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离开,海棠转回房间,看着好奇的沉寒,她刹那间就莫名地心虚起来。

  呃……刚刚在外面的萧羌,也算是沉寒的丈夫。

  想到这里,海棠那点心虚劲儿就过了,她反而觉得心里有点酸,但她是也没多想,便岔开了这个念头。

  沉寒何等乖觉,海棠不说,她就不问,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沉寒留她住下,海棠本来也是要住下,但是不知怎的,萧羌来过,她就不想留宿。

  在告辞的时候,沉寒扑在她怀里抽抽鼻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姐姐,我喜欢陛下,但是我更喜欢杜姐姐你。”

  说完,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再也没说什么。

  海棠一开始没搞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她纳闷地提起袖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木叶香气扑面而来,她立刻明白了。

  沉寒闻到了萧羌留在她身上的味道,才和她这么说的吧。那句话的意思是:没关系,海棠和萧羌之间不用顾及她。

  ……海棠立刻觉得刚才心里发酸的自己真是个小人。

  她默默在自己脸上抽了好几下,才把愧疚压下去。海棠团在被子里,轻轻地呼着气,脑海里不期然就浮出了萧羌刚才在雨水里淡淡的笑容。她呼吸窒了一下,然后闭眼。

  窗外春雨潺潺,扰人心乱。

  总有什么,在这样一个春雨之夜,慢慢改变,无声无息。

  第二天,德熙八年三月二十五,大越皇朝以皇帝萧羌的名义发诏书,行于东陆:白玉京割让黄庭给大越,平王萧逐总理黄庭事宜,同时,大越长皇子萧远赴白玉京游学。为了让萧远身份贵重,萧羌当天又下了一道诏书,着册封萧远为晋王,首开大越皇子未成年而封王之先河。

  至此,东陆格局为之一变,占有黄庭的大越已隐约在周围诸国之上。

  三月二十八,起驾回京的前一天,海棠听到从萧羌所住的中宫附近,传来了冷调琴声,春风犹带一点微弱冷寒,顺着曲水流觞,她能听到沉寒和曲之歌。

  她唱的是魏文帝曹丕的《饮马长城窟行》:“浮舟横大江。讨彼犯荆虏。武将齐贯錍。征人伐金鼓。长戟十万队。幽冀百石弩。发机若雷电。一发连四五。”

  沉寒嗓子极好,能让宫内最好的歌伎也自愧不如,这一曲被她少女嗓音唱来,却并不纤弱,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决绝激昂。

  海棠从这首古歌里,嗅到了某种微妙的气息:萧羌做了一个决定,而且,关乎天下。

  她没有进去,就这么站在墙外听完,无声走开。

  三月二十九,萧羌起驾回京。

  东陆未来二十年局面,就此奠定。

  到此为止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尘埃落定了,从那个下着春雨的夜晚之后,海棠再没有听到萧羌说过一个关于萧远的字。

  这让海棠有了一种错觉,就像是这个统治大越的男人,把所有的哀思脆弱全部寄托在了她的怀中,然后他正衣冠,坚定地前行。

  萧羌还是萧羌,一双眼依旧如春风桃花,勾魂摄魄不在话下。

  但是,托这一个多月已堆积到了一个可怕程度的公文的福,海棠在车驾回京的这一路上,除了见到了眉眼春风的萧羌,她还非常幸运地见识到了萧羌的另外一面——所谓会走路的公文是什么长相她算是知道了。

  萧羌真的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他从长昭回来,别的没看中,独独看中了赵亭的行辕地方宽敞又方便,干什么都不妨碍赶路。他问了花竹意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便在炳城的时候命人赶造了出来,他一路上就在里面开始处理积累的公文。按照海棠的说法,上了萧羌的行辕,只能看到满天飞纸片,你就找不着人在哪儿。

  所谓人一忙起来,确实就没空磨叽悲春伤秋那点事了。对这句话,海棠看着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萧羌,重新有了深刻的理解……

