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胤禛忽然笑了,他很少笑,所以这一笑,让人心里竟一下暖了起来,接着,他伸手将我直接从地上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

我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抱我,有些紧张,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是,闭眼再睁眼的工夫,刚刚一股脑儿进来的丫头和小太监们却全部都不见了。

“吵醒你了,明天你还有很多事情做,继续睡吧。”我对胤禛说,脸上却有些热热的,幸好屋里的光线又恢复了幽暗,唯一的一盏烛台也放在对面暖炕的炕桌上,这样的光线里,想来是看不清人脸色上的变化的。

“你先躺好,”胤禛替我掖好被角,却没有起身,而是仍坐在床边,“睡吧,我也就去睡了。”他说,声音很轻。

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仍旧那样明亮,这时也正在看着我。

无边的夜色,遮去了他眼中其他的神情,只留下专注的凝望。

我们对视良久,他的手缓缓伸出,覆盖在了我的双眼上。

“睡吧,你身子还虚弱,别考验我的耐力。”说话的语调如常,语气里,却多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我想,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这时也该感受到那上面温度的骤然升高了,从来不知道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懊恼地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背对他,却不提防,推他的手反被他紧紧握住。

奇怪的是,他的手一贯冰冷,这会儿却觉得有了温度,我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也只能由他。

一个奇怪的夜晚,我以为我定然会无法入睡,然而,却很快地睡着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安稳。

天色未明,外面的走动声就惊醒了我,正想如平常般的翻个身,继续睡,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心中微惊,终于强撑着睁眼看去,才发现我的身上压着一只手臂,男人的手臂。其实不仅是手臂,还有他的手,原来这一夜,一直握着我的手。

十指紧扣,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吗?趁他在我身后呼吸仍旧轻缓的时候,我用了用力,抬起了我们两个人的手,一大一小,指头一粗一细,这时,正紧紧地扣在一起。

头忽然嗡的一声,伴随着阵阵的头痛袭来,这种十指紧扣的感觉,这样熟悉却又如此陌生,怎么会这样…

“什么时辰了?”就在我要挣脱胤禛的手,去按压我刺痛的头部时,胤禛也被我弄醒了,他的声音就从我的脑后传来,带着几分朦胧的沙哑。

“该是寅初吧。”我说,一般外面有人走动就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因为胤禛要准备早朝,自从康熙皇帝移到畅春园理事,胤禛住到这边以来,几乎每天都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吧。

“这么快就一夜了。”胤禛似乎有些遗憾似的,见我用力抽手,也就势松了力道,放开我,坐了起来。

“你怎么睡在床上?”我终究忍不住问。

“傻丫头,我们是夫妻,难道你要我一辈子睡在暖炕上陪你?”胤禛忽然伏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这样一句,然后不待我有所反应,就直接起床,到了外间,开门,招呼人伺候。

我从来不早起,因为不喜欢,早起会让我一天没有精神,然而,这一日却破例了,因为我实在是辗转难眠。

胤禛的话,昨晚和今早的,反复在我脑海中闪过,总觉得,这是我不认识的一个他,一个说出的话却没有一句不让人脸红耳热的男人,他的意思,大约只有小孩子才不明白,只是,我除了紧张,依旧是紧张。

早餐照旧是清粥,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烧已经退了,为了不出现昨天夜里的虚弱发昏的情况,必须吃肉。

小星终究扭不过我,在我的坚持下,一口气端上了六个小菜,有我喜欢的麻辣牛肉丝,更有我惦记了好多天的胭脂鹅脯,外加两个栗子面的小窝头,一碗大米粥,吃饱之后,人真是感觉立即就精神了起来。

云珠又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出现,因为我今天精神了许多,就站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远远的,她已经笑着快步迎了过来:“姐姐今天气色可好了很多呢!”她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亦微笑着说。

阳光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丝落寞般的神情,在她看着我的时候,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中闪过。

我微微愣了会儿,终于一笑,带过了心里那一刻莫名的痛。

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我忘记了过去,那么过去和现在就应该分开来看了。

很多事情,经过了昨夜之后,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知道。

胤禛终究是个男人,而我,既然已经嫁了人,那么,也就不该是个懵懂无知的女人了。

其实事情本来应该非常简单,可是,他偏偏同时属于太多的女人。

眼下他对我的好自然是毋庸质疑了,只是,却不知道他能这样对我好几年,一年、五年还是十年?

