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忽然说这个?”我执起壶添酒,心里却是一惊,究竟还是瞒不住吗?

“婉然,其实——”胤祥迟疑,却终于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你该有更好的生活的,我以为我可以给你,但是——”

他后面的话,被我捂在了口中。“我很好,不要这么说。”我说,幸福或是更好的生活,并不一定是要被给予,而是该自己去创造。

“不会一直这样的。”他的手越过小小的炕桌,轻轻落在我的头上,又顺势滑落到肩膀。

“当然了,我知道。”我微笑,轻轻举起手中的杯,“我敬你。”

宿醉的唯一结果就是头痛,起身时,胤祥早已经去上朝了,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原点,仿佛这几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平静。

十一月十九日,康熙帝命梁九功传谕:“前拘禁胤礽时,并无一人为之陈奏,惟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在朕前为胤礽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

我私下认为,夺嫡的方向,至此,算是发生了一个很微妙的转变,虽然之后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八阿哥被复封为贝勒,但是,在我看来,这场斗争,高下已分。

康熙四十八年,在朝野上下对康熙将立谁为皇储的猜测中到来。

其实我不明白,康熙准备复立太子的心已经这样明显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自然,这些人此时的想法,我根本无从了解考证,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胤祥偶然会说起的星星点点。对于朝政,胤祥看似和过去并没有两样,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有些冷下来了,不再夜以继日地把自己关在书房忙碌。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同我一起翻翻书,随便聊些家居的琐事,甚至喝些酒。

只是他喝酒并不图醉,倒是我这陪喝的人往往不胜酒力。其实很多的时候,我宁愿他能够醉一场,将心里的苦发泄出来,只是,他却不醉。

正月未出,宫里却忽然传出了消息,说是良妃娘娘病重。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瞧着胤祥下棋。

良妃的身子并不牢靠,这是我知道的,只是大年下忽然这么病倒,却也奇怪。

“你在良妃宫里待过,这个时候,论理论情,都该去请安的。”胤祥见我并没有要进宫的打算,只得提醒我。

我闻言也只能点头,其实我自然知道自己该去请安。只是顾忌却实在太多了。

虽然胤祥没有提起,不过我也大概猜到了良妃病起,必然同八阿哥胤禩有关。复立太子在即,康熙急于要否定胤禩而肯定胤礽,恐怕会从各个方面打击胤禩。

我几乎有些不敢去想了,胤禩身上,最不能同其他皇子,尤其是胤礽相比较的,大概就是他的出身了。

眼前晃动着良妃纤细的身影,美丽得有些如梦如幻。我不知道康熙是不是真的爱过她,只是隐约地觉得,她是爱他的。但是她也是骄傲的,因此她可以承受所有人的冷眼,承受他的冷落,却不能承受一句来自他的诋毁。

只是,事实上,情况比我能想到的竟然还要糟糕。

在储秀宫里,我遇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人,有多久呢?大约久到我已经将她从我的记忆中刨了出去。

眼前的人,便是夕日的凌霜格格,今日的八福晋。只是,我却已经没办法把她同我的记忆联系起来。

还是一样的娇艳明媚,还是一样的有些飞扬跋扈,只是,眼神里,很多东西却变了。

起身告退时,她让人意外地也站了起来,同我一起退出。

“想不到我们有一天会这样站在一起。”在储秀宫门前,她与我并肩,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吗?”我微笑,脚下微微停了停,同她错开半步,才说,“八嫂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婉然!”她却在身后叫住我,“今时今日,我们是一样的了,我并不能怎样你,又何必这样急着走?”

