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还是胤禩先开的口。

“很好,你呢?”我顺势想到了自己能说的话。

“如你所见。”胤禩抬了抬手,示意我看看。

其实我不用看,这几年该是他一生中不多的幸福时光吧,成家立业,是男人最要紧的事情,而他的确做得出色。

抬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的笑,依旧是风轻云淡。

有一刻,我几乎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小心他的皇阿玛,对父亲盲目的信任和爱会让他万劫不复。然而,我却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以后每个偶然想起他的深夜,我都曾问过自己,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明知道会伤会痛,我还会不会爱上他,答案是,会,而且无悔。然后,又难免会想,如果那一天我提醒他一下将来可能的结局,那么一切会不会不同?只是这个疑问,我却没有答案。事实上,直到很多年后,他亲口告诉我答案之前,这个问题都横亘在我的心中,在他每一次遭遇挫折和打击的时候,站出来指责我一时的怯懦。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始终晃动着一个女孩的身影,朦胧却熟悉,在春日的花树间露出淡淡的浅笑,眉目间却是一缕掩不住的愁绪。她是谁?她是谁?感觉中,答案呼之欲出,却偏偏想不起来,直到树丛中一个青年分花拂柳而出,对着那浅笑的女子唤了声:“额娘。”

竟是她,白天的画像几乎在瞬间和眼前的女子合二为一,虽然仍看不真切,但是那青年分明是胤禩,我白天刚刚见过,绝对不会认错,原来是她。

清晨起床时,神情依旧有些恍惚,我一直以为康熙并不在意的女子,难道真的是养心殿的画中人吗?只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年少时的挚情珍爱,到如今却成了陌路?

门在这时被敲响,声音不大,却很急促,显见来人不够沉稳,这个时候会来如此敲我的门的,除了翠竹,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人,对着镜子告诉自己笑一笑,不要一清早起来就愁容满面的,于是,镜中的人绽开了一朵如花的笑容,连同眼底还没有退却的思虑,只一眼,便让我整个人如定住了一般,只觉得后背寒气直冒,竟然从来没有察觉过,难怪,难怪了。

整个上午,翠竹缠在我身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是在反复地想着那张画和画上的宫装女子。

到了这里已经有几年了,不过我并不常常照镜子,我总是怕照得太多了,就忘记了本来的自己,如果不是今天早晨心里有事,格外留意了一下,大约我还不会发现吧。我知道那画中的女子绝对不是我,因为那画不是近作,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了吧,不过我却不得不承认,刚刚我的一笑,和画中女子竟有七八分的相似之处,虽然气质上绝然不同,不过如此相似的五官也足以让我心惊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翠竹,我临时起意要去储秀宫瞧瞧,毕竟我是从那里来的,如今去一趟也不会引人非议。良妃的容貌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变得非常模糊,我必须去确认一下,是不是因为白天见到了胤禩,又加上太过留意那幅画,才在梦中将毫无关系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康熙四十五年的最后几天,又下了场大雪,四处是白皑皑的一片,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痛。

好奇心可以杀死猫,不知是谁说的至理名言,人的好奇心在很多时候,原来是如此的可怕。

那天我一心要去求证心中的疑惑,结果却有了更大的收获,我不知道一个地位至尊的男子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我却开始觉得不安,是的,不安。

岁月足已让一个人的容貌发生很多的改变,却不能改变一个人骨子里的神韵,再次见到良妃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肯定那画中人的身份,而回来路上的一次意外的擦肩而过,则加剧了我的不安。

一位帝王,在过去的很多年中,他身边兜兜转转的,是类似的面孔或是类似气质的人,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他在想些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

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了。

心中的不安在每天扩大,自然,我当值的时候,出错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不过就如同过去很多次一样,康熙对我的错误视而不见,甚至在我惶恐不安的时候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

不过,我却忽然觉得,要是拉我出去打上一顿,说不定会感觉更好一些。毕竟,这世上没有平白的给予,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便会越大。我对生活没有什么野心,因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那个代价。

过年之前,又一批宫女到了年纪放了出去,混在送别的队伍中,看着她们拿着小小的包裹,迈出这个华丽的笼子,看着厚重的宫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闭,心里的渴望几乎要争脱一切束缚破茧而出了。

过了年,这个身体就十九岁了,距离出宫也只剩下六年了。人生虽然没有太多的六年,不过六年过得却是飞快,只是我知道,我不想再等六年了,六年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自然我也可能永远出不去了。

