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叛军的首脑是几名老年文臣。端木寻分析得没错,一直唯诺隐忍的文臣绝不可能突然之间就有了领兵作乱的魄力,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有了让叛军星火燎原的能力。他们的背后另有“高明”,而这个“高明”自然是阿穆隆 ·铁穆尔。作为以武力见长的威烈王,他有领兵的能力和魄力。作为旧王,他在老臣间有凝聚力和号召力。

阿穆隆 ·铁穆尔笑了,黑齿森然,“风华将军果然睿智。”

年华开门见山地道,“您既然来到三桑城,并且找到了我,那是不是说明我们的所求一致,能够结成同盟?”

阿穆隆 ·铁穆尔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本王知道你不是真心守护三桑城。我们应该可以结成同盟。本王希望,你出兵助我复国。”

阿穆隆 ·铁穆尔冒险来三桑城,是想以之前和年华的交情说降白虎、骑,兵不血刃地攻下三桑城,夺回王位。

年华爽快答应,“好,我愿意出兵为你复国。”

年华的爽快,让阿穆隆 ·铁穆尔疑惑,“你助本王复国,那你想求什么?”

年华再一次饮尽杯中酒,道,“朔方重执诸侯礼,永不犯玉京。”

此战之后,她如果因为离朱而死,至少也为宁湛平定了朔方,安定了西北的乱局,让他能够少一些忧心,多保重身体…

阿穆隆 ·铁穆尔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没问题。本王应诺。你如果助本王复国,朔方便重执诸侯之礼,本王有生之年,永不侵玉京。”

年华道:“好,得君一诺,白虎、骑尽听陛下调遣!”

阿穆隆 ·铁穆尔道:“君子一诺重于山,本王绝不食言。”

年华道:“关于破三桑城,夺回王位,您心中可有计划?”

阿穆隆 ·铁穆尔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年华,反而言它,“颜面这东西,其实不值一钱。可是,身为王族中人,又不得不重之如生命,绝不能在世人的眼中留下污点,口中留下谰言。之前,本王堪不破‘迷梦’,如今本王又堪不破‘颜面’。”

有了白虎、骑襄助,阿穆隆 ·铁穆尔破城夺位不难,难的是体面地从儿子手中夺回王位。当初,南因·铁穆尔再荒暴冷血,也知道以“成佛”的传言来掩饰弑父的事实。阿穆隆 ·铁穆尔命大,在夔山捡回一条性命,他回来夺回王位,即使恨极了不孝逆子,也不能当众抖出他弑父的罪行,更不能突然就从“佛界”返回了人间。否则,就算他夺回了江山,朔方王室也会颜面扫地,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这也是阿穆隆 ·铁穆尔在叛军中,只对几名老臣表明身份,不敢当众澄清身份的原因。

年华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立刻明白了阿穆隆 ·铁穆尔的尴尬处境。可是,她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她可以将性命置之脑后,出兵助他复国,却无法帮他粉饰太平。

两人相背而坐,陷入了沉默。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有几名醉汉或伏倒,或自语,只知醉里乾坤,不知身外天地。

天色渐渐黑了,阿穆隆 ·铁穆尔起身,“未免节外生枝,本王得出城了。丫头,下次要找你,还在此处。”

年华道:“每天傍晚,我都会在此。”

“好,告辞。”阿穆隆 ·铁穆尔说完,转身离去。

年华喝完壶中残酒,也付账离开了。

112 菩提

月明城寂,沙风袭面。

年华拖着蹒跚的步伐,走在三桑城城外的荒道上,她要去往驻扎在城外五十里处的白虎营。端木寻对僵持的战况不满,要求年华十天后出兵雷泽城。

年华看似平静,实则焦急。阿穆隆 ·铁穆尔始终堪不破“颜面”二字,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计划。而且,另一件事,也让她心乱如麻。

今天,又是离朱毒发之日,龙断雪在为她祓毒时说到了云风白,“你可想知道云风白的下落?”

年华睁开了眼睛,“他现在在哪里?”

