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婉然,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胤祥笑呵呵地问。

“八宝粥,你还病着,吃点粥对身体比较好。”我赶紧借机侧了侧身,避开了落在我身上的复杂的目光,“趁热吃吧!”打开小沙锅,盛了一碗给胤祥。

“对了,你也病着,这个叫丫头端来就好,昨天折腾了一晚,今儿也不知道歇歇,回头快去睡会儿。”胤祥忽然想了起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见触手清凉才松了口气。

“我没事了,快点尝尝吧!”我一笑,心里刚刚的尴尬也淡去了不少。

“好甜!”胤祥飞快地尝了大大的一口,他永远都是这样,但凡是我给他的吃食,都是想都不想就一口吞下去,然后笑得如同孩子一般满足。

“慢点,热!”我皱眉,拿起筷子,夹了黄瓜片放在他的碗中。

“看样子好像很好吃,弟妹,不知我可不可以叨扰一碗?”一旁的胤禛忽然开了口。

“四哥,我…”正大吃的胤祥脸红了,拿着勺子有些不知道该吃还是该停下来的样子,我刚刚无意站在了他们中间,却有意地背对着胤禛挡住了他们彼此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这样便可以忽略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吧。胤禛的目光,让我说不出的难受。

幸好我准备了两只碗,原本是预备和胤祥分享的,看来,只好贡献出来了。

胤禛吃东西的样子和胤祥恰恰相反,吃得很慢,一口一口,仿佛在品尝什么珍肴美味一般,胤祥吃了三碗,他也不过刚刚吃完一碗。

“十三弟,你府里这个厨子实在不错,难为他能将这粥里的花生、豆子都熬得这样绵软又不变形,改天,也叫他到我府里去教教我那些笨厨子。”放下碗筷,胤禛的目光早已和平常没有两样。见胤祥看着他,便微笑着表示满意。

“婉然,你是叫哪个厨子熬的,回头叫他去四哥府里,也这样熬上一锅,给四嫂尝尝去。”胤祥抹了抹嘴巴,还颇有回味的意思,“今天的粥真的不错,难为他想到,晚上叫他再熬一锅来吃吃。”

自己熬的东西受到了嘴巴刁钻的两位皇子的夸奖,本来是件让我得意的事情。不过一会儿说晚上还要,一会儿说还要去胤禛府里做,可不是什么好差使,我只得说:“这粥的做法也有限,只是今天却没有了,要吃等改天吧,四哥若是喜欢,我倒可以写个做法给府上的人,照样熬来也就是了。”

“你怎么知道做法?”胤祥一愣。

“是我做的,自然知道了。”我有些得意。

“看来是我今天沾了十三弟的光了,想不到弟妹如此心灵手巧。”胤禛没有再给胤祥说话的机会,笑了说,“倒是该写个做法给我,回头好叫我府里的厨子学学。”

我的心一紧,他们吃粥的时候我并没有移动,仍旧站在中间,挡住了胤祥的视线,所以他看不到,但是我却看得到,胤禛今天一直在笑,只是,没有一丝笑容到达眼底,他的脸在笑,但是他的眼睛…

写字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艰难的课题,胤祥的字飘逸流畅,只是手把手地教了我许久,我依然不能写出横平竖直的字来。问他原因,只说我心不够静,练习也不刻苦,既而,他便又好奇,我是如何认得字却写不出来的,据他说,天下大抵没有先生会这样教学生,我只好乱以他语打岔过去了事。自然,我依然写不出好看的字。

听见胤禛说要做法,我只好拉了胤祥,我说他写。

“糯米、豆类、花生、红枣洗净备用…”胤祥写字的时候,我终究被那目光灼得忍不住抬头,并不意外,在那瞬间,看到的胤禛眼中的火焰,失落和痛楚以及执着,更多的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矛盾和悲伤…

胤祥没有随扈,我以为我们终究躲过了劫数。然而,一个多月后的七月初,热河来的一道圣旨却轻易地打碎了这一切。

看着胤祥的马队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避免的,好在,我们还拥有彼此,无论前面的路是风也好、雨也罢,我们都可以彼此依靠着前行。

