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诺也觉自己最近陷入幻象的程度越来越深,方才甚至有些无法自拔,但她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一面拭掉颈窝里的汗水,一面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你一点都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南烛低头继续认真地写,“你应该是右脑的潜意识执行了左脑的显意识,或者是你左脑接受了右脑的错误指令才导致…”

“你认识秦艽吗?”程然诺蓦地打断她。

南烛的手微微一颤,她如静川明波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惊异,但却迅速恢复方才的从容不迫,“他是我的导师,也在这里工作,你见过他?”

程然诺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你的前世里看见了他。”

南烛没有说话,只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写着字,“你应该是受到十四年前事故的影响,所以妄想症越来越严重,现在你躺下放轻松,重新回到十四年前。”

程然诺无奈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十多年来始终如此,无论她如何解释,除了危钰,从来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每次看医生,都会得到相同的答复:你只是受了十四年前事故的刺激。

“不是,我真的很不想接受催眠,因为每次我都不是看见十四年前那场事故,而是看到我前世死之前的幻象,那种感觉太逼真了,真的会疼死我的…”程然诺的话还未说完,南烛的唇却发出轻微的一声“嘘。”

程然诺好似被南烛所操控一般,竟服从命令的安静下来,她听话地放松身体,慢慢闭上沉重的眼皮,只觉眼前仿佛有团团混沌不清的雾气,而四周被南烛铺天盖地的声音所包围,“睁开眼睛,看看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程然诺不受控制地猝然睁开双眸,但外界却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模糊的混沌不清,程然诺想大声呼求,她想叫危钰的名字,但喉咙却完全发不出丁点声音,她想找到南烛,但四周除了浮动着轻纱般的迷雾,竟什么也没有。

到处都被浓厚的雾气所笼罩,程然诺好似走进了一个雾帐,微白的雾气自她的鬓间流过,似乎能隐约看到路途旁的树木。

弥漫的朦胧雾气中,程然诺依稀听到身后不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而她的身躯同时也在不断地颠簸,她下意识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握缰绳的手已磨出了汩汩的鲜血,她着一件宽大的男士长袍,脚上松松垮垮的鹿皮靴踩在紫金马镫上。

完了完了,又是这一刻,每次接受催眠,她总会回到前世临死前的一刻,无休止的痛苦居然再次开始循环。

程然诺的心里怕极了,但这前世的身躯却丝毫不受她的支配,她心里有着无限的恐慌,极目所望的依旧是粘湿而冷冽的寒雾。

与此同时身后的马蹄声更是不断紧追,程然诺想要回头去瞧,虽然她知道,在这升腾的雾气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况且这前世的身躯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沿着既定的路线,再次承受一遍重复的痛苦。

一切如预知般,程然诺再次听到不远处涛涛的河流声,湍急的河水似乎卷起巨大的漩涡,狂怒地冲击着堤岸,隔着厚实的浓雾,隐约还能听到惊涛拍岸之声,而随着程然诺的马越跑越快,迷雾中的湿气轻拂过她的耳际。

程然诺前世这具年仅十八岁的身躯,忽然挥动手中的马鞭,重重抽在马背上,瞬间一记响声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响彻浓雾之中。

程然诺心中暗算着时间,当她听到自己身躯挥动马鞭之声时,她不由暗呼不好,但叫不出声的自己只感到身后一阵疾风袭来。

虽然程然诺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利箭瞬间刺进身躯的感觉,还是令她不由身体一震,只感到无尽的疼痛伴随着寒冷从胸口袭来。

虽然程然诺不能操控这具前世的躯体,但却能对她所有的知觉都感同身受,她只觉浑身都在抽搐的疼,好似五脏六腑都要疼得搅作一团,但偏偏前世这具身体如此要强,竟一手捂着淌血的伤口,一手握紧缰绳不断策马。

