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楚清看着戚妈妈和梅枝忙碌的身影。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家了,即便兴平县和韩家庄离得并不远。但以后要想再回到这里来坐坐,也得经过韩家尊长的同意了。心中伤感油然而起,孟楚清变得格外留恋孟家的一切,嘱咐梅枝,把那焚香的镂空香炉也给带上,免得去了韩家,一时寻不着自己喜欢的。

梅枝取来那香炉看了看。边角处已是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旧物了,她便将其又放了回去,笑道:“五娘子,韩家要甚么样的香炉没得,还消我们从家里带?”

香炉是日常用具,不比书籍等物,若是带个旧的去韩家,怕韩家有想法,这一点,戚妈妈倒是赞同梅枝的看法,帮着劝孟楚清道:“新人新气象,这香炉还是不带了,若是五娘子怕韩家的使不惯,咱们进城再买一个去。”

添个香炉,又得花钱,更何况孟楚清根本也不是为了这个,于是便摇了摇头,不作声了。

梅枝这几日总是挨骂,今日好容易得了戚妈妈站在她这一边,心中欢喜,笑着打趣道:“妈妈今日难得,没有来敲我的头,看来对韩家大少爷,已是很满意了?”

戚妈妈瞪了她一眼,接着却又叹气:“不满意又能如何,去韩家已成定局,难不成还继续拿乔?夫家就是天,虽说不必低头服小,但小心些总是没有错的。咱们跟着五娘子去了韩家,也须得处处慎言慎行,切莫给五娘子惹祸才是。”

梅枝忙点头称是。

正说着,浦氏从外面进来,孟楚清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大小物事都清点妥当了?”浦氏见屋里摆着箱子,便走上去看。

孟楚清道:“劳太太关心,我们正办这事儿呢。”

浦氏朝四面一看,问她道:“这些家什,你带是不带?带的话,我就请人来搬。”

孟楚清一愣,下意识地就想说带,但突然想起来,家具在本朝的嫁妆中,是十分重要的一项,不可能搬旧的过去,于是便摇了摇头。

浦氏脸上就挂了笑,招呼俞妈妈搬了一张小方桌进来给她瞧,道:“不带是对的,虽说你这些家什都价值不菲,但终归是旧的,若是带到韩家去,只怕韩家会不高兴。所以我特意给你买了一整套的柳木家具,都是崭崭新的,你快来瞧瞧。”

柳木相较于红木,这档次的差别未免也太大了罢?不用看也知道呀。孟楚清突然就有些不妙的感觉。

果然,浦氏叫俞妈妈把小方桌放下来之后,马上又道:“你这些旧家什,反正没法带到韩家去,不如就搁在家里,给我和你爹留个念想。”

浦氏这要求,看似合情合理,可红木和柳木之间的差价,她都想吞下?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看来近段时间来浦氏对她的好,都不过是靠她哄出来的,你看,这机会一来,她的本性就全露出来了。

孟楚清抬头一看,戚妈妈和梅枝已是满面恼怒,只碍着身份有别,敢怒不敢言而已。她心里也是生气,但却不想在出嫁前和浦氏伤了和气,于是便笑着道:“太太,那些家什,都是我娘留下来的,我也想留几件,作个念想。”

浦氏却想也不想就道:“你马上就要去韩家当少奶奶了,甚么家什没有,再说这些都是旧的,你又不可能带去,白搁着霉坏了。”

这便完全是要私吞的语气了,孟楚清怒火中烧,脸上却笑得分外灿烂:“太太说得是,那先在我屋里摆着,等我出了门,您再来搬。”

浦氏见她终于上道,很是高兴,拉着她又说又笑,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她一走,梅枝就跳了起来,大骂不已。孟楚清却表现得很淡然,看了她一眼,道:“梅枝,等到了韩家,可不能这样,不然被韩家长辈责罚,我也护不了你。”

戚妈妈深觉此话有理,敲了梅枝一下。

梅枝自知行为欠妥,但却又十分委屈,道:“五娘子,妈妈,太太欺人太甚!难道这些家什,就真白送给她?这些物事,可是至少值一千两白银呢!”

孟楚清道:“孟家养我一场,给他们留些钱,也是该的,不然他们穷困潦倒,我在夫家也不会好过。”

戚妈妈对她这态度大为赞赏,因此又敲了梅枝一下,叫她学着点。

梅枝还是觉得委屈,瘪着嘴道:“那也不至于留一千两,你们瞧瞧那嫁妆,值得给他们留一千两么?”

