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舅爷脸上变了神色,嗓门也略略提高了些:“外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家的房子不说大,招待十来个客人总还是够的。你们都是家乡的青年俊才,读的是圣贤书,前途不可限量,住在我家,那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漫说是外甥和你的同窗好友,就算是不认识的,我也该敞开大门,举手欢迎的。”

话说到此,再拒绝就见外了。蒋管事哈哈大笑:“舅老爷说的在理,我看还是住到舅老爷家去吧。你们现在就跟着舅老爷过去,我这几日就住这了,有什么事让舅老爷打发人来叫我一声。”

于是杨沐几个随同吴严和他舅爷一起去了张宅。张家的宅子在东城,离考场倒是更近一些。房子不是铺面房,而是专门的住宅房,周围全都是这样的住宅区,环境倒是真的幽静。前后三进院落,主人住在最后头的正院里,杨沐和吴严几个便被安排在中间院子的客房内。张舅爷本来是想让外甥住到后院去的,好跟舅母还有表兄妹们联络下感情,但是吴严推说考试在即,还是读书要紧,便同了杨沐他们住在外头的客房内。

考试在半月之后,几个人住下之后便窝在房间内埋首苦读。张舅爷安排下人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有时舅母也会亲自来过问,送些茶水点心。这张舅母见了杨沐等人虽然衣着清寒,但是仪表不凡,谈吐举止也不俗,尤其又听吴严夸了好几次杨沐的学问,不由心下欢喜,她家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儿,因为总想挑个好人家,迟迟未曾婚配。这下见了杨沐,模样好,学问也好,还不曾许亲,虽然家世清贫些,只要将来高中做官,富贵岂不是信手拈来?于是暗暗留了心,准备等杨沐中了秀才后找人去说亲。

这一日傍晚,天色有些暗了,杨沐放下手中的书,到院中去休息。天气很晴朗,夕阳将西天染成一片绯色,杨沐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望着晴朗的天空,几只黑色的鸟影从视野中倏地掠过,不留下任何痕迹。突然想起那些教颜宁学游水的夏日傍晚来,也是这样绯色的天,还有那嗡嗡飞鸣的蚊子,不禁出了神。

突然听见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燕,怎样?够得着吗?”

杨沐回头去看,两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跟四喜差不多的年纪,正站在后院与中院之间的门檐下翘首往上看,一个手中还举着一根竹竿,踮着脚尖奋力往屋檐上捣。问话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绸衫的姑娘,杨沐先前远远看见过的,那是吴严的大表妹。

“不行,小姐,够不着,一会儿等大少爷回来了叫他帮忙吧。”那个穿青布衫扎了两个丫髻的姑娘说。

绿衣姑娘面有难色:“可是大哥出去了,待他回来天都黑了,宝儿现在就哭闹着要毽子呢。”

小燕放下竹竿,说:“那我去前院找张忠来帮忙吧。”

杨沐正迟疑要不要回屋去呢,那个叫小燕的丫环三两步跨过院门,大着嗓子叫起来:“呀,这里有位相公在呢,你可不可以帮我们取一下毽子啊?”

杨沐第一次被人叫相公,有些窘迫,嗫嚅着嘴:“我还不是相公呢。”相公是对秀才的称呼,他还未考取,觉得有些不合适。

小燕倒爽直,笑着看他:“现在不是,过两天就是了。我们刚刚不小心,将小小姐的羽毛毽子弄到房檐上去了,你能不能帮我们取一下啊?”

杨沐没法推辞,只好慢慢往那边挪,抬眼看见吴严正好出门来了,便叫:“吴严,你来得正好,帮这位姑娘取一下毽子吧。”他想着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养在深闺里的,规矩多,他一个外人,可千万别冒犯了。

吴严在屋内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对话,正笑嘻嘻地看着杨沐:“杨相公,你就帮我家兰月表妹取毽子吧。”

杨沐越发窘了,脸上有些烧红,低了头不知如何作答,没发现那边穿粉色衣裳的兰月正站在门边含笑看他呢。

吴严走过来,问小燕:“在哪呢?”

