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空荡荡的。桌子上的茶水是空的,凳子上也有些灰尘。

“师父…”依旧没人应答,我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这下全乱了,不知今夕何夕。

我转身绕过屏风,却看见芳华的床榻上只有凌乱的被褥,芳华却小见J 。我把手探入被褥里悄无声息地摸着,里头毫无温度…

好端端的人,却不见踪影了。怎么回事…他不是身子弱得不能动弹了吗?贰儿不是答应我要照顾好他吗…怎么人都不见了,难道说…

“勺儿。”一道声音从门处传来,韩子川迈着沉稳的步子慢悠悠地踱到了榻边。

我也来不及细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裳,死命揪着:“是你对不对,你把他们藏哪儿了?”

韩子川愣了,怔怔地望了我一眼,眼里有淡淡的忧伤。

“勺儿,我只关心你…也只在意你一人。当初我既然应允了芳华出宫,又怎会把他再藏起来?我藏了他,又怎么肯再随你一起回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怎么就放开了他,身子也没了力气,跌倒在榻上…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悄然握紧,韩子川很关切地说:“我们再四处找找吧。”

第三十六章 墨色芳华草

( 芳华,我替你把那个人带回来了。

风轻扬,草茫茫…疑似幽琴低唱,孰见夕阳,何堪十年墓荒,独有花飘香。)

我慌了,这会儿我是真的慌了,我不曾感受过这么强烈的不安。

芳华兽被情伤,十日如一年。

我陪着他…多久…

他在宅外把我拾起时,我便发现他那泪痣颜色已深,可再不济也应该能撑到我回来。为何会这样,我明明已经把韩子川带回来…为何会这样… …

竹林在无声地呜咽。一块花花绿绿的东西一晃而过,檐角下的风铃响了,一串串的竹片儿发出清脆的敲打撞击声,引人侧目。

“勺儿,勺儿,黄土坡,芳华在黄土坡。”

我诧异了,眼见一小根羽毛飘了下来,抬头便看到鹦鹉站在屋梁上,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黄土坡…

我挟持韩子川上山时便经过那处,可并未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你个小畜生,又逗我。”我失笑,站起了身,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自欺欺人,一遍又一遍地说,“定是芳华身子不好,贰儿陪着他散步去了。”

鹦鹉落至了我的肩上,似乎很是焦虑,小爪子小步移来移去,拿喙啄着我。

“芳华一向很乖,平日我不喜欢他被旁人看了去,他便会依着我一月半年的不出门。贰儿又十分好热闹,芳华性子软,定是被他劝去了集市。”我像是丢了魂似的,行动也变得迟缓了起来,一步又一步地走着。

“勺儿,勺儿,黄土坡,芳华葬在黄土坡。”

它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

猛然间我愣住了,就像心照不宣的东西突然间被戳破,残存的希望被撕扯得一点儿也不留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肩上被它啄得愈发地疼痛了。我回过神,小畜生在催促我,它似乎比我还焦急。

我视线茫然地扫过走廊,只见房门一间间全部大敞,早已没了韩子川的身影。片刻间像是有什么在我的脑子里呼之欲出。我忙起身用上内力,跃出宅门,踏着着竹子朝那边飞去。

黄土坡原本不叫黄土坡。或许这个种植世间难寻的奇花异草的地方,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只是我从未问过芳华。

我掠身而过,纤细的竹叶划在我的脸上,有些疼与凉。一座坟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情境颇有些萧条,而在这漫山的药草与花香里,隐约能见到一个身影弯下腰,正欲摘取什么。

那人是韩子川…

我眯眼,飞身而过执起他的手,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韩子川望着我,浅浅笑道:“我见到你的芳华了…”

风渐起,花香袭人。

我怔了怔,望着他那张带笑的脸。他脸上没有惊讶与悲伤,有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淡定与意气风发,仿若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黄土坡上药草芬芳,漫山飞絮飘舞,似是无声的哭泣…

