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表兄,便是张舅爷的长子,兰月的兄长,杨沐见过两面,年已弱冠,已是个成熟的生意人。杨沐上下打量他一下:“看来吴严兄是有了艳遇了。”

吴严一说到这个来了劲,便可劲儿说起醉红楼的见闻来,倒把先前提的那个话题忘掉了,杨沐看着话题已成功转移,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吴严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几句话,在杨沐心底掀起来惊涛骇浪,原来世上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一事,从前看过的那些断袖分桃的典故原来是真有其事。男人同男人之间,除了友谊与兄弟情谊,竟还有另一种感情?如果是,那自己跟颜宁…哦,颜宁!我对颜宁又是一种什么感情呢?如果真像颜宁说的那样,一辈子不娶亲,只和他一起吟赏烟霞、朝夕共处,似乎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呢。这样想着,颜宁竟像心中一颗深埋的种子,在黑暗中酝酿了许久,终于被春风唤醒,雨露滋润,破土发芽,长得满心满腔都是了。

杨沐想起自己同颜宁相处的点点滴滴,又翻出来他们之前的信笺,一页页地翻,看着那些生动俏皮的话语,想象他说这话的表情,写这话的情形,一个个鲜活的颜宁呈现在眼前,仿佛他此刻就坐在自己身边一样,眉眼都跳动着,望着自己笑。满心满眼都是甜蜜。

冲动地拿起笔来,要给颜宁写信,想告诉他自己这一刻的思念和快乐。但是又想起来,自己这是单方面的喜欢,颜宁并不知情,不知道他对自己是否也像自己这般的感情。还有,自己能不娶妻吗?娘还等着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颜宁也不能不成亲吧,颜家也只有他一根独苗呢。不禁又有些泄气,掷了笔,出门往后院去。

后院在母亲的打理下依然井井有条,蔬菜瓜果葳蕤繁茂,散发着清香,几只鸡悠闲地在草丛中踱着步子,机警地注视着草叶间飞动的蚱蜢。院子边上的小池塘里,几只鸭子正在悠游地戏水捕鱼,时不时拍打下翅膀,彰显出它们欢快的心情。杨沐走到水边,那儿有一枝新插不久的柳枝,已经成活返青了,他每天都要来看一看,浇一浇水。这根柳枝就是他离开五柳镇时颜宁送的,他带回来,想起“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句,试着将这根柳枝插在了水边,没想到真的成活了,这让杨沐有小小的窃喜。

杨沐走到旁边的柳荫下,在青石板上坐下来,望向村西那片一望无垠的稻田与荷塘,微风吹过,拂动身边的垂柳,送来缕缕荷香。这样的日子,就算是没有功名富贵,也是很惬意的吧。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功名富贵,颜宁是否愿意同我一起,看三两枝竹外桃花,听取一片蛙声呢?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极有一份隐隐的快乐,也有隐隐的哀愁。

杨沐中了秀才,私塾自然就不必去了,只是偶尔还过去向于先生请教功课。他也同于先生说了,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哪里有请坐馆先生的,能够早日为母亲解忧是他目前最大的心愿。那边张家提亲的事,也让杨沐给推辞了,说是学业未成,门不当户不对,担心让张家小姐受苦。杨母为这事还有点小遗憾,儿子要是娶了张家的小姐,就算是一次乡试不中,起码以后不用担心无钱赶考。杨沐对母亲很愧疚,因为他现在没法答应亲事,为着自己的私心。

秋老虎肆虐过后,连着刮了几天北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意伴着秋风秋雨,一层一层笼将上来。杨沐坐在书桌前,看着房檐下滴滴答答的积水窝,这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似乎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了。想着自己前几日看北风吹得紧,赶忙将露天地的柴禾收到柴房里码着,不禁松了口气,娘还嫌他耽误读书的时间呢。这些年,娘真是把他当书生养了,肩不让挑、手不让提,哪有那么矜贵啊,自己可还是家里的顶梁柱呢。

一抬头,便看见母亲打着油布伞从外面进来,杨沐放下手中的书出去:“娘,您在忙什么呢?”

杨母将伞放下:“我去你杨大娘家磨了点米粉,给你做粉蒸鸭吃。”

杨沐接过他娘手中的笸箩:“娘,您又瞎忙活,这雨天路滑的,仔细摔着。我不吃什么粉蒸鸭,咱家鸭子都留着下蛋呢不是?”

