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宁琅点头,从年华身后走了出来。虽然,鸢夫人让他感到害怕,但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住在春风殿的几个月,鸢夫人大多数时候也温柔可亲,对他很好。

“来人,送皇长子去紫鸢宫,交给鸢夫人。”高殊吩咐。

“是。”一名侍卫领命,带走了宁琅。

天牢中寂静下来,年华和高殊面面相觑。

“来人,拿酒来。寡人想和年大将军痛饮几杯。”高殊道。

“是。”一名侍卫领命而去。

年华不明白高殊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杀她?!

年华的背脊有冷汗滑落,“王主,这难道是送行酒?”

高殊笑了,道:“寡人要杀你,早就杀了,不会等到现在。现在杀你,对寡人丝毫无益。寡人只是想和年大将军喝几杯而已。”

朝臣造反,王师逼城,高殊焦头烂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心中满腹焦虑,满腹愁思,无人可以言说。看见年华,让他想起了轩辕楚,突然有些话想说。

侍卫送上美酒。

“年大将军请。”

“王主请。”

高殊和年华席地而坐,对饮了三大杯。

“寡人从来没有和轩辕楚对坐畅饮过。论理来说,寡人为君,他为将,寡人和他应该和睦融洽。可是,他恨寡人,寡人也恨他。”高殊怅然道。

“?”年华疑惑。高殊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而且,听高殊的话,他和轩辕楚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嫌隙?

“王主为什么恨轩辕楚?”

“年大将军,寡人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皇子和一个奴隶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高殊没有回答年华,苦笑了一下,道。

“王主请讲。”年华道。高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语气那么不祥,仿佛大限将至一般?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高殊饮了一口杯中美酒,目光透过虚空,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从前,有一个皇子,他的性格十分软弱,他在皇宫中默默无闻地生活着,湮没于一大群皇子、公主中。皇子的母亲身份低下,不受宠爱,他还常常被其它的皇子们欺侮。

在皇子十岁时,南蛮送来一批兽奴。兽奴是体内流着野兽血液的蛮族人,他们体力过人,嗜血好斗,并且都有一双红色的瞳。当时,宫廷中流行驯养兽奴,让他们互相残杀,供王族观赏取乐。几乎每一个王族都会豢养几“只”兽奴,这是身份的象征。没错,几“只”,因为没有人觉得兽奴是人。兽奴只是供人取乐的野兽罢了。

那一批兽奴中,有一个羸弱的少年,因为他太弱了,而且正生着病,没有人要他。他被关在铁笼子里,大家鞭打他,折磨他,还说要把他吊起来晒死。

皇子觉得这个兽奴很可怜,不希望他被晒死。皇子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国主请求获得这个兽奴。那一日,恰好国主心情好,同意了皇子的请求。

皇子得到了兽奴。

皇子对兽奴很好,兽奴一开始惧怕他,后来发现他不会伤害他,也就放下了戒心,和皇子亲近了起来。别的王族豢养兽奴,会用一些残酷的方法激发兽奴的兽性,让他们更善于格斗、厮杀,而皇子却教兽奴说话,识字,还教他雕刻的技艺。皇子非常喜欢雕刻。皇子把兽奴当成自己的玩伴,而不是奴隶。虽然,皇子一直被人嘲笑,欺侮,但是因为有兽奴陪着他,他还是过得很快乐。

三年后,皇子的母亲卷入了一场妃嫔间的争斗中,那个身份低下的女人是无辜的,但却被一名有权势的妃子推出来做了替罪羊,含冤而死。皇子也受到了牵连,以带罪之身搬到了更加僻静的偏殿,不仅受到国主的冷落,连宫人也都肆意地嘲弄和欺凌他。皇子心中悲痛,意志消沉。所幸,兽奴一直陪伴着他,他才能够微笑着活下去。

有一天,皇子被另一名皇子欺负,他感到悲哀而屈辱,对兽奴说了一句很多年后,让他万分后悔的话,‘如果,我也能有一个大将军就好了。那样,就没有人会欺辱我们了。’

今天欺负他的那名皇子,以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为背后靠山。据说,他将来会是东宫太子的不二人选。

皇子只是随口一说,兽奴却认真地问皇子,‘怎样才能成为大将军?’