一具骸麟残骸,静静地依偎在土坟旁,在它拥抱的坟土的背面,有一根芳华木立于其中…孤零零,通体漆黑发亮,幽幽的香气萦绕四周。

芳华绝色,世间难寻。此兽乃至情至性之物,终其一生为情所困,终逃不脱情疡之劫,成正果者少之又少。

韩子川徐徐地单膝着地,手放膝上,手指轻轻地蹭着那扎入土中的芳华木,

眼皮垂着轻声说:“兽终化为枯木。世人传闻兽情伤愈重,则木质色泽愈黑,化毒药性愈强,果真如此…”

我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韩子川,他的脸庞俊朗挺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芳华木。他的眸子里有着浓厚的兴趣,却没有一丝哀伤…仿若死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注意力,全被这不起眼的芳华木深深吸引住了。他痴痴地望着葬入土中的芳华木,而我却呆呆地望着他。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是芳华身上独有的药气。

芳华死了…

韩子川忽然一笑,他的手往前探,手指几乎要触到了墨黑的芳华木。

我的心往下一沉,瞬间像是被夺走了呼吸。电光石火之间,我一把握住韩子川的手,低沉着嗓子问:“你想要做什么?难道…你一直…”

都想要这根芳华木?!剩下的话,硬在我喉里,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韩子川站在那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所念的这些关于芳华兽的词句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淡然地望着他,手却攥紧,手心已被指甲弄得血肉模糊。

后者嘴角弯弯,微露出笑意:“勺儿你傻了,我们同住在芳华的宅子…”他拖长了音,执起我的手,轻轻握紧,“芳华的书房你能去,我也能去。”

“你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与我们一起住,就是为了这根芳华木?”

韩子川晒笑,转头望着我:“你知道我不爱他。”

好一个不爱。

我深深地望着他,眼里满是伤痛:“这么多年来,我都无法忘记当初皇宫里发生那些事。你们醉酒时的那一幕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

我将它深埋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告诉我,你搂着他压在榻上,只是为了这块东西?”

韩子川的眼神复杂极了,有什么东西一闪便不见了,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我几乎怒不可遏:“我走后,芳华就在长春宫里发病了,对不对?你早知道他的身体不行了,为何还要由着他离宫,让他一个人住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没人照顾,没人守着,就这么让他活活等死?”

韩子川却笑得轻松,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芳华自己提出的要求,朕能做的便是应允他。”

“五年,整整五年的光景…不断地有芳华的消息从宫里头传出来,这五年来我一直以为他还住在皇宫,与你生活在一起。”

“我的侍君们都叫芳华,入宫后你不是也已知道了吗?我只是用他们来糊弄大臣。”韩子川好心地提醒我。

“你还糊弄了我!你在民间四处散布着你与芳华的事情,让我离开你们后备受煎熬,你知道这五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知道,”他笑了,“你收了六个公子。”

兴许是这会儿看我的脸色不好,他没再用“朕”了。

我的胸口激荡极了,一口气被硬得吐不出又咽不下,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傻勺儿,可我不也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把你送还给了他吗,你也尽了徒儿的孝心了。”

“是吗…”我凄然地笑了。

在我与你共度一夜之后,让我以为你是我夫君的时候,你让我见了芳华…你好残忍。

一根芳华木,真的那么重要吗?让你费尽心思。

我陡然间觉得很无力,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预料。韩子川叹息一声,悄然走上前,将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抱紧,用力拥住。我却别开脸,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眼静静地望着那埋入黄土中的芳华木。

芳华,我真的很想杀了眼前这个人。

可是我不能…因为,他能救你,或许…我还有希望利用他的血将你救活。

韩子川像是很满意我的乖顺,勾唇笑了,抚着我的发,语调很轻很柔:“勺儿,你不懂。自那一年,芳华带我来到了你们的居处后,我便喜欢上了这种平静的生活。芳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好,脾性也很好,只是对人对事单纯得如同白纸一张。你虽然什么也不懂,我却很羡慕你,因为你笑得那么无忧无虑,我羡慕你能毫无顾忌地欺负我,作弄芳华,整天把宅子弄得鸡飞狗跳。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芳华兽。”