夏天,在胤祥走后终于到来了。

康熙四十七年的夏天,空气照旧和每年一般的闷热。只是,我却觉得这闷热中,透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留在京城的亲王、阿哥们大都携了家眷去京郊的别苑避暑了,整个京城的重心自然也随着他们而移动,热河的消息,自然越发难以知晓了。

这一日傍晚,在我正愁闷的时候,家里却忽然来了两位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客人。

胤禛的福晋那拉氏带着云珠,就这么出现在了十三阿哥府外。

我听到消息时,人正懒懒地躺在窗前的小榻上,头发只松松地打了条辫子,身上穿了件自己设计的对襟薄棉衫。因为太阳快落山了,加上胤祥并不在府中,一连几个月,府里从不曾有过什么人拜访,我本性就懒散,也乐得省事,只是此时,却不免乱了手脚。

我一边吩咐彩宁去门口叫德安带人先请了四福晋到花厅小坐,一边忙乱地拉开衣柜,寻一件可以见人的得体衣衫。

花厅周围,一片寂静,几步走到门口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来的路上一心只害怕是胤祥出了什么事情,步子未免急了些,待到此时看到花厅门口,德安站得气定神闲,才有些醒悟,这些日子,是绷得太紧了些。

和那拉氏算来也不是头回见了,只不过这样近距离接触大概还是第一次。一个雍容而端庄的女子,穿了件粉紫色绣着如意图案的衫子,头发梳得光滑至极,头上的发簪是一只古朴而贵气的牡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拿捏着让人无懈可击的分寸,大约就是她如此的气度,让我望而却步了吧。那是一种自心中而生出的距离感,让我不经意间躲避。

“十三弟不在家,不知弟妹一向可好?”请安,丫鬟递上茶来,那拉氏接过后,随手放于身边的小几上,微笑着看向我,眼神里有些惊讶与了然,不过却也是一闪而过了。

“多谢四嫂惦记着,很好呢。其实早该过去给您请安的,只是十三阿哥不在家,府里事情虽然都是小事,只是我刚刚接手,竟然也脱身不得,还请四嫂别见怪才是。”我也微笑相赔,好久没这样违背心意强迫自己微笑了,也不知自己的功力有没有退步。

“弟妹这么说就见外了,这些日子我只住在外面,离这里又远,也不能时时照顾到。十三弟这次去热河前,千万拜托过,想想终究是不放心,今儿才特意来看看。”她依旧笑得诚恳,“四阿哥和我的意思是,弟妹一个人在府里,终究是怪闷的,不若到我们园子里头去,和姐妹们一处相伴,加上那里要比京城里凉快些,权当避暑也是好的。”

坦白说,那拉氏的提议还是蛮出乎我的意料的。只是对我而言,却并不需要太多的考虑,举起手中的杯子轻轻地啜了一小口,我笑说:“多谢四嫂了,本来四嫂爱惜,是不该推辞的。只是,我答应过胤祥要好好地在家里等他回来,所以心里实在不想违了承诺,还请四嫂见谅才是。”

听了我的话,那拉氏也笑了,虽然笑容在她的脸上永远是雍容的,让人觉得嘴角向上翘几分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不过这个笑容,还是微微有些不同的,松了口气般又似早已预料到了似的。

“自家人,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也知道,你们年轻夫妻——”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十分符合身份,那拉氏停了停说:“今儿听说我过来,云珠一大早就说要来瞧你,我原也不知道你们亲近,这会子坐了许久,我只在这里唠叨,也没给你们叙话的时间,可是我的不是了。”

“四嫂只说我见外,我倒觉得,四嫂这样才是见外了呢!”我起身,走到她们身边,携了云珠的手,笑着招呼。

自从我筹备婚礼开始,还真是一直没见过云珠。便是婚后的几次应酬,也并未见过,如今看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出落得越发的出挑了。只是眉宇间的淘气和羞涩,终究不改。不过面对这样的那拉氏,也许她这个样子,反而是福吧。

“好些日子不见,一向好吗?”我问,假笑有些收敛,毕竟,我真的很喜欢云珠。

“好,婉然——”云珠的姐姐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幸而我一直拉着她的手,此时微微用力,她却也聪明,硬生生地收住了口。

“傻妹妹,人家如今也是十三福晋了,怎么还这么直接地叫名字?”

