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苦笑一声:“那有什么不能做的,里子都保不住了,还在乎这点面子身份么?只要是不违法乱纪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忙过秋收,天气渐渐转凉。杨沐趁着天气好,将今年收的莲子和莲心搬出来晾晒,今年夏天的雨水少,莲蓬结子多,且籽粒饱满似珍珠,能卖个好价钱。白胖胖的莲子在大竹匾里被摊平,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令人的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杨沐将母亲的轮椅推放在门口,让她半沐着阳光,她拿着针线仔细地绣着一幅锦帕,她的针线活一直很好,以前多做些鞋帽类较粗的活计,而今别的事都不能做了,倒把这刺绣重新拿起来,从街上的绣庄接了活来做。

“娘,您歇一下,做多了伤眼睛。”

这话原是她常常叮嘱儿子的,如今倒让儿子来叮嘱她了,她眼眶有些湿润。“没事,娘不累。”

杨沐过来替母亲捏腿,林子哥嘱咐过他,要常推拿按摩,以免腿肌萎缩,还要常翻身,以免长褥疮。杨沐将母亲手中的活计拿到一边,抱她去便溺,然后放到床上躺下,以免她久坐伤了筋骨。

自打杨母病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上门来给杨沐提亲,任谁看到杨母这样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母亲,哪家女儿都要打退堂鼓吧。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是这几个月了,杨沐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母亲打理病体,照料起居,还要开解母亲,一如母亲照顾襁褓中的他一样。

杨沐给母亲按摩完毕,依旧出来翻晒莲子。“杨沐!”有人在轻轻地叫他。杨沐正背对着院门,听见声音,那么熟悉,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猛的转过身来,有一个人沐着阳光冲着他笑,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个?“颜宁!”

颜宁冲上来飞快地抱了他一下,马上松开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还是从我爹和于先生的通信中知道的。”颜宁的语气中有些责备。

杨沐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情,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最信赖的人一样,想笑,又想哭。他嗫嚅着:“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他觉得自己不能赴与颜宁两年后的乡试之约,想起那一年颜宁同他说过的尾生的故事,那些话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那还有什么好想的,你怕失了同我的约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够不理解。我只希望你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告诉的人会是我,而不是瞒着我。”

杨沐小声地辩解:“我怕你替我担心。”

颜宁伸手捶他的肩膀:“可是你不告诉我,我就会生气,比担心的后果更严重。”

“对不起,以后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这是必须的,你要再敢瞒我,看我如何收拾你。”

杨沐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两人一直站在太阳地里说话,都忘了请颜宁进屋,便拉着颜宁往屋里走。

“伯母呢?”颜宁问。

“在屋里躺着呢。”

“我去看看她。”

杨母也没有睡着,听见外面有声音,就问:“铁蛋,谁来了?”

“娘,是颜宁来了。”

“是颜宁啊,快请进来。”说着挣扎着要起来。杨沐连忙去将她扶坐起来,给她用被子靠着。

“伯母,我来看您了。”颜宁走到床边,看着眼前消瘦的杨母,眼眶有点热,才一年多未见,似乎就老了好几岁,当初那个笑眯眯的常拉着他给他吃食的人,竟然只能躺在床上了。

杨母欢喜地拉着颜宁的手话家常,颜宁坐在床边,说一些开心的事,让杨母高兴一些。

杨沐赶紧去厨房给颜宁做吃的,从曲县到这里,走得再快也需要大半日的功夫。

“你娘的病能治好吗?”闲了下来,颜宁悄悄地问杨沐。

杨沐轻轻叹口气:“大夫看了不少,说是治愈的可能是有的,但是须得碰上有此类经验的大夫。”

“我看你照顾伯母,无微不至,也实在是辛苦。你娘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有福气。”

杨沐苦笑一下:“这些年,我娘照顾我又何尝不是无微不至?我娘真是命苦,她年轻守寡,独力一人抚养我成人,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上天待她真是不公平。也许,这是对我们母子的考验吧。”

颜宁将手放在他肩上:“也别太难过,伯母是个善良的人,会有好报的,她的病一定能治好的。你也别一个人苦捱着,难受了,找我们说说。有什么困难,我但凡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勉力为之。”