我也笑了,却讥讽偏多。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太子。

“对于那段往事,我也不愿多提了。”韩子川稍稍放开了我,别过脸去,他高挺的鼻梁、微微敛眉的样子有些冷峻,显现出帝王的气势,“那时候宫里暗算我的人太多,当初为了保住太子位,才使我不得不溜出来为父皇找药。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了书卷里关于芳华兽的记载,然后我便知道你头上插的簪子…便是芳华木。”

 然后你就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芳华,甚至不惜利用我。

“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可惜你的目光总是追逐着你的师父,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我,”韩子川抬手缓缓地摸上了我的脸颊,目光灼灼,“我很不甘心,我的父皇终究要死,我也犯不着为了即将死的人而弄死我所景仰的芳华。可是后来我却改变主意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有些痴,“我从未见过情兽化木的模样,何况还是世间千百年难寻的芳华兽。一朝君王被人暗算的也不少了,倘若我有它,便可万事无忧,而你终究会属于我。”

我嘴角扯着笑,有些悲枪:“你费尽心思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得到芳华木。”

韩子川专注地看着我,薄唇微抿,不吭声。

我挡在坟前,抬眼浅浅地说:“我不会让你把他带走的。而你…”我顿了一下,斜他一眼,“也走不了。”

韩子川的脸上浮起笑意,领首:“我知道。”依旧抓着我的手,不慌不忙道,“我们打个赌。”

我缓缓地望着韩子川,眼神很冷。

韩子川笑了,却也加大了手里的力度,一字一句很缓慢地说:“我会让你取我的血救芳华。倘若他活过来后还保留着以前的记忆,还是那个原原本本的芳华,我便放你走,让你照顾他一辈子,我再也不来纠缠你。”他顿了一下,笑意愈发地深了,“不然,你便与我回宫。”

“芳华木迟早都会重生的,若是他能幻成人形…”

“我便不要芳华木了。”他很果断。

“你花费了这么多心血设计了一场局,怎会那么好心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望着韩子川,口气很淡,“你的提议不错,可我不想与你赌,因为…”,我的眼神很冷,拾手拍了拍他的肩,凑过去轻声说,“ 就算我不赌…也能拿你的血去救他。”

“或许吧,我想你也不知道该用鲜血喂它多少天,保不定哪天千军万马便会袭上山,围攻这一片黄土坡。那时就算逍闲人武功再好,怕也不能保全完好的芳华术。”

“你…”

韩子川遥遥地望向远方,与我擦肩而过:“与我赌最后一局吧。”

他的衣袂被风吹得胜胜地响,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眉宇间的气魄少了是一抹化解不了的轻愁。

“子川,你为何这么做?倘若他化了人形,就算恢复不了记忆,也不再是以前的芳华,我也定是会与他一起走的。”

韩子川勾唇一笑,望着我,眼里有我所看不懂的情慷:“ 只怕他伤成这样,是无力重生幻化了。”

芳华对我来说不止是木头,为了他,我终究要搏一次。

我眼神坚毅,倔翠地望着他:“君无戏言,说到便要做到。”

“我不赌没把握的事,我会让你一心一意地随我回宫。”他淡然一笑

我看着他两袖轻扬,风姿翩趾地朝居处走去,行云流水中都有着意气风发,光看那轻柔的衣袍与挺拔的脊梁,都觉得他已稳操胜券。

我守着坟,坐了许久。

如将木埋入土中,将药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不久芳华兽将出世…可哺以他生前心爱人的血,他将续魂,保留前世记忆。

芳华,我替你把那个人带回来了。

风轻扬,草茫茫…疑似幽琴低唱,孰见夕阳,何堪十年墓荒,独有花飘香。

手札一

这些天,天还未大亮我便从外面回来,悄然溜进东侧的房间,打开窗户,弄灭了香炉里燃得正旺的安神香,然后跪在榻前轻声唤韩子川的名字。他眉宇舒展,睡得很香,自是不知道当他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我早已施展轻功,踏竹而行,飞跃上山谷,摘取最娇嫩的花瓣与药草回到了宅子。