她终于再也撑不住,一下重重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利箭已穿透她的身体,红艳的鲜血染透了她身上的男式长袍,她匍匐在地上,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只小兽,她的身体不断地剧烈颤抖着,在无限的寒冷和痛苦中,她只觉耳畔巨浪滔天的河流声,就好似一只喘息着,仿佛和自己一样在忍受着伤痛的野兽。

程然诺感受着温热的鲜血逐渐流出自己的身体,意识也如同四周的迷雾模糊起来,隐约中她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趴在地上疼得纹丝不敢动,只听头上方一阵唏律律的长嘶,眼前是马匹兜转的四蹄,似乎这马忽然被生生勒住了。

随之是前世幻境里熟悉的拔剑之声,程然诺趴在地上,只感到宽大长袍里自己的身体在不断颤抖。

完了完了,脑袋要被割下来了。

程然诺依旧疼得浑身冷汗淋漓,几乎每次回到前世临死前的幻象,她总是撑到这里,就会疼得再也受不了昏厥过去。

但这次,程然诺死死咬紧牙关,她要尽可能的多撑一会儿,哪怕是看到自己漂亮的脑袋被对方割下来,她也要亲眼看到杀自己之人。

一柄锋利的银剑“噌”的一下横在了她的脖颈上,但她已丝毫感触不到这与身体同样冰冷的温度,她只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程然诺知道,一旦她失去意识就会重新回到现实。

程然诺强撑着颤抖的身体,她感觉到这具躯体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坚强,她慢慢抬起头来。

玉冠所束的一律发丝垂了下来,冰冷的银剑划破她光洁的肌肤,她的唇微微颤抖着,缓缓抬起头看向持剑之人的瞬间,持剑的男子忽然噗通一下跪在了她的面前,锋利的剑应声掉落。

她忍受着腹部剧烈的疼痛,依稀看见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逆向照来的光线异常灼目,闪耀到几乎炫目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疼,而在这明亮的光晕中,她隐约看到他逐渐清晰的五官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慢慢靠近她,她依稀嗅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甘苦芳冽之气。

第七十章

“醒醒,程然诺!醒过来,快醒过来!”南烛有些惊慌失措,她不断用力摇晃着程然诺,试图将她从幻象中唤醒。

“程然诺,程然诺!”另一个声音惶恐的一遍遍唤着她,一声比一声更高,好似绳索般要将她从无边的深渊中拽出。

但他的声音好似是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朦胧与模糊中,她依稀看到光晕逐渐明亮清晰起来,连同他的五官也一点点呈现在眼前,原来他的眼睛这样黑,就像一片无边的黑海,带着千层涟漪万重波澜扑面而来,还有他那笔挺的鼻子和柔和的下巴都如此熟悉。

“危钰!”程然诺猛地深吸一大口气,当冰凉的空气瞬间侵入肺腑时,她的心也不由剧烈颤抖起来,难道前世杀自己的人竟是…

“你终于醒了!”危钰猛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程然诺微微一怔,才明白过来,原来她终究是没有看清杀手的脸。

她慢慢伸出手回抱住危钰,她轻垂下头依偎在他的肩上,这次她又没能看到前世杀自己之人的脸,但她竟是如此的庆幸,庆幸不是他,庆幸此刻他的慌张和害怕。

他如获珍宝般紧紧拥抱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快速有力地跳动。

“这次又是一无所获,我虽然看到了她的前世,但在她的前世里并没有看到你。”初冬凛冽的寒风刮过程然诺微乱的发丝,她忽觉有些抱歉,抬头怔怔望向夜色里的危钰。

他将双手插入黑呢大衣的口袋里,只对她微微一笑,“无碍。”

夜色下都市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寒风一阵阵袭来,他的笑眼却温和得令她神往,“什么无碍,下次我再约南烛,到时候我好好看看…”

程然诺的话还未说完,危钰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异常紧张地凝视着她,“不行,不能再去了,太危险了,今天我在外面就一直听见她在叫你,可你怎么都醒不过来,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

