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妇人点点头,提起风灯走了。

马厩中风灯飘摇,这一头是简陋的木床,另一边传来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

年华、云风白两两相望,气氛有些微妙和尴尬。昨夜在大漠中,两人同裹一席,相拥而眠,也未觉得有何不妥,但是今夜难与昨夜同语。

云风白道:“我去庭院中将就一晚,你在床上好好歇息,今日累了一天了。”

年华阻止:“庭院风寒,怎能将就?再说,今天更累的人是你。算了,江湖儿女,不必拘束那些俗礼。这床很宽,够两个人睡了。”

年华打了一个呵欠,自拿了一床毛毯,躺在了床左边,抱剑而眠。她的头刚沾枕不久,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一整天的跋涉,她确实累了。

云风白站了一会儿,终于也拿起了毛毯,躺在了床的右边。年华均匀的鼾声,仿佛有着催眠的魔力,不一会儿,他也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云风白、年华仍旧给客栈老板当牛做马还债。蜃梦城中十分平静,年华出去打探,朔方王一行尚未抵达。

第三天下午,朔方王一行抵达了蜃梦城。如同一滴水落入沸油中,平静的蜃梦城炸开了锅。当时,年华正充当跑腿的杂役,跟随厨娘在街上采买蔬果,但见一列拿刀佩剑的兵士,至少两百人,穿街过市,威风凛凛。蜃梦城的城主亲自带着卫队迎接。蜃梦城很少发生这种大事,厨娘带着年华挤在人群中看热闹。

一员赤须老将在队列前面开路,年华认得,正是夏末时,率领五万沙棠骑与她在砂城交战的朔方大将军管于智。管于智跟随威烈王阿穆隆 ·铁穆尔征战沙场多年,是朔方国的元首老臣,如今他辅佐新王南因·铁穆尔。

一名将士来到管于智跟前,躬身道:“管大将军,王让您过去一下。”

管于智转身,走向队列中央的一名华服男子。华服男子十分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的五官倒也清秀,只是眼中有一抹难掩的邪佞之气,让人无端地觉得不舒服。他正是年华此次和谈的对象,朔方国新王南因·铁穆尔。南因·铁穆尔趾高气昂,对管于智说了一句什么,管于智躬身喏喏。

朔方王一行次第经过,在队伍末尾处,有两个人引起了年华的注意。徒步行走的一人是一名男子,他身负双刀,神情萧瑟,虽然穿着寻常便服,浑身却散发着武将的狂烈气息。不是在砂城天涯阁追杀年华的龙断雪,又会是谁?

龙断雪身边的一人坐在骆驼上,一身宽大的黑色斗篷,看不出是男是女;他面覆黑纱,也看不出容貌,只见露出面纱外的修眉斜飞入鬓,眼眸是冷冽的冰蓝色,冷傲且无情。

一看见这双眉眼,年华心中蓦然一紧,已经知道了此人是谁。初入天极门之夜,万生塔黑暗中浮现的那一双冷傲的眼;梦里赤手屠龙时,龙爪下那一双绝望无助的眼;午后阳光下醒来,那一双冰雪初融,充满感激的眼;纠缠她效忠自己时,那一双执拗不放弃的眼;从器门剑冢归来,那一双受伤而不甘心的眼…所有的回忆碎片重叠在一起,堆积成了端木寻的名字。

年华吃惊,端木寻,她真的潜踪匿迹,来到了西荒?!可是,她怎么会在朔方王一行之中,她到底有什么图谋?!

也许,屠龙的诅咒仍然烙印在两人的灵魂中,端木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美目四顾,停留在了年华站立的位置。

年华没有躲开,只是垂下了头。西沙烈日灼人,居民大都连头覆脚,裹在一袭长袍中,也有覆面。年华处在人海中,只要垂下头,想来不至于被端木寻认出。

果然,端木寻没有认出年华,朔方王一行渐渐远去。

端木寻频频回头,目光逡巡在人群中。龙断雪轻声问道:“长公主,您怎么了?”