  沉寒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她自觉避嫌,根本不来找海棠,史飘零偶尔过来看她一眼,还从不挑白天,都是半夜像鬼魂一样飘来看看再飘走。

  花竹意倒是经常来找她。

  非常奇妙的,应该看着打自己老婆主意的花竹意非常不顺眼的萧羌,对他却有相当程度的好感。萧羌几乎从不在海棠面前谈论任何政事,唯独有一次,他看着花竹意呈递上来的长昭随行人员所需的供给单,对海棠说:“此人看上去无所事事,轻浮佻挞,但是实际上极有分寸。这份表单是我午后向他要的,不到一个时辰他就交了上来,而且笔笔清楚,其人在琐碎事情上很有耐心。现在这世上,自己的屋子还打扫不干净就敢说自己胸怀天下的人太多,像花竹意这样小事都能做得谨慎的人,倒真是少见。”对于萧羌而言,这番话就算是难得的褒奖了,和海棠说完,他把表单交给随行的官员,说这份表单很好,存档以备查阅。

  如果萧羌都这么说了,那他应该确实很厉害了吧?

  海棠对花竹意的好奇又多了一点。

  其实说起来,海棠也觉得自己的标准其实也有点古怪:萧羌厉害,萧羌精明,她没来由地觉得这理所当然,换了是花竹意,她就觉得,哇,他好厉害好能干哦。

  也许,萧羌这一路的表现真的很萧羌,让她在潜意识里就真的认为他无所不能了。

  其实,人偶尔还是该示弱的……

  不过花竹意也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站在人家地盘上,不方便再那么放肆,他不再提求婚的事情,反而开始和海棠纠结起蘑菇的问题。

  这兄弟该不会真的是船上长的蘑菇吃多了,脑袋出问题了吧?

  海棠一边寻思,一边在脑海里搜寻,想起来她知道怎么种蘑菇。种蘑菇其实简单得很,趁着下雨的时候,把整只蘑菇连着周围的泥土挖回来,培上木屑,等整个蘑菇烂掉之后,定时洒洒水,就会有一大片新的蘑菇长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一手,只是她成功镇住了花竹意,连萧羌都有点佩服她,长昭的贵族从此之后看海棠的眼神都多带了几分敬仰。而栽培蘑菇成功之后带来的另外一个效果,就是让生性稍微有一点点洁癖的萧羌,看着花竹意那辆因为挂了无数栽蘑菇的小盒子而暴土扬尘的马车之后,决定赶路的时候还是让花竹意离自己远一点……

  海棠一直和萧羌一道在行辕上。

  批阅公文的时候,萧羌喜欢安静,她就乖乖地不打扰他,自觉地坐在角落翻书看,偶尔抬头,从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萧羌一手揽袖,一手执笔,神情专注。阳光从天窗透进来,为他白皙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感觉到海棠看他,如果有空,那个男人会略微停笔,侧头,他看过来时睫毛闪动,漆黑的眸子会映出海棠的影子,然后就安心了一样轻轻微笑,继续低头工作。

  不得不承认,海棠很喜欢这时候的萧羌,这时他的神态里有一种非常宁静的平和,仿佛这一刹那,她和他不是皇帝妃子,仅仅是一男一女,在这狭小空间里,因为彼此的存在而安心。

  有时候,萧羌手边没有特别忙的公文,天气又晴好,他喜欢掀开行辕一侧的帘子,唤她在自己身边,要她磨墨。

  海棠哪里干过这活,她笨手笨脚,几次还把墨点溅到了他的素衣长袖上。他却全不在意,只是非常温柔地笑着凝视她,听她一迭声地轻声道歉,然后在她看他的时候,侧头,把一个吻轻轻烙在她鬓边。

