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春天,吴家私塾一群学子参加了童子试,居然有三个过了县试与府试,这对每年只招收不超过二十人的县学来说,一间私塾学堂就出了三个童生,的确是相当不错了。要不是今岁不是院试年,他们三个恐怕还要中秀才呢。其实这也是颜先生特意安排的,今年考了童生,好好准备一年,明年参加岁试,中秀才,再准备两年,就可以参加乡试了。

这次过了童试的除了颜宁和杨沐,还有一个居然是吴员外的次子吴严。这吴严平时并不显山露水,无论是功课还是资质,与杨沐和颜宁比起来只是平平,这次能考过,有些出乎颜先生的意料。吴员外则是欢天喜地,吴家虽有钱,但也不过是个有些家业的财主,若是家里再出个读书人,以后就可以晋升为乡绅,成为当地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吴员外大大嘉奖了颜先生,以期吴严明年能中个秀才。

颜宁听了杨沐的话,翻了个白眼,伸伸懒腰:“谁跟你杨童生似的,天天四书五经、诗赋策论,你累不累啊?读书就要像我这样,博览群书,方才能品味其中乐趣。”

杨沐扬扬手中的书:“既这样,这《录鬼簿》就先归我看吧。”说罢在颜宁身边坐下来。

“你去了那么久,怎么还只有你一个人来?三宝和大新呢?”颜宁问。

童子试结束之后,就有好几个人从私塾退学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书走仕途的,上了七八年学,识字记账已经绰绰有余了,家里都纷纷给谋了出路,开始挣钱养家了。三宝和大新都是退学的这一批。这样一来,大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今天颜宁叫杨沐特意去约他俩出来聚聚。

杨沐卖了下关子:“我回家帮我娘挑了几担水。三宝他们来不了了,你猜他们在干啥?”

颜宁挑眉侧眼看他,表示询问。

杨沐嘿嘿一笑:“他俩都忙着说媳妇呢。”

“啊?!!”颜宁被惊着了。

杨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真是少见多怪,大新今年十六岁,三宝十五了,要不是因为读书,在我们这里,这个年纪早该定亲了。”

颜宁转过头来仔细地看杨沐,然后戏谑地说:“公子今年贵庚几何啊?”他的眼睛依旧乌黑发亮,眼角微微上挑,随着年龄的增长,隐隐还带了点桃花。

杨沐被看得有点发窘,吞了口唾沫,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我、我今年十五啊。”

颜宁莞尔一笑,凑过去在他耳边说:“那有没有人给你说媳妇啊?”

“咳、咳,”这回被惊着的是杨沐,他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哪、哪有的事?!”

其实是有人上门给他提亲的,这些年他聪敏好学的名声在外,人又长得有模有样的,提亲的还不在少数,而且都是条件不错的人家。只是杨母觉得儿子将来必定有前途,所以并未急着给他定亲。

颜宁笑得眼眯缝起来,促狭地说:“杨童生才高八斗,温柔俊朗,长身玉立,人品端正,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前途无量,该有多少深闺少女为之倾情、暗送秋波啊?”

杨沐被捉弄得面红耳赤,他伸了手,双手去掐颜宁的脸颊:“好小子,我看你比我更符合这些条件,赶明儿我就跟聂媒婆说去,让她给你提亲去。”

“哈哈,露馅儿了吧。还说没人提亲,连媒婆姓甚名谁都知道了。说吧,是哪家的闺女看上你了?”颜宁笑得打跌,拉开杨沐的双手。

“去你的,聂大娘就住我家旁边,你也见过,就上回我们去砍钓竿时碰上的那个。”

颜宁想了一下,记起来有个打扮颇夸张的老妇人对着自己和杨沐打招呼,原来存的是那个心思呢,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那老虔婆?我说怎么笑得古怪呢。”

“嘿嘿,你现在知道了吧,聂大娘可是到处在寻访适婚男女,还跟我娘打听你的消息呢。”杨沐一脸坏笑。

“哇呀,太瘆人了,太瘆人了!你不要吓我,我才十四岁,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呢。”颜宁跳起身来,抖了两抖,似乎要把浑身的鸡皮疙瘩抖掉。

