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周安静到极点的时候,我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神经绷到如刚刚紧过的弦一般,在细微的暖风中发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声响。夕阳终于疲惫地收回了自己温暖的手臂,当最后一缕光线自水平面上消失后,一切终于回归到了朦胧的黑暗当中。

以往这个时候,就该掌灯了,只是今天,船舱内外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我依旧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直直地跪在地上,膝盖由疼痛而麻木,再到现在近乎没有知觉。

康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在椅中若有所思,跟在他身边几年,对他的脾气也有些认识和了解,外在的平静之下,往往是波涛汹涌。

只是我终究还不够聪明,也没有足够的历练,跪了这许久,依旧没有想通,或许是我不愿多想吧。

那天之后,一直到回到京城,康熙没有再见过我,而本该我当的差事也转由别人担了起来。画地为牢,原来真有画地为牢,我被关了起来,在自己的屋子里,依旧吃得好,穿得好,却…没有自由。

没有人知道康熙究竟在想什么,甚至,我想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被关了起来的,每天早中晚饭前,三碗浓浓的不知成分的中药总会准时端到我面前,对整个宫廷来说,我现在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在危难关头救了主子的病人。

翠竹照旧每天来,陪我说说笑笑,讲讲一天的大事小情,宫女的大事无外乎是宫里哪个娘娘受了宠幸,哪个娘娘仗着受宠欺压旁人,亦或是今天皇上夸奖了哪位皇子。

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斜倚在床上,手里缓缓地翻着随便哪一本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个不该有的表情大概都会要了我的命,尽量控制一些不是没有好处的,而宫里最好的表情,大约就是在别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的时候,始终一副不甚留意其中话题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能有几分真实可靠性,不过,隐瞒住眼前这个小姑娘,该不是件太难的事情吧。其实翠竹在说的时候,凡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几乎都听了进去。

胤祥的伤势好了,重新出现在了康熙身边…

成年皇子们请求在畅春园附近建别墅,南巡前因为地少人多搁置了一段,这会儿重又选了地,于是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在原来指的地上建房,而一同请旨建房的三阿哥、五阿哥和七阿哥,则另在新选的地上建房…

胤禩府里也很热闹,有好的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好消息是他新近纳了妾室;不好的消息是他的福晋也就是凌霜格格为此大闹了贝勒府…

一直以来,我以为胤禛和胤禩他们是水火不容的,没想到他们不仅府邸比邻,就连别墅也挨在一块…

胤禩大婚的日子也不短了,虽然凌霜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不过几次偶然的机会,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没有另娶的打算…

没想到这次南巡回来,却忽然有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好像过往的种种,都是错觉一般。是我的错觉吗?

这次我的“病”拖了好久,当窗外的知了声从热闹变到稀疏再到消失时,我依旧一日三餐地与药为伴,这其间李谙达曾经来过一次,看到我的生活状态时,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微笑以对:“现在不是很好?!”

他长久的看了看我,却终于长叹了声离去,我只隐约听到他留在空气中的自语:“真像…只是…哎!”

我不知道李谙达说的这几个模糊的词里究竟有什么深意,不过却多少猜到了他说的真像,是我长得像某个人吧,当然也许是我的性情像也说不定,只是这个人是谁呢?良妃?还是和嫔?

康熙四十六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进了腊月,却只下过一两场薄薄的雪,空气冷而干涩,紫禁城里人人行色匆匆。

我同每天一样,睡到自然醒,起床梳洗,然后或是看看书,或是绣花,打发无聊的时间,随遇而安一贯是我的长处,既然明天的事情无可预测,那么干脆不去想,这样一来,再简单乏味的生活也可以从中找出乐趣。

算算快过年了,虽然今年我的生活不那么自由,不过年总是人心中无可替代的节日,打扫房间,整理箱柜,是每年此时必做的事情。我喜欢整理东西,大约是因为我是个恋旧的人吧,打开箱子,把玩每一件东西,想想曾经的快乐和悲伤,仿佛岁月从未流逝一般。

有人敲我的房门,我的屋子如今只有翠竹还会来,只是平时她不会来得这样早,多半是今天不当差吧,来得倒巧,我刚刚翻出了两匹葱绿色缎子,是去年江宁织造的供品,康熙赏了下来,不过我自己的肤色不衬才搁下了,刚看到,想想却很合适翠竹,这才拣了出来,这种缎子质地是最好不过的,开春了做件夹衣,比宫里常用的好很多。

开门,刚说了句“来得正好”,笑容就凝在了脸上,此时站在门外的却是殿前的一个小太监刘田,见我微微愣神,他已经笑着打了个千,说道:“我师傅刚刚说了,这几天过年,宫里上下忙乱也没个抓手,姐姐一贯病着,不知这几天可好些没有,若是好了,还是赶紧到前面当差要紧,姐姐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皇上的喜好都清楚,这会儿上下的人可都盼着您呢!”