我自然不能去问康熙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宽容,不过我还有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嗅得出周遭细微的变化。

在我浅笑时,在我蹙眉时,甚至在我为了自己的过错而恐惧时,我感觉得到来自康熙的目光。

过去他也是这样看我吧,不过我并没有觉得不妥而已,然而,有了那幅画之后,我却渐渐读懂了他的目光,他看的不是我,确切地说,他透过我看到了别人,一个属于他青年时代的永远不会褪色的影子。

我可以作为一个介质而存在,因为我别无选择;但是我却不想如宫里的一些人一般,作为一个替代品存在。是的,我不想,也绝不肯。

只是,我要怎样离开呢?

年前最后一次去养心殿打扫整理的时候,自然又遇到了胤禛,我半真半假地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就出宫吗?”

胤禛的脸色一变,半晌说:“几年一选,几年一放,入宫出宫都是祖宗的家法,你怎么忽然又冒出了这么古怪的念头来?”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笑笑,的确是个古怪的念头,提前出宫,我怎么可能提前出宫,也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想法罢了。

离去之前,胤禛抓住了我的手,这几天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我们的手都是冰冷的,我低头看着他因为用力和寒冷而泛白的手指关节,听着他急促的声音:“别乱来,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回给他一笑,我当先迈出了养心殿的大门,好像这许久以来,我都是走在后面的那个,原来被人目送的感觉真是不错。

接下来,是忙忙碌碌地过年,又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上了南巡的御舟,待到清净下来可以思考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春暖花开了。

越往南去,天气越是温暖,人的心情也舒展了很多,这次南巡,我特意带上了翠竹,这丫头虽然话多了些,不过却很容易满足,一路上,哪怕是对着一江春水,也能幸福地笑上半天,每每看着她,我都不免要嘲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不知足了?

这次南巡,是康熙皇帝最后一次到江南,自此之后的十几年里,虽然大清王朝日日走向兴盛,但是围绕着皇权而展开的争斗也日益激烈,那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斗争,失败的人未必一无所有,成功的人也未必可以坐拥天下。只是,这已经是很多年后才得出的结论了。于我,这次南巡却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当然,这也是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明白的。

一连两个月,每天的工作都是乏味的,康熙和以往历次南巡相同,一处一处地巡视河堤,处理着河务的疑难问题,到了风景秀丽的所在地就停下来游赏一番。

江南的风光一向是我喜欢的,不过如果能让我自己在这样的山水间恣意地停停走走,恐怕会觉得惬意些,而跟在康熙身边,感觉上就有些在现代时跟团旅游的感觉,遇到喜欢的地方,导游总是走得飞快,遇到不喜欢的地方,想快点走时,导游又偏偏不走。

大约是有感于我的郁闷吧,一天胤祥从我身边经过时,告诉我过两天偷偷带我去市集逛逛。

女人大都喜欢市集,古往今来应该没什么区别,虽然在宫里生活,无论是胭脂香粉还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都并不短缺,不过我依旧想要在市集上逛逛,哪怕是买一些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东西也好。

很自然,胤祥的提议让我大大地期盼起来。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来了,那天我在自己临时住的屋子里翻着包裹,那里面有一套百姓的服饰,还是第一次跟康熙皇帝南巡时准备的,每逢有这样出来的机会时,我总是带着,心底里是隐隐在期盼什么吧,只不知是期盼一次自由呼吸的机会,还是更多的什么。

宫女没到年龄是不能出宫的,如果我私下逃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大约会连累满门吧。

我始终没有弄清婉然的家庭情况,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家人,不过,逃跑这样的事情,始终是害人害己的,虽然我同他们没有任何的亲情可言。

收起了不该存的念头,我开始提起衣服比了比,这几年也没什么机会穿,竟然没发现,衣服的尺寸不太合适了,这一两年里,我的个子长高了,只是自己没有留意。

勉强把自己塞在了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外面却有人急促地敲着门,是翠竹,门开的一瞬间,她说了声:“姐姐,皇上叫你呢。”便不容分说拉起我就跑。

这一跑,再停时,已是御前了。

康熙坐在太师椅上,竟然也换了一身便装,配上一把轻摇的描金折扇,竟然年轻了不少,俨然成了一名江南文士的样子。看到我的打扮,他略一愣,对周围的人笑说:“这丫头反应到快,刚着人传她,就已然猜到了是什么差事,也罢,既换了衣服,就一起去吧。”