端木寻若有所思:“我好像看见她了。自从天极门回皓国后,算起来,我和她八年未见了。”

年华随厨娘回客栈,一整天心神难安。一方面,她记挂着巴布、乌雅等人,祈祷他们顺利到达蜃梦城。另一方面,她对端木寻出现在朔方王的行列中耿耿于怀。朔方国的内乱中,襄助南因·铁穆尔登上王位的神秘人,难道就是端木寻?她不是会无端助人的人,她暗助南因·铁穆尔一定有所图谋。莫非,南因·铁穆尔做出向崇华帝宣战的疯狂举动,是端木寻在幕后操纵?这次和谈,会不会也是她的阴谋?

晚上,年华辗转反侧,终是坐起身来,穿上了靴子。她穿靴子的响动,惊醒了躺在木床另一侧的云风白。微弱的风灯下,云风白见年华正在佩剑,准备外出,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年华道:“唔,睡不着,出去走走。”

云风白道:“听说,今天下午,朔方王一行抵达了蜃梦城?”

云风白明白了年华要去哪里,望了她一眼,叮嘱:“小心安全。”

年华点头:“嗯。”

年华离开后,云风白转头,怔怔地望着另一半床。床中央平整如石,只有年华睡过的地方微显凌乱。同床共枕三夜,两人始终不曾越矩。云风白伸出手,年华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井中求火,莫非终是一场空谬?

年华出了客栈,踏着月色,走向城主宅邸。城主宅邸是蜃梦城中规模最大,也是最华美的一处建筑。朔方士兵在城外扎营,朔方王和官吏们就安歇在城主府。

城主府邸中,戒备并不森严,偶尔有朔方士兵四处巡夜。年华借着一棵棵棕榈树的掩护,很快潜入了府邸深处。

一方碧水莲池畔,种着许多无花果树。年华隐身在一株无花果的阴影后,遥遥望向灯火辉煌的大厅,大厅中隐约传来曼陀铃声,歌舞声,欢笑声,大约是城主在为朔方王洗尘,举行夜宴。

年华夜探城主府,是想弄清端木寻的图谋。但是,此刻,她置身在偌大的城主府,却不知道端木寻安歇在何处。

年华正茫然时,有三道人影,二男一女,沿着鹅卵石小径,缓缓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男子容颜清秀,眼神邪气,正是朔方王南因·铁穆尔。女子是端木寻,她仍旧穿着一身连头黑袍,但是覆面黑纱已经取下,露出了艳美绝色的脸庞。南因·铁穆尔与端木寻正在交谈,走在端木寻身后的萧瑟男子十分安静,正是龙断雪。

年华屏息凝气,藏身在无花果树后,静静地观望。

102 莲花

端木寻在碧池边停住,池中绽开的几朵睡莲,吸引了她的注意。

西荒之中,居然也有莲花?

莲花,年华,八年未见的年华正在赶来蜃梦城,正在赶来她身边。一想起即将见到年华,端木寻就觉得无端地兴奋,开心,如同一个孩子期待心仪已久的玩具。

端木寻不走,南因·铁穆尔、龙断雪也都停步。

周围无花果树繁茂,夜风中隐约浮动着木叶的清香。

南因·铁穆尔望了端木寻一眼,他始终猜不透端木寻的心思,她一直让他觉得害怕,可是又不得不依赖她,“长公主,你不会真要小王挥师玉京吧?”

端木寻弯腰,伸出纤纤玉手,轻触莲花花瓣,“我助你弑父成王,得到心爱的女人。你成为朔方新王之后,向崇华帝宣战。这不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么?怎么,你想反悔?”

南因·铁穆尔皱眉,眼中掠过一丝惧色,“事先说好,只是宣战而已,并没有说真要开战。世人都说,那个风华将军是将星临世,有万军不挡之谋勇。之前,砂城一战,连管于智都败下阵来,谁人还敢擢她缨锋?而且,毕方城里的那些老臣已经开始怀疑父王是‘成佛’了,还是被推下须弥峰了。毕方城已经够乱了,小王不能在这种时候真与崇华帝开战。”

端木寻云淡风轻地道:“你真有趣。世上哪有宣战了,却不开战的道理?毕方城的乱局,如果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本公主自会出兵替你平定。你必须拿下西州,让玉京紫宸殿上的那个人坐立难安,明白了吗?”