我只得站住,回身,面对她。

“你很——幸福。”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却只迟缓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八嫂难道不是吗?”我反问,却在话出口之后,瞧见她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

不是不后悔的,不过话已经出了口,后悔也难了。只是,看她的神色,又不似不幸福的样子。

“每个人心里对幸福的理解都不同,大概是如人饮水吧。”她缓缓向前,仍旧与我并肩。

如人饮水吗?我暗叹,冷暖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女,却真的变了,有些犀利,更多的,却似一种无奈。

“你知道良妃娘娘为什么病得这样重吗?”出宫后,我们走到并排停的马车前,她忽然问我。

“天气冷暖不定,偶然感染风寒。”我说,这是太医的官方说法。

“是吗?这你也信了?难道你没听说?”凌霜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不出的讥诮。

“难道不是吗?”听她这样提起,我已经猜到了其中自有一番曲折的内情。既然她提起了话头,必是准备告诉我,倒是不必太急于问她。

“‘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这就是皇上的原话。”凌霜忽然停住了脚,转头看我,“如果十三阿哥将来这么说你和你的孩子,当然,你还没有孩子,不过大概早晚会有吧,你会怎么样?”

我一愣,只觉得寒气自脚下汹涌而上。很冷,毕竟还是冬天呀,这风好像把心都冻住了似的。

缓了缓神,凌霜已经走到了自家的马车前,挺着胸,头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上车。

宫门口,一队当值的侍卫正好走过,我也不理会,转头往自己的车前走。只是转身间,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却在眼前晃过,随之而来的,是很清冷的目光。我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却又并没有异常,只是听到侍卫们的脚步整齐地经过。

走到车前,我还是忍不住又回头,在侍卫们的背影中,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而我之所以眼熟,是因为那天他旋风般地骑上马就跑,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常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该是这个名字。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和我,不,正确地说,和婉然,有什么样的亲属关系。

其实回想一下,那天的情形有些混乱,不过关于这个常宁,我还真有些无从下手打听的感觉。

算了,操心的事情已经不少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我摇了摇头,上车。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了个圈,买了蜜饯和几样小点心。这些东西,在小摊子上买,又便宜又好吃,比吩咐厨房做经济实惠得多,最近一直喜欢这一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路过绸缎庄的时候,我又吩咐车停下来。过年的时候,也不过给胤祥做了一身衣服。眼见年过完了,天气就要转暖了,该是换夹衣的时候了。今年虽不同于以往,可也不该差得太远才对。

选好布料,出来时才发现天都黑了,女人的天性吧,看到可看的东西,就会流连一阵子。胤祥总是要等我一起吃饭的,今天一早出来,也不知他吃了晚饭没有。

从下午开始,北风就一直没停过,这会儿,其间竟然夹杂了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很多人家门前挂了灯,远远望去,昏黄的灯光,映着漫天的飞雪,却有一种温暖又萧瑟的感觉涌上心头。

府门口还没到,车夫却忽然砰地跳了下去,我一愣,就听见车夫说:“奴才给爷请安。”

手一把掀起了帘子,触目的就是胤祥的脸。他站在门前,红绒顶的帽子上,却挂了白白的一层,黑绒的披风上也是,而他就那样站着,在这漫天风雪中,在府门前两盏灯笼柔和的光亮下。

“胤祥!”我叫他,一时也忘了车并没有停稳,匆忙地起身就想跳下去。通常我喜欢这样下车,感觉很爽快和干净,当然,不能让胤祥看到。

“婉然!”胤祥的惊呼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微一犹豫,反而几乎跌到车下,当然,不过眨眼的工夫,人就落入了胤祥的怀中。

“你存心的,存心要吓死我!”胤祥指控我。

“没有,是你吓了我一跳,害我掉下来的。”我伸手环住胤祥的脖子,安心地把头靠过去,可是头上的钗子却刮在了他的盘扣上。

“有你这么下车的吗?”胤祥说,“别动!”

