛在主将府渡过了悠闲而快乐的半天。宵禁前,宁湛回去了皇宫,年华回到了京畿营。

月光清冷地照在营房,箭楼,垛墙上,天地间仿佛积了一层银霜。京畿营四周有卫兵巡守,年华居住的塔楼在营地深处。

年华没有睡意,坐在灯下翻看兵策,见窗外月华如水,也读得有些头闷,起身推门,出去赏月。

东风夜,花无眠,从东方吹来的夜风贴面拂过,如丝绸般凉腻。此刻,合虚山中应该是万花盛开,冰山融泉,为何这东风中却嗅不到那自由而清新的气息,只能闻到玉京中糜烂而腐败的尘世味道,腥腻如同尸体上汩汩冒出的鲜血。

腥腻的…血腥味?!

鼻端嗅到鲜血的味道,年华心中一阵警觉,她在栏杆边站了许久,本该半个时辰从楼下经过一次的巡夜队,一直没有出现。

四周安静得诡异!

月光璀璨如银,楼中树影斑驳。年华的目光扫在了地上,栏杆和飞檐的影子重叠着,浓淡相宜,如一纸静谧的水墨写意。然而,几道倏然掠过的飞影,乱了一幅水墨美图。

有刺客!年华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就在同时,两柄寒光凛凛的弯刀,从她背后袭至,无声无息。

年华倏然折腰,险险地从冒着寒气的刀锋下避过,再回身时,圣鼍剑已然出鞘。两名黑衣人向年华袭来。年华刚与两名黑衣人交手,又有两道人影从屋檐吊下,直取她背后的空门。年华听到风声,急忙闪避,然而猝不及防中,左肩一凉一痛,鲜血迸溅。

年华翻腕转剑,攻向守在栏杆边的黑衣人。那人与年华应对两招,不敌。趁黑衣人退避的刹那,年华脚尖轻点,掠过栏杆,飞身掠向楼下空地。四人岂肯放过猎物,齐齐跟了下去。

年华刚在空地上站定,四名杀手已经追至,四柄弯刀闪转如电,凌厉狠辣地攻向她。年华提剑与四人缠斗,不知为何,她的动作十分僵滞,有两次圣鼍剑都几乎脱手飞走。

四名黑衣人占了上风,沾沾自喜,出手更是决绝狠厉。弯刀几次擦过年华的身体,白衣上血点斑斑,宛如红梅初绽,但每次攻向年华致命处的招势,却都被圣鼍剑险险地化解开来。

四人见年华明显是越战越颓,可自己就是久攻不下,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

五人就这么温温吞吞地又拼了十余招,屋顶上却有人沉不住气了,一名魁梧的黑衣人跃身而下,手中弯刀直取年华。

年华眼中精光闪过,真气灌注剑上,挥刃格挡,弯刀与剑刃相击,火花碰溅。

弯刀从中断作两截,圣鼍剑却完好如初。

趁五人错愕之际,年华反剑直挑身后两名黑衣人,那两人急忙挥刀迎击。但这次年华的攻势与之前判若两人,剑势磅礴如雷霆,不到两招,就将二人击毙于剑下。

断了弯刀的黑衣人微愕,他身旁的一名黑衣人立刻将自己的刀呈上,他反手接过。此刻,年华正好击毙了两名杀手,挺剑便向最后出现的那名黑衣人袭去。那名黑衣人提刀迎战。月色中,刀势大开大阖,剑气挥洒纵横,刀光剑影,错落起伏。

黑衣人隔着蒙面黑布,鹰眸死死地盯着年华,“之前,你隐藏了实力,为什么?”

年华挑剑破开刀势,直取黑衣人的喉间,“诱你现身。”

黑衣人错步退开,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上面?”