杨沐抬头看颜宁,离上次见面也不过短短数月,他却觉得好像隔了数个春秋,本以为一年后才能见面,孰料这么快又见到了。不过杨沐宁愿不这么快见到他,那样起码世事安宁,他们还有着共同努力的方向。颜宁的脸脱了儿时的圆润,下巴开始削尖,眼眸依旧灿如星光,仿佛含了春水,令人不自觉地被吸引,鼻梁高挺,唇如春花,活脱脱一个美少年,又不沾染半点脂粉气。当他滴溜溜转着眼珠调皮捉弄人的时候,当他眉眼跳动朗声大笑的时候,便会让人觉得灵气逼人,豪情万丈。这样的颜宁,不知会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倒。

杨沐看着他,不由得扬起嘴角笑了。颜宁被他盯得时间长了,有些儿不自然:“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沾饭粒子了?”

杨沐笑了一下:“我在想那句诗‘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颜宁啐他一口:“想些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杨沐转过脸不看他:“我又不是女子,怎么嫁?”说完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颜宁,我不能如约一起参加乡试了。我得去赚钱,替我娘治病。你要好好读书,替我那份也考了吧,将来做个好官。若是乏了腻了,就来杨村,这里有溪流、有青山,有荷塘、有鱼钓,还有悠闲的时光。”

颜宁听他说得心生伤感:“还有你吗?”

杨沐转过脸来看她,给了他一个笑脸:“是的,还有我,无论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大门都为你敞开着。”

颜宁盯着他问:“你会一直都在?”

杨沐看向他的眼睛:“是的,一直都在。”

第22章 雪中送炭

颜宁在杨沐家呆了旬余,与三宝、大新一干老朋友见了面,也见了与他不对盘的吴严,他看见杨沐和吴严相处得十分熟稔,尽管没什么亲密之举,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痛快。

送走了颜宁,杨沐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吴员外派人来请他,说他家在平县铺子里的账房先生要回乡养老,想请杨沐去做账房先生。杨沐受宠若惊:“多谢吴伯父抬爱,只是我从未做过这些,惟恐不能胜任。”自从那回救了吴严,吴家非要跟杨家结亲,杨沐就被要求改口叫伯父了。

吴员外说:“贤侄聪明过人,学这些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会让艾老先生教你一段时间,相信很快就能胜任了。我家铺子后头有两进院落,你带着你娘住到县城里,一则你能照顾到你娘,再者那里有名气的大夫也多,好方便你请大夫替你娘瞧病。”杨沐感激得热泪盈眶,这分明是人家在怜悯他们母子呢,又考虑得那么周到,让他无法拒绝。

吴员外又说:“你家遭了难,我们本该资助你好好读书,但是你娘病着,起居都需人照顾,你也无法安心读书。我听严儿说起你准备出来营生,举业的事暂时搁置,正好今年艾老先生要告退,我想你是读书人,又是自家人,我是极信得过你的,所以想请你来帮我家做事。你将家里的事宜都安排好,年后就来上工,我央艾老先生再多留几月,好教教你。”

杨沐千恩万谢。回到家中,同母亲说了,母子俩少不得感恩戴德。然后该安排的事宜都得安排好,水田、水塘都发租出去,家里的鸡鸭,吃的吃,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一直忙到年后,杨沐告别亲朋好友,带着母亲搭了船,去了县城。

平县县城是典型的水城,城内水巷纵横交织,家家门前有流水绕过。有水巷,自然就有桥梁,城内各式各样的小桥是当地的一大特色,水流潺潺淙淙,当地人喜爱种花养草,故家家养花,户户栽柳,小桥流水,绿树红花,粉墙黛瓦,整个小城被妆点得如诗如画。

杨沐来过两次平城,都是为了考试。杨母是第二次来县城,上一次是刚成亲时,随丈夫一起来的。杨母对平城的印象极好,她说:“我同你爹在城南一家水饺铺子吃了一顿饺子,味道极好,不知那家铺子如今还在不在。”杨母一脸的怀念,南方不种小麦,平常顶多只有荞麦面,所以面食在乡下难得一见。