龙断雪催生掌力,拂过年华身上的天突、檀中,太乙几处要穴,有黑气蚯蚓一般在象牙色的皮肤下游走。

“他回蜃梦城找你,被蜃梦城主的谎言骗去了皓国龙首门。”

年华闻言,心中一震,内息瞬间紊乱。

龙断雪继续道:“今天,龙首门人来报,他已经横尸在龙首门中了。他的武功再好,也逃不过玄龙七杀之阵。”

真气阻滞,黑色的毒气弥漫上了年华的额间。

龙断雪皱眉,“此时此刻,怎么能分神?你不要命了吗?”

龙断雪话音未落,年华身体一颤,一口黑色的鲜血喷出,洒在地上,乌黑如墨藻。血色瞬间抽离了年华的脸颊,龙断雪迅速出手,封了她的紫宫、神阙、天池三大穴位,以防毒气弥漫乱行,伤及心脉。他又以千峰心法催生真气,将离朱之毒引入正轨,将之抑止。

半个时辰后,龙断雪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站起身来。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年华:“还好,虽然毒气走岔,伤及了筋脉,但是性命无虞。不过,近日内,你恐怕不能再上战场了,年将军。”

年华抬起头,但觉浑身都在隐痛,绵软无力。她心中清楚,因为刚才一念之差,毒气逆行,险些丧了小命。不要说武功,就连身体,也要休养一阵子,才能恢复。

“龙断雪,你是故意的吧?”年华披上衣裳,擦去嘴角血迹,神智清明了一些。她望向龙断雪,眼神冷如刀锋。

龙断雪没有回头,“年将军的话,龙某听不懂。”

“你故意以云风白让我心乱分神,以致真气走岔,难道不是吗?”

龙断雪轻笑,“哼,不愧是修罗沙场中历练出来的人,聪明冷静到让人惊讶的程度。没错,我是故意的,故意让你乱心,以致鸩毒攻心。”

年华气得浑身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龙断雪侧头,他的侧脸在月光中显得锐利如出鞘的刀锋,“从你的眼中,我看出你根本不会效忠长公主。我不得不防范。而且,长公主身边,有我一个‘将’忠诚地保护她,就够了。你根本只是多余。”

年华道:“我不能上沙场,那十天之后,谁指挥白虎、骑攻雷泽城?”

龙断雪笑了,“自然是我。你将虎符交给我。半个月内,我必破雷泽城,杀尽叛军。”

自古以来,将不可夺志,更不可失虎符。年华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龙断雪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命毕竟比虎符重要,好好休息吧,年将军。”

“等一等。”年华急促地道。

龙断雪驻足,“什么事?”

年华颤声问:“你刚才说,云风白陈尸龙首门,究竟是真还是假?”

龙断雪笑了,“也许是真,也许是假,龙首门中现在还没有消息来报。不过,一旦入了玄龙七杀阵,即使是云风白,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龙断雪头也不回地离开。

年华浑身颤抖,似是痛苦,又似恐惧。

年华拖着蹒跚的步伐,在月下的荒径中行走,心中一片冰凉。因为龙断雪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步棋,计划全部都乱了。她不能让龙断雪带领白虎、骑作战。她必须赶去白虎营,与田济等人商量对策,或者是转投雷泽城,或者是回砂城。

年华望着手心的黑气,心如死灰。她想起云风白在千里之外,生死不知,心中又涌起了一阵更强烈的绝望和悲伤。他去龙首门是为了她,是她连累了他。她这一生,到底要欠他多少,负他多少。她这充满鲜血和杀戮的一生,实在不配他如此用情,用心…

年华一边走,一边觉得脸上湿湿的,她用手一擦,是泪。

前方不远处,有一棵绿冠如伞的菩提树,枝叶扶疏,浓荫覆地。月光下,浅心型的树叶发出淡淡的绿色光华,不染纤尘。树枝上垂下无数绿藤一样的气根,仿如浮世中人互相纠缠的命运。

这棵菩提树活了七百年,被三桑城的居民奉为神木,并在树下立了一尊斗神爝的神像,每逢初一、十五,大家都来供奉膜拜。——西荒多伐乱,民风彪悍尚武,诸城大都以斗神爝为守护神。