皇子想了想,道,‘听说,在遥远东极的合虚山中,有一个叫天极门的地方,天极门分为三十六宗派,其中将门授人以行军布阵,统帅兵马之术。自古以来,梦华九州中名垂青史的战将,大多都是天极将门的弟子。’

‘合虚山,天极门?只要去了天极门,就可以成为大将军了吗?’兽奴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可以吧。’皇子道。

第二天,兽奴不见了。皇子伤心欲绝,他以为是欺负他的那个皇子派人偷偷杀死了兽奴。他并没有想到兽奴连夜跑出皇宫,去了天极门。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边的奴隶不见了,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皇子哭泣着,为兽奴立下了衣冠冢。从此以后,皇子更加消沉,懦弱,整天只是沉溺于雕刻中,逃避悲伤、痛苦。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这一年的春天,一位天极将门的弟子来投效皇子的父王。正值乱世,各大诸侯国厉兵秣马,都在大量招揽将才。国主接纳了这位天极将门弟子,并且很器重他。这位天极将门弟子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极其擅长兵法,是一名百年难遇的将才。三年之内,他带兵扫荡了周边小国,震慑了五大诸侯国。他的威名传播四野,令各国畏惧。国主十分倚重这名将门弟子,擢升他为大将军。

皇子一直呆在偏僻的宫殿中,沉溺于木雕,不问世事。但是,从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他也听说了这位大将军的威名。不过,皇子并不在乎谁做大将军,反正他这一生和政治无缘,和权势无关。他只想平凡地度过一生,湮没在一堆皇子中间,即使于社稷无用,有时还必须忍气吞声,但只要能够雕刻,他就很满足了。那时候,他卑微却快乐。很多年后,他高高在上,却痛苦不堪。

这一年,到了兽奴死的那一日,皇子按照每年的惯例,在花树下埋兽奴旧衣裳的地方祭祀。毕竟,这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焚香祭祀时,皇子看见早已死去的兽奴出现在他的眼前。兽奴一身戎装,英姿威武。兽奴叫皇子的名字,对他说,‘我来做你的大将军。从此,没有人可以欺侮我们。’

兽奴长高了不少,但身形仍旧清瘦,细长的眼眸仍然是血红色,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

皇子这才知道,当年兽奴没有死,而是去了天极将门拜师学艺。在天极将门中,本来没有姓氏的兽奴,还获得了一个姓氏。——那是兽奴的师父给他起的姓氏,因为南蛮兽族的先祖就是这个姓氏。不过,他的名字,还保留着皇子给他起的名字。

兽奴没有死,并且成为了大将军。皇子很开心,但又隐隐觉得不安。也许,他直觉地感到,从那一刻起,他将堕入一场噩梦中,永远无法解脱。

兽奴,不,大将军掌握了兵权,在朝廷中营私结党,渐渐地架空了王权。他逼迫垂暮的国主废黜太子,改立皇子为太子。国主无奈,只好下诏。太子闻讯,立刻联合外戚势力兴兵对付大将军。但是,太子不是大将军的对手。那一年的秋天,太子连同一干大臣皆被大将军诛杀,首级悬挂在午门上。

第二年春天,大将军扶持皇子成为太子。

因为皇子性格懦弱,母亲的身份也低下,更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引起了其他皇子的不满。皇子们和各自派系的大臣纷纷起兵反抗大将军,结果都被杀了。大将军在战场上,就‘每战必屠城,每伐必诛尽’,更何况是在朝廷中。他的体内流着野兽的血,暴虐成性,凡是逆他者,皆亡。皇子成为太子的那两年,邺城的天空都是血的颜色。

皇子生性怯弱,没有政治才能,并不适合做太子。其实,皇子自己也并不是很想当太子,他也讨厌大将军做的一切。但是,他太懦弱了,他害怕大将军,不敢对他说‘不’。

不过,在内心深处,突然从一个被人冷落的皇子一跃而成为显贵的东宫太子,被人仰视着,阿谀着,连曾经看轻他的人也都匍匐在地,对他卑躬屈膝,这种从未有过的‘炙手可热势绝伦’的虚荣感,也让皇子内心满足,愉悦。