“四嫂这么说,婉然可真的当不起呢。”我一笑代过,看看时辰,便吩咐人去准备晚饭,想来,那拉氏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然都心里有数了,自然不会再多逗留,忙推辞了,一边带着云珠起身准备回去。

我并不强留,对待这样精细的人,我并没有经验,不过言多必失的道理却也明白。她肯走,正合我的心意,当下也不过嘴上留了留,便亲自送她们到了门口。

马车在落日余晖里渐渐走远。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与我而言,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只是,却觉得无言的疲惫涌上心头。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回神的时候同时发现,街角停着的那辆马车居然许久都没有移动过。

那是一辆京城里最常见的普通马车,普通到人们根本不会去多看它一眼,只是它停在那里似乎真的太久了。

忍不住向那个方向走了两步,耳边却传来了德安恭顺的声音,他说:“福晋,天快黑了。”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胆识,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命令我?只是,他忘了一点,无论是提醒还是命令,他都逾越了自己的权限。

“我要在府门口走一会儿,这不需要请示你吧,德安?”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不过语气却不容置疑。果然,他低头道了声逾越,退回到了府中。

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只是越靠近那辆马车,心里竟然就越有些紧张和不安。只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说不出,只隐隐觉得,答案就在马车上。

终于,还有十余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整条街都沉浸在一层层覆盖下来的夜的暮色中,显得这样的安静,我又何必去打破这样的安静呢?

转身,迈步的同时,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落到我的耳中,几不可闻。不过,我还是听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只是,我仍然坚定地迈出了一步。

那天,马车离开的时候,车厢里有很轻的琴声传出,我听出了曲调,只是,此时…

那是诗经里的一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进了八月,塞外的消息一点一点地传了回来,说的是十八阿哥的病,当德安转述着这个消息时,我只觉得手足冰凉,竟然有些站不稳似的。

我知道,事情终究还是在按照它本来的轨迹发展着,只是胤祥,胤祥要怎么办呢?他会卷入怎样的风波当中,而我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等待的日子,最是难挨,尤其当你等待的结果又是如此的可怕时。整个八月,数着日子,却觉得一天过得慢似一天。这其间,我叫人送了封信给胤祥,写信的时候,斟酌再三,这是个敏感的时期,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最后判定我们罪责的依据。只是,让我束手待毙,又何其不甘。

信上,我问了十八阿哥的病,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叫胤祥好生照顾他的阿玛和弟弟,通篇冠冕堂皇。除了字依旧丑丑的之外,应该可以当做一篇合格的古代书信了。只在最后,写了一句,时近初秋,天气变化无常,不要为了图省事,随意揣测天象,要多多留意身子,时时增减衣物,我在京城盼他早日平安归来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只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写得再明白了,盼望他懂得吧。这个时候,明哲保身,别为了自己不在意的皇位,付出半生痛苦的代价。

信送出后,等待胤祥的回信便成了我每天重要的一项日程安排,掐算着往返路途上需要的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也一天天变得焦躁不安。只是这种焦躁和不安,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心里自然是烦闷异常。

比较起我的烦闷焦躁,京城里却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了起来,能打听到的关于塞外的消息忽然少了,京城里留守的阿哥们也减少了走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凡大事发生前,总会有这样的一个平静的时期。上学的时候,我们喜欢称这样的时期为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三,这种平静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康熙已经走在了自塞外返回京城的路上,不过毕竟还是有距离的,传回的消息,已经是发生在几天前了。

几天前的八月二十八日,康熙在驻地发了这样一条上谕:“嗣后诸阿哥如仍不改前辙,许被挞之人面请其见挞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听理,断不罪其人也。至于尔等有所闻见,亦应据实上陈。”

闭门家中坐,我虽然不知这上谕因何而发,只是随扈的阿哥中,十五、十六、十七三个阿哥年纪还小,胤祥是生性谦和,胤祯虽然毛躁些,不过性情也温和,大阿哥我并不了解,不好评说,只有太子殿下却是出了名的暴躁成性的,难不成这次,他竟然打了随扈的大臣不成?