刘田来得很突然,不过话里的意思我却隐约明白了,他师傅便是李德全,这皇城内外再没人比他更了解康熙了,我何曾是病了,不过是奉命装病而已,看来今天我的禁闭算是解除了。

不过场面上的话依旧是要有的,于是我说:“我这几天大好了,麻烦告诉你师傅一声,我换了衣服,一会儿就到前面去。”

重新站到乾清宫时,一切变得熟悉而又陌生,从前的种种也不过发生在不到一年之前,如今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年下封了印,不过康熙依旧不习惯睡得太早,到了晚上,殿内灯火通明,康熙坐在案后,翻看着一本书,我和李谙达相对站在下面,第一天当差,紧张却也觉得疲倦,不过咬牙强挺着不打瞌睡,至于精神是否足够集中,就不好说了。

康熙看的是一本旧书,刚才李谙达吩咐人从养心殿那边寻来的,书页有些微微的发黄,总有些年头没人翻阅过了,不知今儿怎么想了起来。

这本书和康熙看过的很多书一样,上面有些批注,由于站得近,我留神看了看,总觉得康熙的目光流连在批注上的时间似乎更长。

那些字很整齐,整齐的蝇头小楷,字里字外透着清秀和稚气,往日我整理书的时候,也曾经看过,当时就觉得,字体并不像出自康熙之手,因为清秀有余,坚毅不足。只是也不像出自后宫之手,毕竟皇帝的书并不是一般人可以做批注的,何况那字体又是透着稚气,话语也很孩子气,倒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的语气。

记得当时读书时,我还曾为了一句批注好笑,曾问胤禛知不知道是谁写了这么有趣的话,不过他和平时一样高深莫测,除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外,什么都没说。当时就他的表现,我曾经推断他和我一样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想想,他知道却不肯说的几率恐怕更大一些。

康熙在很用力地读那些字,手里的西洋花镜举了又举,我忙示意一旁的宫女再捧一盏灯过来,然后小心地放在御案上,动作虽然轻,却依旧惊动了康熙。

感受到康熙的目光,我心里有一丝慌乱,连忙退开了两步,却听到他说:“都下去吧。”

心里一松,便想退开,却又听到他紧接的一句:“婉然,朕有话同你说。”

当宫殿全然被寂静笼罩时,我垂首站着,凝神听着康熙说的每一个字,他问:“婉然,你今年多大了?”

“过年二十了。”我答,自己都有些惊讶,将近七年的时光,就这么过来了。

“二十?不小了!”康熙有些自言自语般,这倒让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皇上说话,不能沉默以对,我只能低声说:“是。”

“朕本来想再留你几年,不过——”康熙的话一停,我的心也几乎停了,不知他一句话将会给我改写一段怎样的人生,好在,他只是停了停便说:“指一门好婚事,也好。”话音一落,便挥手让我退下,而自己却重又举起了那本书,在灯下细细地瞧着,这一看便看到了深夜。

隔天清早,我刚刚梳洗停当,圣旨便到了,宣旨的是刘田,圣旨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话,不过我只听到了一句:“今以瓜尔佳氏女婉然作配皇子胤祥为福晋。”

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机械地叩头谢恩,然后茫然地接受大家的道喜。是的,我要出宫了,作为皇子的福晋,风风光光地嫁人了,这是后宫年轻女孩子盼不来求不到的福气,天大的恩典。

钦天监很快就选定了大婚的日子,这些天以来,我身边的人犹如走马灯一般,今天是各宫娘娘派来送赏赐的,明天是来裁衣量尺寸的,后天是…

而我只是安静地待着,在该跪拜道谢的时候跪拜,在该伸手配合裁量时伸手,在别人说笑的时候跟着笑,在无人的时候独自发呆。

胤祥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的人选,不因为他日后的富贵,其实不因为任何事,从泰山的那根竹杖开始,到那天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挡在我前面,这些年一路走来,一切已经太足够了,那是一份终我一生也还不清的情,更是一份我可以寄托终身的爱。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如同他爱我一样地去爱他,不过我愿意去尝试,我终究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吧,发生了这样足以改写我人生的大事,我却依旧可以这样安稳的地待自己的屋子里,淡看周遭的一切。