“你在担心我?”程然诺眨了眨眼,昂头望向他柔声问道。

危钰一怔,握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一捏,忽又松开了手,他垂下一双修长的眼睫不再注视她,“当,当然,你要是出事了,我就,就找不到她了。”他说罢,稍稍用力握紧放在口袋里的手。

程然诺只觉心如寒风一样冷到了极点,原来又是因为她,因为一个前世虚幻的,甚至今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

她望着他黑色的背影,他很高有些微瘦,寒风轻吹动他黑呢大衣的下摆,程然诺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冰凉的空气一瞬间灌满她的肺部,几乎冷得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但她却微微攥紧拳头,指甲扎得掌心一片雪白。

她不想等了,她想问了个清楚,知道个明明白白!

程然诺只觉整颗心砰砰直跳,速度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蹿出身体一般。

“危钰,有句话我想问你。”程然诺猛地顿了下身子,回头怯生生地说道,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走在前方的危钰顿了下,他慢慢转过身来远远地望向她,他乌黑如墨色的眼睛依旧沉冷,看不出半点的情绪,其实程然诺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和害怕,但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忽然跑过去一下猛地扑进他怀中。

危钰踉跄着后退两步,任由她将头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她死死抱住他,鼻翼全是他那熟悉的甘苦芳冽之气。

“危钰,我喜欢你!”程然诺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像拼了命似的大声喊出这句藏在心底的话。

身旁的音乐喷泉霎时喷出冲天的水柱,水柱足足窜起十多米高,到达顶端后,又“哗”的一下向四周散落开来,晶莹的水花在五彩的灯光照耀下,如同一幕又宽又大的翡翠水帘。

“对不起,也许别人不懂,但你一定懂,前世的她,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危钰的声音低得恍如蚊蚋,在流光溢彩的音乐喷泉前,他缓缓掰开她紧搂自己的手。

其实这本就是已知的答复,只是程然诺心里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丝希望,哪怕这希望只是奢望。

“我懂,我当然懂,这世上唯有我最懂你…”程然诺慢慢松开手,他的温度在自己怀中逐渐流失,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自说自话,好半晌嘴角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呵呵,我,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刚才开玩笑的!”

程然诺昂头对着他咧嘴在笑,但她只觉心如刀割,明明嘴在笑,但眼睛却好像下一刻就要涌出泪水似的。

五颜六色的射灯打在水花四溅的喷泉上,旋转的水柱越发晶莹剔透,喷泉向四周洒落下颗颗水滴,飘飘渺渺地落下来,形成的一层薄薄的水雾,将他们两人笼罩在水汽朦胧的轻纱内,危钰低头静静看着她,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隐约间连青筋都微微凸起,“你,你当真是在开玩笑?”

程然诺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真的是个傻子吗?

她怎么可能是开玩笑?

“我当然是开玩笑啦!其实,我是打算给别人表白,想,想着你刚好也是个男的,就拿你来练习练习,可,可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个处女座,是吧?哈哈!”程然诺仰头嘴角笑得越发灿烂。

她很庆幸,还好此刻刚好有夜风阵阵袭来,喷泉顿时被吹得抛洒出如万斛珍珠般的水滴,似烟又似雾,倒叫他们这样近的距离却看不真切对方了,否则,她想他定会看出自己含满泪的双眼。

危钰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下,“那你,你打算跟谁表白?”

程然诺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只痴痴地瞧着他,她嘴唇微动正要说话时,手机却响了起来,她盛满泪水的双眸低头瞧了下屏幕,只隐约看见上面跳动的名字,随即就举起手机屏幕咧嘴对危钰道:“他,我就是要跟他表白!”

瞬间音乐再次响起,无数道喷泉噌地腾空而起,危钰的嘴角轻轻抽动,隔了一会儿才缓声道:“刘闳?”