孟楚清的嫁妆,的确是太寒酸了些,戚妈妈听了她这话,不作声了。

“谁说要留一千两了?”孟楚清为着哄不熟的浦氏,叹了口气,招手叫梅枝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梅枝听后大喜:“还是五娘子主意多,不像我,只会骂人。”

戚妈妈在旁边也听见了她的计策,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道:“太太没来前,我本来还以为可以正大光明去卖的,那样还能事先筹些银子,添几样嫁妆。现在事前变事后,甚么也添置不了了。”

对此,孟楚清很不以为然,道:“只要钱捏在手里,有没有变成嫁妆甚么要紧?”

这话倒也是,戚妈妈点了点头,不作声了。

她们继续清点物品,因为很多旧物都不适合带走,所以东西并不很多,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装进了箱子。孟楚清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慨万千,自己才十岁,居然就要出嫁了。不过一想到她这么早出嫁,是为了参与修渠,心里就又高兴起来,对未来十分期待。

孟楚涵因为被变相禁足,十分恼火,连妆都没来添,好在孟楚清并不在意。孟楚洁说得没错,韩家二少爷韩迁,还真是缠上她了,见她没再去渠上,竟每天都朝孟家跑,只不知是真看上了孟楚洁,还是为了报复她那时管住了孟楚涵。

毕竟是古代,他这样频繁地朝孟家跑,孟家并不觉得脸上有光,反而生怕有闲言碎语传出去,于是便趁着两家商讨孟楚清的婚礼细节时,向韩家隐晦地提了提。韩家倒是极注重这些,很快就把韩迁给召了回去。

孟楚清出嫁前夕,孟楚溪带着浦大牛,一起来看她,送了首饰给她添妆。孟楚清瞧那浦大牛,虽说愣头愣脑,但对孟楚溪却极为关心,连坐把椅子,都要先用袖子帮她擦擦,只是孟楚溪似乎并不怎么领情,对他总是冷面以对。

第九十二章 出嫁(一)

孟楚溪告辞时,塞了一样东西到孟楚清手里,并不等她去看,就匆忙跑了。孟楚清猜想不是甚么好东西,于是回了房里,才摊开手心来看,却原来是一对白玉耳环,并无出奇。孟楚溪不是才送过首饰么,怎么又悄悄塞耳环给她?孟楚清仔细看时,才发现那耳环里头刻的有字,一只上面刻的是她的名字,另一只上头,却是浦岩的名字。

自己都要嫁人了,他怎么还不死心!这样的东西要是让人看见,她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孟楚清看着这对耳环,完全没有被人追的虚荣和自豪感,只有十足的生气,和不知如何处置这对耳环的烦心。

戚妈妈见孟楚清手握一对耳环皱眉头,过来问详细,孟楚清便把事情说了,戚妈妈听后大为光火,从她手里把耳环拿过来,然后抓起书案上的一方镇纸,三两下就把耳环砸成了粉末,别说里面刻的名字,就是耳环的形状,都分辨不出来了。

孟楚清没想到戚妈妈这样干脆利落,一时愣住了。戚妈妈把那些粉末,又细细碾了一遍,直至全成了玉粉,才叫梅枝来扫了,倒进花圃里作肥料。

梅枝心疼那耳环,苦着脸道:“妈妈,你要砸也就砸一个,怎么连刻了五娘子名字的那只也砸了?咱们进城寻个玉匠,说不准还能再配上一个。”

戚妈妈面色一沉,教训她道:“事关五娘子闺誉,你还有闲心顾及这个?这事儿要是不处理干净,万一被人揪出来,五娘子这一辈子就毁了!”

已有了未婚夫,却持有其他男人的信物,要是被人发现。只怕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直接拖去浸猪笼罢。孟楚清完全相信,在民风尚未完全开化的韩家庄,是极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的。

想到这里,孟楚清突然有些后怕,忙向戚妈妈道谢:“妈妈,幸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戚妈妈听她这口气,是十分赞同她把耳环销毁的,便放下了心,道:“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消五娘子操心,再碰上了,直接叫我便是。”

孟楚清再次谢她。并告诉梅枝,若是这种情况被她碰上,千万不许隐瞒,必须马上上报戚妈妈。梅枝刚才被戚妈妈一通训,早已生出了警戒之心,忙不迭送地应了。

因为婚期太紧,孟楚清的嫁妆,只能甚么都拣现成的买,紧赶慢赶,总算在临出嫁的头几天。把东西都给备齐了。家里没钱。浦氏又小气,那些箱笼。简直看不得,不过好在孟振业作主,把韩家送来的聘礼全给添了进去,所以那阵仗还颇为看得。