忽然觉得,任何事情发生之前,都不是毫无预兆的,人的本性虽然不能改变,不过突然毫无顾忌地变本加厉起来,也是闯大祸的预兆了。

九月初六日,十八阿哥的事情传回了京城,这个八岁大的孩子,终究没有熬过这一关,实在是让人叹惋,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章无怨无悔

我知道,一废太子,也就在这几日了,说不定已经发生了,不过消息还没有传回来罢了。太子的废黜称得上是他咎由自取,我关心的,只是胤祥而已。

只是,这些日子里,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关于胤祥的消息传回来。

倒是彩宁见我日日愁闷,经常劝我出去走走。

自从我进了十三阿哥府,日常的起居便是彩宁一手料理的,感觉上,她是一个很体贴的女孩子,年纪比我要小几岁,想想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在乾清宫当差,可是就远没有她的这份体贴和细致了。

看着重阳节临近了,菊花也到了盛放的季节。我便决定去赏一回,这也是我出宫以来,第一次单独出门。

其实单为赏菊,原也不必赶在这几天里,只是心里隐隐地觉得,这份平静,到了被打破的边缘,待到康熙回到京城时,局面怎样,已经不能预计,恐怕到了那时,便连此刻这样的心情也没了,不是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吗?那赶早便胜过赶晚了。

待到彩宁问我预备到哪里赏花时,我才猛然想起,京城于我而言,原来是陌生的,什么地方有热闹的街市、什么地方可以吃到正宗的小吃,什么地方能欣赏到最美的菊花,我完全没有概念。

我当下语塞,半晌也只得说:“也未必便要赏花,就吩咐备车,四处随意逛逛吧。”

彩宁答应一声出去了,过了半晌,却是德安到了门口,隔着层竹帘子,反复地询问我准备去的地方,甚至是想走的路线。

一时恼意上了心头,不过出趟门上街逛逛,竟然如此的废话,若是换了个人来问我,只怕这一刻我已经决定放弃了,要费如此唇舌,不如索性不要去了。只是,问的人偏偏是德安,既然是他问,我还真是一定要去。

于是我说:“总管大人,我竟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您看该怎么办?”

德安似是猛然一愣,停了片刻说:“奴才僭越。”

果然是个聪明人,不用再多废话,便已自动退下去准备了。只是,这样的聪明,却更让人不喜。我并不是一个凭感觉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的人,不过大约是习惯成自然吧,我总是喜欢和老实人做朋友,尽可能地回避聪明的人。因为我也是笨人一个,无从揣测更懒得揣测别人的心思,我身边的人,还是简单些好。

想着用什么借口尽早打发了德安才好的时候,人已经坐在马车里走过了几条街,彩宁问了几次我想去什么地方,都被我心不在焉地随手一指应付了事,于是马车就在一条条或宽或窄的街巷中穿过,一直到了一座并不大的府门前,才忽然停了下来。

“主子既然是要回来,该早说的,咱们也好准备些礼物。”彩宁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回来?”我闻言一愣,回到哪里?还准备什么礼物?也忙伸手掀开帘子的一角,一看之下,却真正地愣住了,这里…

我是从宫里出嫁的,回门的日子,回的也是皇宫,自然,这个地方,早已顺理成章地被我遗忘了,毕竟,这里留给我的属于记忆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太可怜了,然而,今天,竟然回到这里,在这么一个基本上是信马由缰的状态下。

这里并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我名义上的娘家。

康熙四十年,我一觉醒来的地方,七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坐在车里,打量了会儿门口,彩宁以为我会下车,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不必了,走吧。”我却说。

“主子?”彩宁没想到我竟然过门而不入,停了片刻才说,“您就回去看看吧,没事的。”

我淡笑,却很坚定地摇头,这里,只是名义上的娘家,这里,没有等待我的人。

“然儿,真的是你?真是你回来了?”我淡淡地吩咐彩宁放下帘子,同时叫车夫调头。只是,一个很惊讶的声音却恰在此时传来。

我回头看去,却只能暗暗叹了口气,我的“家”门前,此时多了两匹马跟三个人,三个人中,我只认得年纪最大的那位,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婉然的阿玛,我名义上的老爹阿哈占。

“阿玛!”我只得叫了一声,只是人却依然坐在车上,没有什么下车的打算。

大概我的反应让彩宁有些不知所措了,下车或是跟我一起继续坐在车上,似乎,怎么做于她都并不恰当似的,最后,她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我,低低地问了声:“主子?”