“我也才十五岁,成亲嘛,还早得很呢。”杨沐翻身躺下来,揪了根草塞在嘴里叼着,抬眼瞅头顶浓绿的柳荫。

颜宁向前两步,顺手提起了钓竿,“哈哈哈哈,鱼上钩了!”只见钓线上挂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足有四指宽,颜宁笑得一脸得意,“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杨沐坐起来,看着在草地上活蹦乱跳的鱼:“瞎猫碰到死老鼠。”

“说谁瞎猫呢?”颜宁将鱼放进木桶里,伸腿踢了一脚杨沐。

杨沐侧侧身子,但笑不语。

“诶,你说三宝和大新真的在说亲呢?”颜宁挂完鱼饵重新下好竿,回来坐在杨沐身边。

“我看错不了。今天我去找三宝,说是家里有事要忙,走不开。是小丸子偷偷告诉我说今天有人来给她哥说亲呢。大新根本就不在家,说是去玉荷湾东面的陈村走亲戚去了。他家哪有什么陈村的亲戚,除非是新结的外家。”杨沐叹了口气,“连认都不认得,就要娶回来。”

“定了亲,什么时候成亲呢?”颜宁问。

“大概过一两年吧。”杨沐从地上又揪了根草,一节一节地掐着。

颜宁也叹息了一声:“这样还算好啊,起码还可以打听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成亲前或许还能见上两面。我们曲县,据说只讲究门当户对,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那才是真正的盲婚哑嫁呢。”

“将来我们也要这样?”杨沐想一想,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要不然呢?你也像传奇小说里说的那样,仗剑江湖,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或者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后花园私会哪家的小姐?”颜宁挑了挑眉,戏谑地说。

杨沐的脚在空中作势踢了一下:“去你的,胡说八道,你小子老看些不正经的书。”

颜宁笑嘻嘻地跳开,脱了鞋走进水里,清凉的水环绕着他脚丫子,像浸在水里的白玉一般。他掬了一捧水泼向杨沐:“什么不正经的书,我这是在书中觅黄金屋和颜如玉呢。再说了,我爹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我爹说了,不误了功课就行。”

“那你也拿来我看看呗。”杨沐嘴里随口说着,眼睛看着颜宁卷着库管的浸在水里的腿脚,心里在想,这是不是就叫做颜如玉呢。有些什么东西在心底微微荡漾开来。

“这可不行,你得自己跟我爹说去,我怕你定力不够,误了正经功课。”颜宁装作一本正经。

杨沐移了眼睛,仰身向后倒去,嘴上揶揄:“你能看,我就不能看?算了,我也不稀罕什么颜如玉、什么红颜知己、什么后花园中的小姐,还是看我的经史子集吧。”

颜宁一听,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稀罕那些呢,便三两步跑过来,伸手去挠杨沐的胳肢窝。两人嘻嘻哈哈闹做一团,刚刚那点小小的轻愁,如同七月天中的薄薄的乌云,给太阳一蒸腾,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13章 初别离

临近中午,两人收了钓竿,准备回去。太阳变得火热,蝉在柳树上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着,聒噪无比,叫得人心头又燥热了几分。因为无心钓鱼,所以收获并不丰,只两尾鲫鱼而已。

“我想喝鱼汤了。”颜宁说。

“走吧,回去我做。”杨沐拎着木桶往回走。

田野里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干农活的人们也都耐不住炎热,早早回家歇着了。近午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眼睛昏黑,颜宁扯了两片大荷叶,一人头顶一片,眯缝着眼睛往家走。杨沐自从年初决定考童试起,就搬到吴家旧宅去住了,与先生他们同吃同住,好方便互相切磋功课,本来三宝和大新也在的,后来他们退了学,也就不住了。