杨沐握着母亲的手:“娘,这回咱们到了平城,以后肯定机会去寻那家水饺铺。”

杨母眼眶有些微红:“要是娘的腿没坏,还可以学着给你做饺子吃呢。”

杨沐安慰她:“我去学了做给娘吃。”

杨母给儿子一个笑脸:“嗯,好。”

母子俩随着船进了城,在吴家铺子后的码头停了下来。水乡的好处就在这里,码头众多,可以随处选择你想要停靠的地方。这码头并未在正街,而是设在铺子后头的背街,倒是方便装卸货物。铺子里的人早得了信,在码头候着了,接待的正是上回陪同杨沐一行人去菁州赶考的蒋管事。

蒋管事一见船靠近码头,便迎上来:“杨相公,你们可算到了。”

杨沐先将母亲的轮椅递上去:“蒋先生客气了,以后就唤我杨沐吧。”

蒋管事是极欣赏这位少年英才的,若不是因为家庭变故,他定然会高中做官,而不是流落至此与自己做同仁。听杨沐这么一说,便笑着说:“好,我就叫你杨沐了。你也别太见外,跟少爷们一起叫我蒋叔吧。”

杨沐从善如流:“好,蒋叔,以后就有劳你多照顾了。”

“有什么困难就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来,背你母亲上来吧。”蒋管事在前头引路。

杨沐背了母亲上岸,从一道小门进了院子。这院子有两进,前头铺面不计,后面分前院与后院,考虑到日后杨沐要在前面铺子做事,又要时刻照顾母亲,特意将他们母子安排在前院的西厢房里。杨家母子感激不尽,在西厢房安顿下来。前院中立着一棵大桂花树,长得蓊蓊郁郁,遮出了一大片阴凉,想必开花的时候景象是颇为可观的,只是现在还不到花期。这环境比想象中还好,母子俩十分满意。

蒋管事并不急着让他上工,给了他两天时间去陪母亲看病。第二日,杨沐便推着母亲去了杨林所在的仁善堂,一方面是为了看大夫,一方面也是为了看杨林。过年的时候杨林带着媳妇儿子回杨村了,也早知道杨沐要上平城做事,临走时嘱咐杨沐到了平城就去仁善堂找他。

杨沐推着母亲慢慢地在街上走,他知道往后自己忙起来之后,就很少有时间陪母亲出来走动了,所以趁现在陪母亲多走走多看看。平城并不算大,但是极整洁漂亮,母子二人一边走一边聊天。

“这县城与蓉乡就是不一样,又大又气派,还这么整齐干净。”杨母的兴致一直很高,看看这里,望望那里。

“是,这街市也很漂亮。”杨沐应着,心里微有些酸楚,要是母亲没有病,自己还能带着她去菁州、菡城甚至京城看看呢。

仁善堂在平城也算得上有些名气了,药铺的当家也就是杨林的师傅,姓万,祖上三代均行医,积下了仁善堂的家业,口碑也颇好。

杨沐一路寻过去,正逢杨林在铺子当值,一眼就看见他们了,高兴地迎出来:“婶子,铁蛋,你们来了。”

帮杨沐一起抬杨母进了店堂,说让他们先等会儿,自己掀开一道门帘,进去叫师傅去了。杨沐打量了一番药铺,店堂颇宽敞,铺子里有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坐堂的大夫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给病人把脉,看来应是杨林的师兄,柜台后是两人高的药柜,密密麻麻的全是抽屉,几个伙计正在忙碌,抓药的、磨药的,看见杨沐母子,纷纷朝他们点头微笑。

杨林一会儿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多岁年纪的老大夫:“师傅,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我那婶子,您给看看。”

杨沐跟万大夫做了个揖:“有劳万大夫给家母看看。”

万大夫大约是听杨林提起过杨母的病,颔首打个招呼,将杨沐母子领进一间问诊的屋子,让杨母躺在一张床上。先给杨母把脉,良久才收了手,又看了面色和舌苔,弯下身去拿捏了一下她的双腿,并问了一些她的感觉。

杨沐紧张地问:“大夫,怎么样?”