现在想想,这其实才是皇子没有对大将军说‘不’,而是看着他屠戮自己的手足的主要原因吧。人心总是容易迷失,总是在无可挽回之后,才会幡然醒悟。

最后,大将军逼死了国主,辅佐皇子登上了王位。

176 罪孽

皇子成为王之后,他仍旧怯弱且无能,根本无法担当起社稷重担,他把一切朝事都推给了大将军。

大将军南征北战,处理国事,没有丝毫怨言。但是,大将军生性残暴,常常以酷刑凌虐朝臣和百姓,大家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皇子坐在王位上,觉得十分痛苦。父亲、兄弟们的死让他觉得愧疚,经常在深夜里做噩梦。他自己没有丝毫政治才能,不会用人,不会决断,这让他觉得羞愧。渐渐的,皇子开始恨大将军,因为是大将军将他推上了王座,却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皇子对大将军道,‘我不想再做国主了。’

大将军非常生气,不同意,‘如果你不做国主,那我在天极将门十年辛苦,努力地成为大将军,也就全无意义了。’

‘如果你不做王主,我就杀了你。’

‘我不会让你解脱,我永远都会侍奉你。’

皇子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反抗大将军。于是,他自暴自弃,沉溺于酒色中,甘做昏君。他不在乎社稷兴衰,也不在乎疆土危亡,因为大将军总会替他收拾烂局。看着大将军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皇子觉得有一种报复的逞意。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皇子一直恨大将军,想必大将军也恨皇子。终于,皇子因为宠爱一个女人,使得三军压境,国家危在旦夕。正在这时,国内的矛盾也爆发了。大臣们纷纷作乱,要杀死皇子和宠姬。大将军中了埋伏,被困在三百里外,无法赶回邺城。

皇子心中很痛苦,因为他发现如果没有大将军,他甚至无法自保。他恨大将军,却无法摆脱他,这让他绝望。而且,皇子静思过往,赫然发现,其实一切的灾难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他父王、兄弟们的死,他其实可以阻止。可是,他没有阻止。这么多年来,因为他的昏聩,残忍,死去了那么多的臣民,一切的罪孽,一切的错误,皆因为他的怯弱和无能。

他,比大将军更可恨。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赎回自己的罪孽,皇子做了一个决定。说起来,这还是这个懦弱的皇子生平第二次做决定。第一次是他想救兽奴,向父王要求获得兽奴时。

故事讲完了。年将军,我们再喝一杯。”

年华回过神来,与高殊对饮一杯。再清楚不过,故事里的皇子是高殊,兽奴是轩辕楚。高殊和轩辕楚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不过,有一点,年华尚存好奇,“最后,那个皇子,他做了一个什么决定?”

高殊笑了,道:“他决定请求另一个大将军杀死自己的大将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另一个大将军才能杀死他的大将军。大将军杀孽太重,不该活在世上。大将军死了,皇子也就能够放心地走了。”

他这怯弱无能的一生,只勇敢过两次,做过两次决定。一次是让轩辕楚生,一次却是让轩辕楚死。

“皇子也就能够放心地走了?皇子要去哪里?”年华吃惊。

高殊自悔失言,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道:“年大将军,寡人请你杀了轩辕楚。”

年华淡淡道,“我和轩辕楚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寡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做这个请求。”

高殊站起来,准备离开,“如果没有意外,七天后的冬祭之后,寡人会派人来放你离开。杀了轩辕楚之后,越国就是你的了。”

“王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年华吃惊。

高殊没有回答年华的疑问,“将来,见到轩辕楚时,你告诉他,比起大将军,寡人更想要兽奴阿楚陪伴寡人。”

高殊说完,转身离开了天牢。

左右侍卫关闭了牢门,年华望着高殊的背影消失在甬道中,心中疑惑且不安。他,究竟想做什么?