回到私塾,先生正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打盹,一本书掉在躺椅边的地上。这天是旬日,学生们都散了学,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绿色的小蜻蜓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最后落在水缸里的一个荷花花苞上。杨沐轻手轻脚地捡起书本,看了眼旁边的荷花缸,自打那年种下荷花之后,以后每年它都会自行发芽长叶,还会开花,只是因为环境有变,不能结莲子。先生极爱这缸荷花,因为这是学生们的心意。过了这些年,那群纯真嬉闹的孩子都长大了,先生也老了些,虽然精神依旧很好,人也慈祥和蔼,但是却清减了不少,也难掩偶尔的疲态。

颜宁轻手轻脚走过来,看了眼老爹,然后拉着杨沐去厨房忙碌去了。在颜先生这里,君子远庖厨是行不通的,除非君子不吃饭。吴家本来叫了家里的一个仆妇来帮忙做一日三餐,但是让先生回绝了,就他们父子,自己还是照顾得来的。杨沐本来在家也是什么事都干的,住到私塾来之后,自然是主动揽下了做饭的活。因为几个人中,就他的手艺最好。

颜宁和杨沐一个淘米做饭,一个杀鱼择菜,配合默契,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煎鱼的香味。

颜宁一边烧火,一边吸鼻子惋惜:“可惜早上没打两块豆腐。”

杨沐白他一眼:“行了,别得陇望蜀了,哪能事事这么周全的。”

颜宁撅着嘴:“就想块豆腐而已。”

杨沐将煎得焦黄的鱼放入滚开的水中,撒上姜末葱花,盖上盖子,然后对颜宁说:“好了,我来烧吧,一会儿就好了。你去收拾桌子,然后叫先生来吃饭。”他将火压得小一些,细火慢炖,这样鱼汤才能汁白味美。

杨沐将乳白色的鱼汤盛出来,端上桌,先生已经进屋来了。“先生,正好吃饭。”杨沐跟先生打招呼。

颜先生甩着手上的水,走到桌边:“又有鱼汤啊,真香!”然后坐下来,给坐在两边的学生和儿子一人夹了一个鱼头:“来,吃鱼头,鱼头吃了增智慧。”

颜宁笑嘻嘻接过来:“爹爹从小肯定没少吃鱼头。”说罢跟杨沐挤眉弄眼。颜宁不爱吃鱼头,说鱼头根本没肉,偏爱鱼尾巴,他说那是鱼全身活动最多的地方,味道最鲜美就是鱼尾了,尽管鱼尾上刺特别多,他也不嫌麻烦。

杨沐假装没看见,恭恭敬敬地谢过先生,老老实实埋首啃鱼头,因为在家吃鱼时,娘也常说,鲫鱼脑子抵三分人参,应该是比较补的吧,虽然不怎么好吃。

吃完饭,杨沐和颜宁两人一起刷碗,一个刷,一个用清水冲洗,配合默契。

这时吴严从院门外进来了。“先生好。”先跟先生打过招呼,颜先生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我来找杨沐和颜宁讨论功课。”说罢便朝东厢房去。颜先生继续在槐树荫下看书休息。

