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嘉凰六年的春天,我在皓国王宫出生。那一天,整个王城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连白昼也漆黑如夜。阴云漫卷中,有狰狞的火龙在皇宫上空盘旋怒鸣。宫人们惊愕万分,纷纷传说,这是龙对王室的诅咒。

巫师在皇宫八方布下了结界,怒龙被阻挡在云层之上,我在雷雨中平安地降生。巫师因为支撑结界,耗尽了生命力。他临死的时候,双目暴凸,仿佛窥见了天机,留下了一句预言:“长公主…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她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皓国王室的诅咒与怒龙有关。相传,皓国的政权是女王自龙手中骗取。龙本是女王的丈夫,但是她杀了祂,并将祂的灵魂囚禁在地渊之火中。龙在地火中焚烧千年,最终浴火化为妖孽。妖龙用血诅咒祂和她的子孙,让他们永世不得解脱。端木家族的人一旦成年,就会每晚被妖龙的噩梦侵袭。她们在梦中被火龙剖心剜髓,尸骨也会被滚热的烈焰焚烧。这些痛苦在梦中感觉真切,但醒来后人却不会死亡。每晚周而复始地被妖龙折磨,直到精竭神衰而亡。历代皓国的女王,极少有人活过三十岁。

因为巫师的预言,母皇为我赐名为“寻”。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也许是母皇后宫中的男宠,也许是母皇朝堂中的秘密情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是皓国女王,我是皓国长公主。这就注定了我将来也会成为皓国女王,并且逃不了被怒龙诅咒的宿命。

光阴荏苒,流年讯景,转眼已是七载春秋。我在王宫中渐渐长大,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生活单调且乏味,所有的宫人见到我,无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从来,没有一个人忤逆我,即使我说太阳是方的,他们也只会附和:“长公主所言甚是,太阳方得非常有棱角呢!”

“您是皓国的长公主,未来的女王陛下。您是世间最高贵、最圣洁的人,您的意志就是神意,没有人可以违背…”跪在地上的白胡子老头,是为我传道授业的太傅,这是他每次例行的、乏味的开场白。

我觉得无聊,随手拿起砚台,朝喋喋不休地老太傅扔去。

手气不错,砚台正中老太傅额头。

“啊!”老太傅大叫一声,错愕地抬起头,墨汁染黑了他的白须,黑中还混合着红色的液体。

“哈哈,好玩!”我拍手大笑,“来人,再拿砚台来,越多越好!”

老太傅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十几个砚台砸过去后,白衣儒巾的老人已经成了墨人。

我哈哈大笑。

这时,母皇闻报来到春宫。

我吃了一惊。从我记事开始,每年母皇与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节日典庆,也不过十几次。除了繁冗的国事外,她的时间都消磨在了男宠与情人中,从不曾想起我这个女儿。不过,每次见面时,她还是会露出慈母的亲切笑容,将我抱在怀里,向女官询问我的近况,殷殷叮嘱她们好生照料我。

从记事起,我就常常坐在春宫的台阶上,盼着母皇来看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她从来没有来过。我一直期盼她来看我,将我抱在怀里,对我亲切地笑。因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能够见到面目的人,唯有她。宫人们一见到我,就匍匐在地,他们从来只给我头顶和背脊,他们都是没有面孔的符号。

母皇禀退了狼狈的老太傅,将我抱在膝上,笑容亲切得一如记忆中,“啊,寻儿,不知不觉,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母皇是因为老太傅的事情而来,但是却没有谈老太傅的事情,也没有责备我的顽皮,只是因为发现我长大了而唏嘘感慨。或许,她又想到了端木氏的诅咒。

母皇离开春宫后,我怅然若失。地上,砚台凌乱散落,春宫中墨海翻涌。墨香中,我隐约闻到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一缕旖旎的暗香。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砚台。礼仪太傅、国学太傅、乐艺太傅…每一个从春宫中离去的太傅都成了墨人。可是母皇,她却再也没有来过。

我拿着砚台,突然觉得凄凉。

一名女官匍匐在墨海中,絮絮地说着什么,声音中带着恳切的、哀求的意味,似乎在劝我不要再为难太傅们?!