七天后是冬祭,冬祭是祭天的日子。按照惯例,高殊将在侓台祭祀高氏先祖,并为国家社稷祈福。以往,祭典的准备工作会从冬祭前的三个月就开始进行,但是今年兵荒马乱,王师逼境,司天监的官员们准备仪式和祭品略显仓促。而且,高殊向来靡费,祭品的种类复杂,数目庞大,今年年境不顺,只怕是凑不齐了。司天监的官员们心惊胆战,生怕坏了冬祭,会受酷刑。谁知,高殊却派人来传召,今年什么祭品也不需要准备,只要做好仪式的准备工作就可以了。司天监的官员们如蒙大赦的同时,心中疑惑,王主难道疯了吗?没有祭品的祭礼不仅不成体统,更会触怒天神啊。

宁琅来到紫鸢宫后,鸢夫人的病好了一些,但她的脾气愈发暴躁,也更加神经质。窗外的竹影,让她觉得有刺客来杀她;殿廊的黑暗处,让她觉得有鬼魂来向她索命。她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笑,有时候诅咒萧太后、年华。宝儿见了,只觉得她很可怜,不由得流泪。

鸢夫人诅咒年华时,宁琅会不高兴地反驳,“你不要骂我师父…”

鸢夫人抓住宁琅的肩膀,神色狰狞,“琅儿,她不是你师父,她是我们的仇人!”

宁琅被鸢夫人吓到,就会哭泣。

鸢夫人惊慌,又温柔地搂着宁琅,轻声哄他:“琅儿不要哭,娘亲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眼泪滑落鸢夫人的脸庞,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她只是觉得心中惶恐、混乱,恐惧。一直以来,仇恨支撑着她活下来,她必须保持仇恨,才能继续活下去。在这人人都要她死的局面中,挣扎着活下去。否则,她会被心底的声音蛊惑,“不如死了吧,死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你杀死的人,都化作冤魂向你索命,要你把性命还给他们…”

“王主不会再偏护你了,是你害他落得这般境地,是你亡了他的国…”

鸢夫人六神无主,瑟瑟发抖。她的神经已经临近崩溃边缘。过了许久,鸢夫人终于累了,安静地合上了眼睛。宝儿带着宁琅离开了紫鸢宫。

不知过了多久,鸢夫人睁眼醒来,发现高殊坐在床边,正低头看着她。

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昏蒙,鸢夫人看不清高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眼神十分悲伤。

鸢夫人起身,欲行参拜之礼,被高殊制止,“你还是躺着养病罢。”

鸢夫人依言躺下,望着高殊。这几天,高殊白天准备冬祭事宜,晚上呆在洗木宫,鸢夫人很一直没见到他。鸢夫人伸出手,握住了高殊的手。他不在身边,她有些想他。

“王主,轩辕大将军还被困在溱水吗?”鸢夫人轻声问道。

“轩辕大将军已经在回邺城的路上了。”高殊反握住鸢夫人的手,微笑道。其实,轩辕楚是否能够突围溱水,赶回邺城,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明天,就是冬祭祭天的日子。”

“啊,已经到了冬祭了吗?那么,妾身明日陪王主去侓台。”鸢夫人道。高殊一生没有册封王后,宠妃虽然很多,但也没有子女。鸢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后妃,每年的祭天仪式他都会携鸢夫人参加。

“明日,众大臣都会集于侓台,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在紫鸢宫里养病吧。”高殊道。

“妾身的病没有关系。每一年,妾身都陪王主参加祭礼,今年也不必例外。”

“今年,你还是不要去了。你也知道,大臣们对你颇有微词…”高殊伸出手,抚摸鸢夫人的脸。她的皮肤光滑如缎,她的容颜还是那么美丽,和五年前他在花城中初见她时没有丝毫改变,如同一株沾露盛放的牡丹,绝艳无双。然而,这朵牡丹上也沾着仇恨的毒液。五年来,她利用他达成自己的心愿。他迷恋她的美貌,甘愿被她利用,因为他也需要释放仇恨,逃避痛苦。不过,虽说是互相利用,互相逃避,但终究两人互相偎依,互相依存了这么久。临到末路,他还是有些放不下她。

“好吧,妾身听王主的。”鸢夫人悲伤一笑,道。

高殊点头,也笑了。他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递给鸢夫人,“这个,送给你。”