“嗯,我要去表白了,祝我成功吧,明天见啦,危老板!”程然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可就在她转身接通电话的一刻,泪水却顷刻决堤而出。

广场中心的喷泉随着音乐的摇摆,倏尔钻出又霎时跌落,危钰站在喷泉前纹丝不动,他望着程然诺远去的背影,忽有种颓然之感。在程然诺陷入深度催眠时,他在门外听到南烛医生喊她的名字,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他像发疯似的拥抱住她,一遍遍不断喊她的名字。

这种感觉就像前世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死去一样,那种恐惧和害怕如海浪般狂卷而来,他真的很怕,他怕她陷入催眠再也醒不过来,他甚至想过,哪怕不再找前世那个女子,他也不愿让程然诺就此消失。

危钰望着程然诺逐渐消息在夜色里的背影,他忽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正要追上去时,身躯却如同灌铅般,瞬间被钉在了原地,他伸手按向剧烈疼痛的左心房,那个萦绕牵绊的女声再次响起:“若有来生,我只愿你忘了我,不要找我、想我、念我…”

他艰难地抬起充血的双眼,程然诺远去的背影却逐渐幻化为前世的幻象,依旧是那只白皙如雪的纤手垂在血泊中,断裂的玉镯被鲜血染得猩红,滚烫的血液如同淋漓的书法,淌满了地面。

在找到前世的她之前,他本就没有资格和能力去爱别人。

她口口声声说要他忘了自己,可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被前世的她所禁锢,因为本就是他欠她的…

“别哭了,你再哭我心都要碎了。”刘闳温柔地说着,又递给程然诺一张纸巾。

“你懂什么呀,我这真是被诅咒的命,表白一个失败一个,而且我居然是在跟一个前世的活死人抢男人!”程然诺说罢,又用力擤了把鼻涕。

“什么跟什么呀?我看你跟我表白失败的时候,也没这么难过。”刘闳瞧着泪眼婆娑的程然诺,有些心疼地将她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

“你懂个屁啊,那时候小,对你都不能算是真爱,可我对他,真的,我从没这样看过一个人的眼睛,我…”程然诺的话没说完,又红着眼睛,抽了张纸巾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你别这样,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拒绝你的,不过我很庆幸自己多了个机会。”刘闳的声音越来越软,他微睐着眼睛,慢慢低头凑向她柔软的唇。

程然诺却头一偏,用力擤了下鼻涕,“少来,我都说了一万遍啦,咱俩没戏,别想趁我病要我命。”

刘闳倚着车窗忽然笑了,他静静看着昏暗车内哭得一塌糊涂的程然诺,“怎么没戏?当初我放弃你也是迫不得已,但我说过,这次回来,我肯定要再把你追回来。”

车内本就狭小,刘闳温柔的声音如同电波般一阵阵不断袭来,听得程然诺也不由抬头望向他,“那你倒是说说当初为什么迫不得已拒绝我?”

第七十一章

刘闳一点点靠近程然诺,几乎将她逼到车窗前,他近在咫尺地望着她,“因为,有些原因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让你知道。”刘闳忽然笑起来,像对宠物般揉了揉程然诺的发丝。

“滚一边去吧,你们男人都一个样,说得怪好听,什么迫不得已,其实还不是有更好的对象,把我们当备胎而已。”程然诺揉了揉婆娑的泪眼,正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下去,刘闳却忽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他顺势一带就将程然诺搂入怀中,“记住,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备胎,你对我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

刘闳温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但程然诺却蓦地想起危钰,想起危险恐慌时他的怀抱,他有力的臂膀,想起这世上只有他懂自己,只有他明白被前世幻象纠缠的痛苦。

程然诺只觉眼泪又要坠落下来,慌用力掐了刘闳一下,“少来,走开!”

刘闳边呲牙咧嘴笑着瞧她,“下手真狠啊,你这个暴脾气鄢灵均怎么能受得了你?要不今晚别去她家了,去我那里吧?”

程然诺白了他一眼,打开车门就大步走了出去,刘闳落下车玻璃远远地喊她,“然诺,你确定没事?”