南因·铁穆尔皱眉,“长公主,以皓国的实力,完全可以向崇华帝宣战,你为什么来到朔方国拉小王蹚这浑水?”

端木寻轻笑,“你这话更有趣了。当初,是谁和父亲的妻子私通,害怕东窗事发,求我替他设计除掉自己的父亲?又是谁苦苦哀求我以龙首门的杀手替他肃清逆臣,登上王位?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欲念,我只是助你达成欲念。如今,你心愿达成,倒成了我拉你蹚浑水?”

南因·铁穆尔面色微变,目中露出癫狂之色,“小王没有料到一切会演变成如今这样的乱局。从冈仁波齐山回毕方城后,小王和安提娜没有一日安宁,每夜总是见他从须弥峰下爬上来,浑身鲜血淋漓,向我们索命…”

端木寻挑眉,望着南因·铁穆尔,“你后悔了?迟了。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退路了。”

南因·铁穆尔喃喃道:“不,小王不悔。他不死,小王今日就不能与安提娜双宿双飞,也得不到朔方国。”

端木寻妩媚一笑,伸手虚抚南因·铁穆尔的脸,“不悔就好。反正,我们的约定,你还要继续履行,别想过河拆桥,也别想耍花样。我能让你登上王位,也能让你摔下来,明白了吗?”

南因·铁穆尔别过了脸,明显不忿,却也不敢反驳。

端木寻又笑了,“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让你永远做朔方王,安享荣华美人。好了,城主为你夜宴接风,你离席太久,未免拂了他的面子。你先回宴会去吧。”

南因·铁穆尔沉默地离去。他的背影,佝偻得如同耄耋老者。

月色凄迷,睡莲洁白。端木寻站在莲池边,龙断雪站在她身侧。

端木寻吩咐龙断雪,“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让龙首门的人时刻注意着他。”

“是。”龙断雪垂首道,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公主,如果毕方城里的内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您真会出兵助他平乱吗?”

“为什么不?”端木寻道:“有年华在,他很难攻下西州,更别说挥师玉京。我不能白帮他一场,总要收取一些酬劳。得不到玉京,拿下毕方城也不错。”

龙断雪一惊,“莫非,您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朔方?”

威烈王阿穆隆 ·铁穆尔骁勇善战,是端木寻问鼎天下的绊脚石,她很难在战场上除掉他,所以才从他的儿子处下手?!她的心思,实在莫测。

自从第一眼见到从天极门归来的端木寻,龙断雪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美丽高傲的女子,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相思苦海。 他以手中的兵权帮她发动兵变,勤王、逼宫、肃异己,直到现在,她已然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国,登上女王宝座指日可待。

与端木寻相处愈久,他发现自己爱她愈深,几乎像是着了魔一般,毫无道理可循。她的美丽高贵,雍容娴雅,聪慧果断使他着迷,她的反复无常,冷酷残忍,荒淫奢靡也让他如痴如狂,情不能自已。他知道,在这乱世之中,野心勃勃如她,只会青眼于对其霸业有助者。所以,他以麾下铁骑为她攻城掠地,凭着赤胆忠心成为她最倚重的人之一。

他一直全心地卑微地爱着她,可是她却只当他是一件玩物,和金谷宫中的男宠与美姬别无二致。或许,他唯一与那些凭借色相取悦于她的美人不同的地方,是他拥有替她逐鹿天下的能力。也许,这八年来,她未曾厌弃他,就是因为他的能力。可是,有朝一日,他对她不再有利用价值,她会不会将他弃如敝履?

她的心思,从来莫测。可是,悲哀的是,他连这颗莫测的心也爱。

龙断雪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对他的许诺是真的吗?如果夺得了朔方,他不再有利用价值,你会不会杀了他?”

端木寻笑了,“雪,对于弑父夺权的人,不必心怀仁慈。”

龙断雪心中一片寒凉。他正要说话,突然听见无花果树的阴影中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呼吸,虽然微不可闻,却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什么人?”龙断雪开口喝问的同时,双刀倏然出鞘,直扫潜伏在阴影里的人。

危险逼近,年华顾不得再隐身,急忙拔剑迎击。

“锵!”刀剑相击,火花迸溅。两道身影乍合乍分,分别立定,漫天落木萧萧。

龙断雪看清年华,皱眉:“是你?”