鸢夫人低头望去,高殊手中的东西是一个雕刻精细的木偶。木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云鬓堆鸦,长裙翻荷,笑颜如同三春盛开的花。

这个雕刻的女人好熟悉…

鸢夫人怔了一会儿,才发现木偶是她自己的模样。

“好漂亮的木偶。”鸢夫人伸手接过,开心地笑了,“王主雕刻得真好…”

“你喜欢就好。除了雕刻,寡人也没有别的才能了。寡人怯弱无能,不会治理国家,不会善用大臣,不能保护疆土,不能保护你…”眼泪滑落高殊的脸。

鸢夫人伸出纤指,轻触高殊的唇,阻止他说下去,“王主,无论怎样,在妾身心里,您是天下最温柔,最好的人。”

高殊伸臂,拥抱鸢夫人。

夕阳中,两人紧紧相拥,久久无语。

祭天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四季如春、从未下雪的邺城,反常地有了天阴欲雪的征兆。

鸢夫人辰时起床,在宫女的服侍下梳洗。从宫女口中得知高殊已经出发去了侓台,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些不安。仿佛,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作乱的大臣皆已被镇压,祭典上有天狼骑护卫,高殊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想到这里,鸢夫人稍微安心了一些。

望着放在床头的木偶,鸢夫人心中泛起了一丝温暖和柔情。王主他始终那么温柔,对她那么好,即使是因为她的缘故,越国陷入了穷途末路,他也没有责怪她,更不曾在大臣们的责难中,推她出去死,换取自己生。——只要高殊狠下心来杀了她,并将一切过错、罪愆推在她身上,那些作乱的大臣就会停止做乱。说到底,那些人都是越国的臣子,他们恨的人不是越王,而是她。他们可以原谅“昏君”,却不能原谅“祸水”。其实,即使高殊赐她一死,她也不会怪他。因为,她确实为了自己的私欲,做了太多错事,造下了太多罪孽。

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鸢夫人来到了蚕殿,去看长明灯下,装在坛子里半死不活的萧太后。——每天早上必来看一眼萧太后,是鸢夫人的习惯。

鸢夫人必须保证萧太后没有死,她要让她活得长长久久,求死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萧太后凄惨的模样,鸢夫人觉得快乐,满足,一直以来,复仇是她活下来的唯一意义。

177 侓台

萧太后还活着,她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望”着鸢夫人。她颈部到耳后的皮肤已经腐烂了,有虫子在腐肉上蠕动。

鸢夫人俯视着萧太后,冷冷地道:“你看看你现在凄惨可怜的下场,李氏与萧氏这么多年的恩怨斗争,最后赢的人,是我李氏。”

“喋喋喋——”萧太后发出凄厉的笑声,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喉咙中吐出嘶哑含糊的语句。——鸢夫人为了听她在酷刑的折磨下发出的哀嚎声,求饶声,没有割掉她的舌头。“最后赢的人,不是李氏。”

“那是谁?难道是萧氏么?”鸢夫人鄙夷地笑。

萧太后嘴角勾起一抹诡笑:“最后赢的人,正坐在玉京的九龙御座上。喋喋喋——”

鸢夫人闻言,僵立在了原地。说到底,李氏和萧氏都是输家。鸢夫人、萧太后,乃至年华、宁琅、高殊、轩辕楚都只是棋子,坐在高处纵观全局、执子下棋的人是宁湛。那个聪明的、绝情的、隐忍的九五之尊,梦华之主。

“无论萧氏、还是李氏,都输了。哀家可怜,你比哀家更可怜!喋喋喋——”萧太后大笑三声,头垂了下来,没有了声息。

侍女走近一看,禀报道:“夫人,她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比你更可怜?为什么?为什么?!”鸢夫人奔到萧太后身边,大声质问她。可惜,萧太后永远也无法再回答她了。

如果,鸢夫人没有执着于仇恨,从冷宫业火中逃出来的她,和高殊相逢的她,可以获得新生,得到幸福。可是,她被仇恨束缚,作茧自困,亲手埋葬了新生的自己,也将越国推向了灭亡,将高殊推向了末路。

鸢夫人怔怔地站在萧太后的尸体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移步回到了紫鸢宫。萧太后死了,她的心中莫名的空虚,恐惧,以后又会有更多的噩梦来纠缠她吧?