  夜间若是不宿在驿站,萧羌也不让她回去,就把她搂在怀里,一起睡在榻上。

  然后在行辕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海棠又做梦了。

  在这次的梦里,她行在一片白骨累累的荒原上。

  荒原上满布着雪白的、毫无生气的,人的骨头。

  然后在嶙峋的骨隙之间,盛开着她从没见过的,无比美丽的,大而鲜红的花朵。就像是这些骨骸曾经拥有的热血凝成的艳丽的颜色。

  这其实是比水底的梦更加可怕的景象,然而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只觉得疲惫而悲凉,还有一种从心底深处蔓生出来的,绝望一般的微凉。

  她就这样看着这片景象,慢慢坐下,抱住膝盖,直到她醒转。

  海棠醒过来的时候是半夜,她发现睡下去的时候,把她搂在怀里的萧羌已经滚到了床角,像个孩子一样蜷缩。

  海棠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把他睡乱的头发拢了拢。她靠过去,从背后搂住他,把他抱在怀里,尽力让他温暖。

  萧羌体温很低,海棠靠过来的时候,接触到人体的温度,他模模糊糊,很舒服地哼了一声,然后眷恋地蹭一蹭,像只……懒洋洋的大猫。

  海棠心底那股因为奇怪的梦而难过的情绪慢慢淡了,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舒适感涌了起来,她心里被什么充盈着,觉得幸福而温暖。

  她抱着萧羌,再度睡去。

  但是很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又变成萧羌把她抱在怀里,她觉得奇怪之余,也没多想。

  结果连着几天都是这样,她要是半夜醒过来,一定是萧羌缩在一角,然后她贴过去,但是早上一定是她在萧羌怀里醒来。有天早上,她不知怎的醒得特别早,天还漆黑,她抱着萧羌,被窝里又特别暖和,海棠正琢磨着要不要睡个回笼觉,结果萧羌醒了。

  她心里一动,立刻眯起眼睛装睡,她发现萧羌慢慢坐起来,先是呆呆地看了四周一阵,然后看看自己和海棠的位置,又看了一阵,总算醒过来的皇帝陛下悄悄调整了一下海棠的睡姿,把她抱到自己怀里,然后继续闭眼睡回笼觉。

  那一瞬间,海棠只觉得,这男人怎么这么可爱。

  海棠一边想着,一边装作自己也睡着了,向他的怀里撒娇一样地拱深了一点。

  这男人……哎……这男人。

  等他再度睡着,海棠稍微撑起身子,从上往下地看着男人沉静得孩子气的睡脸,她心里忽然就柔软了下来。

  幸福与温暖依然充盈,而另外一种更温柔的情绪也浮了上来。

  她本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机缘巧合,她入了宫,吃了没吃过的东西,看了没看过的天下,然后,喜欢上了一个人。

  虽然中间波折那么多,他最开始还想杀了她,她身上还有剧毒,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因为这份喜爱,体味到了欢欣、酸楚、不舍、难过与悲恸等情绪。

  喜欢一个人是多好的一件事。

  萧羌动了一下,发出一点鼻音,海棠看着他在淡淡的晨光中微微渗出的一点白玉一般色泽的清雅面孔,看了片刻,她就像被蛊惑了一样,低头,轻轻吻上了他的额头。他没醒,海棠的吻又落上他长长的睫毛、面孔,最后,落在他唇上。

  他嘴唇微凉,有点干,但是很软。

  海棠心里溢满柔和的宁静,她抬头,萧羌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桃花春风的眼眸漆黑深邃,带了一点刚睡醒的意思。

  海棠伏在他胸口看他,等他彻底醒过来。

  她对自己说,我喜欢他。

  少女漆黑的发丝从肩侧滑下,她眉眼柔软,面孔是柔润的白,显得嘴唇颜色鲜艳。

  萧羌眨眨眼,把她裹到被子里,柔声道:“你逃不了了。”