万大夫说:“令堂的病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下肢瘫痪。这样的病症我也见过不少,通常是中风引起的偏瘫。我看令堂脉相细涩,气短无力,舌色淡紫,她的病虽是摔伤引起的,实则也是中风的缘故。”

杨沐着急地追问:“那能治好吗?”

万大夫沉吟一下:“这病也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可能,须得育阴潜阳,活血通络,要进行长期推拿按摩,辅以方药,或能慢慢治愈。”说完又看了现在正在用的方子,添了一味土元。并当场给杨母做了推拿,不仅按摩腰部及下肢的穴位,也按压背部的天宗、肝俞、胆俞、膈俞等穴位,万大夫一边按,一边嘱咐杨林一一记牢。

杨沐看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下抱了希望,高兴自不必说。只是心下狐疑为何万大夫未曾提及针灸治疗一事,后来他才知道,这万大夫为人极其保守谨慎,在治疗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针灸治疗稍显冒险,故被略过不提。杨沐自杨林那将推拿按摩的新增穴位都学会了,每日早中晚替母亲按压三次,辅以汤剂,只盼着母亲能早日康复,这且按下不提。

这边吴家铺子里,杨沐开始跟着艾老先生学习理账。杨沐接触了吴家的账目之后,才知道吴家产业之大,田产不必说了,蓉乡有半条街的铺面都是吴家的,大部分都用来发放收租,吴家在平城开的铺子也不少,有五六家之多,光藕粉、莲子等本乡特色的铺子就在城南城北各开了一家,此外还有米铺、杂货铺、酒楼、绸缎铺各一间,菁州也有一间铺子,涉猎范围不可谓不广。

杨沐有些奇怪,吴家家大业大,怎会守在吴村不进城。后来听人说,吴家原来并没有如此富有,是修了现在的吴家大院之后才发达起来的,吴员外迷信算命先生的话,一定要守住这所旺宅,家业才能长久昌盛发达,所以一直留在吴村没有搬出去。

杨沐母子所在的铺子,是吴家最早开在平城的吴记藕粉铺,说是藕粉铺子,也卖莲子,鲜藕上市的时节也卖鲜藕,不仅零售,也做批发。杨沐要负责的账务却远不止这些,平城的六家铺子的账目都是他的管理范畴。杨沐听见艾老先生跟他交待这些的时候,嘴巴都张圆了,不是他没见识,而是惊讶吴员外如此信任他,这么多的账务竟然交给他一个刚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来管理,实在是让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

第23章 平城生活

倒是艾老先生很看好杨沐,虽然他从未接触过账务,但是胜在聪明,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还有什么比一个聪明好学的学生更让先生高兴的呢。杨沐的谦逊、礼貌、勤奋、孝顺、善良、正直,都让艾老先生赞不绝口,做账房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人品啊。一个诚实可靠的账房可是东家千金难求的,从这点上看,吴员外极会识人用人。

艾老先生对杨沐是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教他如何管理账目,还教他种种商铺经营管理的技巧。吴员外也担心杨沐年少,恐不能服众,所以特意从吴村赶过来,将他引见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及账房,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小杨先生是倍受东家和艾先生推崇的。

杨沐初入社会,没有任何经验,一切都是懵懵懂懂,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负担重,所以怀着感激的心理,加倍努力地适应新环境、新身份,他将照顾母亲之外的精力全扑在了铺子上。艾先生对他说过,一个好的账房,不仅要熟知手头的各类账目,还要熟知铺子里经营的各种货物的特点,包括用途、质量、品级等的区别,也要知道各种日常开销的花费水平,比如吃饭、雇车船、住客栈、请人工等的花费,知道每一笔账进出的由来,这样才好对东家有交代。

杨沐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觉得一切慢慢就绪,应对起来不那么吃力。只是每天对着母亲时,会觉得愧疚,母亲为了不麻烦他,很少喝水,尽量减少便溺的次数,杨沐看着母亲干裂得起皮的唇,心里很难受。他担心母亲在后头叫他没听见,便在账房里装了一个铃铛,将铃铛的另一头按在母亲的床头,一有什么需要就拉绳子,但是铃铛响起的次数也很少。