四下静寂如死,只闻沙风呼啸而过。年华实在走不动了,坐在菩提树下歇息。借着月光望去,斗神像高愈七尺,足踏莲花神台,手持幽冥长剑,宝像庄严,威风凛凛。

年华怔怔地望着神像。很久以前,在战乱中失去亲人,被铁骑驱逐追杀时,她就已经不相信神明了。世间如果真有神明,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世人在战火中饱受煎熬,颠沛流离?从那时起,她只相信“力量”,她要得到强大到可以守护的力量。自从持剑踏入沙场,她相信的只有手中的剑,和自己的力量。可是现在,不知为何,她想向神祇祈祷,想祈求神明替她守护一个人。

年华挪到斗神像下,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胸前,闭目祈祷:“如果,您存在于世间,知道人间疾苦,在虚空中守护芸芸众生的话,我祈求您保佑风白平安无事,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他的平安…”

年华深深地垂下头,喃喃地祈祷。突然,她的头上传来一个威严雄浑的声音,“你真的…愿意以你的生命换他的平安?”

年华一怔,抬起头来,她看见了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斗神爝的神像活了,祂原本双目平视前方,此刻却垂头望着她,石雕的口一张一合:“你真的愿意以你的生命换他平安?”

神像显灵了?!!年华也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惊骇。这一辈子,她还没见过如此怪力乱神的事情。她吃惊地望着神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斗神爝的神像再一次开口问她,“你真的在担心他?想念他?”

年华虽然惊骇,但思维还在,一听这语气,一想这场景,顿时明白了什么。

年华低声咳嗽一声,道,“云风白,你藏在哪里装神弄鬼,快出来!”

斗神像继续开口,“你先回答,我才出来。”

威严雄浑的声音恢复成了云风白的声音,略带戏谑。

果然是云风白!

年华言语不能,但心中却放下了一块大石。她绕到神像后,没有人,左右四顾,月光下菩提树垂藤交错,根本就没有云风白的身影。

“风白,你在哪里?不要闹了,快出来…”

神像仍旧在说话,语气悠然,“哎,你回答了,我才出来…”

年华气结。莫非,他躲在神像里面?不对,听声辨位,神像的口虽然在张合,但是声音是从头顶传来。

年华蓦然抬头望去,繁茂的菩提树枝上,倚坐着一名白衣银发的男子,他笑着望向年华,朗如玉山,净如秋水。

对上那一双熟悉的温暖的眼神,年华放心了,也笑了,“怎么睡在菩提树上,你莫非‘成佛’了?”

云风白笑着跃下树,银发纷飞,落地时,足不履尘:“什么‘成佛’,云某心有牵念,还不想跳出红尘,远避方外。睡在树上,总强过睡在地上。”

云风白与年华擦身,青丝与白发在风中纠缠。

云风白回首,望着年华,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成言,只融于云淡风轻的一笑中。

年华抬头望着云风白,她伸出手,想确认他是真实,还是幻觉。手指触上他冰凉的发丝,温润的脸庞,年华放心了。不是幻觉,云风白平安无事,就站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去了皓国龙首门,怎么会在这里?”

云风白道:“我走到皓国边境,突然发现事情不对,于是派遣异邪道的人查探,才发现中了诡计。查知你在三桑城,我立刻就赶来了。那晚夜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领白虎、骑守护三桑城?你、你没事吧?”

年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笑道:“自古征伐之道,利益驱之,合合分分,分分合合。我与端木寻结盟,护卫三桑城,自然是受战局利益的驱使。那晚的夜宴发生了不少事,不过我很好,很好。你没去龙首门,也很好,很好…”

云风白、年华走到斗神像下,年华望了一眼云风白温和的重瞳,垂下了头,“风白,你还是回北宇幽都去吧。”

云风白挑眉,“为什么?”