初冬呼啸的夜风里,程然诺吐舌对他做出了一个ok的手势,可一转身,扬起的嘴角却又垂了下去,原来她对危钰的喜欢早就不止是一点点而已。

次日清晨鄢灵均早早上班去了,只剩下程然诺独自一人,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桌上不断振动的手机,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接通电话,手机另一端的危钰一开口就急切地问:“你在哪儿,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打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你没事吧?”

面对危钰一连串的提问,程然诺默默垂下眼睫,只轻声道:“没事,我今天不过去了,咱们直接在南烛那儿见面吧。”

“不行,你昨天接受催眠状态已经很危险,不能再去了。”危钰斩钉截铁道。

程然诺却缓声说:“没关系,不是得尽快找到她吗?”

“可你…”危钰的话还未说完,程然诺已挂断了电话。

程然诺果断地关上手机,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深吸了口气,方大声安慰自己道:“程然诺,表白被拒屁大点事啊,何必放在心上!现在头疼的事情多了,不光是要找到危钰前世喜欢的那个小贱人,更要找到杀自己的凶手,活着才能经营好我的网站,才有可能走上人生巅峰啊!”

程然诺说罢用力点点头,拿着挎包开门离去。

鄢灵均家本就离南烛的医院近,程然诺坐地铁很快就到达了,她想着危钰或许还堵车在路上,便决定先去见南烛。

“你好,我预约了南烛医生来做心理咨询。”“好的,等我确认一下。”护士说着点击鼠标去查看预约记录,程然诺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然而就在她转头的一瞬间,却见一穿干净整洁白衬衫的男子。

程然诺一怔,只觉他很是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您好,我确认过了,现在您可以直接过去。”前台护士微笑着告诉程然诺,程然诺一怔,再回头望向狭长的走廊,穿白衬衫的男子却已消失不见。

程然诺疑惑地挠了挠头,不由低声自言自语道:“咦,好像真在哪里见过。”

但程然诺还未来及多想,已行至南烛医生的咨询室门口。

屋内的南烛似乎已静候多时,她瞧见程然诺即刻微笑着起身,“你回去之后怎么样?我一直很担心你。”

程然诺坐在舒服的躺椅上摇头道:“没事,我只是想让你再为我做一次催眠。”

南烛黑眸微闪,“不行,你的状态很不好,昨天差点就醒不过来了,下次至少得再等两周。”

程然诺匆匆瞥了一眼屋内镜中的自己,原来由于昨晚落泪,她居然眼睛肿得像两个大铜铃似的,难怪南烛说她状态不佳,这样看来不止是不佳,而是活像一只鬼!

“我真的没事,拜托了,你再帮我催眠一次吧,过去我从没在前世逗留这么久过,上次的感觉太真切太逼真了,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找到前世杀我的人了。”程然诺恳求地说。

南烛脸上表情却淡淡的,她拿起纸和笔,似乎就要开始记录程然诺所谓的胡言乱语。

“你的病历上显示你能窥探前世和今生,所有前世的幻想都会在今生重蹈覆辙,所以你要找到前世杀你的凶手,是因为你担心这辈子你也会死在他手里,是吗?”南烛振振有词地念着,同时她不断在纸上沙沙地记录着。

程然诺微垂眼睫,她忽然想起方才走廊上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子,她再望向认真做记录的南烛,嘴角一勾,“南烛医生,麻烦您看一下我的眼睛。”

“嗯?”南烛缓缓抬起头来,当她们两人视线对视交织的一刹,铺天盖地的幻想如同卷轴般,瞬间在程然诺的眼前展开。

在南烛前世的幻象中,只隐约可闻一男子温柔的声音,“你既来到这里,就不能再叫阿第了,你得有个汉人名字。”

共王秦艽说着摸了摸女孩如墨浸染的长发,他静静看着她,在温暖的光晕里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柔若清月的笑。