我这才留意看了看周遭的人,太子和一众亲王、阿哥们都在,连一些近侍大臣和侍卫在内,全换上了百姓的服饰,看来今天是要到市井间私访了。

虽然仍然要跟着皇上,行动受到限制,不过九五之尊的微服私访,只在电视里见过,能亲身跟着感受感受,也是可以接受的。

街市上出乎意料的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从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到手里玩的,嘴里吃的,几乎是应有尽有,而且价格便宜,很多东西都是用铜钱结账的。

康熙似乎也很有兴致,虽然不吃什么东西,不过却很留意地看小摊上的各种玩意儿,虽然是微服,不过同行的人也太多了,这样的在人流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挤两拥,便散开了,虽然彼此依旧能看到对方,不过这几步的距离,走起来却太不轻松了。

不知是不是我比较有想象力,总之我觉得,眼前这情形,假如有刺客埋伏在旁的话,的确是个极好的动手时机。

康熙身边,此时剩下的人只有我和胤祥了,原本那个阴魂不散的太子胤礽也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可是好像就那么一错眼的工夫,竟然不见了,看来这家伙身手还挺敏捷,不,应该说是腿脚蛮快的。

这时吸引住我们目光的是一个小小的卖木雕的摊位,树根打磨光滑,雕刻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大的有井口大小,小的却只有桃核大小,精致而可爱,最难得的是上面的楼台殿宇,花朵美人,竟都栩栩如生。

我们围在摊前细细挑选赏玩,虽然康熙富有四海,不过却从不会一股脑儿地买下看中的所有东西,他的习惯很简单,只在精中挑选一两件最好的买下便是了。

挑选的结果,康熙选了套沉香木雕的江南园林摆件,花草山石,无处不逼真,难得的却是体积不大,吩咐老板用盒子装好,我赶紧从荷包里拿出银子来。

康熙身上原来是不带钱的,这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临出门前,李谙达特意给了我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从铜钱、到银锭再到银票,无一不有,这自然不是为了我出来花着方便的,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皇上自己没有钱。

抱起虽然不大却沉甸甸的盒子,我有些不舍地跟在康熙的身后走开,其实刚刚我也看中了一件小小的东西,一支不知是什么木雕成的凤簪,凤凰的羽毛丰满,正展翅欲飞。这几年我见识过的各种质地的首饰太多了,不过这么让人惊艳的小东西却是头回见到,只是看来却没什么缘分。

在人流中又挤了几步,后面的侍卫已经跟了上来,将手里的盒子交出去,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三百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我手臂没什么力气的情况。

“老十三呢?”又走了一阵,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太子问。

“刚刚…”我左右看了看,才发现一直在身边的胤祥这会儿竟然不见了,我把盒子交给侍卫的时候明明还看见他了,怎么?

“该给他娶个媳妇了,也管管他,多大的年纪了,还跟孩子似的不定性,这里人这么多,还只顾着自己玩,老爷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太子胤礽忽然感慨起来。

出来之前,康熙吩咐过,在外人面前一律称他为老爷,这让我们还颇有些不习惯。

胤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正对着直郡王胤,不过我知道,这话并不是在说给胤褆听,因为此时康熙就站在胤褆身后。

“十三哥在那里。”眼尖的十五阿哥却忽然指向人群中的某处。

“奴婢过去叫。”我连忙说,见康熙微微点头,我便迅速挤入人群中。其实在人多的地方走路是有方法的,就是要见缝插针,而不是横冲直撞,这个凡是挤过公交车的人都深有体会,不过显然,我今日的同行者,都不大懂得这个道理。

挤了一会儿,距离胤祥已经不远了,他此时立足的地方,正是刚刚那个卖木雕的摊位,老板正用一块红绒布包着什么东西,我微微有些奇怪,他看中了什么东西,刚刚为什么不一起买下来,还要巴巴地在人群中挤这么一趟?

一边好奇地伸着脖子瞧,脚下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三步并作两步,我已经站到了他的背后,看他把东西放入怀中,一时玩心大起,我忍不住在身后拍了他一下,趁他回头的工夫,迅速站到了他身旁:“老爷等着呢,在买什么?”