  “嗯,逃不了了。”她轻轻地笑,拿手去顺他枕头上的乱发,被他握在掌心。

  萧羌看着她的眼睛,吻她的指尖,然后是手背、手腕、臂弯、肩膀、颈侧,最后是嘴唇。

  他很轻地碰一下,分开,再碰一下,再分开。

  海棠眨眨眼。

  我喜欢你。她在心里说,揽住他的颈子,萧羌终于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嘴唇终于有了温度。

  他周身都是清淡的木叶香气,那股味道伴随着撬开她嘴唇的温暖唇舌在她的口腔内弥漫开来。

  这是她第一个真真正正的吻。

  他捧着她的脸颊,无数个清清浅浅,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两人的脸颊上,海棠觉得微微眩晕,心跳急促起来,萧羌一手撩起她满把长发,露出小巧圆润的耳垂,吻在她耳后。

  海棠抓住萧羌的衣服,身体里有热度泛上来,她看到抱住她的男人面色潮红,漆黑眼底似乎有水光波动,她有些急切地吻上他的眼睛,男人轻轻闭了下眼,她听到极轻的一声,衣带就被解开,男人身上微热的气息与清晨带着花草香气的水气融合,渗入肌肤。她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热。

  然后,行辕外传来了侍从的一声禀报:“陛下,花公子求见。”

  ……花竹意,你敢来得更是时候一点吗!

  海棠心里也不知是羞是恼,总之她不敢看萧羌的脸,只是飞快地爬起来,躲到帘子后面换衣服。萧羌看了一眼门,有点恼火地回了一声,一下就把刚套上衣服的海棠捞了过来,深深吻了下去。

  狂风骤雨一般的吻让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连呼吸的权力都几乎被剥夺了,海棠只能瘫软在萧羌怀里,等男人餍足之后抬头,手指滑过她的下颌。他微微抬头,桃花眼里有一丝湿润的光彩闪动。萧羌把她放到榻上,柔声道:“等下我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等我等我等我——海棠的脑海里无限回放这两个字,半晌,她才回过味来,然后,满脸通红的海棠,脑子乱成一团,然后,她也不知怎的,二话不说,就从行辕窗户爬了出去。

  结果,等萧羌回来的时候,等待他的就是空荡荡的行辕和一扇大开的窗户。

  问了话,一干侍从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说他们确实没看到杜婕妤,真的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见了。

  望着大开的窗户,萧羌却觉得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看着窗下小小的脚印,他低低嘀咕了一句:“别伤了脚才好……”

  这一路上相携行来,这样的小插曲数不胜数,但对于海棠而言,自从和萧羌认识之后,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安详。

  海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萧羌比之前平静温和了许多。

  在她的认知里,刚刚和萧羌相遇的时候,她只觉得这男人有如一把沾染了剧毒的出鞘之剑,剑身漆黑,在暗夜里连锋刃都看不到,不知何时她就会被他所杀,至于现在……长剑入鞘,不再杀戮,却具有了守护的意味。

  她总觉得,在两人之间有什么默默地改变了,她不太清楚为什么,也不知道改变的是什么,她只知道那样的改变细弱而微薄,就在每一个笑容和一个短暂的凝视之间波动绵延。

  她和他之间,丝缕万千,慢慢缠绵。

  那天之后,偶尔眼神交错,海棠几乎都能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很甜蜜的东西绽开,又软又美好。

  但是,世事哪会总是让你称心如意?

  在即将到达京城的时候,萧羌开了一场小宴,沉冰也出席了,海棠一下子从粉红气氛里醒了——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某些事情……她也确实该想办法知道一些了。

  当天晚上,她敲开了沉寒的房门。

  纤弱如花一般的少女把她迎进来,海棠也不说话,拉着她的手,向房内走去。

  到了最里面的房间,她亲手锁上门,才走到沉寒面前,低头,极小声地对沉寒说:“寒儿,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一定要照实回答我。”

  沉寒一听,就知道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她立刻点头,正襟危坐。

  海棠想了想该怎么起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先从外围入手,她问道:“寒儿,你和皇太弟殿下沉冰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吧?你觉得殿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