年华微微一笑,点头:“是我。”

端木寻看见年华,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年华?!”

年华转目望向端木寻,笑了笑,“端木公主,好久不见了。”

端木寻走向年华。

龙断雪担心有危险,想要阻止,“长公主,小心…”

但是,端木寻并不理会,仍然一步步走向年华,“天极门一别,就是八年。年华,你长高了,也更加美丽了。你知道吗?这八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年华淡淡道:“多谢端木公主记挂。”

端木寻静静地望着年华,似乎在将她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你的眼神还是没变,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你的额上,怎么有一道伤?”

年华被她看得不自在,也不回答,反问,“你不问我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城主府?”

端木寻笑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又重复了。自从屠龙之后,你我就被牵绊在了一起,你永远也无法逃离我。年华,跟我去皓国,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凡我所有,皆与你共享。”

年华笑了,摇头:“不,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告辞了,后会有期。”

龙断雪拔刀阻止,“慢着,胆敢忤逆长公主,龙某岂能让你就此离开?”

年华望着龙断雪,手渐渐握紧了圣鼍剑。

“雪,退下。”端木寻轻叱道。

“是。”龙断雪只好垂首退后。

年华抬步离开。

望着年华的背影,端木寻道:“你要走,我不会拦着你。但是,多年不见,今日重逢,你就这么急着离开?不愿意陪我赏一会儿月,说几句话吗?”

年华停下脚步,却未回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无话可说。”

端木寻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但她极力压抑着,“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你和宁湛、青阳、皇甫鸾都能笑颜相欢,却总是对我不冷不热?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年华回头,望向端木寻,眼中有一丝无奈,一丝怜悯,“因为你总是要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世上没有唯我独尊,咄咄逼人的朋友。长公主,您想要的不是朋友,只是一个完全效忠您,听您命令的奴仆。”

端木寻一怔,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不,年华,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奴仆,你是为我屠龙,替我打破诅咒的人啊!年华,我很喜欢你,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从小到大,你是我唯一当做朋友的人。所以,你要跟我去皓国,永远陪伴我,效忠我。”

看来,天生贵胄,唯我独尊的端木寻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年华觉得悲哀,只得道:“对不起,我不能去皓国,更不能效忠您。长公主,告辞了。”

端木寻又是一怔,没有阻拦,眼中再次闪过一抹凌厉之色,语气却淡然:“年华,我们还会再相见,是吧?”

年华且走且言,“是。和谈结束前,我都会在蜃梦城。不过,您不必试图改变什么,我的回答永远是‘不去皓国’。”

端木寻咬住了下唇,没有做声。

年华离去后,端木寻静静地坐在莲池边,久久没有言语。龙断雪侍立在一边,也不敢多言。

端木寻突然笑了,“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从来,她就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幸好,我早有准备。雪,那个人准备好了吗?”

龙断雪一怔,继而点头:“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经过半年的训练,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端木寻道:“好。是时候了。年华,我说过,你这一生,永远也无法逃离我。”

龙断雪皱眉,“末将觉得即使此计成功,年华也绝不会投效皓国,只怕会重蹈崔天允的覆辙。”

景城之战,年华诈降,认崔天允为义父,后来却临阵倒戈,摧毁了霹雳车,使紫塞战局顷刻扭转。宫少微在郬坡纵走年华,崔天允气得吐血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九州。赞叹者,说年华不改气节,善用谋略;毁誉者,说年华反复无常,临阵倒戈。

“我不是崔天允。从小一起长大,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我都能预料得到。”

端木寻欲折水中的莲花,但是距离太远,无法够着。她皱了皱眉,抬手运气,带起一阵凛冽掌风。莲瓣遇风而落,凋零纷飞,只剩了一株断梗。

端木寻冷冷地道:“如果,我得不到她,她就会如同这莲花。我得不到的东西,一定要毁掉。她不肯与我为友,那就只有为敌了。”

103 南因

出了城主府邸,年华走在清冷的夜色中。夜风扬起了她的长发,衣袂翻飞。突然,她止步,对身后道:“出来吧,不要再躲躲藏藏了。”