女孩已经过梳洗打扮,已非初见时的衣衫褴褛,她穿了件干净的月白色长裙,裙上似绣着微雨飞燕的暗纹,但不仔细去瞧倒也看不出来。而她的一张小脸,却是比衣裙更加的素净白皙,她的眉眼和唇色都很淡,就像一副清丽的水墨画,或许是年龄尚小,倒也看不出哪里漂亮,只是白腻的脸庞上立体的五官微与汉人不同。

“我记得僚人所居之地有种草药名唤南烛,花小又白,乍然看去倒和你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从今日起你便叫南烛可好?”年少的共王一双黑眸内似有涟漪,他潋滟若水波的眼睛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她依旧又瘦又小,矮矮的个子,踮起脚尖也不过只到他的腰际,但只要站在他的身旁,她整个人就好似披星戴月,姿态娉娉婷婷,仿佛浑身已生轻烟淡霞,与往日里的黯淡无光截然不同。

面对他的问话她不吭声,她素来不喜多言,加之刚到共王府不久,会说的汉语又寥寥无几,每日脸上表情总是淡淡的,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但惟独见了共王,嘴角却会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

“我自己睡怕。”她答非所问,用磕磕碰碰的汉语,怯生生地吐出几个简单的字来。

共王秦艽一怔,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好似笼了一层薄雾,永远都有撩不散拨不开的水汽。

“那我让人在我房内再置一榻,晚上我陪着你睡,可好?”共王说着拍了拍南烛的小脑袋,他把她完全当做一个小孩子,但他忘了,他也只是个孩子。

“你在看什么?”南烛医生皱眉,谨慎地望向程然诺。

程然诺闭目片刻,忽又定睛凝视南烛的黑眸,“嘘,别说话,等下。”

在现实的交错中,幻象再次织出一片迷离的景象。

此刻的幻象与之前不同,已不知经过多少的时光流转,南烛在共王秦艽的精心呵护下,已与他一同长大。

他教她识字,开始时她学得很慢,有时着急了还是会迸出“故米偌哪,故航!”之类的一连串僚语,但年少的共王向来沉稳,他总微笑着,摊开南烛的右手,用食指一点点轻柔地滑过她的掌心,“这是秦字,这个是艽,连起来秦艽,就是我的名字,记住了吗?”她点头看向他,两颊上的梨涡浅漾,只觉手心痒痒的,但只要共王能握住她的手,她便瞬间心定如禅,不再起伏迷茫。

琴棋书画骑马射箭他样样都教她,但她似乎不太感兴趣,唯独对烹茶和药理有所研习,他时常猜想大约是因她自小出生在多瘴毒的僚地,所以才会对植物和生灵颇有兴致,但她不说他也不问。

开始几年府内众人对她颇有微词,因她向来不多言语,见了谁都静若止水。人人称她为南烛姑娘,她既非共王妃,却与共王自小同处一室,她的地位又高于侍女,每日除了常跟在共王身后便别无其他,但人们在背后议论久了,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倒也无趣,流言蜚语竟逐渐散了。