望着女官的头顶与脊背,我心中蓦然腾起一股委屈和怨怒,也不知是怨恨自私无情的母皇,还是怨恨这些总是拿头顶与脊背对着我的宫人,随手将砚台狠狠地砸向她。

恰在砚台飞过去的瞬间,女官微微抬起了头,冰冷沉重的砚台正好击在她的太阳穴上。一刹那间,鲜血迸溅,妖红盈目,她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就无力地伏倒在地上。猩红如火焰的液体从她太阳穴的窟窿中汩汩涌出,模糊了她的脸庞。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她是自我出生起,就一直照顾我的女官。在临死的一瞬间,这个总是垂首匍匐的女官终于肯以面目见我了。

啊,原来,人在临死的一瞬间,会露出面目…

春宫中弥漫着浓腥的血香,这个味道像极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贪婪地翕动鼻翼,嗅着死亡的甘芳。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死亡。

虐杀宫人,看着他们临死前的脸,成了我乐此不疲的嗜好。宫人身份卑微,生死如同草芥,母皇也许听到了传闻,但是从来不来过问,甚至连一句苛责的话语也不曾遣言官传来。渐渐的,我越来越分不清血香和夜合香的味道…

我十岁那一年的夏天,皇宫中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紫石。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师父,我因为她而遇见了那个与我纠缠至死的人。

紫石,天极门主。天极门是当世最强盛的学门,从地域划分上看,它不属于梦华六国,也不属于蛮夷十国。从流派宗旨上看,它既不属于朝廷庙堂,也不属于江湖各派。

夏木荫荫,在御花园中举行的宴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紫石。这个一身紫衣,黑发逶地,总是拿着一支玉笛的清婉女子,丝毫看不出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天极门主。母皇对她十分礼敬,礼遇甚至超过了别国诸侯来访。

紫石看见我时,目光停顿了一瞬,她的黑眸犀利而明亮,似乎能够看透一个人的前尘后续。我突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灵魂的恐惧感,肩膀不禁微微颤抖,很想立刻逃走。但是,因为我身为长公主,必须保持高贵矜傲的仪态,不能在宴会中失礼,所以我勉强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抬头直视着她。

紫石移开了目光,对母皇笑道:“长公主天庭饱满,丰标不凡,是为天胄人选,有帝王之相。”

母皇听了,十分高兴,“承紫石门主赞言。”

紫石道:“我此次游走列国,上至玉京,中至六国,下至边荒诸国,鲜少见到如此有帝王之相的孩子。女王陛下,我有意收长公主入天极君门,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大吃一惊。什么?收我入天极君门?天极门远在东极合虚山,母皇想要把我远远地逐出皓国么?她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突然很想哭,可是身为长公主的矜傲,不允许我有失礼仪,我仍旧昂首端坐,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我没有哭,可是心却在流泪,我不想去天极门,一点也不想。母皇,你不要答应她…

母皇笑道:“紫石门主愿意收寻儿为徒,是皓国的福音,也是朕的心愿。”

我一下子如堕深渊,两耳轰鸣,宴会中的喧哗之声渐渐模糊远去…

“啊!长公主!!”

“长公主晕倒了!”

“怎么回事?”“大概是中暑了!”

母皇,你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让我离开皓国…

我醒来时,躺在春宫的大床上。华美的宫室中十分安静,床边坐着一名紫衣丽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醒了吗?长公主。”

我点头:“唔。”

紫石问道:“你似乎不愿意入我门下?”

她居然能够看穿我的心事?!

我恶狠狠地道:“我为什么要入你门下?”

紫石并不回答,转而言它,“你喜不喜欢天下?”

我没好气地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天下?”

紫石并不生气,笑了笑,道:“很多人都喜欢天下,为了争夺天下,不惜头破血流,倾尽所有。因为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一怔,喃喃道:“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果我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母皇是不是就会经常来春宫看我,抱我在怀里,亲切地对我笑?宫人们是不是再也不会见了我就匍匐在地,只留给我头顶和背脊?如果我成了九五之尊,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孤独,不再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

紫石望着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望着紫石,问道,“怎样才能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

紫石深邃的黑眸中散发出蛊惑的光芒,“入我天极君门,我教你治国之道,驭人之术,助你成为拓土辟疆的始帝,或是流芳千古的明君。”

“好。我入天极门。”我点头答应,随即想到了什么,“母皇是因为希望我成为明君,才送我入天极门吗?”

紫石道,“不。皓王送你入我门下,是因为巫祝曾经预言,你将会在遥远的东极寻找到替你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半个月后,我辞别母皇,同师父去天极门。我这一去,将是十年。临别前,母皇拥抱了我,流下了眼泪。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入骨,但我的心中却觉得温暖。原来,母皇她还是舍不得我…

我跟随师父一路东行,看见了许多在皇宫中不曾看见过的乱世景象。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战争、杀戮、饥饿、疾病、死亡…入目皆是黑色的沉重和绝望,仿佛谁在万里河山上打开了佛经中的地狱画卷…

我说,“这些百姓,真可怜。”

师父说,“端木,如果你觉得他们可怜,就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将来你会拥有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力量。”

我问,“我为什么要改变这一切?”