头发被拉得很痛,只是,我大有越动越糟糕的趋势,只好保持姿势不动,任由胤祥抱着回到了家里。

这只钗是我最喜欢的,虽然很重,不过很美丽,丝丝缕缕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它还可以缠在扣子上。

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头发拆开,让钗与我分离,然后再小心地从扣子上绕下来。

于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又和平时一样,长发扎在脑后,随意得不能再随意。“这个头发我梳了很久的。”夹了口菜,我有些遗憾,本来还想让胤祥好好欣赏一下,结果…

“我的婉然怎么打扮都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胤祥也夹了口菜,却是放在我碗里的,最近我挑食挑得越发的厉害,饭桌上经常被他监督。

“有蜂蜜吗?”我问。

“没有,要准备吗?”胤祥一愣,站起来就要喊人,吃饭的时候不让人在旁边伺候,是我规定的新家规。

“没有蜂蜜,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我笑,拉他坐好。

“哪有甜,实话实说而已。”胤祥一本正经。

我一笑却不再说什么,被人夸漂亮,心里还是得意的。

吃过饭,胤祥拉我坐在暖炕上。通常这个时候,我们会各自找一本书,读一阵子然后睡觉。

他拿的是什么书我没留意,我却翻了又翻,也没打定注意看什么,最后胡乱抽了一本,拿到手里一看,却是《孙子兵法》。

兵法也好,说的虽然是行军打仗,不过道理却可以通用。在我现在生活的环境里,尤其适用,看吧。

书翻开,我靠在胤祥身上,只是却没看进一行字。感觉上,就是字都在走动,而我,眼皮却沉重得睁也睁不开。

自然,再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我最近很嗜睡,基本达到不管时间地点的程度了,可恨的是胤祥也不叫我,就任我这么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亮的时候,有宫里的消息说良妃的情形很不好。胤祥叹了口气,叫人进来服侍我梳洗。很不好的意思,大约就是真的很不好了,虽然没有早朝可上,不过他也照样穿戴起来。

这一天的早饭吃得很沉闷,胤祥一直不开口。我自然想到,他的生母早逝,此时,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我有些不敢往下想,我不相信生命会脆弱如斯。

进宫请安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府的马车并排停着,良妃的寝宫里,却安安静静。

碧蓝正靠坐在暖阁门口的地上,垂着头,见了我进来,一惊,马上站了起来。昨天我来的时候她正好不在,所以这还是这些年里,我们第一次见面。

“碧蓝。”我叫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一晃眼,竟然过了这些年了。

碧蓝看着我,迟疑了半晌,嘴唇有些颤动,只是说出口的,却是:“福晋吉祥!”

我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酸却无泪,只能叹口气说:“姐妹一场,何必这样生分?”

轻轻掀起暖阁的帘子,良妃正睡在里面,比起昨日来,更消瘦憔悴了一层,难怪要说不好。

“太医怎么说?”我无声地放下帘子,退出来,看向碧蓝,她的眼睛细看之下红红的,该是刚刚哭过。

“太医说,主子思虑太过,加上平日就弱,此时…”碧蓝只说了这些,便哽咽难言。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想着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又转身掀帘子,看良妃睡意深沉,想着外面宫女都在,碧蓝离开片刻却也无妨,便拉了她到良妃日常读写的地方,放下帘子,我才问她:“这些年,可都好吗?”

“还好,主子对我很好,在这里,也过了这些年的安生日子。”碧蓝和我相对而坐,擦了擦眼角,却问我,“你这些年呢?”

“我…”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了,离开储秀宫的这几年,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又怎么是好或者不好就能轻易概括的,因此我也只能说,“很好。”

“是呀,十三阿哥是个好人,你一定过得很好,婉然,你知道吗?当年吟儿姑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碧蓝淡淡地笑,声音依旧清脆甜美。只是,神色间却不复当年的天真。

“吟儿姑姑?可…有她的消息吗?”我问。当年吟儿出宫,我并不知道,这些年,也不知她流落到何处了。

碧蓝摇了摇头,良久方说:“不过是配了人,这原就是我们的命。”

命吗?我呆了呆,大概是话题太过沉重了,两个人一时竟然相对无语。

“我去倒茶吧,婉然,你还愿意我这样叫你吗?”碧蓝想了想还是说了。

“当然!”我笑,进了这屋子半晌,唯一发自内心的笑。

“那你等等。”碧蓝起身,出去。

我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想再去瞧瞧良妃。

良妃睡着的暖阁还是很安静,我的手触到帘子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里面细微的声音。

“你讨厌我,我知道。”一个熟悉的女声,我听了一呆,既而很疑惑。

“我知道,如果你能为胤禩做主,你大约更喜欢他娶婉然那个丫头吧,可是胤禩偏偏娶了我。”里面的声音说,“我既然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他和与他有关的人或事,我不能不管。”

凌霜会来其实不奇怪,只是她在同良妃说话吗?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口气?