杨母笑眯眯的:“咱家那鸭子都养了三四年了,最近那只麻鸭也不下蛋了,我准备明年春天孵一些小鸭,这些老鸭子,我们就慢慢吃掉。”

杨沐“哦”了一声,没有再反对,进了厨房去帮忙。

“铁蛋你去看书去,娘来就可以了。”

“没事,娘,我看了一早上了,休息一下。跟您学做菜,等明儿做给你吃。”

“那好,你先去帮娘拿几片干荷叶来,洗干净了,等会儿好包鸭肉,娘给你做荷叶粉蒸鸭尝尝。”

“好嘞。”

母子俩在厨房有说有笑,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这天雨一直下着,到天将黑都没有住,杨沐去猪圈喂了猪,检查鸡鸭都进了埘。然后回了屋,点上豆油灯继续看书。母亲坐在灯边纳鞋底儿,麻绳被拉得哧溜哧溜响。杨沐听习惯了这种声音,觉得分外安心。

过了一会儿,杨母起身要去茅房,杨沐点上灯笼,要送母亲过去。杨母说:“不用,灯笼给我,我自己去就好了。”

“这还下着雨呢,地面滑,我送您过去吧。”外面黑漆漆的,灯光照射处,密密的雨丝簌簌地往下落。

杨母撑开伞,从杨沐手中拿过灯:“就几步路,自家院子里,我还不熟悉幺?没事的,先进屋去吧,外边有些儿凉,你穿得单薄。”

杨沐看了下十几步路外的茅房:“那娘您当心点,慢点走。”

第19章 祸从天降

杨沐回到灯下坐着,看了两行字,总觉得右眼皮跳,心道莫不是要出事,便起身去看门外。刚一起身,就听见母亲“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杨沐连忙跑出去:“怎么了,娘?!”

“刚有只野猫子,正从我脚下穿过去,绊了一跤。”灯笼掉落在地上,杨母挣扎着要爬起来,无奈怎么也起不来。

杨沐也不顾雨水泥浆,冲过去扶起母亲来,这一下摔得重了,杨母自己都站不住。杨沐急了,背起母亲往屋里冲,本待放到床上,但是身上肮脏,怕弄坏了床被,只好先放到椅子上坐下来。

杨沐看母亲的脸色,尽是痛楚之色,急急的问:“娘,您哪儿疼?”一边除母亲身上脏了的外裳、鞋袜,然后将母亲抱到床上躺下。

杨母举着两只脏了手,动了一下腰:“腰好像扭着了,腿脚没有力气。”

杨沐跑到厨房,将厨房的热水都舀出来,给他娘擦脸洗手:“娘,您先躺会儿,我去找姜大夫来看看。”

杨母拉着他的手:“铁蛋别忙了,我躺会儿就好了。这黑灯瞎火的,又下着雨,怎生好去请大夫。再者姜大夫年岁大了,离得也不近,你可别让他老人家也摔着了。”

杨沐急得要哭,母亲一看就摔得不轻,自己却是束手无策,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娘你躺会儿,我去杨大伯家问问。”说罢趿了木屐,提了灯笼,打着伞出去了。

杨母身上疼得厉害,也动弹不得,便嘱咐他:“你小心些儿,别摔着了。”

“我知道。”提着灯出了院门,远远瞧见杨大伯家的窗户还亮着,看来他们也还没有歇息。

杨沐从篱笆门进去,站在窗户外喊:“大伯大娘,你们歇了吗?”

有人来开门,一边问:“谁啊?是铁蛋吗?有什么事?”开门的竟然是杨林。

杨沐一看到杨林,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林子哥,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娘、我娘刚摔了一跤,似乎很严重。”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杨大伯家因为小儿子回来,几个人正在灯下话家常,都还没睡,听杨沐这么一说,赶忙穿鞋拿伞,要去看看。

“铁蛋,你娘怎么摔到的?”问话的是杨大娘,她说她是女人家,去了可能帮得上忙。

“我娘上茅房回来,在院子里碰上一只野猫,绊了一跤,不知道摔到哪了,动弹不得,说是腰疼。”杨沐小心地打着灯笼,给她照路。

“别担心,正好你林子哥回来,不然这大晚上的去哪找大夫,这可不说明你娘有福气。”大娘安慰他。

“林子哥,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家?”杨沐问。

“我傍晚才到家呢,你嫂子怀上了,再过俩月就要生了,这不我回来让我娘去照顾她呢。”杨林在前头带路,一边跟他说话,“我才知道你中了秀才,还是一等禀生,铁蛋有出息了啊。”

那边杨大娘接话:“可不,现在铁蛋可有出息了,他们母子也算熬出头了。”

杨沐说:“恭喜林子哥啊,要当爹了。”

一路说着就到了家。杨林去给杨母把脉,好一会儿,才收了手,又给她推拿了一会。然后让自己娘替杨母擦洗一下,自己将杨沐叫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铁蛋,婶子摔得似乎不轻,我刚给她推拿,她腿脚都没什么知觉。等今晚过了,明天再给她看下,要是还没有恢复,事情恐怕严重了。”

杨沐满心紧张,双手掐得死死的,都没有痛觉:“林子哥,我娘要是今晚不好,会怎么样?”