“因为,你会握住权杖,成为皓王。更或许,你会成为梦华之主,成为这些百姓的帝王。”

我笑了:“为什么成为帝王就要改变这一切?我想成为天下之主,只是因为我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些卑贱如蝼蚁的平民也许可怜,但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入了君门,你就会明白君舟民水的道理。端木,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十年后,我满师回皓国时,已经明白了君为舟,民为水的道理。但是,明白了道理,并不意味着遵行。我始终还是觉得平民的生死苦乐,根本不必介怀。为了我想要的东西,它们都可以成为牺牲。所以,二十年后,在逐鹿天下这一场生死搏戏中,我输给了师弟宁湛。

同受君门教义熏陶,我和宁湛其实是十分相似的人,同样自私无情、城府极深,同样善于玩弄权术,操纵人心。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可以牺牲他最爱的女人。而我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牺牲百姓,牺牲天下。他真心爱着他的子民,忧心着百姓的疾苦。我想,这就是他成王、我为寇的根本原因。

可是,最后,我们终究殊途同归。我失去了天下,也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哈哈,多么讽刺,多么…无奈…

如今,我站在奈何桥上望着忘川两岸鲜红如血、肆虐如火的彼岸花,回首遥忆前尘时,不禁觉得可笑、可悲,但当时身在其中,偏偏痴执,无法堪破。

一阵风吹来,无边无涯的彼岸花随风摇曳,卷曲细长的花瓣有如轮回。

我站在奈何桥上,等着她来到黄泉。我和她都被烙上了屠龙的诅咒烙印,必得一起堕下阿鼻地狱,谁也逃不开谁。

年华,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塑造端木寻的形象时,遇到了小瓶颈,试图找到端木公主bt的根源,和她微妙曲折的心理成长,于是番外先行。见谅。

107 纠缠(《寻梦》)

天极门中,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四年。

这四年的时光平静如水,单调乏味一如皓国王宫,不过还算充实,朝习文,晚练武,在师父的指导下,每天都有一些进步。在我几乎已经忘记东极寻人的预言时,不经意间,我要寻找的那个人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年秋天,一个月圆如镜的夜晚,我在万生塔遇见了年华。当然,那时,我没有意识到她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眉目如画,灵眸绝朗,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守护着一个昏迷的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我未来的师弟——宁湛。

我隐身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濡以沫的样子。她望着宁湛的眼神十分温柔,依稀像我记忆中的母皇。

我被这个荒唐的联想吓了一跳时,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谁?”她警惕地抬头,目光如刀、如兽,粉碎了温柔静婉的假象。明明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但她的目光却与年龄极不相衬,有着一种狂烈而坚毅的冷硬气质,让人仿佛看见金戈铁马、血战杀伐的幻像。我没来由地战栗了一下。

我故作镇定地走出来,反问她:“你又是谁?”

我吃惊,竟然是将门中人?!一个如此纤瘦荏弱的女孩,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征伐沙场的战将么?!

“哼,原来只是一个平民!低贱卑微的平民不配知道我的名姓。”我冷哼道,然后扬长而去。其实,我这么傲慢,只是在掩饰,掩饰我对她的惊叹,好奇。她,是第一个以面目对我的同龄人。她,看起来似乎很有趣。或许,不用成为九五之尊,我也可以不再孤独了…

“啊!”不知为何,年华突然在我背后大叫。

我回头,皱眉:“怎么了?”

她急忙道:“没,没什么。”

我转身离去,“大惊小怪。”

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开始收网。我和她都是网中挣扎的蝴蝶,谁也逃离不了宿命的天罗地网。

宁湛的身份是清王世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这重身份只是掩饰,一如他温柔无邪的模样也只是他的一层迷惑人心的伪装。他是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人,从小就是。所以,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我能够一眼看穿宁湛的伪善,但别人似乎不能,上至师父、墨涵,下到年华、皇甫鸾,他们都被宁湛纯善的模样迷惑了,看不见他心底的黑暗与邪恶。

相形于宁湛,我更喜欢年华。我常常躲在万生塔的窗户后,或者是树木的阴影后观察她。她和宁湛完全不同,她健康而充满活力,浑身散发着明媚的气息,没有一丝伪作和阴暗。她在阳光下大笑的模样,总是让我觉得温暖和心安。

宁湛、年华、皇甫鸾经常在一起玩,我只能远远地、偷偷地看着他们开心地欢笑。其实,我也很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但身为皓国长公主的矜傲,让我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我只能默默地、远远地看着…

这种失落而寂寥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在皓国王宫时,独自坐在春宫的台阶上,杂草沾露,东方泛白,也没有等来母皇的凄凉…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放纸鸢的时节。年华、皇甫鸾拿着纸鸢,来万生塔找宁湛去葬梦崖放纸鸢。他们三人说说笑笑地走来,与我在长廊上狭路相逢。

三人向我打完招呼,年华突然笑着邀我,“今天天气不错,长公主不如和我们一起去葬梦崖放纸鸢?”