“婉然,你怎么…”胤祥反应很快,目光迅速捕捉到了我,略有些惊讶。

“快走吧,都在前面等着你呢。”我一边说一边推他快走。只是转身间,一道可疑的亮光直晃到了眼中,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一个大汉正走到我们身边,在我看向他的同时,手腕一翻,一柄闪亮的东西直直地插向此时背对着他的胤祥。

“闪开!”没什么时间多想,我猛地推了胤祥一把,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能帮他躲开这可怕的一击…

那天的一切,似乎就定格在了那一刻,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记的始终不太清楚,依稀是胤祥被我推了个趔趄,尔后那大汉手向回一挥,眼前白光闪烁,我抬手挡住了脸,接着是一片尖叫声,好多好多人在叫,好多好多人在身边乱跑…

等我再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行宫,两只手臂都被包成了粽子,不过却没有痛的感觉,守在一旁的翠竹眼睛红肿,好半天才哽咽地说:“姐姐…太医…太医…说…姐姐很…幸运,没,没伤到筋骨…呜…吓死我了…”

听她说到“太医”时如此的哽咽难言,我真以为自己的手废了,紧张得要命,没想到却是没伤到筋骨这个结论,还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傻丫头,既然没事,还哭成这样子,眼睛好像兔子,都不漂亮了。”举起我粗壮的手臂,用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还好,虽然不觉得痛,不过还能动,也有触觉,该是没怎么样。

“可是他们送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人家害怕嘛!”翠竹见我神情如常,才破涕为笑,依偎过来,“姐姐,我好害怕。”

“没事了!”我笑着安抚她,同时用力地想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不过显然大脑对记忆进行了筛选,想了半天,竟连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也记不起来,“对了,十三阿哥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姐姐?”翠竹有些吃惊地抬头,“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哪里不对吗?”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十三阿哥怎么了?”

“姐姐,你不记得了?昨天我听到消息跑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你抱着十三阿哥坐在马车里,十三阿哥的脸好白呀,不过你的脸色比他的更白,你都忘记了?”

“十三阿哥受伤了?”我迟疑地问。

“是呀,回来的时候,人都昏迷了,只是一直抓着姐姐的手不放,大家又不敢用力拉他,还是姐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才放手的,姐姐,你和十三阿哥说了什么呀?他昏迷了还能听懂,你真的不记得了?”翠竹有些焦急,见我神情恍惚,急得站起来说,“我去找太医来看看姐姐吧。”

“别去,傻丫头,别大惊小怪的,我只是受了惊吓,也没怎样,叫什么太医。对了,那十三阿哥现在怎么样了?”我赶紧叫住翠竹,这丫头说话总是没什么重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胤祥这会儿究竟怎样了。

“太医说十三阿哥的伤虽然不轻,但没伤到内脏,不过失血多了些,好好养养就没事了,这会儿应该也醒了。”翠竹还是一副要跑出去叫人的样子,站在床边仔细看了看我说,“真的不要叫太医再来瞧瞧?”

“那刺客呢?抓到了吗?”我又想起一个问题。

“刺客?啊,姐姐是问伤你们的人吗?听说厉害着呢,好几个侍卫被他伤了,不过后来还是给杀死了。”翠竹一脸害怕地说。

“死了?”我沉默,没想到真的会遇到刺客,更没想到刺客的目标是胤祥。不过此时死无对证,这次的事情是意外或是有预谋的,恐怕是查不清了。

只是我不懂,为什么是胤祥?

那天不知何时又沉沉地睡了,梦里是四散的人群和好多人的尖叫声。耀眼的白光在眼前晃动,手臂上凉凉的,好像有液体在流动,接着胤祥不知怎的冲了过来把我扑倒,再后来,还是耀眼的白光和尖叫,这回却是我的尖叫…

我的伤只在皮肉,过了一个多月便恢复自如了,只是我的心情却日益沉重。

康熙的南巡并没有因这次的意外而终止,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甚至没有大张旗鼓地追查刺客的身份,不过这还不足以让我担心。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此时我和胤祥的处境。

在清醒后的第二天,当我预备去探望胤祥时,翠竹的神情是说不出的怪异,这首先给我的感觉便是胤祥的伤势有变,心里不免更急,几乎是推开了她,一把拉开了房门,却见门口有两个小太监如门神一般左右站立。

只一步,便是门内和门外的距离,不过,我却终究没有迈出。

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无踪,心里只剩下惊惧,竟然连伤口裂开了也没察觉。这是什么状况?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会天真到以为门口的太监是为了保护我才站在那里的,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死一百次也不会影响到任何局势,何况出了状况,门口的两位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那么,眼前唯一说得通的,似乎就是我被看守了起来,只是,原因是什么?