小燕行了个礼:“表少爷好!有劳二位公子,毽子在这边呢。”

兰月在门边福了一福:“二表哥。”

吴严对着兰月笑:“表妹,我们来帮你弄吧。这是我的同窗好友杨沐。”又转过头对杨沐说:“这是我大表妹兰月。”

杨沐从未接触过富贵人家的小姐,很是局促:“张小姐好!”

兰月羞怯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进去了。那毽子其实就在房顶的瓦楞上,只是稍偏里面一些,姑娘家个子矮,又不好爬凳子,所以取不下来。杨沐和吴严很快就将毽子弄下来了,兰月小声地道了谢,进屋去了。

从这天起,杨沐时不时会收到丫环送过来的点心,杨沐受宠若惊,在张家借宿就已经是打扰人家了,怎么还能受此恩惠。心中感到非常惶恐,便推辞不要,送点心的丫头说:“这是老爷交待给你们准备的,你们读书人辛苦,容易肚饿,这些点心是给你们充饥的。”

杨沐去另外两个同窗那看了,的确也是有点心的,但似乎不及自己的精致。也不好意思追究,装作不知道。直到后来回到家中,吴严跟他点破时,才知道他吃的点心都是兰月亲手做的。

第16章 相见欢

院试考两场,正试一场,复试一场,考过之后就等出榜。杨沐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考不中,倒是吴严和另两个同窗看得开,今年过不了,明年再考,便拉着杨沐出去闲逛。

几个人一起去逛最热闹的南北大街。这条街上集中了全城最大的店铺,酒楼、客栈、医馆、珠宝店、成衣铺、古董店等等,色色齐备,彰显出这个城市的富庶。杨沐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下,还去最大的酒楼“食为天”吃了一顿贵得死人的午饭,自然是吴严请的客。

杨沐本来是不想去的,他心疼那银子,更是担心回请不起。吴严拍他的肩膀:“等你将来考取进士,做了大官,请我吃两顿就行了。”杨沐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哪有那么好考取的,再说了,根据本朝官员所领俸禄,哪里能够这般大手大脚下酒楼吃喝。

有了头天的经历,杨沐便不敢同吴严出门了,每天一大早轻悄悄地出了门,往博文街跑。博文街是本城书肆最为集中的街市,内中各色店铺经营文房四宝、古今典籍、传奇话本、野史杂谈,应有尽有。他早早出了门,花一文钱买俩包子,在书肆泡上一上午,中午去街边的馄饨摊子花三文钱吃一碗馄饨,又回书肆看书,到傍晚书肆打烊了才回张宅。吴严逮不到人,晚间拉着他质问,他喏喏应着,第二日照旧独自跑了。这样过了几日,日子过得极充实,看了不少好书,还替颜宁觅到了几本新奇又不贵的好书,给先生带了些文房用具。

转眼就到发榜的日子。杨沐果然中了第一等禀生,吴严又堪堪过了,挂在榜尾,另两个人没过。张舅爷欢天喜地,弄了两桌酒席,将在菁州的吴张两家人请来庆祝了一番。杨沐与一干同年拜会过学政,辞谢了张舅爷,就急着返乡了。

大家收拾好行李,坐了来时的船往回赶。私下里杨沐已经同蒋管事打听好了去颜先生家如何走,船行到曲县境内时,杨沐下了船。其余三人听说他要去看颜先生,也有点想去,但是吴严不想见颜宁,而那两个又觉得自己没考好,无颜去见先生,所以最终还是杨沐独自一人去的。

杨沐无钱雇车,只能靠着两条腿一路寻过去,边走还得边问。好在颜先生家并不是特别偏远,上午卯时下的船,到下午未时初刻便到了颜家所在的五柳镇。杨沐在旁人的指点下,在小镇的尽头找到了黑漆大门的颜宅,他上去扣响了门环,然后听见有人在里边懒懒地问:“谁啊?就来。”笑容浮上了杨沐的嘴角,那是颜宁的声音。

颜宁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书,正看得昏昏欲睡,听见有人敲门,李妈似乎还在午睡,没人来应门,便只好自己起身去开门。谁这个时间来家呢?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身穿半旧的蓝布长衫,满面尘灰,却掩饰不了眼中奕奕的神采,以及嘴角略略上扬的微笑。“杨沐!”颜宁本来有些睡意,神态都懒懒的,看清杨沐的一瞬间,一朵巨大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仿佛清晨的太阳爬出山头,光芒万丈,给原本暗沉的湖光山色镀上了一层金光。他冲上前去,在杨沐肩上轻轻擂了一拳,其实他更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他忍住了。