我心中一惊,既而欢喜。其实,我一直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从小到大,在皓国深宫中,我有成百上千的奴仆,却没有一个玩伴。

我抛开长公主身份的矜持,正要开口答应,“好…”

我的“好”字还未出口,宁湛已经抢先道,“端木师姐下午还要练剑,她一向刻苦勤奋,矜持自重,不会和我们一起去疯玩。”

我想开口反驳宁湛,可是话一出口,竟变成,“哼,放纸鸢这种平民的乐趣,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断舌头。

年华望着我,有些失望,“这样啊,那就算了吧!”

皇甫鸾催促道:“湛哥哥,华姐姐,快走了啦,去晚了好地方又被弈门、器门的人占了…”

三人嬉笑着离去,我孤伶伶地站在原地。万生塔外春花似锦,阳光灿烂,我却觉得孤独,寒冷,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忘记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万生塔顶,望着飘荡在葬梦崖上空的各种纸鸢,猜测哪一只是年华放上天空的。

如果,将来我成为九五之尊,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和年华一起放纸鸢。

孝明二十六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改变了年华和我的命运,一件事改变了宁湛和年华的命运。这一年,我十八岁,正是端木氏的诅咒觉醒的时候。

不知从哪一天起,一条恶龙侵入了我的梦中。恶龙须鬣戟张,巨目圆睁,浑身带着怨怒之气。它的口中吐出蓝色火焰,焚烧我的身体,炙心煎髓,让我如同置身在火狱中。它尖锐如刀的龙爪剖开我的肚腹,我看见自己的内脏散落在地上,血色蔓延。它锋利如刃的龙爪剔剥我的皮肉,我听见自己的筋脉一根根断裂,生不如死。痛楚和恐惧真实得不似梦境,我也无法死去,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忍受着这种炼狱般的煎熬和折磨。

这就是千年以来,龙对女王一族的诅咒。龙因积怨和愤怒化成了妖,它一世又一世地诅咒和折磨自己的后裔,可怖又可悲。

梦醒之后,一切如常。龙的诅咒再真实,也只能在梦里,这是它的可怜之处。而我更可怜,因为我不可能不睡觉,而一坠入梦乡,就得受尽痛苦折磨。

烛火彻夜通明,我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眼圈乌青,眼珠布满血丝的少女。她的模样仿如厉鬼。我拿起镇纸砸向铜镜,镜面碎裂成蛛网,可是女鬼仍然在。

我疯狂了,我抽出长剑,开始砸碎、破坏我能看到的一切东西。铜镜,桌椅,花瓶,珊瑚,玉器…一件一件地碎裂,唯有这样,才能驱赶恐惧,驱赶睡意。

我想,我疯了。

不过,在疯狂之中,我突然明白小时候母皇不肯接近我的苦心。她不愿意小小的,不知疾苦的我,看见她每夜被噩梦折磨至疯狂的模样。她爱我,所以只希望我看见她亲切慈祥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每一夜都仿如末日。

我想起了巫祝的预言,我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我打破王室诅咒的人…可是,谁是那个能够为我打破端木氏诅咒的人?!

那一天,由于前一夜彻夜未眠,我在竹林里打坐安神。一阵歌声传来,众鸟鸣舞,打破了难得的静谧,也粉碎了我半眠半醒的神游状态。

我揉着惺忪睡眼,走出竹林,想看看究竟是谁扰我清净。原来是年华、宁湛、皇甫鸾三人,宁湛、年华正在听皇甫鸾唱歌。

我心中无名火起,大声喝道,“别唱了!难听死了!”

正在放声高歌的皇甫鸾吓得立刻止声,飞鸟们没了她的歌声指引,纷纷振翅,飞散各处。竹林间又恢复了安宁。

我恶狠狠地盯着三人。

宁湛似乎吓到了,低声道:“端木师姐…”

“唰!”我倏然拔出腰间宝剑,疾疾刺向皇甫鸾的面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连日来无法安眠的苦厄,已经蚕食了我的神智。

皇甫鸾吓得花容失色,

皇甫鸾即将受伤的瞬间,清光熠熠的剑锋凌空偏折,我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剧痛,长剑不听使唤地脱手飞出。——年华准确地捏住了我的手腕,及时阻止了我疯狂的举动:“你疯了吗?”