年华手腕翻转,招招逼近:“地上五道人影,却只见四个人,自然有人隐而不发。通常,隐而不发的人,才是主人。”

说着,年华的攻势更加凛冽,剑气如惊涛骇浪,袭卷向后退的黑衣人。

黑衣人愕然,刀势微见狂乱。

原本在旁掠阵的两名黑衣人,——那名将刀呈给主人的人,早已拾起已死同伴的弯刀——见主人陷入了困境,急忙提刀襄助。

鼍剑上激起了一层层幽紫色气浪,剑气过处,空气成冰,万物肃杀。那两名黑衣人转眼就成为了剑下亡魂。

月光如霜,清清冷冷地铺了一地,仿佛为四具尸体盖上了白纱。年华和黑衣人在月下相对而立,冷肃的杀气弥漫在两人周围,卷起了满地落叶。

阒然,树影无风而动,玄剑和银刀交织在一起,年华和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黑衣人出手快如鬼魅,他看出年华独战四人之后,体力已经有所不济,身上也负了伤,力求一鼓作气,将她击毙。被黑衣人招招紧迫,年华只得疾速后退,不擢其缨锋。但年华步步为营,黑衣人一时也不能伤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黑衣人渐渐力竭,年华仍是以守为攻,应付有余。

耳边听得有马靴踏地,铁甲摩擦之声靠近,想来是打斗声引来了远处戍卫的士兵,黑衣人眼神一凛,心念电转,突然横刀直扫年华面门。

年华见他刀锋下隐有后势蓄积,急忙退避三丈。

黑衣人并未凭势紧逼,反而足尖点地,掠向飞檐青瓦,却是见势不妙而欲逃遁。

“女人,今天就饶你一命,后会有期。”黑衣人身影远去,声音幽幽地飘来。

年华闻言,隐隐已知来者是谁,急忙提剑追去,“站住!京畿营重地,岂由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京畿营上空疾行,黑衣人轻功不俗,年华始终落后一程。

眼看黑衣人即将遁出京畿营,年华心中着急。突然,黑衣人身形一个踉跄,失足从屋檐上跌落,摔入一株枝繁叶茂的月桂树中。

黑衣人落地的力道又疾又大,树折枝断,痛呼声响起。

年华追到屋顶上站住,——黑衣人狡黠,她恐有诈,不敢贸然接近。她等了一会儿,见黑衣人瘫倒在残枝断叶中咒骂,半天爬不起来的模样不太像是诡计,才按剑掠下地。

离黑衣人七米远时,年华一眼发现他的左膝骨折错位,绝对不是诡计伪装,确实是失足跌落,摔折了腿。心中不禁涌上了疑问,他轻功不俗,怎么会失足?难道是苍天助她?

黑衣人本来在用年华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见她靠近,鹰眸森寒,“女人,你又使诈暗算!”

眼见腿折脱身不成,黑衣人干脆一把扯下蒙面黑布,果如年华之前的猜测,正是买了龙雀匕的那名摩羯勇士。

年华不高兴了,道,“明明是你潜入京畿营暗杀我,我何曾使诈暗算你?”

年华逼近,摩羯勇士俊脸煞白,眸中划过决绝厉色,咬了咬牙,手腕一翻,左袖中滑出一粒冒着青烟的黑丸。

摩羯勇士侧对着年华,年华丝毫没察觉到这致命的危险。

突然,一粒石子破空而至,在黑暗中疾如一颗流星,准确地击中摩羯勇士的左手。摩羯勇士吃疼,低呼一声,冒着青烟,散发着硝磺气味的黑丸,骨碌碌滚落在地上,正好停在他与年华之间。

黑丸上的引芯,已经燃到了最低。

年华见状,大惊失色,动作先于反应,一脚踢向黑丸。黑丸远远飞开的同时,在半空中爆炸,热浪卷地,威力非常。摩羯境内的峰皋山,盛产硝石,遍布硫磺矿脉。摩羯族的火药制造技术,在天下首屈一指。

年华曾有耳闻,摩羯族的火药可以开山裂石,破城倾国。今日亲见,才知道传闻果真不虚。如果不是她反应得快,此刻恐怕小命已去。

摩羯勇士本来是不甘受擒,宁可与年华玉石俱焚,可此刻在鬼门关徘徊一次,感受到火石爆炸的热浪,心中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后怕,一丝隐约的侥幸,一点难言的疑惑。他疑惑的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是谁击来的石子?这份精准和力道与在屋顶上膝盖被击中以致跌落时一模一样。当时,他以为是年华在后面暗算,可刚才明显不是年华所为。