“吴严来了啊,吃过午饭了?”杨沐主动跟他打招呼,这些年他能够一直读书,实是得益于吴家,因此对吴家的人还是分外感激的。

“吃过了。上午我来找你们,你们不在,去哪玩了?”吴严自从那次落水事件,待杨沐便与别个不同,格外亲切一些。

“哦,我们去溪边钓鱼了。”杨沐一边收拾洗好的碗筷,一边回答。

“怎么不叫上我啊?”吴严有些埋怨。

“昨天我们说的时候你并不在,就没去你家找你了。”颜宁接过话茬,心说:凭什么要叫你啊?他很看不得吴严对杨沐的黏糊劲。

吴严考过了童生,与杨沐、颜宁一起在县学备了案,所以就不必天天上私塾来读书。如今私塾的人越发多了,年龄参差不齐,启蒙的、上书的、开讲的轮番上阵,颜先生更忙了,好在有大的带小的,不必事事躬亲,这才应付得过来。颜宁、杨沐及吴严则主要靠自学,做了文章让先生批改,或者积攒了问题,晚间向先生请教。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他们几个自己讨论。颜宁本来就烦吴严粘着杨沐,这会儿越发像块牛皮糖一般甩不掉了,想想就觉得憋闷。于是就变着法子在讨论功课时折腾吴严,比如专拣吴严没看过的文章与杨沐讨论,又引经据典取笑吴严。吴严其实并不是个笨人,从他闷头苦读几个月便过了童试就可以看得出来,比较会取巧,只是对学问用心较少,功底不如杨颜二人扎实。颜宁对他不待见,他自然是心里有数的,但是也莫可奈何,谁叫人家是先生的儿子,又比自己强呢。而且杨沐与颜宁的关系,那可是比和自己要好得多。倒是杨沐,有些看不下去颜宁的捉弄,时不常向吴严表示自己的善意,倒把颜宁气得鼓鼓的,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吴严说:“那下次出去玩记得叫上我啊,如果找不到我,就让我哥或我弟捎个信。”吴宽和吴慈每天还是来私塾上学的。其实吴严想说杨沐你可以来我家叫我,但是杨沐和颜宁是轻易不登吴家大院的门的,要等他们来叫自己出去玩,那就别想了。

“好的,我记得了。”杨沐笑着回答他,进里屋去拿书去了,也不管颜宁在旁边偷偷翻白眼。

炎夏未消,秋老虎便肆虐起来。这日颜先生家里来了人,告知颜老夫人病重,请颜先生回去尽孝。颜先生知道事态严重,因为年初在家的时候,母亲就有微恙了,赶紧向吴员外告假,将私塾事宜托付给杨沐,携了颜宁回家乡去了。

颜宁私下同杨沐告别,考虑到事情的方方面面,也作了最坏的打算,情况好的话,很快就会回来,若是不好,大约明年的院试都无法参加了。杨沐怅然若失地与颜宁告别,接替先生做起了私塾的代夫子。因为他考过了童生,虽还未考取秀才,但学问突出,考取是迟早的事,颜先生和吴员外都对他的能力很信任。

到了中秋节,先生和颜宁仍未返还。杨沐独自在家陪母亲过节,他扎了五个花灯,自己、颜宁、三宝、大新还有四喜各一个,只有四喜的那个被她拿去了,三宝和大新已经步入成人的世界,再也不需要花灯了。

月光如银瓶乍泄,清辉洒满了院落。杨沐对着明月,想起东坡居士的那首《水调歌头》来,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人生的寂寥,心里涌起一股凉薄的哀伤。他将花灯全都点起来,插在门口,晚风轻摇着四盏花灯,看起来无比热闹,但热闹的只是花灯,寂寞的是看灯的人。

又过了近半月,已到了荷花开尽,桂香最盛的时节,杨沐收到了颜先生和颜宁的信。先生在信中向他表示歉意,因为颜母仙逝,须在家守孝三年,无法回私塾继续授业,就得麻烦学生暂时代为授业。另外他会向吴员外言明,尽力为之觅寻新的西席先生。并期望杨沐继续学习,不可耽误次年的院试以及两年后的乡试。

颜宁的信写得比先生的详尽,将他回家后的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大意是因祖母过世,他无法再回吴村,需要守孝一年,也因此无法参加次年的岁试,他只能参加后年的科试,届时与杨沐一同去参两年后的乡试。在信末又督促杨沐要认真读书,别学三宝和大新的样,早早就把媳妇定下来了。“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他的原话是这么写的。

杨沐看着信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给先生和颜宁分别回了信,认命地做起小先生来。每天夜里还不忘挑灯苦读,以响应颜宁的“立功名”志向。算起来,这是杨沐和颜宁自认识后最长时间的别离,以前颜宁虽然年年都要回家过年,但回去也不过一个月多的时间,这一次,可是真正的离别。