“你…”我突然眼前一黑,手腕的疼痛也开始模糊,颓然昏倒在地上。

我又陷入了绝望的噩梦里。

怒龙睁着圆镜般的目,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嘲弄我的恐惧和绝望。它腾空而起,龙爪坚实锋利如同山岳,龙角虬结弯曲如同镰刀。我被它抓在了龙爪中,只能挣扎、哭喊:“不!不!”

我的哭喊不会有人听见,因为这是在我的梦里,没有人能够闯入虚幻的梦境。可是,偏偏有人闯入了我的梦境。不经意地回头,我看见了年华,她茫然地站在地火岩浆边,吃惊地望着龙和我。

我在烈焰中绝望地哀号,看见年华,如同溺水者看见浮木,向她伸出了手:“救我!救我…好痛苦…”

赤红的龙身盘旋在半空,周身环绕着冰蓝的火焰,它用狰狞的双目盯着年华,长尾卷起一阵滚烫的巨风。

年华纵身跃起,堪堪避开火风。巨龙怒,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疯狂地咬去。龙口喷出的灼烫腥风,瞬间烧焦了她的长发。

她不禁勃然大怒,趁着巨龙低头的刹那,一跃攀上狰狞的龙首,拔出靴中匕首,狠狠地向恶龙扎下。可是,削铁如泥的匕锋,无法损伤坚实的龙鳞。

火龙狂暴地张牙舞爪,我在龙爪间颠簸。尖锐而锋利的龙甲在我的身上划出数道血痕,疼痛入骨。怒龙仰天长啸,我从龙爪中跌落,直直坠向冒着气泡的滚热岩浆,被热风激荡的棕发凌空乱舞。

我心中一寒,徒劳地在半空挣扎,“救…救我…”

年华翻身滑下龙首,攀住龙鬣向我荡来。在我的脚尖即将没入火色岩浆的刹那,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但是,虬龙的鬣鬃承载不住两人的重量,我们的身体眼看着渐渐下沉。我的脚尖越来越接近滚滚地火,心中也越来越绝望…

地火焚身,岩浆噬髓的痛苦,即使明知醒来后是虚幻,也没有人愿意亲身经历。

当火龙的巨尾再次横扫而来时,年华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龙尾呼啸着掠过身边的瞬间,她突然松手放开龙鬣,带着我纵身攀住龙尾的鳞甲。我的左脚已经被流浆侵蚀得碳黑,我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为刚才的惊险举动后怕不已。

年华望着猖狂的恶龙,眼中怒火焚烧,问我:“怎样做,才能杀了它?”

难道,她就是我要寻找的,能够替我打破端木氏诅咒的人?!

我望着年华,道:“龙颔下有一枚火珠,取了它,龙就会死。”

咆哮的火龙盘旋回身,冷酷地盯着尾上的我们。猛然间,它张开獠牙遍布的巨口,一股无法抗拒的狂风倏然卷起,我和年华几乎要被吸入龙腹。攀着龙鳞与魔龙拉锯,我们终于还是抵不过龙威,双双被巨力腾空倒卷,和沙石残火一起跌落四散。

我拼命拉住龙颈上的须鬣,才没有被甩入乱石流火之中,转目四处寻找年华的踪迹,可是视线都被漫天劫灰模糊,根本看不到她被摔到了何处。直到劫灰散去了一些,我才看见她的身影。她顶着呼啸而过的火焰,顺着龙须一溜烟滑下龙颔,她艰难地攀着尖锐扎手的龙鳞,才没有被暴躁的恶龙摔开。翕合不止的暴龙颔下,喷出美丽的青色火焰,如妖莲绽放的青焰内,静静地躺着一颗血红的珠子。

我悬了一颗心。

她,真的能够屠龙么?她,真的能够为我打破诅咒么?

年华深深吸了一口气,踏着龙鳞向龙珠掠去。

狂怒的戾龙突然缩起龙颈,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啸。龙鬣在咆哮声中根根暴张如戟,年华几乎被坚硬的龙须刺了个对穿。

年华被一根根龙须透体而过,鲜血如雨,喷薄飞溅。

藏在悍龙颈下的我,脸上全是她灼热的血。没来由的,我的眼中泪水弥漫,遥望着年华。那一瞬间,我生平第一次关心一个人的生死。如果年华能够平安,我愿意折寿十年。

可惜,还差了一寸距离。

灼烫的青焰炽烧着年华的手臂,狂龙眦牙裂目,直向她逼来。

她冷静地等待龙头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