终于要离开这个皇宫了,短短几年的时光于我却仿佛一生一样漫长,从最初的懵懂,到如今爱过也痛过,该是了无遗憾了。

没有人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不过只要存着最美好的希望,一切便也会变得美好。

第一部完

第二部

第一章大婚之喜

清宫的婚礼,都在晚上举行,这和现代的习俗多少有些出入,没有细问究竟,大约不外乎乾坤阴阳的说法吧。

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做好一个新娘的本分,就是我今天的全部工作。

记不清周遭的人究竟在我的脸上涂了多少东西,就如同记不清今天是几月初几一般。

看起来好像没有丝毫关联的两件事,当被放在一起考虑时,心里终究是有一丝的悲凉和遗憾,一生一次的婚礼,自己竟也只能做一名看客。

火红的盖头终于沉甸甸地压在了头上,手里被塞上了一个滚圆光滑的苹果,在众人的搀扶下上轿。我知道,这漫长的一生,如今,是又一个开始了。

大约是此前的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已经想得太多太多,到了此时,心反而静了下来,也许没有激荡人心的爱情,在这场婚姻里,是最令人遗憾的地方。不过我终究不是十六七岁对爱情充满向往的懵懂少女。我早就知道,爱情的生命只有三个月,生活中,真正牵绊着两个人的情感,更多的,是超越爱情的其他情感。

胤祥该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而我也并不是一个只能以丈夫为天而生存下去的女人,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以后的日子,能够很舒服很幸福…

不知道古人成亲是不是都如此的繁琐,总之,绝对不是电视上那般,将新娘送入洞房便完事大吉的,洞房中等待我们的,是宫里专门派来的女官,跪拜行礼,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大意。

我低着头,一板一眼地跟着口令跪拜,喝酒,再拜,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衣襟与胤祥的结在一处。大红的吉服,是江南织造为了皇子婚仪专门特制的,袖口的凤凰呈飞翔九天之上的姿势,留在指间的是光华细致到极点的触感。思绪却飘得远了,仿佛仍是刚上高中的时候,顶着阳光军训,眼睛有些睁不开,耳朵却分外警醒,听着教官渗透浓重乡音的口令,生怕一不留神,在整齐的队伍里闹出笑话。教官是哪里人呢?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便是最后会操的时候,才终于听懂了他每个口令发出前的两个短促的语音,原来竟是“科目”两个字。

“想什么这样好笑,今天累坏了吧?”有人在耳边说着话。

仓促地回神,才发觉自己刚刚竟然笑了出来,而方才还站满了一屋子的喜娘、宫女、女官、命妇们,却不知何时走了个精光。而此时仍留在屋子里同我说话的,便是刚刚荣升为我的夫君的人——十三阿哥胤祥。

剩下的,便是洞房花烛夜了,和…一个男人。

一想到此,脸几乎不受控制地轰的热了起来,好在这样的夜晚,又在这样一个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屋子里,估计脸再红也容易遮掩,不然,此时只怕要窘死了。我总是这样矛盾的人,一边觉得窘,一边又有些好笑,毕竟从来没有想过今生还会遇到这样不知所措的一天,在一个男人面前。

“也没什么,不过想到些小时候的旧事罢了。”我用力握紧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小时候的事?”胤祥却似很感兴趣,有些放松地斜靠向床头,“婉然,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小时候的事情,现在能说给我听听吗?”

“好——”我信口答应下来,却在话出口之后愣住了,小时候的事情,怎么忘记了,此时我并不是司徒晓,我只是婉然,我拥有她的身子,却并不拥有她以往的记忆,十三岁之前,她的生命对于我来说,是一片空白,那么,我该说些什么?

见我张了张嘴,终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胤祥却似猛想起了什么一般,脸上浮出歉疚的神情,抢在我找其他话题之前说:“对不起,婉然,我不该提的,让你伤心了吧?”

即使见过了婉然的阿玛,也从来没有追问过婉然的身世,今天看来,恐怕还是一段蛮伤痛的回忆,这让我有了兴趣,离开宫廷之后的生活,我需要一些事情来填满,看来,有些眉目了。

不过胤祥的惶恐却让我有些不安,于是我说:“怎么这么说?也没什么呀。”

我的本意是希望他不要这样惶恐,更不要歉意,只是,效果却似乎正好相反,他非常担心地问:“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早点休息,你今天累坏了。”

休息?比起谈论我全然陌生的过去,“休息”这个词,更让我紧张得坐立不安。

“我很好呀,还不累,很久都没见到你了,我们聊聊天吧。”话出口之后,又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欲盖弥彰在我身上,总是表现得如此自然,真是要疯了。