无论是几年,最后的结果,大抵都是我要幽怨地过完以后的日子吧,像云珠一般,每天笑对着他其他的女人。

云珠多大?我猛然想起,那天曾经问过她的,还不到二十岁呀。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不觉念了白居易的这句诗,还真是很应景。

“好好的,怎么念这个?”胤禛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下一秒,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被转了个身,坐到了他的怀中。

“有感而发罢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回过神,也不挣扎,只安静地坐着,挣扎只会让他不愉快,而重要的是,他不愉快,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谁说了什么吗?好好的,怎么会想起这个?”他皱眉,有些不悦。

“谁会说什么?”我笑了,“不过闲的时候,翻书看到这两句,觉得很应景而已。”

“你身子弱,也不知道自己好生保养,只看这些悲春伤秋的东西,没什么好处。”胤禛的眉皱得更紧了,大有马上就把我拿来的书全丢出去的冲动。

“你将来还会有很多姬妾,我既不是你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你最后一个女人,那么,白居易的诗早晚也会适用在我身上,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笑看他,眼中却水雾弥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忽然涌起了巨大的伤悲,心痛得仿佛被扎到一般。我有这么爱胤禛吗?好奇怪,只是,这种痛苦分明是真的,因为太痛了,让人竟有些不能支持。

“傻瓜,你不是我第一个女人,或许也不是我最后一个女人,但你对我来说,却是最特别的人,”我有些眩晕,只能将头倚向胤禛,听着他的声音,似远似近地在我耳边说着,“只是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盼望着这样的日子。”

“你爱我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我爱你。”胤禛的声音依旧是飘浮的,就如同我现在的感觉,心在尖锐地痛着,痛到人意识朦胧而模糊。

“有多爱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为了能够爱你,我背弃了一切。”

后来的一切,都是朦胧而虚幻的,我睁着眼睛,却似乎看不到一切,唯一真实的,就是眼角不停滚落的泪水,只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

胤禛的吻缠绵地落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最后是唇上…

我闭上眼睛,指尖死死地掐着身下桃红色的锦被,直到一只手轻轻地附在上面,将我手指拉起,与他的交握在一处。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身上很酸也很痛,好像又病了一场似的。

小星和桃儿捧了我的衣衫进来时,嘴角都挂着有些害羞又高兴的傻笑,我忽然发现,其实现在的生活,就如同被放大了在众人眼前一样,一时很想鸵鸟地待在床上,一辈子也不起来。

胤禛却又有了些变化,确切地说,他对我加倍的好,好到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非常的紧张,好像我随时会离开一般。

“你在紧张什么?”一天,我忍不住问他,现在,就连白天他在看书或是写折子的时候,也要我坐在身边,有时是揽我在怀中,有时是握住我的手,能够不放手的时候,就绝对不放开我的手。

“没有,晓晓,你想太多了。”他笑,温柔而宠腻,我发现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像这样的时候还真是少见。

“那你在想什么?”我发现他已经坐在桌前愣了好久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小脑袋里,怎么装了那么多什么什么的?”他笑,将我抱起,回到床上,轻轻在我脸上亲了亲,柔声说:“天热了,你晚上睡得不好,还是早点睡午觉吧,我陪你。”

我脸一红,翻身背对他,道:“不害臊,谁要你陪。”

胤禛仍旧是低笑,借我翻身的机会,也躺在了床上。

六月的天气燥热,人更容易疲倦,我背对着他,不多会儿,就听见他呼吸声平稳而悠长,该是睡着了,心里倦意一起,一会儿的工夫,也睡着了。

午后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我却梦见自己在大沙漠行走,干渴得就要晕倒了,结果,前面就有了一条河,我惊喜地扑了过去,却猛然发现,哪里还有小河。

人一惊,终于是醒了,还是睡前的姿势,翻身才发现,胤禛已经不见了。

四肢仍旧睡得有些酸软,到桌前倒了茶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后,精神振作了一些。

屋子里四下看了看,胤禛的书仍旧摊开在刚刚的页上,这个时候,通常他也不会出去,这是去了哪里呢?

对着镜子拢了一下头,我推门而出,以往一定会站在这里伺候的胤禛的小太监也不见了影子,我有些疑惑。

天阴了,应该是要下雨了吧,总之,有些起风,很凉快,我不觉走到了院子中去。

这里到处是竹子,风过处,有一种别样的清爽,还有很轻微的说话声,随风吹入耳中。

我加紧走了几步,隔着一小片竹子,已经隐约看见前面站的人,飞扬的袍角,有人在说:“奴才瞧着,十三爷病得不轻。”

“前几天见还好,怎么会弄成这样?”后一个,是胤禛的声音。

“奴才听说,是三爷、十三爷、十四爷给皇上上的请安折子,结果皇上独独批了这样一句:‘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还叫三位爷都看看,那天回去,十三爷的脸色就不好,隔了几日,终究是撑不住,病倒了。”那人继续说。

我听着,毫不提防,胤祥两个字就钻入了耳中,一瞬间,心猛然激灵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只是再想的时候,头就炸开般的痛起来,而且不同于以往的痛,这痛,完全让人无法忍受。我摇晃着抱了头蹲在地上,将重量交到后背靠着的竹子上。

却听见胤禛问:“太医可说了,这是什么病?”