第14章 州城赶考

过了腊八,私塾散了学。杨沐回到家中,安心读书,偶尔吴严会来找他讨论学问。

闲暇的时候也帮着母亲干活。这些年母亲一直供他读书,虽然不曾花费什么束脩,但笔墨纸砚这些花费是少不了的,吃穿用度也是必须的。别人家如他这般的半大小子,都能顶大半个劳力了,他不仅不能帮忙,还得母亲供养着念书。杨沐望望家徒四壁的家,看着跳跃的灯花下正做针线活的母亲,她还不到四十,却已经霜染鬓发了,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铁蛋,咋了?”杨母听见儿子的叹息,抬头看他。

这些年,叫他小名的人越来越少,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唤他铁蛋,他鼻子有些酸:“娘,这些年真是辛苦您了。”

杨母慈祥地看着儿子,伸手拢了一下散落的头发:“娘不辛苦。我儿子有出息,娘高兴着呢。”

杨沐看着母亲说:“等我考取了秀才,就能挣钱养家了,不让娘这么辛苦。”读书人中了秀才,就算是考取了功名,可免徭役赋税,优秀者每月还能领取公粮,也能独自坐馆教书了。

杨母笑了,眼角露出美丽的鱼尾纹:“好,我等着我儿考秀才中举人呢,将来做大官,娘就可以享福了。”

杨沐点点头:“儿子一定会让娘享福的。”

这天阳光很好,没有风,杨沐在院子里帮母亲翻晒莲子,听见有人唤他:“铁蛋!”

杨沐回头,只见一个瘦高的青年正往院子来,笑望着他。“林子哥,你回来了啊,快进来坐。”杨沐喜出望外,连忙给杨林搬凳子,“今年回得比往年早,还有半个月才过年呢。”他又进屋去泡茶。

杨林眼睛追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铁蛋,别忙了,过来说说话。婶子不在家?”

杨沐端了茶水过来,闻到杨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也没什么,天冷,喝点热茶。我娘去赶集了。”

“我回来成亲的。”杨林接过茶杯,突兀地丢出这么一句话。

“啊?!”杨沐吃了一惊,又觉得不妥,林子哥今年十七岁了,也到成家的年纪了,“恭喜你啊,林子哥。新娘子是哪里的?”

杨林笑了一下:“县城近郊的。”

“那你见过她吗?”

“见过几次,她哥是我师兄。”

“哦。”一阵短暂的沉默。

杨林含笑望着他:“听说你考过童生了。恭喜你啊!”

杨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春天去县城考试的时候,本想去看看你,才想起来忘记问你的地址了。”

杨林笑眯眯的:“一会儿给你留个地址,下次去了就找我。”

“好。林子哥已经出师了吧?”杨沐想起他学徒的事来。

“嗯,算是出师了。我现在给师傅打下手,抓抓药,看点小病,要做坐堂大夫,还需要很长时间呢。”杨林想起当初背药性、汤头的痛苦经历来,总算是熬过来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杨沐由衷地为他高兴:“你现在是小杨大夫了呢,过几年,就是杨大夫了。”

“呵呵,等那时候,你恐怕就是杨大人了呢。”杨林笑着说。

杨沐有些窘迫:“哪有那么容易呢。”

杨林拍拍他的肩:“事在人为,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我成亲的时候,事情比较多,你能过来帮忙吗?”

杨沐连忙点头:“林子哥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叫我。”

腊月廿二日,天气冷晴,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杨沐穿戴一新,陪着杨林去接亲。一路都是水路,几条船披红挂彩,在漪水河上点染出一道亮目的风景。吹吹打打闹了一天,终于将新人送进洞房。

趁着闹洞房的当儿,杨沐退了出来,晚上喝了点家酿的米酒,有点晕乎乎的。他站在自家篱笆墙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抬首仰望着乌蓝的天幕,下弦月还未出现,天上繁星璀璨,杨沐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眼睛的人来,颜宁现在在做什么呢。又想起今日的婚礼,明年,也许就是大新和三宝婚礼了,再过两年,颜宁和自己是不是也要成亲了呢?一起长大的伙伴,就这样各奔东西,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日夜相伴、不分彼此了。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薄薄的凄凉来。