“你以为你死了便一了百了了吗?你死了就没人会记得胤禩的出身吗?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些根本都不会结束,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宁愿选择逃避。”凌霜声音冰冷,和我认识的她大不相同,“对胤禩来说,你是无可取代的,他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的支持和鼓励,而你呢?你想选择在他最失落的时候抛弃他,你叫他还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

我缓缓地收回手,听里面断断续续的咳嗽。这个时候,这个话题,我不方便进去,只是,却又有些担心。

看样子良妃是醒了,而凌霜,在用激将法吧。只是,却是一步险棋,有效或是无效,都很难说。

“婉然,你怎么站在这里?”就在我反复思量的时候,碧蓝却进来了,托盘里放着两个茶盅子,有些奇怪地问我。

我心里知道不好,只是要待退步已然晚了,眼前暖阁的帘子已经刷地拉开,凌霜露了露头,见了我,有些嘲讽地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是,弟妹,我都不知道,你有偷听的习惯。”

我脸上滚烫,却无语以对。里面良妃忽然大咳起来,片刻,竟然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

“快传太医!”我吩咐碧蓝,一边同凌霜抢到床前。

良妃不语,只是牢牢地抓住凌霜的手,伴着剧烈的咳嗽,呕出大口的鲜血。

胤禩冲进暖阁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额娘!”他叫,几步冲过来,跪在床边。良妃只是喘着,却无力开口。“额娘!”

我起身,觉得头有些昏昏的,胤禩到了,怎么太医反而还没来,得出去瞧瞧。

“额娘!你醒醒,你看看我。”身后,胤禩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激动,记忆里,他一贯是沉静如水的,少见情绪如此失控,看来良妃的情形真的不好。我加紧脚步,走到门口,太医已经匆匆赶到。

蓦地,身后却是胤禩大声说:“你对我额娘说了什么?”接着是椅子翻倒的声音。

我带着太医转身进来,良妃床前,胤禩死死地抱着母亲,竟然不肯让太医靠近。我皱了皱眉,看向凌霜,此时凌霜却站得远远的,面色灰白,身前还有一只正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凳子。

“来人!”我叫宫里的宫女,“快把八阿哥拉开,让太医看看良妃娘娘。”碧蓝闻言,忙带了人上前,只是走在前面的两个宫女都被胤禩挥开了,倒是见了碧蓝,胤禩方有些回神的架势,跌跌撞撞地起了身。

我过去想拉凌霜一起出去,不想却被她一推,几乎跌倒,好在一旁一个小宫女挽住了我。凌霜却独自一个人,昂着头,走出暖阁,径直向殿外走去。

“你去哪里?”胤禩坐定,瞧见了,“我问你的话还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认准了,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你…额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她病着,你还要来气她?”胤禩呼地站起来,声音都有些变了,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发这样大的火,一时无所适从起来。

“你也说你额娘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又何必气她?”凌霜发起火来,自然是从来不让人的,便是胤禩,也不让半分,这时索性也不走了,转过身来,神情越发的倨傲。

“碧蓝,你说,你都听见了什么?”胤禩转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碧蓝。

“八阿哥,奴婢不敢说,奴婢只听见福晋在大声地喊什么。”碧蓝跪倒,非常委屈,只含泪看着胤禩,说,“十三福晋当时在门外,奴才离得远些,也没十分听真切。”

我倒退了两步,坐在一张椅上,有些莫名,又有些了然地看向面前的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