俞妈妈想着,等孟楚清出了门子,再想讨赏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趁着离她上花轿还有几天,每天都登门,告诉她些消息,以期能换些银子。比方说,韩家早知道孟家置办不起嫁妆,所以聘礼格外多给了一倍,为此,他们家的蔡姨娘还同韩半城大闹了一场;再比如,韩家二少爷韩迁因纠缠孟楚洁,被紧急召回的事,蔡姨娘也很生气,为此还逼着韩半城再次到孟家提亲,为韩迁求娶孟楚洁,但韩半城却没有同意。

这些事情,俞妈妈全是从浦氏那里听来的,最近她同韩家,来往得挺密切。

孟楚清得知这些,暗自嘀咕,这么说来,蔡姨娘处处都不如意,那岂不是憋了一肚子气?别等她这个新媳妇才进门,就给小鞋穿才好。

嫁期越近,时间越是过得飞快,孟家而今小门小户,连个富户都算不上,也没那许多讲究,只是成亲那天,请了个上有高堂下有儿女的全福人,来帮她梳了个头。但来吃酒看热闹的人,却是里三层外三层,其中还有许多其他庄子的人,个个艳羡孟楚清嫁得好。隔壁的余翠花甚至趴在她的肩膀上,羡慕无比地道:“五娘子,你这一去,可就要享福了。”

享福?不知多少坎等着她去过呢。孟楚清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叶闲云先前瞧中了韩家大少爷,却不想韩家却跟孟家结了亲,因而心里难过,没有来参加婚礼。柳五娘倒是来了,穿得比浦氏更为讲究,还偏要站在她旁边,好像专程为了来把她比下去一般。

人多,就显得热闹,只是孟楚清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份热闹与她无关,那些宾客,要么同孟家长辈们套近乎,要么兴致勃勃地去瞧她的嫁妆,到了她这里,却除了羡慕几句,就再没了别的。

说来也是,她才十岁,在一般人看来,就算嫁过去,又能作甚么?不过换个地方继续吃饭玩耍罢了,倒是替孟家多省几年的开销。

照着本朝风俗,成亲头一天就该去铺房,浦氏本来也准备了一套柳木家什,打算搬过去的,但韩太太得到消息后,竟特意趁着天黑了,派人偷偷送了一套红木雕花的家什来,充作孟楚清的嫁妆。她大概是担心柳木家具太过低贱,既跌了韩家的脸面,也让孟楚清以后在夫家不好做人罢。不论她是出于甚么目的,孟楚清都挺感激她。

浦氏摸着红木家具,舍不得撒手,恨不能就此留下,不送到韩家去了,最后还是孟振业三催四请,才令她出了门。

梅枝去瞧热闹看见,回来便对孟楚清道:“太太稀罕红木家什呢,只怕那套送走,马上又要惦记咱们这套了,这回她还有了现成的借口——反正你已经有了红木陪嫁,旧的家什留给她又何妨?”

孟楚清听完,马上叫了戚妈妈来问:“妈妈,当铺那边,可曾谈好?”

戚妈妈走过来,小声地道:“都说好了,朝奉说你是老顾客了,还是照原价,一千两。不过,您真要留一半给太太?”

孟楚清肯定地点点头,道:“他们总要过日子,我能接济几分,就接济几分罢,横竖也不是外人。其实如今咱们家这样的光景,太太小气,总比大手大脚的好。”

“那倒也是。”居家过日子,的确还是节俭为上,更何况,孟家马上又要添人口了,而且还有两位小娘子要出嫁。

说起孟楚洁和孟楚涵,她们的亲事,本来不该落在孟楚清后面的,但孟振业想着,孟楚涵姑且不论,就凭孟楚洁脸上的斑,她这辈子能不能顺利嫁出去都还很难说,难不成为了长幼之序,后面的两个妹妹都不嫁人了么?所以便以乡下人家,不讲究这些为由,先让孟楚清出了阁再说。

很快到了迎娶的时间,能很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奏乐声,听戚妈妈说,虽然婚期紧,但韩家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请了兴平县最好的迎亲班子,执着花瓶、花烛等物的行郎,整整站了两排,从前院的堂屋一直排到了院门口。

梅枝在一旁,显得兴奋得很,只是不能出去看热闹,又显得有些沮丧。孟楚清听戚妈妈讲着外面的热闹景象,也极想出去看看。说起来这是她的婚礼,她这个当事人,却是最没意思的,甚么也瞧不见。于是就想让梅枝代替她,溜出去看看。两人背着戚妈妈正商议,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抬头一看,原来是喜娘进来了。

这么快就要上花轿了?孟楚清有些茫然。喜娘说过吉祥话,从戚妈妈手里接过红包,笑着跟孟楚清道贺,帮她盖上了红盖头,道:“五娘子好福气,今儿是新郎亲迎呢。”