杨林说:“我先前也听说过有这样的病人,摔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的。”

杨沐脑袋嗡的一声,眼泪唰的一下就出来了:“你是说,我娘可能会一辈子瘫痪?”

杨林点了一下头,伸手摸了摸杨沐的头:“铁蛋,别难过,说不定婶子明天就好了。即便是真的病了,也可以试着针灸,也有治好的可能,不乏有这样的例子的。”

杨沐低头默默垂泪,想着母亲才多大年纪,一辈子吃苦受累,自己还没能让她享福呢,她就这么摔伤了,上天真是待母亲太不公平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谢谢你,林子哥,我去看看我娘。”收拾好自己脸上的表情,强装笑颜去安慰母亲:“娘,林子哥说了没什么大碍,明日睡醒了就好了,您今天就早点休息吧,不纳鞋底了。”

杨大娘已经帮他娘擦洗好了,杨沐给母亲盖上被子:“娘您歇着,我去送送大娘和林子哥。”

杨母刚让杨林推拿了一下,觉得身上好受些了,便用手撑着,探起身子来说话:“谢谢你啊林子,我说没啥大事,让铁蛋别担心,他非要去找你们来看看。嫂子,你跟林子回去吧,我没事儿,等明天就好了,你们路上小心点,地上滑着呢。”

“你躺着吧,大妹子,好好歇着,我跟林子回去了。”

“婶子,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您,跟您和铁蛋聊聊天,您好好休息吧。”

“好的。铁蛋,送送你大娘和林子哥。”

杨沐目送杨林母子的灯笼消失在拐角处,然后回了屋,看母亲躺着睡了,自己也轻轻地收拾好,熄了灯,躺到床上,想着可能的厄运,听着母亲屋里的动静,一整夜几乎都没闭眼睛。

天快亮时他终于困倦得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有谁在焦急地唤他:“铁蛋,铁蛋!”

他一惊:“娘!”是娘在叫他。他连忙爬起来,胡乱穿上鞋子跑进了母亲屋里:“娘,娘,您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杨母满头大汗,面上尽是惊恐:“铁蛋,我起不来了,我的腿动不了了。娘这是怎么了?”

杨沐脑袋嗡地一下,最坏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走到床边,抓住母亲的手,轻声地说:“娘,没事,等过两天就好了。”

杨母抓紧儿子的手臂:“你告诉娘,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娘,没事,没事的,就是摔伤了,过两天就好了。你先躺会儿,我给您做早饭,一会儿让林子哥再来给您看看,抓点药吃,吃过药就好了。”杨沐一直强调说没事,不知是在安慰母亲,还是在安慰他自己,心里却一阵一阵地发冷。杨母将信将疑地躺下。

杨沐开了门,外面天色还有些晦暗,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空依旧阴霾,阳光在厚厚的云层之后,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照到这里来,照进他心里来。他飞快地收拾了屋子,又做了早饭,打水到床边,扶母亲坐起来,给她洗漱了,然后将饭端到床边:“娘,吃饭了。”

杨母伸手接过碗来,盯着儿子看,心中不由得恐慌,一早上儿子忙进忙出的,自己只能看着,却帮不上忙,以后不会都这样了吧:“铁蛋,你跟娘说实话,娘这病真的能好?”

杨沐坐在床边,强笑了一下:“娘,不用担心,肯定能好的。”

“那就好,娘可不想这样拖累了你,要是以后老像这样,还不如死了呢。”

杨沐急了:“娘,您胡说什么呢?!娘怎么能算是我的拖累,没有娘,怎么能够有我?您要是不在了,留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娘以后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就算是娘身体不好,儿子伺候娘也是应该的。”

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他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自幼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不能想象没有母亲的生活。

杨母看见儿子哭了,连忙腾出一只手来给他抹眼泪:“铁蛋不哭了,娘瞎说的,就是担心万一要是治不好,你以后岂不是辛苦?”