那人回答:“太医说,怕是鹤膝风,弄不好,十三爷将来…”

“将来怎么样?”胤禛忽然问,语气竟有些森然。

“将来…将来走路可能要…受点影响。”那人的语气却有些恐惧般吞吞吐吐起来。

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忘记了,我只知道自己回到了屋子中,然后一头倒在床上,至于我是怎么挣扎着走回到房间的,我自己也忘记了。

这一睡,再醒来已经是半夜了,胤禛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声音有点刚醒来时的沙哑。

“没什么,你睡吧。”胤禛笑,只是他的笑看起来却有些牵强。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你还不睡,眼睛都熬红了。”我伸手去,放在胤禛的脸上,他微微闭目,轻轻磨蹭我的手掌。

“早点睡吧。”我说。

“好,你先睡,我看着你。”他说。

然而,这一夜,胤禛却没有睡,过了一阵子,他见我呼吸平稳,就将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停了一会儿,却悄然站起,出去了。只是他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睡着。

忽然发现,其实我对于胤禛所知甚少。

就像现在,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胤禛这几天很少露面,来了,也只是坐下来,看看我,然后就匆匆地走了。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康熙去塞外有一段日子了,朝廷的重心也转移到了塞外,那么,胤禛在忙碌些什么呢?为什么他每每看我的目光,那样奇怪?

已经有几天了,似乎就是那天之后,他对我,一直是这样怪怪的。

每天来了,就这么看着我,目光迷恋却忧伤,而我每每一靠近他,他却又如同受惊了一般,虽然不动,我却能够感觉到,他的心在有意无意地闪躲着我。

这大约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吧,我们太容易被感情伤害,永远也学不会洒脱和冷漠。

我不知道胤禛想要怎样,只是,我并不想让自己卑微地去企求什么,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他不说话,我也不开口,他不靠近,我也不会多走一步。

日子有些沉闷地走到七月,一天正午,毫无预兆的,他几乎是跑进了屋子。

我知道他一贯畏惧暑气,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走动,不免吓了一跳。来不及问他怎么了,就被他猛地抱住。

吻,他的吻几乎是铺天盖地地将我席卷,掠夺我的意识,让我无可逃避,甚至无法呼吸。

“我要你,我只要你,错了又能怎样?”在身上雪白的衣裙落地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他这样说,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

再后来,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他很少出门,大多的日子就伴在我身边。

因为仍旧有些生气,开始的时候我很少理他,也不回答他的话,于是,他就想尽办法逗我说话,甚至弄来了皮影,一个人摆弄,逗我开心。

我不知道,一个看起来那么冷漠的男人,能够为一个女人做这样多的事情,也许就是我骨子里的知足常乐吧,让我原谅他。

我们的足迹依旧在竹子院里,后来我才知道,整个竹子院是在一个小岛上的,只有桥与外界相通,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我们在竹林里画画、读书,也在竹林里捉迷藏。我很会躲藏,常常会让胤禛找上一个时辰,而他总是不知道该往何处藏身,总是轻易被我发现。

玩累了,就坐在地上,彼此依靠着仰望天空。

我想,竹子院外面的天空,一定更蓝更美,只是每每一动念头,胤禛总是会忽然紧紧抱住我,阻止我继续想下去。

我知道日子不会永远这样下去,但是,这一刻,我觉得幸福,这也就足够了。

胤禛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兄弟们,但是我却已经知道了,他有一个弟弟叫做胤祥,因为总有人会悄悄向他讲述胤祥的情况,他们都叫他十三爷。

胤禛不知道,很多次,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不是我有意要偷听什么,只是,我的步子很轻,而我又太经常一个人在竹林间穿行了。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胤祥病了,病得很重,甚至经常昏迷。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怕听到胤祥的名字,每次听到,头总是会痛,一次甚于一次。因为太痛,我的人整个也不能移动,只能蹲在原地,咬牙忍受着。

有些时候,有些人和事情,是会忽然出现或发生的。

第十二章旧侣难忘

那天,我在竹林中昏倒,因为又不小心听见了我不能听见的名字。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自己的房间中了,胤禛守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脸上,却挂着笑容,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在他的眼角眉梢。

“你怎么了?”我奇怪地问,声音有些沙哑。

“没什么,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傻气地笑,弄得我也很想笑,总觉得他还是适合那种冷漠而高傲的神情,如同眼前这般,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没什么,你干吗笑得这么奇怪?”我说着,一边猛地坐起身来。

“你慢点!”他脸色变得飞快,赶紧伸手来扶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身体最近的变化,猛地拉住他,问:“我是不是怀孕了?”

胤禛笑了,很温和,然后将手轻轻贴在我的腹部,轻声说:“别这么一惊一乍的,你会吓坏他。”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身边地胤禛的影子忽然模糊起来,似乎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这时也正将手贴在我的肚子上,然后傻笑着说:“宝宝踢我呢!”

无力地仰倒在床上,听着身边噔噔的脚步声乱成一团,然后,是苦苦的药汤灌了进来。

我想,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只是,却竟然就这样地来到了我的生活中,让我完全措手不及。

“你想要他吗?”再醒来,我问胤禛,然后看着他的脸猛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