“我害怕…我不想你遇到任何危险…残酷血腥的战场,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云风白望着年华,年华转过了头,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如果,你呆在残酷血腥的战场,我也愿意陪你一起呆在残酷血腥的战场…”

年华心中一颤,她的肩膀微微发抖。她这充满杀戮和血腥的一生,她独自承受就好了,她不想将他拉入,葬他一生。更何况,身中离朱鸩毒,她恐怕也时日无多了。至少,最后,不要让他伤心,难过。

年华一直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云风白递来一件熟悉的事物,映入了她的眼帘。——圣鼍剑。在蜃梦城中,她因为千日醉沉睡,被易容的“年华”夺去了圣鼍剑。云风白在神庙废墟中识破“年华”后,夺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

“给你,没有它,你也就不是你了。”云风白将圣鼍剑递给年华,心情复杂。他不想看着她去征战,去杀伐,他想保护她,保护她一生不受伤害,不染血腥。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圣鼍剑还给了她。戎马沙场,是她选择的征途、宿命,他阻止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守护。

年华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接过了圣鼍剑。确实,没有圣鼍剑,她觉得很不习惯,仿佛失去了依靠和庇护。

云风白眼尖,在年华接过圣鼍剑的刹那,看见了她乌黑的掌心。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想缩回,但是他的力气太大,扼得她手腕生疼,挣脱不出。

“你中毒了?!!”云风白望着年华的掌心,倒吸了一口凉气。博览蛊书毒典,也是玄门的必修课。他一眼就从在她掌纹中蔓延的黑色阴霾里,看出她中的不是寻常之毒。

年华嗫嚅着,没有说话。

沉默,意味着默认。

云风白道:“什么毒?…离…离朱么?”

端木寻和龙断雪掳走了年华。白虎、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三桑城,年华投效了不会投效的人。龙断雪惯以离朱挟制门徒。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让云风白心惊胆颤地吐出了“离朱”二字。他当然知道,离朱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毒,中之者将永远沦为龙断雪的傀儡…

年华抬头,望着云风白,心中绝望,“是离朱…”

既然被他看穿了,年华也就不再遮掩隐瞒了,她将夜宴那日至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云风白。

“我的性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助威烈王复国,那是我答应他的事情,也是结束朔方伐乱,保全西州的代价最小的途径。离朱,无药可解,生死对于我来说,也无所谓了。”年华喃喃道。她不能,也不甘心受人控制,任人摆布。与其失去自我,不如失去生命。更何况,她的言令还牵系着十万白虎、骑的存亡命运,更左右着整个西荒的战局。

云风白悲伤地望着年华,“可是,对我来说,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年华心中一恸,她不敢看云风白,转头望向斗神爝的石像。石像静穆如死,没有了云风白的幻术,它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顽石开口,不过是云风白在捉弄她,但却让她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世间真有神明存在,在默默地聆听和守护芸芸众生善意的祈愿…

世界上,果然没有神祇,一切都必须靠自己的力量。

顽石开口,神祇,成佛,颜面…电光石火间,年华的头脑中次第划过了这几件不相干的事情。最终,一个念头破开阴云,在她脑海中浮现。年华眼前一亮,或许,她有办法让“成佛”的阿穆隆 ·铁穆尔体面地重回人间…那么,她就能在离朱再一次发作之前,结束三桑城的战乱,平定西荒的乱局…

年华激动之中,拉住云风白的手,“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帮我…只有你,才能帮我…”

云风白苦笑:“离朱之毒,连龙断雪也不能解,我只能想办法试一试…”

年华摇头,望定云风白的眼睛,“不是离朱,是幻术。”

年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云风白从惊愕,到担忧,到犹豫,最后妥协,“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又怎么能拒绝?我帮你。”

年华笑了,“谢谢你。也许,世间真正懂我者,只有你一人。”

云风白也笑了,可是他眼中有深深的隐忧,“你视我为知己,那我就更不能让你死了。否则,我独在世间,也太寂寞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113 纸鸢

三天后,雷泽城中传来一个震惊世人的消息。

据亲眼目睹的城民们说,在一个霞光漫天,紫云绕日的傍晚,雷泽城的佛庙上空,从云层之上传来庄严的梵唱声,无数花雨纷纷坠落,如来佛祖、五方佛、燃灯佛、弥勒佛在云上尽现法身。一头象兽驮着一名身穿皇袍,头悬王冠的人从天而降,众人定睛望去,正是之前“成佛”的威烈王阿穆隆 ·铁穆尔。不多顷,佛光黯淡,佛陀散去,一切又恢复如常,只有阿穆隆 ·铁穆尔留在了人间。