杨沐急得嘴角起泡,母亲还在病中,总不能因为这些起居问题使母亲病情更加恶化。艾先生同情这个孝顺的少年,便将账房隔壁自己的休息间腾出来,白天杨母就在那间房子里活动,杨沐只需要一抬脚就能照顾到母亲,这样便解决了母子的难题,令他们母子俩感激不尽。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杨沐一路走来,命运虽然待他总是不公,但他却遇到了许多善意帮助他的人,他无以为报,只好尽心尽力照顾母亲、竭尽全力地做事、踏踏实实地做人。这些经历,使他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迅速成长起来,这个时候的杨沐,再也不是那个对着病倒的母亲束手无策的孩子了,而成了一个有担当有魄力的青年。

杨沐每日忙碌,鲜少有空去翻看那些经史子集,每次接到颜宁的信笺时,就会生出一些感慨,那些立志求仕的读书岁月恍若隔世,心中难免有些苦涩。但是一看到母亲,那些念头都抛到脑后去了,因为收入稳定,母亲的汤剂稳定,加上杨沐每日给母亲推拿三次,杨母的病情有些微好转,腿脚竟隐隐有了痛痒的感觉,这对忙碌的杨沐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回报。

这一日天气晴好,杨沐将母亲推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乘凉。杨母手里绣着一条绢帕,县城人生活更讲究些,绣庄对绣品的需求量极大,杨母倒是不愁从接不到活做,只是杨沐不让母亲那么辛苦,只是接一点活计打发时间而已。杨沐坐在树荫里看书,是一本从书肆里买来的《太平御览》,他如今得了闲暇,便看一看风物志之类书,了解各地的风物人情,这些书原本颜宁爱看,如今杨沐不以举业为重心,倒是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了。若是颜宁看了,定会取笑自己吧。

想到颜宁,杨沐将目光从书中收回来,这几日应是院试的试期呢。心里有些牵挂,尽管知道颜宁才思敏捷,但是考场瞬息万变,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呢,同时又十分期待,颜宁在信中说了,院试结束之后要来平城看看,体验一下小桥流水人家的悠闲和惬意。杨沐想着颜宁,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杨母眼睛余光瞥到儿子一个人在那傻笑,不由得好奇:“铁蛋,你在想什么呃?”

杨沐有些小尴尬,掩饰说:“这书上有个事说得挺好笑的。”

杨母有些狐疑,那样子分明就是在思春,难道儿子在哪认识了什么姑娘家?可是自打自己病了之后,就再也没人上门提过亲,儿子天天在自己跟前,没见认识什么姑娘啊。

过了几日,吴记藕粉铺前来了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郎,伙计小王看得都错不开眼珠了,心里嘀咕:这人是男是女啊?说是男的,未免也长得太好看了,说是女的,又太过英姿勃发了吧,这身量也过高了点。那少年背了个书箱,进了店堂,东看一下西看一看,问了藕粉的价格,又问莲子的价钱。小王一边接待一边想:这是来买东西的么?不是走错地方了吧,这里不卖笔墨纸砚啊。

“小哥,你家账房先生在么?”小王听到这好看的少年问,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反应不过来:买东西找账房?又见那少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便忙点头:“在的在的。”

“在哪呢?还劳烦引见一下。”

小王总算明白了,他是来找小杨先生的吧。“在后头账房里,客官您先等一下。”然后走到柜台后的一道门前,大声说:“小杨先生,有位小公子找你。”他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少年“噗嗤”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杨沐从那扇门出来了,一抬眼,愣了:“颜宁?!”

颜宁笑嘻嘻的,作了个揖:“小杨先生,小生这下有礼了。”

杨沐红了脸,瞪了他一眼:“又来搞怪!刚到的么?”