“颜宁,我来看你了。”杨沐给了颜宁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的,”颜宁抓住杨沐的手将他往院子里拉,“你这是打哪儿来呢?是从菁州来的吧,院试刚结束,你考得如何?我猜猜,一定考得不错,不然你怎么敢来见我。”

颜宁噼里啪啦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杨沐不说话,只是笑着,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屋里走,好久没有听到颜宁唧唧喳喳麻雀般说话的声音了,听着心里就舒坦。

颜宁停住了,不满意地看他:“喂,你怎么不说话?”

杨沐笑眯眯的:“我喜欢听你说。”

颜宁脸腾地红了一下,转过脸去:“听我说什么呀,我问你话呢。”

“嗯,是从菁州过来的,刚结束院试。中了秀才。”

颜宁才得意地扬扬头:“这还差不多。”

颜宁拉着他进了屋,将他按在椅子上坐着,打水给他洗脸。杨沐洗完脸,打量了一下屋子,宅子颇有些年头了,家什也都半旧不新,居然都是花梨木的,雕琢的样式也都很老了,有些地方被摩挲得光滑锃亮,收拾得很干净。中堂是一幅渔樵耕读图,两旁写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屋子里充满了书香味,看着身旁满面笑容的颜宁,杨沐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先生呢?”房子里极静,似乎除了颜宁,屋子里没有别人。

“我爹住在后院,这会儿应该在午睡。”因为守孝的缘故,颜先生搬到后院的杂房去住了。

“那祖父呢?”

“祖父也在休息呢。你先不必忙,走了老远的路,应该还没吃午饭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颜宁端了洗脸盆往厨房走。

杨沐忙制止他:“不用忙了,我中午吃过饭的。”这是真的,因为不知道还要赶多少路,所以中午吃了一碗阳春面。

“你就是吃过,肯定也就是只填了下肚子,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早就饿了。”颜宁知道从码头到自家有多远的路,再说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杨沐的节俭,那点吃食能顶多久呢,“我也有点饿了,咱们一起吃点。”

杨沐只好起身,随他一起去了厨房。

“也没别的菜了,我们就做点蛋炒饭吧。”颜宁在橱柜里翻检了一会儿,摸出了几个鸡蛋,非常神气地指了指灶间,“杨沐你来烧火,今天我主厨,给你露一手。”

杨沐忍着笑进了灶间,乖乖点草生火。两人又如一年前一样,一个生火,一个做饭,配合默契。杨沐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不由得笑了。颜宁手里忙着,嘴上还不停,问院试考的什么题啊,杨沐考了第几等,还有谁都去参加考试了,考得如何。又问家里怎么样,杨母身体如何,事无巨细,大凡来得及想到的,都问到了。

“好了,来洗手吃饭。”颜宁将炒好的饭端上桌。

两人一人一碗,杨沐吃了一口,颜宁盯着他问:“怎样?”

杨沐笑了:“不错,手艺见长啊。”

颜宁得意地皱一下鼻子:“那是!”

吃到最后,杨沐从碗底扒拉出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来,夹出来,挑眉看着颜宁。颜宁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说:“吃吧,谁叫你是客人呢。”

杨沐将蛋夹开:“来,我们一人一半。”

颜宁将碗转开:“我不要。”

“吃吧,我分你的,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颜宁这才笑眯眯地接过来,一口口吃下去。

吃完饭,两人又到葡萄架下休息,靠着躺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颜宁摩挲着杨沐从菁州给自己带的书,不是什么善本,但是内容却是自己喜欢的,还是杨沐理解自己啊,心里无限满足。两人叙说着离别后的见闻,仿佛中间那段分离的时光根本就不存在,昨天还在一起读书论诗、嬉笑玩闹。

杨沐走得有些累了,吃饱喝足,安静下来,便微微有些倦意,阖了眼睛养神。只听得颜宁叹息似的说:“你这次中了秀才,还是禀生,定然会有不少人上你家提亲。”