我很庆幸,这会儿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还能为师父做一点儿事。

韩子川虽然不在皇宫了,但他被人伺候时养成的坏习惯还是没有变。如今更衣洗漱穿鞋这些零碎的事儿自是没有人替他做了,可他却仍很注重自己的仪表,一定要收拾得体面才肯出门,这往往得花上两三个时辰。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独自守在黄土坡,静静地看着那具依偎在坟旁的骸楼发着呆。记忆如潮,慢慢地侵袭而来,将我整个人淹没在无穷的感伤中…

当初是这具骼镂让早已入土的芳华轮回重生,他们之间定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师父却说记不起他们之间的事了…

心,在此刻真的很痛。师父…若是你能重生,是否还能记得我?

韩子川说芳华已化木,木质的色泽这么黑,情伤极重,怕是已无力再续轮回。

可我却不信…师父这么好的人怎会丢下我。

出乎意料之外,韩子川这些日子很是配合,没想出逃,也没见他联络朝廷的人。他这几天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拿碾碎的药草、花瓣加晨露浇灌着芳华木。

他没有再萌生摘取芳华木的念头,或许他有…只是他在赌。

我坚信,芳华生前那么在乎韩子川,宁愿自己饱受痛苦,受情伤而亡,也舍不得割子川的脉取血自救。所以…芳华,你若不想我伤害韩子川,就快些醒来。

手札二

今日,芳华木还是没有动静。

我把书房里的资料又翻了出来,逐字逐句地读…却没有一丝发现。韩子川劝我不用着急。

绢上写着木埋入土中,将药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一月后枯木红而似火,质地如玉。

如今已是第十九日,它还是那么乌黑澄亮,甚至少了起初摸它时能感觉到的温热。此刻的它就与寻常无奇的枯木一样,料没入土里,那么冰冷且没有生机。

芳华,我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绢布上说芳华木成形期间需要用心爱之人的血哺之,韩子川身体很壮,所以你无须担心子川的安危。

反倒是你伤得这般重,我怕你醒后会遗忘我们…

手札三

韩子川这几日失血很严重,气色也不好。

所以我每日除了替芳华摘取美味的花与珍贵的药草后,还要花不少时间给韩子川煎药并煮一些汤给他补身子。

每当这个时候,韩子川总是静静地靠在门边,不声不响地望着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芳华,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生火煮饭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儿,而我只会烤地瓜。可韩子川不能再与我一起蹲在地上啃地瓜了。他身体状况很糟糕,若是就那么死了,就没有血来救你了。所以我学会了往灶台里添柴火,趴在一旁吹气儿,但往往会被烟呛得满眼是泪,一张脸也变成了以前那个黑糊糊的小丑人了。

芳华,你是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却在收养我们的这些年来,天天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你不吃的饭莱。

第一次生火,你是否也像我这样狼狈?

你不在的日子,我却禁不住一遮遥地想起你。

我做出来的第一碗汤,很失败…韩子川却捧着喝得很开心。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我小的时候,你给我做的第一顿饭——那碗红烧肉,我至今还记得,它很美味。

手札四

今天是第二十九天,还差一天便是一个月。芳华木还是通体漆黑,没有变红的征兆。

今天早上在庭院研磨草药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许久后才醒来。韩子川说我是疲劳过度,他说他想从宫里差小李子过来帮忙伺候。我知道,他已经悄悄地在做回宫的准备了。

这个赌,算我输了吗?

一截木头埋入土里,别说续魂变成原来的芳华了,它连人形都幻化不回来了。

我尝到了失望的滋味,而韩子川却失魂落魄地站在西侧的一间挂了锁的房门前,很久很久…其实,韩子川大可不必担忧什么。

如今很小的一点儿愿望便能满足我。我已经不再奢望芳华能续魂,恢复记忆,变回原来的那个待我很好的师父。只要他能幻化成人形,只要他还能活着,我便会乖乖地与韩子川回宫,遵守我的承诺。

今天是第三十日。

黄土坟旁的草又长高了不少,花也凋琴了许多,可是那截芳华木,依旧孤零霉地埋入土里,不声不息,只有七寸,不见长也不见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