路边的一棵棕榈树后,浮现出一道白色人影。正是云风白。年华佩剑离开客栈时,他知道她要去城主府,他放心不下,偷偷跟了去。龙断雪、端木寻并没有为难年华,他也就没有现身。

云风白尴尬一笑:“夜色正好,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星汉西流,月光清凉。

云风白、年华并肩而行,地上投下两道身影。

年华道:“今夜没有白来,总算明白了一切都是端木寻在幕后操纵。朔方王阿穆隆 ·铁穆尔不是成佛,而是被他的儿子,也许还有他的妻子,合谋推下了须弥峰。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被至亲至爱的人背叛,阿穆隆 ·铁穆尔临死之前,一定万念俱灰。南因·铁穆尔弑父夺权,丧尽天良。”

云风白道:“权欲、色、欲、利欲的诱惑,总会令人迷失心智,沦为禽兽。阿穆隆 ·铁穆尔一世枭雄,落得如此凄惨结局,让人扼腕叹息。”

年华望着云风白,道:“风白,世人如果都如你一般无欲无求,超脱豁达,人间一定会少去很多流血纷争,战乱烽火。”

云风白苦笑,“其实,我并不超脱豁达。”

权欲、利欲他从不放在心上,江山他不爱,甚至连圣浮教他也可以轻易放手,可是惟独在色、欲上,他堪不破,挣不脱,一直在飞蛾扑火,自苦自焚。

年华望了云风白一眼,没有说话。

云风白道:“那个端木长公主,你离她远一些,不要太接近她,她身上有不祥之气。”

今夜,远远地,他看见端木寻的身上缠绕着一团不祥的黑气,幻化作半条恶龙。龙首假寐在她肩上,从中断裂的半条龙身,紧紧缠缚着她的身体。

为什么是半条龙?云风白不解。

年华苦笑:“我一直在远离她,可她却不放过我。”

月光清亮如水,云风白抬眸望向年华,他本已因动情而心乱,无法窥见年华的命轨,可是在这一晃眼间,他似乎看见了什么。

龙,半条龙,龙尾紧紧缠缚着年华的身体,尖锐的龙爪插、进了年华的心脏。

“!”云风白惊骇,幻象骤然烟消云散。

年华披了一身月光,吃惊地望着云风白,“你怎么了?额上怎么出汗了?”

端木寻身上为什么是半条龙?原来,另外半条龙在年华身上。

云风白回过神来,汗水滴落额头,他颤声道:“不、不要接近端木寻,她会将你推向死亡…”

感受到云风白声音里的恐惧和担忧,年华伸手,用衣袖擦去他额上的汗水,温柔地笑了,“好,我不接近她,你不要担心了…”

云风白一把握住年华的手,将她狠狠地拥入怀中,仿佛不抱紧她,她就会消失不见,“年华…”

年华想推开云风白,可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任由他抱着自己。——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

许久,云风白的心绪平定了下来,他因为抱着年华而有些尴尬,“唔,年华,我…”

年华笑了,“走吧,回客栈去。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

云风白、年华在客栈呆了两天,巴布、乌雅等人才风尘仆仆地抵达蜃梦城。巴布等人看见年华,一扫沮丧和忧焚,喜笑颜开,听见年华和云风白的遭遇,都不禁啧啧称奇。

一百名都护骑进城,虽然不像滴水入沸油,炸开蜃梦城,但也如同投石入水,激起了一层层涟漪。蜃梦城城主闻讯,立刻亲自来迎接。按照和朔方国的约定,和谈在城主府进行。年华夜探城主府,从端木寻的口气中,已经知道和谈无望。但是如今的情势下,也不得不按照约定,先住进城主府,再想应对的办法。

客栈掌柜知道这几天被自己呼来喝去,为自己当牛做马的人居然是西州都督时,一时间冷汗如雨,手足无措。年华只是笑了笑,结算了余下的欠债,和云风白离开了客栈。

年华入住城主府,双方人员到齐,和谈开始进行。和谈果然没有任何意义,南因·铁穆尔咄咄逼人,提出了苛刻的条件,要求年华让出砂城、永昌城等西州七城,才肯退兵。年华自然不肯答应。七天后,和谈破裂,双方各自准备回国。