杨沐听得一惊,睡意全无,这些天光顾着高兴了,倒没考虑到这点。“我、我没想过成亲。”他有些结巴了。

颜宁高兴地支起了身子:“你说的是真的?”然后又重重的躺回去,丧气地说:“你也不过说说而已,你今年都十六了,再拖,也只能拖上两年。你娘就你一个儿子,等着你娶妻去孝顺她呢。”

杨沐听出他语气中的懊恼,侧头看他:“你说我,难道你不成亲吗?你也只比我小了一岁。”

颜宁将书盖在脸上,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我也从没想过要成亲,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不成亲啊?三两志同道合好友,一起饮酒谈诗、共游三山五湖,多好!”

杨沐笑了:“哪有那么多正好与你志同道合又不成亲的好友啊?”

颜宁侧起身来望着他说:“那你愿不愿意呢?”

杨沐被颜宁炯炯的目光灼着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要是我能够不成亲,当然愿意。”

颜宁叹了口气,又顺势躺回去了。

午后的阳光从葡萄架茂盛的枝叶间筛漏下来,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小光圈,光圈被浓郁的绿滤去了热意,星星点点洒落在两个少年身上,宁静而温馨。日子要是能永远这么宁馨下去,就好了。两人心中均涌起这样的想法来。

第17章 杨柳依依

颜先生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两个青葱一样的少年,头碰头在葡萄架下小憩,身上搭着薄被,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宁静。他微微笑了一笑,然后轻轻悄悄地叫了李妈来,吩咐她去买点菜蔬。自己轻手轻脚出了院门,往街市上溜达去了。

这一觉睡得分外悠长,连梦也没一个。杨沐醒转的时候,发现身上多盖了一层被子,颜宁已经起来了,靠在椅子上看自己给他带的书。看看天色,微微有些暗了,太阳快要落到山后了,天空呈现出宝蓝色。

杨沐揉揉脸:“我睡了很久吧。”

颜宁笑着看他:“也没有很久,今天赶了那么远的路,定是辛苦了。”

杨沐“嗯”了一声,知道自己是放松了心情,因为颜宁在身边,所以毫无顾忌,才睡得如此香甜。突然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糟了,忘记给祖父和先生请安了,这样太失礼了。”他连忙拉开身上的被子起来。

颜宁笑了一声:“这会子才想起来,太阳都打西边下去了。”

杨沐有些脸红:“跟你一聊天就忘了,后来又睡着了。他们不会怪罪吧。”

颜宁有捉弄老实人的快意:“我爹出门去了,他肯定是已经见过你了。”

“啊呀,这可怎么办?真是太失礼了。”颜先生之于杨沐,是亦师亦父的存在,心中除了尊重,更多的是敬爱。

颜宁看他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扑哧”一笑:“没那么严重,我爹不会计较的,他对你比对我这个儿子还好,知道你辛苦了,巴不得你多休息会呢。”

杨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笑了:“是吗?”

此时颜先生正好从院门进来,看见两人正坐着聊天,微笑着问:“醒啦?”

杨沐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跳起来,深深做了个揖:“弟子见过先生。”

颜先生笑起来:“起来起来,何须行此大礼,来看为师就足够了。”

颜宁在一旁笑道:“爹爹该受此大礼,他这是在谢师呢。”

颜先生喜道:“看来这次院试颇为顺利啊?”

杨沐还不及说话,颜宁便嘻嘻笑道:“可不?他现在可是杨禀生了。”

颜先生颇为高兴地点点头:“好,好,有出息。”说着示意一起进屋。

杨沐红了脸,悄悄掐颜宁:“叫你取笑我。”

颜宁朝他做个了鬼脸,跟着一起进了屋。颜先生又将他引见给颜宁的祖父,颜老先生是举人出身,做过几年知县,后来辞官归田,闲赋在家,读读书、写写字,倒也清闲。老先生也没少听颜先生父子说起过杨沐,这回见了,果然是个优秀端正的少年人,便颇为欣赏。老少几个少不得煮茶畅谈,将离别后的大小事宜细细叙来。到了夜间,杨沐还少不得和颜宁抵足长谈,仿佛又回到了在吴村读书的日子。