“娘,我不辛苦,我愿意照顾您。只要您好好的,我一点都不辛苦。我一定会治好娘的。”

杨母笑了:“好,娘会好好的。”

杨沐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娘,吃饭吧。吃了饭我去叫林子哥。”

“林子哥,怎么样?”杨沐等杨林替母亲把完脉,然后走到一边悄声问。

杨林皱了眉头:“情况不容乐观,我先开几服药,给婶子先喝着。我们要尽快请有这方面经验的大夫来替婶子看病,这病越早治疗越好。”

杨沐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听到他这么说,还是难免失望:“那也只能这样,林子哥你今天还不回县城吧?我让大娘来照顾下我娘,我好去吴村找姜大夫来看一下。”说完马不停蹄地忙开了。

姜大夫替杨母把完脉之后,表示无能为力。杨沐不死心,又请了蓉乡街上回春堂的老大夫来把脉,老大夫的说法与杨林的也差不多少,只是开了活血散瘀的方子。老大夫说虽然可以施针治疗,但因从未医过这样的病症,不敢轻易下手,以免加重病情,让杨沐另访名医。

第20章 雨后阳光

杨母躺在床上,看着大夫流水价地在屋里来来去去,药也喝了好几天,自己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心下明白自己可能是好不了。“铁蛋,你先别忙了,过来,娘有话要问你。”

杨沐正拿着药要去煎,听见母亲叫他,只好走到床边,其实他真不想跟母亲单独面对,害怕她追问自己的病情,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娘,什么事?”

“铁蛋,你坐下。你告诉娘,我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杨沐安慰母亲:“娘,您别担心,大夫说您这是经脉受损、气血不通,所以才导致腿脚不便,等我们找到好大夫,您的腿就能治好了。”

杨母将信将疑:“真的能治好?”

杨沐点点头:“能的,林子哥说了,等我们找到有经验的大夫,给您施针就能治了。”说完暗暗捏了下拳头,是给母亲鼓劲,更是给自己鼓劲。

杨母望着儿子,突然流起泪来:“儿啊,娘拖累你了。”

杨沐急了:“娘您这是什么话啊,您怎么算是拖累我呢,儿子照顾娘,是天经地义的啊。”

杨母越想,越是又急又恨,死命捶着自己没知觉的双腿:“咱们家哪有钱求医抓药?我这一病,你整天都得照顾我,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将来怎么去赶考?你这大好的前程,就让娘给白白耽误了!娘真是没用,真是没用啊!不如死了算了。”说到后来竟嚎啕大哭。

杨沐从小跟母亲过着清贫的日子,家境虽然困难,母亲偶尔也流露出难意,但从来不曾这样伤心欲绝过。他伸手抱住母亲,急得呜呜地哭:“娘,娘——您别这样,您在,我的家就在!要是没有了娘,我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呢?娘,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只要娘在,儿子就算不考什么举人,苦点累点,日子总还是过得下去的,我会挣钱养家,也会照顾好娘的。”

母子俩抱头痛哭,过了好一阵子,杨母终于冷静了下来:是啊,儿子才十六岁,从小就没有爹,要是自己就去了,剩他一个人,连个依靠都没有,岂不孤苦?好赖活着,起码也得等儿子成家立业吧,自己才能放心离开。这么想着,扶起儿子,擦了下双方脸上的泪花:“娘想岔了,铁蛋别担心,娘以后会好好的,看着铁蛋成家立业呢。”

杨沐破涕为笑:“娘,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知道了实情,杨母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提心吊胆的,有些认命的意思。杨沐看天气也转好了,有了太阳,母亲情绪也稳定了,知道她在床上躺得难受,便拾掇出一张椅子,将她抱下床,放在椅子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准备找人做一张轮椅,可以推着母亲出去转悠,父亲虽然是个木匠,家里工具全都收着,他平常也时不时捣鼓一下,但复杂的物件还是做不出来。

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知道了杨母的病情,都纷纷过来探视,对她的遭遇表示十分的惋惜和同情,这家里才刚有点出头的眉目,她居然就病倒了,真是造化弄人啊。杨沐的舅舅家境也很一般,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能出点力,还真帮不上什么忙。杨沐现在迅速提前当家,家里的那两亩地要亲自去打理,种菜喂鸡,劈柴洗衣,煎药做饭,还要给母亲翻身按摩,伺候衣食起居,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短短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杨母看着儿子忙里忙外,心疼得不得了,但是自己又不能动弹,只能干着急。杨沐知道母亲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干坐着只能让她着急,于是便拿了针线活给她做,转移她的注意力,也让她打发漫漫长日。杨母手头有了事情做,才不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谁曾想,这本是杨沐让母亲打发时间的活计,最后竟成了她毕生的事业,她用一针一线缝出了儿子的衣服鞋袜,也为这个清贫的家添了一份生计来源。