颜宁笑道:“到了好一会了,参观了一下贵店。”杨沐出来接了他的书箱,领着他进账房了。

颜宁这次可谓是春风得意,果真中了个案首。放榜之后,捎了个信回家,直接就来平城了。杨沐得知他考试顺利,嘴角都裂到耳朵根上了,比自己中秀才还高兴。颜宁看他那傻样,取笑了好几回,但是心里也跟着开心。颜宁看着他们的新环境,杨母的气色好多了,病情也有好转,杨沐也还是那个杨沐,心里便少了些遗憾。

“你们这儿环境不错啊,果真是小桥流水人家、杨柳依依、花重全城,是个静养修心的好去处。”颜宁赞不绝口。

杨沐给他端了茶,满怀歉意地说:“实在抱歉,颜宁,我现在还需要记账,没有时间陪你。”

颜宁白他一眼:“跟我还需这么见外?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会打发时间的,不用担心我。”其实就是哪儿都不去,就是这么坐在他身边,甚至无需言语,都能让他分外安心和快乐。

杨沐做事的时候,颜宁就去陪杨母说话,或者推着她在附近的街巷转悠。杨母到了平城,除了儿子和杨林,也没什么熟人,平时行动不便,只能待在屋子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时间长了,难免有些憋闷。不是说杨沐不够孝顺,但是他才担当重任,陪她出去转悠的时间极少,况且有些话,也不能对儿子说。这回颜宁陪着她,能出去走走,自然非常高兴。

“唉——”杨母叹了口气,“我这一病,铁蛋就给我耽搁了。不仅不能去赶考,就连亲事都要耽搁。”

颜宁停下来安慰她:“伯母您不要这么想,我看杨沐现在这样也不是不好,在他看来,那些功名富贵、如花美眷,全都及不上您重要。我自幼失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所以您能好好的,对杨沐来说就是最好的了。等您身体好了,杨沐也还是可以继续赶考的,到时候还怕他娶不到好媳妇吗?”

杨母听他这么一说,就开心了:“还是颜宁会说话,伯母听了,心里感觉就轻松多了。”

“您就该放宽心,好好养病,这就是对杨沐最大的帮助了。伯母,您看这个小猴子捏得,真是活灵活现。”颜宁走到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前,拿起一个小面猴给杨母看。

杨母看了看,又似在回味什么:“真是像极了。铁蛋小时候爱玩泥巴,小鸡小鸭也捏得活龙活现。”

颜宁奇道:“是真的吗?我竟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本事。”颜宁没有兄弟姐妹,自小极少有玩伴,家里长辈拿书本纸笔给他做玩具,从没有给他买过此类小玩具,说也奇怪,他竟然没有变成一副学究模样,不能不说是天性使然了。

杨母笑了笑:“那是他还未念私塾之前常干的事,每次见他玩这个,我总要骂他,因为衣裳总是脏得不成样子。后来念了书,就不怎么见他玩了。”

颜宁想一想,杨沐做的灯笼和一些小木工玩偶,都做得极好,想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吧,不由得微笑起来。最后颜宁也没买那只猴子,而是从小摊老板那里买了一团面泥,还有一些颜料,像捡了宝似的回去了。

第24章 泥中你我

吃过晚饭,将母亲安顿好了,杨沐坐在灯下准备陪颜宁说话。颜宁笑嘻嘻地过来了,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给个好东西你玩。”

杨沐问:“是什么?”

颜宁展开外层的麻纸:“面泥,见过没?”

杨沐拿起来捏一下,湿的,有点粘:“做什么用的?”

颜宁笑言:“我今天陪伯母出去逛,看见大街上有人用这个捏像,伯母说你小时极善于捏泥像,我没见过,便买回来让你捏给我看看。”

杨沐挑了一下眉毛:“这都多久的事了,恐怕都忘记了。”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动起来。三两下,搓出一个面团来,这里捏一捏,那里掐一掐,就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小猪,憨态可掬。

颜宁拿过来一看,奇道:“真还挺像的啊!”

杨沐看他,笑:“像吧,我也觉得像,而且是越看越像。”

颜宁明白过来,伸手去掐他的脸:“说谁呢,小子?”