杨沐在五柳镇也没停留多久,只呆了三天,就要回家了。虽然出门之前和母亲说好的,中了秀才会顺道去看先生的,但想着母亲在家等他回去,便不敢久留,只得辞别颜先生,在第四天清晨踏上了归程。

杨沐和颜宁起了大早,因为要赶去码头乘船,晚了可能就没船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晨雾微浓,将整个五柳镇笼得似真似幻。小镇的清晨十分宁静,布鞋踩在平整的石板路上,悄没声息,整个小镇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只有早起做生意的小贩匆匆从街上走过。

颜宁送了杨沐一程又一程,最后在镇口的五柳树下,杨沐站住了:“颜宁,别送了,回去吧。等明年你也考取了秀才,后年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省城参加秋闱了,到时候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呢。”

颜宁垂了眼睛,掩去眼中的情绪:“那差不多还要两年呢。”

杨沐有些黯然,这一别又会是经年。“要不你明年中了秀才就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去玉荷湾钓鱼、采莲子、摘菱角,还可以凫水呢。”

颜宁稍稍高兴一些:“好,我明年就去你家看你。”说着从旁边的柳树上挑了一根柳枝,折下来,递给杨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古人折柳送别,我也效仿一回吧。杨沐,我就不送你了,明年我再去看你。回去了好好念书,照顾好你母亲,记得常给我写信。”

杨沐开始还有点伤怀,后来听他小大人似的嘱托自己,便有些想笑:“你也要好好念书,起码得中个案首吧。”

颜宁不以为然:“案首算什么,我起码也得中解元啊。”

杨沐也笑了:“我等着你中状元呢。”

颜宁不乐意了:“凭什么让我中啊,状元让给你,我要考也是探花。探花郎,多好听啊!”说完得意地瞄了杨沐一眼。

“好好,你中探花,我中状元,成了吧。”离别的愁绪这才淡了,杨沐紧了紧肩上的包裹:“我走了啊。颜宁,多保重!照顾好祖父和先生,也照顾好你自己。”伸手捏了一下颜宁细瘦的胳膊,转身走了。

颜宁的鼻头在看见杨沐转身的那一刻还是酸了一下,不由得责骂自己:怎么年岁大了,反倒经不起离别了呢。其实杨沐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泪也差点滚落下来。

回到家,少不了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的祝贺。族里还摆了酒席,宴请亲朋。杨母这些天听了不知多少恭维话,心里的高兴难于言表,儿子终于有出息了,自己辛苦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了回报了。

该拜访的人都拜访了,该接待的也接待好了,终于安静下来,母子两个才有时间好好说说话。灯下,杨沐打了热水给母亲洗脚,抬头看着母亲泛着银丝的鬓角:“这些天辛苦娘了,忙前忙后的。”

杨母看着俊朗的儿子,分外欣慰:“娘不辛苦,铁蛋中了秀才,娘真高兴,咱娘俩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累,终于盼出了头。”

“娘,现在我也算有了功名,每个月还有俸禄可拿,我还可以去找一处私塾教书。您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傻孩子,还有两年就是大比之年,你就好好念你的书,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娘供得起你。”

杨沐笑笑,没有做声,他有自己的打算,这赶考的路长着呢,家里清贫得可以,自己已经成人了,总不能让老母亲一辈子操劳吧。

“铁蛋,娘跟你说个事儿。这几天,有好些人家上门来给你提亲呢。我琢磨着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将这事定下来了。不过这事呢,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终于来了,杨沐脑袋有些嗡嗡响,该来的还是逃不掉啊,只好硬着头皮笑:“娘,您想抱孙子了?”

杨母笑了:“跟你一起长大的那些伙伴,林子去年就成家了,年底大新也要成亲了,三宝最迟也是明年的事儿了。现在只有你还没定下来,一来因为你要读书赶考,二来娘也想替你找个好姑娘。”

杨沐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娘,我连姑娘的面都没见过,怎知人家是好是坏呢?”

杨母神秘地笑了一笑:“前几天吴员外家的管家娘子来家给你保媒,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要问问你的意思。”

杨沐惊得手里刚拧干的帕子都掉了:“啊?谁啊?”