火光熄灭的瞬间,一道白影在屋脊上闪过,惊鸿一现,快如疾风。

年华心中一紧,还有刺客?她见摩羯勇士腿已折,估计跑不了,但恐怕他又寻死,随即当机立断,挥手击昏了他,提身向白影追去。

白影的轻功极高,年华拼尽全力,始终只能遥遥看见一抹雪影,近不得他半分。几个转折,白影消失不见。

年华左右四顾,周围只见月光下建筑的剪影,没有半个人影。她微微沉吟,难道这是摩羯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她急忙折回去。

年华回到原地,摩羯勇士仍然昏迷着,并未被人救走。

年华心中更加疑惑,如果没有白影击石相救,她已经命危,照此看来,白影是友非敌。可如果是友,那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逼近,打断了年华的思绪,年华抬头看去,一队巡逻兵正提着武器跑来,想是听见了塔楼的械斗声,知道出了事,匆匆赶来。

年华对巡逻兵的队长道:“将这刺客押入天牢,重兵看守。”

“是。”巡逻兵队长垂首领命,指挥人抬着昏迷的摩羯勇士离去。

摩羯勇士身份可疑,年华不敢擅自做处置。思索了一会儿,她命人去通知百里策,念及京畿营中有李元修的人,她只叫他们隐晦带话:月下弯弓鹰翼折,困之囚笼奈之何?

五天后,玉京,京畿营。

年华走进关押囚犯的天牢,天牢中潮湿腐糜,沉淀着鲜血的腥味。步下生满苔藓的石阶,穿过逼仄阴暗的甬道,年华在一间牢房前立定。从铁栅栏的空隙看去,异族男子正坐在牢房的角落,背靠肮脏斑驳的墙壁,面对着牢门。

男子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向站在铁栏外的女将。

五天来,为了弄清楚男子的身份,百里策和年华用了不少办法,可是无论严刑,利诱,男子始终只承认自己是摩羯使者,夜入京畿营是为了找年华报斗场之仇。宁湛下令暂时先囚禁男子,静观其变,看兀思那边有何动向。

男子望向年华,神色紧张,“谁?”

年华道,“我。”

听到年华的声音,男子冷笑,“是你,你来做什么?”

每次年华出现,只要她不出声,男子就仿佛不认识她。最初,年华以为是光线太暗的缘故,后来她渐渐发现,男子认人,凭借的是衣饰和声音。他不是瞽者,只是没办法辨识人脸,在他眼里,所有人的脸都长得一样。

年华吩咐狱卒开锁,让拿着药箱的大夫,捧着衣服、食物的士兵进去,道:“大夫会帮你处理伤势。”

男子轩眉微扬,冷哼:“施刑过后,又来治伤,何必假惺惺地多此一举?”

“施刑是你夜入京畿营应得的惩罚,治伤是因为你终归是摩羯使者,总不能亏待了你,失了礼数。不过,如果你觉得多此一举,那我便让他们出来。”

“…”男子不再言语。

年华见他伤重,知道他是嘴硬,也没真遣走大夫。

年华隔着栅栏望向男子,心念纷杂,眼前的人如不是拓拔玥,则天下太平;如果是,那玉京难免会生一番风波。

“我希望,你真的只是摩羯使者。那么,只要兀思在圣上面前作保求情,看在国宾的份上,圣上应该会宽宥你夜入京畿营之罪。”

男子望着年华,“我来杀你,你却不想我获罪?”

“你来杀我,说到底只是为了斗场上的义气之争。你与我并无宿怨,况且我也安然无事,为什么要希望你获罪?我只希望此事能大事化小,不引起更大的争端。”年华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她总是心绪不宁,隐隐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男子脸上带着深沉的笑意,“据说,你出身天极将门,越国魔血大将军轩辕楚,若国圣佑大将军青阳,都是你的同门师兄。我原以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勇强好战,看来是我错了,即使身为将门弟子,你也只是一个女人。女人总是心慈手软,优柔寡断,成不了大事。”

年华垂下头,“必要时,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我只是不愿看见无谓的鲜血,进行无谓的杀戮。”

男子的笑容更深了,“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乱世中,只有鲜血和杀戮才能换得武将的荣耀和功勋,才能得尝君主的野心和霸图。”

年华道,“我不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