胤祥刚刚本来已经站了起来,不过衣襟相连,一站之下,几乎拉扯得我也跟着站起来,于是他坐了下去,偏巧我见他站起来,也忙跟着站起来,到他坐下时,衣襟拉扯得又紧了,反复几次,他站我坐,我站他坐,本是一件无比小的事情,却因为两个人都紧张得要命,一时弄得不可开交。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坐着别动吧,衣衫一会儿扯烂了。”我说。

胤祥点头,停了片刻,又悄悄地向后挪了挪,这才很缓慢地说:“累的话就早点休息吧,我——你不点头,不会的。”

总有一盏茶的工夫,我们都没有再开口,一方面是因为刚刚的话题太尴尬,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忽然填满了整个空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是我?”终于,我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低着头,一点点地揉着衣角,这个问题不问,抑或是得不到一个答案,大约我心里始终会觉得别扭吧。

“喜欢到爱,需要理由吗?”胤祥说,“婉然,是我的错,我爱上了你,害怕失去你,只是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恰巧,去年南巡出了那样的状况,生死关头你推开我还受了伤,我就知道,如果我再不抓紧你,上天便不会再给我任何机会了,我会永远失去爱你的资格。我当时想到的,就是去恳求皇阿玛指婚,我知道没有事先问过你,你会怪我,还可能会恨我,不过无论你怪还是恨,我都甘之如饴。我有一生的时间去弥补你,我想以后的时间,都能光明正大地好好爱你。”

不知何时抬的头,总之此时胤祥的话让我一时震撼无语,心却一点一点地温暖起来,在他痴痴的目光里。

“婉然,第一步已经错了,以后,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幸福呢?”见我一直不开口,他的目光中有了些痛,却仍满是爱怜,“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恍惚间,眼前的人,似乎仍旧是很多年前,在我无力起身时拉了我一把的男孩,也是那个在雪天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玩耍,却因为我的回避而忧伤不已的少年。七年的时光,就这样如流水般在我们身边走过,留下的,原来满是回忆。

也许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能细细地品味过往,我喜欢过的人、我爱过的人、我恐惧过的人,他们留在我生命中的,是起伏而绚丽的图画。生命因他们的存在而变得充满了欢乐与泪水,那是一种精彩,而胤祥给我的呢?他温柔的关怀,早已无声地渗透于我的七年当中,也许没有哪一种刻骨铭心是独立属于他的。但是,记忆中的每一分快乐里,却都有他的影子,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精彩?

“胤祥,其实是我该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幸福?”不理彼此纠结的衣襟,我站起身,在他面前,轻轻地蹲下来,将头枕在他的膝上,我说:“我也愿意做任何事情。”

那一夜,注定了是一生难忘的夜晚,在痛中涅盘重生。这痛来自心灵也来自这躯体,当红色的喜帐缓缓闭合时,我告诉自己,终于,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胤祥的府邸并不大,虽然以未来的眼光看,也算是千尺的花园豪宅了,不过在此时此地,却也不过是王孙贵族中最普通的那种。

经历了最初几天进宫谢恩、四处拜访的忙碌日子之后,我终于有了闲暇的时间来打量我的家。

“等到天气转暖,池塘里要种上大片的荷花。”一直喜欢荷花,却无处种植,这回终于可以如愿了。

“是,福晋。”一旁跟着的总管德安尽职尽责地做了记录。

“屋子里只放株水仙就好了,种在土里的花一律搬到花房去,以后也不必摆。”想到卧房里到处都是的花盆,我说。喜欢花归喜欢花,不过土到了春天就会生出虫子,那可大大的不妙。

“是,福晋。”德安点头,转身便马上吩咐人去搬运起来。

德安做事情很爽利也很精明,只几天下来我便发现了,但凡有吩咐的,总是第一时间去做,几天下来,便掌握了我大半的喜恶。这样的人在身边,既轻松也省事,只是有一点,就是,那得在他值得信任的情况下。

“德安原来是四哥府上的。”问起德安的来历时,胤祥这样解释。

我没有再做声,只是暗自地揣度着和胤禛有关的人和事,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自然不认为胤禛会有心害这个把他当做天一样来仰望的弟弟,只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又能保证什么?