杨母笑眯眯的:“你可能也见过的,就是上会你去菁州住的那户人家,吴家舅老爷的女儿,闺名叫做兰月的。”

杨沐想起来了,就是躲在门后掩嘴笑的那个姑娘,上次连模样都没敢看清呢,也不大啊,好像跟四喜差不多大小的样子。“我有点印象,吴严的表妹嘛,但是那姑娘年纪很小吧。”

“也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三了,先定下来,过两年成亲正好。”

杨沐端了水出去倒:“咱家配不上人家吧,我们家的情形,让人家大小姐来吃苦?”

“娘也担心这个。我跟她说,咱家什么都没有,你也只是个秀才,就算中了举,做了官,也未必就富贵了。可是人家说了,就看中了你的品貌与才气,相信你将来会有出息的。”

“娘,您歇息吧,我再想想。”

杨沐安顿好母亲,退回自己房间,对着油灯发愁。答应吗?想起颜宁说的那些话来,真不想成亲啊。不答应呢?要是能够不成亲,那就不用答应了。但是若一定要成亲,这个姑娘自己好歹是见过的,而且离成亲的时间至少还有两年呢。不由得进退两难。

第18章 情意朦胧

第二日吴严来了,杨沐自打回来之后,就只去拜访吴员外那天见过吴严,之后一直在家忙着应酬,两人还没怎么说说话呢。吴严手里拿了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这扇子是他在菁州中了秀才后买的,学的是菁州城内那些读书士子的做派。照他的话说,折扇是风流才子的标志,以后这扇子就不准备离手了。本来他还要送杨沐一把的,被杨沐给拒绝了。

吴严上下打量了一番杨沐:“不应该啊,照理说春风得意,应该精神奕奕,怎会眼眶发黑、双目无神?”

杨沐揉了一下脸:“夜里有蚊子,没睡好。你家的事都应酬好了?”

吴严此次中秀才,他爹高兴得一挥手,摆了几十桌流水宴席,招待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一个个吃得嘴角流油。吴严苦笑一下:“总算清净了,要不是我比你早回来几日,今日恐怕还不能消停。这些日子我爹天天拉着我去应酬那些乡绅,喝酒喝得我都成酒缸了,还得陪着笑脸,脸都抽筋了。”

杨沐哈哈大笑:“等你中了举人,还有得喝呢。”

吴严一甩衣服下摆,坐下来:“得了吧,就我还中举呢!”

“这可不好说,解元尽处是孙山,我看你能行!”杨沐也开玩笑。

“嘻嘻,这倒是,我发现我就是那万年榜尾啊。”吴严有点得意。

吴严又问起去颜先生家的经过,杨沐一一说了。末了吴严又神秘地凑近来,压低了嗓门,笑着问:“听说你要跟我们家联姻啊。”

杨沐红了下脸,叹了口气:“别提了,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真为这事犯愁呢。”

吴严好奇:“怎么,你不愿意娶我们家兰月表妹?”

杨沐耷拉着脑袋:“其实我根本就没考虑过娶亲的事。”

吴严奇道:“你不想娶亲?我觉得我家表妹不错啊,长得也算清秀了,又心灵手巧。你知道吗?你在她家吃的那些点心多半都是她亲手做的呢。”

“啊?”杨沐觉得背上冷汗直淌,暗自庆幸这兰月姑娘不是南方的蛮族,据说有些蛮族的习俗是吃了谁的东西,就一定要娶对方,“兰月姑娘是挺好的,但是我目前真不想娶亲。”

吴严坐回去,眼珠子转了一圈:“难道你不喜欢姑娘家?”

“啊!什么意思?”

吴严拿着扇子挡住嘴,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咱们在菁州等放榜的那几天,我四处闲逛,去醉红楼吃酒,听人说起这世上不光是男人喜欢女人的,还有男人喜欢男人一事。”然后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沐:“难不成你也是?”

杨沐浑身打个激灵,有什么东西似乎呼之欲出,他面上强作镇定:“醉红楼是什么地方?你道听途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吴严咳了一声,扇了几下扇子作掩饰:“醉红楼,不就是酒楼嘛。”

杨沐斜睨他:“是喝酒不错,只怕还少了一个字,喝花酒才对吧。”

吴严打了个哈哈:“我表兄非拉我去开眼界不可。你别说,醉红楼是菁州最大的青楼,那楼里的漂亮姑娘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