过了年,颜先生举荐的西席先生也到了。因二月要考童试,吴员外不敢马虎,杨沐虽然能给蒙童授课,但给同龄的同窗讲策论就比较难了,所以必须得有有经验的先生来指导。新来的先生姓于,是颜先生的同窗好友,秀才出身,乡试屡次不中,故绝了中举之心,因家中颇有田产,所以不曾以教授为业,平素只在家中读书作诗,侍弄田产。这次颜先生请了他来暂代授业,尤其提到学生杨沐如何优秀,于先生知道颜先生眼光颇高,见他如此推重杨沐,便生了好奇心,答应过来坐馆。

杨沐从颜宁的书信中得知了这个于先生,知道他为人颇随和不羁。见到于先生的时候,杨沐还是吃了一惊,于先生个子矮且瘦,蓄着两撇八字胡,模样看上去颇为滑稽。但他言辞十分幽默有趣,才思也极敏捷,短短数天时间,就将这群大大小小的学子训诫得服服帖帖。

杨沐卸了授课之事,专心做学问。白天读书作文,与同窗一起讨论功课,晚间向于先生请教学问。于先生与颜先生治学的风格不太一样,颜先生的风格踏实而严谨,于先生则跳脱而活泼。杨沐接受两种不同风格的教导,收益颇多,进展飞速。

二月份的县试与随之而来的府试结束之后,同窗之中又有二人考取了童生,同了杨沐吴严一起去菁州州城参加院试。陪同去菁州的是吴家一个常在外办事的蒋姓管事,见多识广,带着几个没见世面的半大少年,坐着吴家的船上了路。

杨沐和吴严坐在前舱听蒋管事说天南地北的见闻,另外两个同窗在后舱里发奋读书。“蒋叔,那秦淮河的水真有胭脂香?”吴严听蒋管事说起秦淮风俗,不由得好奇起来。

蒋管事笑着摇摇头,抿了一口茶:“哪有那回事,不过一些读书人夸大其词罢了。秦淮河两岸的青楼虽不少,但也不至能染香河水。”

“蒋叔你去过青楼吗?”吴严继续追问。

蒋管事放下茶杯:“自然是去过的。我们吴家的生意,许多就是在青楼里谈成的。”这事其实吴严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并没有实际接触过。

“青楼的女子都很漂亮?”问这话的是杨沐,他偶尔听颜宁提起过那些传奇轶闻,不乏青楼女子与书生的故事。

蒋管事笑了起来:“没这回事。一家有一两位相貌突出的撑台面,多半都是中人之姿、普通姿色,长得丑的也不乏。流落青楼的女子,多半是生活所迫,或卖身或被卖,哪里能够一个个都挑选相貌。再者去青楼寻欢的那些人,也并非都是官宦商贾,也有平头小民。这女子多以才艺相貌而定价,因此不论美丑,都不缺恩客。”

“原来如此。”杨沐点点头。

吴严撇撇嘴:“还有人去青楼找丑女人!”

蒋管事但笑不语,他自然不会跟他说男人办那档子事,熄了灯,美丑一个样,那些平头百姓,去青楼找乐子,貌美的买不起,自然就只能挑貌丑的。

吴严看着杨沐,以为他动了心思,便怂恿他:“什么时候咱们去开开眼界?”

“二少爷,你现在可去不得,当务之急是要读书考试。”蒋管事以为吴严要去逛青楼,连忙拦住,他少年心性,又从未经过人事,这万一被哪个姐儿勾了去,流连秦楼楚馆,误了学业、败了家产都有可能,自己岂不罪大。

杨沐笑了下:“没想过要去,不过是求证一下书本见闻罢了。”

吴严奇道:“你什么时候还看过这类书?”

杨沐有些羞红了脸:“没有,是听人说起而已。”

吴严明了:“是颜宁说的罢?”