宁琅坐在梨花木桌边练字,宝儿坐在一边心不在焉地绣花。鸢夫人来到宝儿身边,宝儿站起身来,“小姐,您怎么了?”

鸢夫人的脸色非常苍白,她冷冰冰地道,“她死了。”

“啊?!”过了一会儿,宝儿才反应过来,萧太后死了,“她死了,我们的大仇也得报了。”

宝儿的语气非常疲倦,不仅没有一丝开心,反而像是舒了一口气。

“宝儿,我很可怜吗?”鸢夫人突然问宝儿。

宝儿一怔,急忙摇头,“小姐怎么会可怜?您是越王最宠爱的鸢夫人…”

“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鸢夫人抱着宝儿,眼泪滑落脸庞。

“小姐,”宝儿抱着鸢夫人,轻声安慰她,“一切都会好的,宝儿和琅皇子会永远陪着您…”

“嗯,一切都会好的。轩辕大将军已经赶来邺城,这两日大概就能抵达。有他在的话,内乱可定,王师可退,王主就不会忧心如焚了。越国又会回到以往一样,王主和我也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纵情欢乐…”鸢夫人露出一丝笑容,道。

“夫人,侍卫统领在宫外求见,说是王主有诏令。”一名宫女匆匆来报,打断了鸢夫人美好的幻想。

“宣他进来。”鸢夫人道。

侍卫统领参拜完毕,鸢夫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主命属下今日巳时保护鸢夫人悄悄出宫。”侍卫统领垂首道。

“出宫?出宫去哪里?为什么要出宫?”鸢夫人问道。

“这是王主的信,让属下呈给鸢夫人。”侍卫统领将一封信呈上。

鸢夫人好奇且不安地展开信,是高殊的字迹。

“吾妻鸢儿:言之甚愧,鸾凤五载,至今尚不知汝名…”

五年前,高殊和鸢夫人在花城相遇,鸢夫人自名为“鸢”,高殊一直不知道她的真正姓名。

“忆昔当年,弑父屠兄,乃得称孤。为帝十六载,民怒臣怨,苍天厌弃。今者,三军逼城,内乱迭生。吾思量再三,欲以吾命偿天债,平人怨,定民心。冬祭之日,正可以死以谢天下,以赎前罪。此番吾死,并无牵念,唯剩一念在汝。越国难保,江山已倾,吾殁之后,朝臣必会加害于汝。汝可趁祭典之际,遁出宫城,远赴他地,以保平安。自此相忘,勿复再念。珍重。高殊绝笔。”

鸢夫人看毕信,如遭雷击,半晌回不过神来。王主他,他竟然决定在冬祭中以死谢天下,平民愤?他竟然丢下她,自己去赴死?!

侍卫统领催促道:“夫人,时间紧迫,请您赶紧收拾细软,属下保护您出宫去!”

鸢夫人没有动,只是怔怔地站着。

宝儿见侍卫统领催促得急,小声提醒鸢夫人,“小姐,小姐…”

鸢夫人回过神来,摇头,“不,不,我不走…”

侍卫统领道:“夫人,这是王主的命令。”

“我不离开越宫。来人,备车,我要去侓台!”鸢夫人吩咐道。

侍卫统领不敢违抗鸢夫人,不敢多言。

鸢夫人走到宁琅身边,看着他,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他,“琅儿,重逢以来,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娘亲…你现在能叫我一声么?”

宁琅咬着嘴唇,仍旧固执,不肯叫鸢夫人“娘亲”。

鸢夫人苦笑,放弃了。她对宝儿道:“越宫危险,不能容身,你和琅儿跟随侍卫统领出宫去。出宫之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到乱局平定下来之后,去花城投奔王师,回玉京去吧。”

宝儿大惊,道:“小姐,即使要回玉京,您也要和琅皇子一起回去啊!”

鸢夫人笑了,“我不回玉京,我要去侓台。”

“小姐,您去侓台做什么?”宝儿焦急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