杨沐嘿嘿笑,躲着他的手:“别闹,别闹,我给你捏个像赔罪。”

颜宁看他一脸认真,也就收了手,也掐了一团面泥揉捏起来。杨沐垂着眼睛,将手里的面团揉来揉去,捏成一个型,又觉得不像,揉了再来,如此反复,终于不再搓揉,拿了一根小竹签,慢慢地雕琢。颜宁只能捏个小鸡小鸭的轮廓,再细致就捏不出来了,他懊恼地罢了手,想叫杨沐,却被他的认真样子吸引住了。油灯放在桌子中央,灯光照射在桌子那边的杨沐脸上,两道剑眉直入鬓角,眼皮垂下去,双眼皮分明,微微反着点光,两扇长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两道阴影,鼻若悬胆,嘴唇微厚,此刻紧紧抿着,正努力地同手上的面偶奋斗。

颜宁的目光在杨沐脸上流连,然后微微笑起来,将目光落到他的手上,粗看是个人偶,已经颇具形象了。“做的是什么,给我看看。”颜宁充满好奇。

“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颜宁看着手里的小人儿,小鼻子小眼睛,背着一个小书箱,手里拿着一卷书:“这是我吗?嘻嘻,还真有点像呢。真好玩。”

“还没有上色呢,上色了更像一点。”

“等等再上色,你教我也捏一个吧,我要捏一个你。”

颜宁的聪明才智全显然都生在学问上了,书读三遍便能背诵,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画画也有几分神似,但做面人是完全没有天赋。杨沐手把手教了半天,最后拿到成品一看,面目就不用说了,模糊得根本没有,人偶身体各部件的比例极不协调,只手上一个硕大的算盘表明了是杨沐。杨沐握着嘴巴偷笑,颜宁有些儿羞恼,最后干脆拿着杨沐做好的那个小人偶,用力一压,将两个面人捏做了一团。

杨沐连忙去拦:“唉、唉,别弄坏了啊。”

颜宁撇嘴:“弄坏了怎么,再做呗,两个都你做!”

杨沐只好陪笑:“好好,我做,我做。”然后将面团分开来,又重新捏起面人来。

颜宁看着认真捏面人的杨沐,突然想起那首散曲来:“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脸上红霞渐飞,渐渐连耳根子都红了。

杨沐终于结束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看颜宁:“好了,只剩下描色了。咦,你的脸怎么红了?”

颜宁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掩饰说:“没啥啊,灯光这么暗,你眼花了吧。我看看。”从杨沐手中接过面人,一个是背着书箱拿着书卷的自己,另一个是一手端着算盘一手拿着毛笔的杨沐,眉目还不太清晰,但是总体轮廓已经出来了。

杨沐找了个小碟,端了一碗水,又拿了一支极细的干净毛笔,晕开了颜料,凑近灯光,细细地上色。

终于好了,眉眼生动,栩栩如生,看得颜宁爱不释手:“杨沐,你这一手,简直是太绝了,幸好你没去摆小摊捏面人,不然今天那大叔哪里还有买卖可做?”

杨沐笑一笑:“这都是雕虫小技,玩耍尚可,谋生未免过于艰难。”

颜宁想到下午在面人摊前买面泥,磨了许久,摊主才卖了一小团,想必他也是担心自己抢他饭碗吧。颜宁小心翼翼将人偶放好:“先收起来晾干,干了就不会变形褪色了。”

杨沐寻了个有盖子的小竹篮来,装好,仔细盖好:“这是面人,提防让老鼠吃了。”

颜宁来到平城,杨沐白天基本没什么时间陪他,只有吃过晚饭之后,两人才有时间在一起。有时会在宵禁之前上街上溜达,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商铺已经闭门了,只有客栈和一些酒楼还未打烊,街上行人寥寥,夜色朦胧,天上星光闪烁,夜风吹动着人家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摇曳生姿,只听得水渠的水潺潺流动的声音,间或传来谁家狗吠的声音。两人享受这无人的静谧,偶尔聊上几句,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并肩走着。

有一回走得远了些,到了一处不知名的街口,那条街道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仿如夜市。颜宁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夜间还会如此热闹。”

有一阵风忽而回旋而来,空气中夹着些脂粉香,一阵丝竹伴着莺莺燕语传了过来,杨沐有些儿红了面皮,抓了颜宁的手,赶紧往回走。

颜宁还在奇怪:“怎么了,我们不去看看?”

杨沐胡乱“唔”了一声:“走吧,没啥好看的。”

杨沐脚下走得快,颜宁被他牵着,需小跑才能赶上,还在不断追问:“那是什么地方啊?”

杨沐疾走了一阵,回头看那边街市的灯光已经隐去了,才收了脚,说:“大概是教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