母亲病了,杨沐觉得人生应该重新规划了。乡试暂时是没法参加了,当务之急是挣钱给母亲看病,原本是打算一边坐馆授业一边读书的,可如今坐馆的钱太少,也不可能带着母亲去坐馆。要是卖了家里的两亩地,是能给母亲看得起病的,但若是能看好,那也没话说,这万一没看好,家里最基本的收入来源都断了,母子俩只能喝西北风了。要找一个什么样的营生,能赚得到钱,又能照料得到母亲呢?杨沐犯了愁。

杨沐家出了事,同窗们得知消息,都来慰问过了。三宝和大新是同村的,所以走动得最为频繁。三宝家是跑船运的,在平县一带跑水运,这两年三宝回家帮着经营,也渐渐做大了,还添两了条船,跑船的范围也渐渐扩大到菁州。大新在蓉乡街上一家绸缎铺做账房伙计,他读书的时候算术就比经学学得好,这也算是学以致用。他俩知道杨沐现在陷入困境,得空就来帮衬一下。

此外跑得勤快的还有吴严,他现在是最闲的一个,兄长吴宽考了两回童试不中,退了学,帮家里打理家业去了,弟弟吴慈还在私塾念书。他们那一批上学的,除了中了秀才和童生的几个,只有吴慈一个人还在上着学,其他人均另谋出路去了。本来多数人来上私塾也不是为了举业,能出杨沐这样优秀的学生,实在算是奇葩了(颜宁不算,他本是书香世家,跟他们这群乡野里长大的小子不是一个标准)。可如今杨沐家遭变故,大家除了惋惜,便只有遗憾。

吴严从家里吃了早饭过来,杨沐同三宝正从地里回来,发丝上沾着露水,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这个时节正是收晚稻的时候,三宝放了自家的生意过来帮忙,杨沐有些过意不去,三宝说:“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吧,我这是在家,能帮得上忙,自然是要来帮的,大新在人家铺子里做事,没有我这么自由,要不也要来的。”

杨沐感激不尽。往年他念书,地都是母亲安排收割的,他也没怎么下过地,遇上放假,也顶多去打打下手。今年母亲病了,这事就得他挑大梁了,母亲本想叫他请人收割,但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自家的地,总要学着种的,所以要自己收,正好三宝来帮忙,两人就一起下地了。

吴严手里还握着那把折扇,一看杨沐光脚挽袖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你们这样子,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

三宝见不得他故作斯文的打扮:“什么叫就像农夫,我们本来就是农家子弟。倒是你,二公子,是不是闲来无事,要帮我们割稻子啊?”

吴严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我也体验一把生活。”

三宝白他一眼:“去了就得好好干活,别真只体验一下就跑啊。”

“那是自然,谁跑谁是小狗!”

杨沐看他俩斗嘴,感觉生活又有了阳光,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打了水:“三宝来洗个脸,好吃饭了。”

厨房里传来四喜的声音:“你们好了没有?可以吃饭了。”

吴严没想到屋里还有个年轻的姑娘,惊讶道:“杨沐,你家莫不是有个田螺姑娘?”

三宝和杨沐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三宝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小丸、小丸子,你什么时候变成田螺姑娘了?”

四喜从屋子里出来,撅了嘴,娇嗔:“哥,你还叫!”作势要打,看见屋外有个陌生人,连忙羞红了脸进屋去了。

吴严没见过四喜,不认识,他看一个娇俏的身影跑出来,又进了屋,留下惊鸿一瞥,非常好奇:“那位是?”

杨沐止了笑:“哦,那是三宝的妹妹,四喜,她今天过来帮我们烧饭。”

吴严“哦”了一声,随他们进了屋。

杨沐将母亲的椅子搬到桌边,准备吃饭:“吴严你吃过了没?一起吃点?”