对此异象,有人说,是佛祖不满南因·铁穆尔的暴政,悲悯众生受苦,才将本已成佛的威烈王又送回了人间;有人说,是威烈王见国家内乱,又兼外祸,不忍自己的子民受战火之苦,放弃了佛陀之位,回来与子民同甘共苦;还有人说…

一时间,众说纷纭,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使得民心更倾向于威烈王,雷泽城的“叛军”也正名为“王师”,三桑城的南因·铁穆尔反倒成了“逆师”。十三蛮部又有七部倒戈,投向了雷泽城。南因·铁穆尔更加孤立无援,三桑城更加风雨飘摇。

正午时分,年华走向端木寻的寝宫。路过庭院时,她又看见南因·铁穆尔在向管于智咆哮,穷途末路如丧家之犬的可怜王者,至今还不懂得收拢已经离散的人心。

管于智虽然不发一言地听着,不敢回驳,但是背脊明显已经挺直,脸上带着冷漠的神色。

经过内庭,回廊曲折,迎面走来几名神色黯淡、双目红肿的侍女,她们抬着一架雕花辇床,哭哭啼啼地走着。辇床上躺着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具尸体。尸体上覆着白布,从头到脚。

侍女抬着尸体经过年华身边时,年华让开了一步,并垂下了头。白布之下,隐约可见一名女子的身形,海藻般漆黑浓密的卷发露出白布,沿着雕花床沿泻下,拖曳在地上。——从雷泽城中传来威烈王重返人间的消息的当晚,安提娜王妃在寝殿悬梁自缢。

年华望着侍女抬着王妃的尸体,嘤嘤哭泣着走远,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冥冥之中,自有天网,没有人逃得了因果循环的业报。她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的人,冥冥之中也会有恶报等着她。不知,此生此世,她又会落得怎样的惨淡结局?

年华奉命来到端木寻的寝殿,她猜测端木寻找她前来,一定是为了出兵雷泽城的事情。她原以为,会看见一个十万火急、雷厉风行的端木长公主,谁知走入寝殿,竟看见端木寻跪坐在地上,悠闲地描画纸鸢?!

端木寻跪坐在地上,地上摊着小刀、竹条、纱线等工具,还有两只做工很粗劣的纸鸢,都是凤尾蝶的模样。她正调着颜料,狼毫蘸朱砂,专心致志地为凤尾蝶画尾翅。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晃成一圈圈绿金色的斑驳光影,环绕在端木寻身边,竟给人一种纯净安谧的错觉。

端木寻抬起了头,笑道:“年华,你来了。”

年华恨端木寻,因为她一步一步地夺走了她的自由,尊严,和生命,让她陷入绝望和死亡之中。她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哪怕对李元修、轩辕楚这样的宿敌,也只是愤怒和厌憎,而不是恨。端木寻让她体验到了恨一个人的滋味。这些天来,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无奈,离朱毒发时肝肠寸断、炙髓焚心的痛苦,都让她恨极了端木寻。她恨这个称她为“朋友”,却折磨她,禁锢她的可怕女人。如果能够,她想杀了她,就像当年在梦里斩杀恶龙一样。

端木寻似乎浑然不觉年华的恨意,见年华不做声,她拿起手中的纸鸢,“你看,这是我亲手做的纸鸢,虽然不太好看,但应该能够飞起来。”

端木寻雪白细嫩的手上尽是血痕,明显是做纸鸢时被竹条、小刀割伤了。

年华心中奇怪端木寻的诡异举动,但是端木寻的喜怒行为,一向不可以常理度之,她也懒得多问,只是冷冷道:“不知长公主找年华前来,所为何事?”

端木寻笑了,“和你一起放纸鸢。”

三桑城风雨飘摇时,端木寻、年华站在城楼上放纸鸢。风很大,两只凤尾蝶在湛蓝的天空中飘飞,色彩斑斓。

南因·铁穆尔在城楼下看见了,心中有气,但他不敢对端木寻咆哮,也不敢对年华咆哮,只好又对着管于智咆哮去了。

年华调着手中的线,让凤尾蝶飞得更高。不知为何,在这两军对峙,战火欲燃的前夕,她的心情因为这飘飞的纸鸢而好了许多。仿佛,她又回到了年少无忧的岁月,回到了在葬梦崖下放纸鸢的时光。

端木寻望着纸鸢,道:“很久以前,在天极门时,我就想和你一起放纸鸢。直到今天,这个愿望才实现。”

年华没有回答,只是专心地调整着手中的线,纸鸢在风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端木寻突然问道,“年华,你知道我为什么将纸鸢画做凤尾蝶吗?”