杨沐没有回答。

吴严兀自嘀咕:“你说这个颜宁,人小鬼大,什么杂书歪书都看,颜先生也不管管。”

杨沐默然不语,吴严和颜宁不对路,积习由来已久。

蒋管事看气氛有些僵,便出来活跃气氛:“菁州是个不错的地方,美景与美食颇有点小名气,待你们考完试了,我带你们到处走走尝尝。”

吴严立即附和。杨沐勉强笑了一下,又想起颜宁来,颜宁对吃食颇有偏好,自己自搬到私塾去住之后,颜宁给他扔了好几本关于吃食的书,举凡能弄到的材料,他都学着做了。厨艺也是有天赋的,同样的材料和做法,颜宁能将菜烧得辨不出原色,而杨沐却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来,连颜先生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称赞过杨沐的手艺,颜宁更是把杨沐当成自己的专用厨子了。于是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考完试之后,去曲县看看先生和颜宁。

第15章 少年情怀

水路通达是整个菁州乃至全省的特色,从玉荷湾的码头出发,经漪水,又过澄湖,便到了菁州。菁州就在澄湖之北,一条金沙小河沟通菁州城和澄湖。船出了澄湖,溯金沙河而上,在城南的码头上了岸,就到了菁州城。

码头不远处便是南门,青砖砌成的城墙,高大巍峨,城楼上书三个苍劲大字“薰风门”,杨沐想了一下,大约是出自《吕氏春秋》“东南曰薰风”。这是杨沐头一回来菁州,菁州到底是州城,比之平县,繁华又何止数倍。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入了城,视野豁然开朗,南北主街笔直宽阔,全部由青石板铺就,这让杨沐一行人惊叹不已,因为此处地势广平,视线所及之处都看不到大山,当初的建城者不知从哪里运来的这些青石板。街道两旁粉墙黛瓦,屋舍俨然,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与商铺显示着整个州城的闲适和富庶。

吴家在菁州设有商铺,一行人径直往吴家商铺去。商铺位于西街,两张门脸大小,经营藕粉、莲子等蓉乡特色货品,兼顾批发与零售,店掌柜是吴家管家的儿子,雇着五六个伙计。蒋管事领着他们几个进了铺子,管家的儿子吴兴迎了出来:“二少爷,蒋叔,你们可算到了。”

看来是早接到信了。蒋管事指着身后的几个后生:“带着几个读书人,路上慢了点,多耽搁了一天。”

吴兴领几个人往铺子后头走。铺子里头的伙计都在忙碌,称秤的称秤,扎包裹的扎包裹,看见他们纷纷点头微笑,大约是早就知道这几个人是前来赶考的,尽管从乡下来,也无人敢有半点轻慢。从铺子后头的小门进去,是一进三间的院子,吴兴带着家眷和伙计住在里面。院子不小,中间厅堂的大门敞开,有人正坐在堂上喝茶。

“舅舅,您老也在。”吴严最先开了口,正厅里坐着的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人,原来是吴严的舅爷。

蒋管事唱了个喏,上前作揖:“舅老爷好。”

舅爷站起身,跟大家打了招呼,说:“我听说外甥这两日就到了,所以就来问问。”

“有劳舅舅费心。”吴严的场面话说得还行,大约从小受诸类的训练也不少。

杨沐跟在大家后头落了座,悄悄打量四周,屋子正中挂着一幅“迎客松”中堂,上联写着“笑迎天下客”,下联对“让利有心人”,杨沐心下点头:简单易懂又贴切。

正四处打量着,就听见吴严的舅爷说:“外甥是来赶考的,理应找个环境幽静的处所。这里院子太狭窄,外头又是铺子,难免嘈杂,所以还是住我家去,你舅母将房间早都收拾出来了。”

原来吴严的舅家姓张,也是平县的富户,比起吴家买田置地,张家更多是朝商贾发展,所以张舅爷的生意已经做到各处,并在菁州买房置产,举家定居菁州了。杨沐心里有点犯难:这考试虽然事大,自己是个陌生人,要是这样住到张家,太过于唐突了。要不还是自己出去住好了,身上的盘缠省点用还是够的。

“舅舅,外甥此次并非一个人来的,还有这三个同窗呢。我们一起住过去不太合适,还是让蒋叔去找个安静点的客栈好了。”吴严仿佛洞穿了杨沐的心思一样,已经把他的难处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