回砂城的前一天,蜃梦城风平浪静,一切如常。虽然和谈破裂,却没有兵戎之兆,深谙端木寻为人的年华心中隐隐不安。以端木寻的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策划这么一场长途跋涉的和谈,她必定有所图谋。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傍晚,城主府邸。

年华独自散步,迎面遇见南因·铁穆尔,也是独自一人。知道他弑父夺权的行径之后,年华从心底厌恶南因·铁穆尔,平日能避则避,此刻出于礼貌,不得不上前行礼,“年华参见朔方王。”

南因·铁穆尔点点头,“年将军免礼。”

年华正欲退下,南因·铁穆尔突然伸手拦住了她,嘴角挑起一抹淫邪的笑,“年将军如此美丽,为什么要做武将呢?崇华帝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如果你在朔方国,小王一定会将你藏在深宫,好好疼惜你。”

年华抬头,冷冷望着南因·铁穆尔,“朔方王,请您自重慎言。”

南因·铁穆尔邪笑更甚,伸出手,欲轻薄年华,“美人儿,何必这么正经?世人传言,风华将军乃是帝榻上的娇客,将崇华帝迷得色授魂与,不能自持。今夜良宵甚美,你也让小王领略一番风华销魂的滋味?”

如此孟浪的话语,让年华无法再压抑怒火,那只伸向她脸庞的手,更让她气得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忘记了大局。等她恢复了思考时,南因·铁穆尔正捧着被扭断的右腕,跌倒在地上哀嚎。

南因·铁穆尔平日不苟言笑,很少露齿。此刻,在吃痛哀嚎中,他露出了一口黢黑的牙齿,十分瘆人。年华大吃一惊,似乎记忆中曾在何处见过这样一口染黑的牙齿。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南因·铁穆尔的哀嚎引来了一队朔方将士,他们披坚执锐,团团围定年华。不一会儿,另一队士兵匆匆而来,站在年华身后,却是都护骑。

在朔方王的痛声哀嚎中,双方将士陷入了对峙,刀剑森寒,铁甲如水。将士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需要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听命而动,保护各自的主人。气氛剑拔弩张,只要南因·铁穆尔,或者年华一声令下,今夜蜃梦城就将被鲜血染红。

年华的额上滚下了一滴汗珠。这七天来,她艰难地维持着相安无事,眼看明天就可以启程回砂城,可是现在却发生了冲突,实在是不智之举。更糟糕的是,在不明内情的人眼里看来,南因·铁穆尔受伤在地,明显是她以武犯上。如果真挑起了冲突,倒是都护骑理亏。而这内情,她哪里能开口解释?而且,一百都护骑也难敌两百朔方士兵。更重要的是,双方在蜃梦城起冲突,牵一发而动全身,砂城的都护骑和三桑城的沙棠骑势必会随势而动,西荒的战火顷刻就会点燃。

年华有所顾忌,南因·铁穆尔也并非无惧,他也一直没有开口下令。

蜃梦城主闻报,害怕在和谈的最后关头发生事端,连累了蜃梦城,他倒穿着鞋匆匆赶来,看见剑拔弩张的僵况,急忙笑着打圆场,“误会,一定都是误会。王和将军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伤了和气。万事以和为贵。”

蜃梦城主搬来了台阶,年华也就顺台阶而下了。论身份,南因·铁穆尔位尊,她位卑,无论谁是谁非,大庭广众之下,位尊者总不能先妥协,失了颜面。“确实是一场误会,本将军刚才不过是和朔方王过两招罢了。一时恍惚,出手有些重了,失礼了。”

南因·铁穆尔捧着骨折的右腕,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蜃梦城主见状,又笑着打圆场,“将军一时失手,也非本心。王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她的过失吧!西荒习俗,有失礼于人,就以酒宴赔礼,双方就没有隔阂了。将军您今夜备下一席酒宴,请王共饮一杯,也就误会尽消了。”

年华不想事情闹大,只想明天安然离去,只得再次借城主的台阶往下走:“本将军今夜设宴,请朔方王赏光,权作赔礼。”

南因·铁穆尔这才轻轻嗯了一声,权作接受。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了许多,风中隐约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却听不清是从哪一方的士兵处传来。

年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