我试图在翠竹那里找到答案,可是她除了哭之外,实在不能提供给我更多的信息,一连几天,我也不过知道她是李谙达派来照顾我的,至于门口的小太监,则是上面的意思。

当然,胤祥也没有来看过我,这不像是我认识的他会做的事情,假如他真的如翠竹说的并无大碍,那么即便他本人不来,至少也会让身边的人来看看我,捎一句话,可是,他没有…

当日子被定格在屋子、马车、船舱这三个狭小的点上时,我才发觉从前的自己曾经是多么自由,原来自由真的是相对的,没有比较是很难发现的。

再见到康熙,已经是在回京城的船上了,那天傍晚,翠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站在门口,轻声对陷入沉思中的我说:“姐姐,皇上叫你呢。”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想了各种的可能和结果,有好的也有坏的,心里不是没有恐惧过,那是对于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我并不害怕死,却害怕痛苦地活着。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当翠竹说康熙要见我的时候,原本的恐惧反而消失了,我很从容地拉平衣服的褶皱,抿了抿头发,跟在她的身后,一步步地走向前方,幸与不幸,看来片刻之后就会有分晓了。

康熙依旧坐在那张大大的龙椅上,夕阳西下,金黄的光芒已经退到了他的衣袍上,那是一件蓝缎平金两侧团龙行袍,照旧熨烫得平平整整,在温暖的光线下,闪烁着我熟悉的光彩。

下跪、叩首,虽然两个月未曾见驾,不过一个重复了几年的动作,又怎么会生疏呢?

并没有听到康熙那声熟悉的“起来吧”,于是我很自然地低着头,保持着叩首的姿态等待着…

等了多久呢?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工夫,也许更久吧,康熙的声音终于从头上飘过,真的是飘过,我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如这一刻般缥缈,以至于我迟疑了片刻,才如他的命令般直起身子,抬头。

是的,他说“抬起头来。”

几步远的距离,将这船仓划成了两个世界,我跪在光中,而康熙则已完全淹没于影的世界,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如箭一般锐利和迅捷,直直地射入人的眼中、心底。

“朕记得你说过,‘宫里的富贵荣华自然是人人都眷恋的,不过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如果可以自己选择,平平淡淡,哪怕是粗茶淡饭,只要活得惬意舒服,实在也是最好的。’”康熙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水,吹了吹,却又放下,“现在,依旧吗?”

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康熙的开场白竟然是这么一段陈年的旧话,不过皇上的问话却是不能不回答的,于是,我答了声:“是。”

“是?”康熙的手指轻轻敲在面前的书案上,声音平淡无波,却让人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婉然,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吗?”

“奴婢知道。”我的心猛地一颤,却没有低头,照旧抬着头,虽然看不到康熙的神情,不过却不可以让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知道,这一刻我本来心怀坦荡,若是一低头,反倒是有鬼了。

“朕问你,富贵荣华在你的眼中,若真的那么不值得眷恋,你又为什么要替十三阿哥挡那一刀?”

我替胤祥挡刀?我被康熙问得一愣,是我替他挡刀吗?我怎么模糊记得是他挡在了我前面?当时的现场很混乱,我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推开胤祥后躲闪不及,这算是替他挡刀吗?

“回答朕。”显然,康熙皇帝是没什么心情等我找回那一刻的记忆的。

“奴婢不以为,这和富贵荣华有什么关系。”我赶紧回答,当时那一刻真的只是本能,如果那一刀是刺向我的,我一把抓住胤祥挡在前面也有可能,因为那只是人的一种反应而已。

“和这些没关系吗?那朕倒想知道,是什么给了你那么大的胆子,提醒你一句,别用什么忠君的字眼糊弄朕。”

“奴婢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皇上不信,如果当时再多给奴婢一会儿的时间考虑,奴婢大概会抱头逃走。”既然要听真话,既然假话会被识破,那就说真话好了。

“你会逃走?”康熙明显在玩味我的答案,“十三阿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求朕,他要你做他的嫡福晋,即使是这样,再给你一刻的时间考虑,你也会逃走?”

有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不过又好像有了更多不明白的事情,胤祥去求过康熙,他——他竟然要娶我?这是从哪里说起呢?不过无论从那里说起,如今康熙的问题,我都是很难回答的。

说我还是会逃走?说我不会逃走?似乎怎么说,都不是让人舒服的答案,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奴婢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