吴严说:“我吃了,你们吃吧。”

三宝嘀咕:“一会儿喊饿的话,别说我们虐待你啊。”

杨母听说吴严要去下地干活,连忙阻止:“二少爷,下地又脏又累,哪是你们少爷家干的活啊,还是别去了吧。”

吴严满不在乎说:“没事,婶子,我就是去体验一下生活。”

杨母看劝不住,就同杨沐说:“铁蛋,你一会儿找两件旧衣服给二少爷换上,别弄脏了他的好衣裳。”

“知道了,娘。”杨沐答应着,又回头去叫四喜,很自然地说,“小丸子,一起来吃饭啊。”

四喜本来在厨房踌躇着要不要上桌子吃饭,要是没有吴严在,她也没那么多讲究,直接上桌了,但是有吴严这个陌生人坐在一旁,女儿家上桌子就有待考虑了。这下听见杨沐又叫她小丸子,顿时又羞又恼,顿着脚说:“铁蛋哥,你还叫,你还叫!”

这时听见吴严问:“小丸子是谁啊?”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尤其三宝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丸子,小丸子不就是四喜?”

四喜涨红了脸,在厨房气得直跺脚,真想去打她哥两下。

“原来是四喜姑娘啊。”吴严恍然大悟,旋即明白过来,四喜,小丸子,四喜丸子,原来是这么回事,不禁也闷笑起来。

杨沐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别笑了,这边又跟四喜赔礼:“对不住啊,四喜,来吃饭吧,我往后再也不那么叫你了。”

杨母也笑着叫她:“四喜,过来大娘身边坐,别理哥哥们。”

四喜顺了台阶下来,扭扭捏捏到桌子边坐下了,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第21章 谁家年少

吴严换了一身耐脏的衣裳,跟着下了地,说是去帮忙,其实捣乱倒是居多。没割上几把,就发现手上被稻子锯齿一样的叶片划伤了,渗出血来,手心里也起水泡了,他哭丧着脸,直叫唤疼。三宝摇摇头,埋首割稻,远远地将他扔后头了。

杨沐倒是再三叮嘱,给他示范:“你别用蛮力,使巧劲儿,像这样,慢点割,千万别割伤了手啊,累了或者手疼就去一边休息。”

过了一会儿,吴严又觉得腰酸,直起身来看见前头的两个人,镰刀挥舞得嚯嚯作响,稻子成片地倒下去,堆码在他们身后,那架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看见自己割下的一小片稻子,不好再抱怨,默默地慢慢地干自己的活。令杨沐和三宝都惊奇的是,吴严居然坚持帮杨沐家割完了两亩地的水稻。

终于忙完了,几个人伸一下累酸了的腰,倒在稻草堆里休息。吴严学他们的样,拔了根草放在嘴里嚼着,睁眼看着高远的蓝天,白云朵朵,有南飞的大雁从天空飞过,头雁飞在中间,形成一个“人”字。金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青草鲜花的清香,紫色的雏菊开遍了田埂,像一个个小太阳,被人踩下去,又颤巍巍地站起来,继续灿烂,生命力顽强得令人敬佩。

微风吹拂,熏得人昏昏欲睡,吴严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看过天色和身边的景物,感叹一句:“难怪刘梦得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样的秋景,可不胜过春朝?”

三宝奇道:“啧啧,难得吴二公子此刻有顿悟啊。不过这鹤是没有的,大雁倒有一群,应该是‘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更贴切。”

杨沐接话:“此句颇有些凄凉了,不符合现在的心境,我看白乐天的‘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意境倒是极佳。”

吴严也附和:“极是极是。”

众人没了话。杨沐在心里想,若是颜宁在此处,定然会说:“我看李太白的‘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才贴切呢,真真的大气洒脱。”想起颜宁来,不禁柔肠百转,轻轻叹息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吴严伸手拍了一下杨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杨沐被他拍回了神:“我也在考虑呢,这乡试一时半会儿是参加不了了,我得找个好营生,挣钱替我娘瞧病,但是目前没有找到好去处。”

吴严说:“不去考多可惜,这举人于你是十拿九稳的事。”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十拿九稳的,别忘了青山之外还有青山,高楼之上还有高楼。”杨沐倒是一直清醒,并没有被众人的称赞冲昏了头脑。

三宝没有做声,他知道借钱帮杨沐只能度一时之急,不能解长久之困,帮他找个营生才是正经,可是要怎样才能帮到他呢。

吴严又说:“你在家侍弄这两亩地,顶多能有个温饱,给你娘看病就难了。”

杨沐叹了口气:“是啊。我要做什么能挣钱又能照顾到我娘呢?”

吴严头脑中似有什么闪过,他说:“要是有个事,能赚到钱,又能让你照顾到你娘,只是有失了你读书人的身份,你做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