我手指轻轻一摇,示意她暂时可以不必动,嘴上则问:“阿玛一向可好?”

“托十三阿哥和福晋的福,一切都好。”大约是有感于我的冷淡,阿哈占热切的目光也渐渐淡了下来,刚刚还闪闪发亮的眼睛,也恢复了混浊,这让他看起来,竟然像是在转眼间就衰老了下来。

我心里忽然有了不忍,那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并不强烈跟明显,却在这一刻,撕扯着我的心,这痛楚就如同今天我忽然出现在此处一般,来得莫名而强烈。

微微闭了闭眼,我才说:“既然家里一切都好,我就先回去了。”

“你——这就回去吗?既然来了…”阿哈占的话没有说完,眼睛里却有小小的热切跟期盼的光芒在闪烁。

“还是不多打搅了,回府!”我收回撑起帘子的手,后半句已经转移了目标,车夫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训练有素,不过我的话,听懂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见他拉动缰绳,马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马车轮声吱吱,片刻,完成了掉头的工作。

再回头时,只见阿哈占张了张嘴,似乎准备说句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想,这对父女之间,必定有很多问题存在,不然,我生疏至此,为什么在他的脸上、眼中,看不到一丝惊讶的神情呢?仿佛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般。

“走吧。”我有些头痛地闭上眼睛,吩咐车夫可以离开了,婉然十三岁之前的世界,我一无所知当然也不想知道些什么。原本,我是有兴趣探询的,但是此时,却不是时机,所以,今天只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而已,我安慰自己。

只是,偶然和意外,从来不是单独存在的。

“且慢!”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接着,是马车停了下来。

“你——?”彩宁手快,已经迅速掀起了帘子。

车夫挥鞭的手,被人摁住了,摁住他的,是同阿哈占一起的年轻人,年纪该是不大的,眉宇间的青涩未退,服饰不见华贵,却也不是小厮的粗布衣衫,他是什么人呢?我一时踌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婉然,你怎么可以这样?”年轻人抬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失望而冰冷。很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话、他的目光,却比阿哈占的更加让我心惊。几乎就是这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悲伤便在心中弥漫开来,他究竟是谁呢?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这个年轻人,容貌清俊,年纪真的不大,乍看时甚至给人一种青涩的感觉。只是,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眼睛深处,一种无力的沧桑时隐时现,说话的语气强硬,然而,神色却是痛苦而挣扎的。

年轻人见我没有说话,却反而上下打量他,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冷冷地笑,透着悲凉和决绝。“十三福晋这些年富贵荣华,连亲生的阿玛都可以拒于千里之外,我又凭什么挡在这里?可笑…”他说,说完后,轻轻放手,退到了几步之外。

“常宁!”阿哈占似乎此时方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住了那年轻人,“婉然,阿玛知道你不愿意见你额娘,只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阿玛希望你别再放在心上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呀!”

“额娘?”我微微一愣,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他提起这个人了,婉然的嫡母,是那个凶悍的女人吗?

阿哈占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已经默认了,长叹了声才说:“阿玛的事情忙,这些年里,对你的照顾是疏忽了,阿玛对不起你,至于你额娘…她…也是…”

我依旧没有说话,因为对于这个话题,我能说的实在太少了,想来,我之所以会来到此处,婉然的这个额娘恐怕有摆脱不了的干系。如果放在以前的我身上,今天有这样一个机会,恐怕是要进府去,给那个凶悍的女人一点颜色的。只是,今天我却没了这样的兴致。

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往的种种,早已烟消云散了不是吗?我来到了这里,遇到了胤祥,其实上天并没有薄待我,又何必执着于我并没有亲身经历的曾经呢?于是我说:“阿玛多虑了,就如您说的,我们是一家人,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怪罪额娘,今后,这话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真的吗?”阿哈占乍听之下,有些不敢置信的惊喜。

“真的。”我说。

“你真的都忘记了?”退到一边的那个叫常宁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又走近了几步,神情有些迷茫地问:“你真的都忘记了,不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