未来的日子里,等待胤祥的,会是一场怎样的浩劫,我无从知晓,不过既然我嫁了他,就要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也保护我的家。

见我默不作声,胤祥放下手里的笔,走过来自身后拥住我,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怎么了,不高兴?”呼吸的气息暖暖地吹在耳边,痒痒的。

“为什么不高兴?”我歪过头反问他。由于是新婚,这些日子我的衣衫是一色的明艳,头发却没有梳成常规的燕尾髻,而是松松地一盘,以发簪固定,头这样的摇晃,一缕发丝正好偷偷滑落,耳上的红宝石耳坠在雪白的脖颈上滑出一道弧线,毫不意外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艳。只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吻便缠绵地落在了我的眉眼上、唇上,身子跟着一轻,既而便落在了床上。

“你的奏折还没写好吧。”我觉得痒,笑着提醒他还有重要的公事等着处理。

“一会儿再写就是了。”他不为所动。

“一会儿再写,墨色就会不同的。”我躲闪的同时继续提醒他。

“嘘!”他说。

床上刻金花抽银丝的大红落影纱帐被他一把扯开,床边挂的金丝盘龙凤挂钩伴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脆响,落在了地上。

“这是白天。”我微嗔,一边想拉开他探进我宽大袖中的手掌。

“我想你,婉然,我就是想你了。”胤祥不理我,火热的吻剥夺了我呼吸的力气,我只能放弃这种明显不公平的角力,轻轻环住他的脖子。

“爷,十四爷来了。”门口,此时,跟他的小太监东哥却突然轻声说。

“十四弟怎么来了?”胤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我死死地拥在怀中,磨蹭了半天,才有些苦恼地支起头问我。

“我怎么知道,还不快去看看。”我脸上热得可以烫熟好几个鸡蛋,赶紧拉开他的手,推他起身,忙着帮他拉平衣角,披上长袍,大白天里,客人到访,主人总不能衣冠不整吧。

“那——好吧,暂且放过你。”他笑,不忘在我颊上印上一吻,“我去瞧瞧。”

胤祯的到访多少有些意外,不过亲兄弟间走动原也不过是平常事,胤祥去了片刻之后,我便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刚刚的发簪掉在了地上,幸好是金的不怕摔,我捡起来,想了想,换了根翠玉牡丹的簪子在刚盘好的发中插牢,这才起身,准备到前面去看看。

我一贯是个懒散的人,在家的时候,珠翠首饰总觉得累赘,胤祥便笑我“恨不得一天不梳头才好”,每每我并不反驳,因为他说得的确是实情,如果每天可以在梳头上节省一点时间的话,那我可以…一时也想不起可以怎样,毕竟现在我是一只标准的米虫,生活的空间就是十三阿哥府。在这里,关起门来,我便是最大,除了关照胤祥的生活之外,我真的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不过我依然讨厌梳头。

不过,今天实在是个例外的日子。

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着实犹豫了一阵,有多久没见过胤祯了?好像许久了,又好像没有多久,指婚的旨意一出,我便料到早晚会有这样的一日,只是真正要面对时,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胤祯是我来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孩,虽然这种喜欢,并没有如最初的预想般,成长为爱情。可是,他仍旧是我生命中一份重要的存在。不知是不是我贪心,我并不想失去这样一份美好的感情,男女之间,除了爱人之外,不知可不可以成为朋友或是亲人?

脚步停留在花厅门口,已经听到胤祯说:“怎么还不见十三嫂,我今儿可是特意来给新嫂子请安的。”

刚刚胤祥已经叫人告诉我,今天要留胤祯在家里吃饭,同时也请我出去招呼。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示意丫头掀起门帘,几步迈进了屋子。

胤祥和胤祯正相对坐着,见我进来,胤祥很自然地笑着起身过来,拉我入座,动作熟稔得好像已经重复了几十年一般,我亦微笑以对。眼角余光中扫到胤祯微动的身行和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我心中一时涌上千百种滋味:有欣喜吧,为了当年那个喜怒皆行于色的男孩如今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论心底滋味如何,此时,都已经能笑着同我们调侃;有失落吧,一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在这样的环境下,过早地成熟和沉稳起来,即使在亲兄弟面前,也没有一刻放松;还有的,便是对以往岁月的一点回味了,在我们彼此见礼,在一声“十三嫂”、一声“十四弟”出口之时,如书页般,彻底翻过。

那天晚上,在花厅里,胤祥和胤祯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以至于在一旁滴酒未沾的我,也在那浓郁的酒香中有些熏然之感了。什么叫千杯不醉,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不过桌上两个拿酒当水喝的男人,却丝毫也没有准备结束的样子。

这场酒喝到半夜,送走胤祯,自府门到花厅的一小段路,感觉上走了好久,心里乱糟糟一片,一时竟理不出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