“有一年,阳春三月,你在万生塔的回廊里,邀我一起去葬梦崖放纸鸢,可是我没有去。当时,你手中的纸鸢,就是凤尾蝶。”

年华愕然。这些陈年往事,她哪里还记得?她甚至也不记得,自己有邀过端木寻去葬梦崖放纸鸢。

端木寻笑着走向年华,艳光逼人,“我很开心。今日,我终于得偿宿愿。其实,我很想以后在皓国的雪鸢原,也能和你一起放纸鸢,一起欢笑着奔跑在草地上。可是,这个愿望恐怕不能实现了…”

端木寻话音未落,猝不及防间,她出掌袭向年华。端木寻也是习武之人,这一掌上,带了五成内力。年华背对着城墙站立,因为这一掌而跌下城楼。

城楼高愈十丈,年华直直地坠下,劲风逆面扑来,青丝纷飞。她没有料到端木寻突然出手,丝毫没有防备,此时急忙提起真气,欲以轻功踏着凸出的城墙壁安然落地。然而,祓毒时真气行岔,伤了元气,她的丹田内一片虚浮,根本使不上力气。十余丈的高度,直接摔下去,无论是谁,都会跌得粉身碎骨。

湛蓝的天空中,断了线的凤尾蝶渐渐飘远。

端木寻望着年华衣翩如蝶,坠下城楼,闭上了双眼。

幸而,年华命不该绝,城门上方探出的旗杆,在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因为旗杆的阻止,她的坠落势头减小到了不至于丧命的程度。饶是如此,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时,还是传来了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年华试图站起来,但骨折的右腿痛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

十余名卫兵包围过来,刀戟森森。

端木寻悠闲地从城楼上走下来,望着侥幸活命的年华,久久不语。终于,她叹了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年华道:“为什么?”

端木寻冷冷地看着年华,“没有人可以忤逆我,欺骗我,可是你却一再忤逆我,欺骗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雷泽城中,威烈王被佛陀送回人间这出戏是你的安排。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威烈王在酒馆中会面,定下了同盟之约。年华,你中了离朱之毒,却还是要忤逆我么?你宁愿死,也不愿意效忠我么?我对你失望透了。与其让你离开我,我不如杀了你,毁了你…”

端木寻森冷的话语让年华如堕冰窖,她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一切,都被识破了。她早该料到以端木寻的手腕和智计,她绝对瞒不了她。端木寻是说到做到的人,她绝对会杀了她!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死在三桑城?!

听闻这边的异动,南因·铁穆尔带着管于智匆匆赶来。弄清状况,南因·铁穆尔本就记恨年华折断过他的手腕,于是落井下石,“依小王看,立刻杀了她,将她的头颅悬挂在三桑城外,挫一挫叛军的威风,看与她勾结的叛军还敢不敢攻城!”

端木寻没有做声。

管于智顶着被咆哮的危险劝阻,“王主,万万不可,您将年华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恐怕还未挫到叛军的威风,就已经先引得白虎、骑作乱攻城了。依末将之见,年华暂时绝不能杀。”

南因·铁穆尔犹豫了。

端木寻沉思了一会儿,道,“管大将军所言有理。来人,将年华押入天牢,派重兵看守。”

年华困在天牢中,心急如焚。她的右腿疼得厉害,她忍着剧痛将骨折的地方复位,拆了几块天牢中的木床板,用衣襟层层包扎在骨折处,以固定骨骼的位置。一场艰难的包扎下来,贝齿咬得嘴唇鲜血淋漓。骨骼虽然接回了原位,但仍旧疼得无法行走。不能行走怎么行?她必须想办法出去!她不能被困在这里,谁来,谁来救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