有时晚上她会梦魇,常常梦到当初僚王来抓部落里女子做淫祀的事情,成群的僚兵残忍异常,整个部落血流成河,亲人的四肢百骸散落一地,到处都是女子哭喊呼救之声,从刚出生的女婴到年迈蹒跚的老妇,无一能幸免于淫祀。那时她和阿姐刚好从山里采野果回来,她们躲在树后亲眼看着整个部落被血洗,那一年,她只有六岁。甚至有个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在她的脚边,她吓到了极点,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但阿姐哆嗦的手却紧捂在自己的唇上,她不敢发出声来,只悄悄抬头去看,却见阿姐的眼泪像珠子般簌簌地落下。因为这个滚落在脚边的脑袋,正是部落里最强壮的青年,他每每打了猎回来,总要将猎物身上最精细的肉送给阿姐,阿姐也常为他缝制兽衣,南烛时常能听到他柔声对阿姐说:“故艾蒙”,阿姐也用相同的话娇羞地回答他。而僚王的士兵还是发现了她们,阿姐匆匆瞥了一眼那个脚边的脑袋,拽着南烛的手就拼命跑,身后追赶的僚兵兴奋地狂叫着,因为按照僚王的规定谁能先抓到她们,就能享受首次的奸|污。南烛的小手被阿姐握得生疼,她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当僚兵即将追上她们时,阿姐忽然将她往前一推,大声叫喊道:“百哪!百哪!”南烛听了阿姐的话,丝毫不敢停歇地继续逃,可她回头一望,却瞧见阿姐用自己的身躯试图挡住追赶的僚兵,但不过两三下就被僚兵扑倒在地,阿姐的衣衫被僚兵撕得粉碎,她痛苦地扭动着雪白的胴|体,依旧朝南烛离开的方向不断哭喊:“百哪!百哪!”她要南烛走,走得越远越好。

每当梦到童年往事,南烛都会从榻上惊醒,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在黑夜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就像一个即将窒息的人,而同屋的共王秦艽总会悄悄到她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拥抱住她,有时甚至就这样和衣在同榻睡上一整夜。足足十年,就这样她十六岁才终于搬离他的房间独自去住。

“你到底在看什么,你该不会是在看我的前世吧?”南烛放下手中的纸笔,她起身走到程然诺面前,疑惑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程然诺深吸一口气,猛地从一幕幕交织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现实中的南烛医生惊呼道:“天,原来你喜欢秦艽!”

第七十二章

南烛手中的笔记本“啪”一下掉在了地上,往常再镇定不过的南烛却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你,你不要胡说,他,他可是我的老师。”

“急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秦艽?”程然诺饶有兴致地看向南烛,从自己进这间咨询室的门起,南烛就始终静若明波,可此刻提到秦艽时,她连手都在颤抖。

南烛咬了咬唇,她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烈的职业责任感迫使她尽量镇定下来,她捡起落在脚边的笔记本,慢慢坐下,嘴角依旧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们继续,你的病…”

南烛的话还未说完,程然诺就沉声打断道:“秦艽对你是什么态度?”

南烛握笔的手微微用力,她缓缓抬起头来,屏气凝神地望向程然诺。

程然诺嘴角上扬,虽然她并没有看到南烛前世的表白,但从方才她的反应就清楚,她并不曾对秦艽透露过心意。

“南烛医生,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能看到别人的前世,而且上次你的催眠,让我看到了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幻象,所以只要你答应再为我催眠一次,我就帮你看看你和秦艽的前世到底如何,”程然诺顿了下,她微笑着望向对面正襟危坐的南烛,继续说道:“毕竟唐突去表白,如果师生恋失败,两个人以后如何相处还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南烛一用力,手中铅笔的铅芯啪一下轻声断裂掉,她定定地望着程然诺没有说话。

程然诺只是微笑,其实她早就看出来这个南烛医生对感情的畏惧,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将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哪怕在前世,她离秦艽那样的近,她却始终只是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只要他一回头,她即刻转移最为专注的目光,她太害怕了,好像生怕他会有丁点的厌弃自己。

南烛深吸一口气,她尽量坐直身子,“我做不到,不管是因为任何原因,我都不能违背我的职业道德。”

“职业道德?太严重了吧,你只是帮我催眠一次,稍微浅度的催眠就可以,只要让我看到那个杀手的脸,我就帮你看看你和秦艽的未来,怎么样?”程然诺歪着脑袋试探性地问道。

“这太荒谬了,人根本就没有前世,又怎么能看到?”南烛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作为心理医生她居然开始相信病人的胡言乱语。

但程然诺却颇有把握地躺在了沙发上,“想想秦艽,来吧,只要你引导着我,及时唤醒我,我肯定会成功的。”

南烛犹豫地看向放松躺下的程然诺,她眉头微蹙,咬咬牙,终还是起身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