当朝并不流行新郎亲自迎娶,特别是这种家境悬殊较大的人家,更是不会亲自来,所以韩家大少爷韩宁能亲自来接亲,可算是给了孟家天大的脸面了。

不论他们韩家目的为何,在这一刻,孟楚清还是感激的,突然觉得,或许在韩家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

孟楚洁和孟楚涵本来在厅里招呼那些来吃酒的未嫁小娘子们,此刻也都涌了进来,纷纷跟孟楚清道贺。说是道贺,其实都是些道别的话,说着说着,就泪水涟涟。孟楚清知道自己这时候也该落几滴泪,但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她马上就要回到韩家庄来修渠,只怕过不了三天就能再见面,有甚么好哭的?

红盖头影影倬倬,倒也并非完全看不见前面的景象,只不过仅能瞧见个影子罢了。孟楚清由喜娘牵着,梅枝扶着,先到堂上拜过孟振业和浦氏,然后登上了花轿。

孟振业舍不得闺女,别过身,偷偷擦了擦眼泪。浦氏是既伤感,又兴奋,伤感的是,三个继女中间,就数孟楚清还跟她讲得上话,而今却要嫁人了;兴奋的是,等孟楚清一走,她就能把她屋里的红木家什全给卖了,那可是一大笔钱哩。

直到坐上花轿,孟楚清都没见着来迎亲的韩宁一眼,不觉有些恍惚,这都是甚么成亲哪,简直盲婚哑嫁,亏得她因为修渠,还曾同他打过几次交道,不然真是等掀开了盖头的那一刻,才晓得自己嫁的是甚么样的人。

第九十三章 出嫁(二)

自古成亲,娶媳妇的都比嫁女儿的热闹,本朝自然也不例外,花轿才到韩家门首,便被一群穿红着绿的乐官、伎女和帮忙操办茶酒的人给围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念出拦门诗,一来图个热闹,二来讨些红包。

在乡下,没这些个讲究,是以这场景,孟楚清还是头一回见着,觉得十分新鲜,恨不能掀了红盖头,先下去瞧瞧热闹再说。她隔着盖头的缝隙朝轿窗外看去,只见连喜娘都跟着起哄去了,只有梅枝还尽职尽责地站在花轿旁,不过也是满脸的兴奋和向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早听喜娘说过,新嫁娘中途掀盖头不吉利,因而孟楚清不愿触霉头,于是便轻轻地咳了两声。梅枝马上侧过头来,扒着轿窗小声地问:“五娘子?”

孟楚清同样小声地道:“外面甚么情形?”

梅枝一听她是问这个,语气里透出了十足的兴奋:“五娘子,姑爷可大方了,只要有人问拦门诗,他便给红包,人人都夸他大方呢。”

“那他都能答上来?”孟楚清仔细去听,却因为外面实在人声鼎沸,听不真切。

“怎么答不上来,听说我们姑爷也是念过书的。”梅枝依旧很兴奋,一口一个姑爷。

她倒是改口改得快,孟楚清暗暗翻了个白眼,朝后靠了靠。这轿子设计得倒是不错,许是知道韩家庄离兴平县路程不近,所以后面设了软垫,以供她累时可以靠一靠。说起来,韩家对于这场婚事,倒是极为重视的,本来路远。可以以马车或牛车代之,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轿子,这也算是给了孟家面子了。

孟楚清虽然不是死要面子之人,但却也没到看破红尘的地步,夫家能给她娘家脸面,她嫁过去后,腰板也挺得直些。

花轿在门口被拦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得以放心,孟楚清已是在轿子里坐到昏昏欲睡。其实她对于这场婚礼,还是挺感兴趣的,正是因为感兴趣却又看不到,所以才觉得无聊。

在路上时,喜娘已经告诉过她婚礼的一些基本流程,但真正下了花轿。她才知道过程有多么的繁琐,比起韩家庄拜完堂就直接入洞房的程序,简直多出了好几倍。

踩谷豆,跨鞍,坐虚帐,拜家庙,拜舅姑,夫妻交拜,撒帐,合髻。合卺…步骤礼仪实在太多。孟楚清一开始还是兴致勃勃,但到了最后。就开始晕头转向,只能勉强跟上节奏了。

等到所有的仪式结束,韩宁去了外面陪客,新房内安静下来,孟楚清方才顾得上松一口气。

屋内宾客已经被请出去吃酒了,此刻新房内除了孟楚清和梅枝,就只有韩家的两个丫鬟了。那两个丫鬟极为懂事。客人一走,便走上前来给孟楚清见礼,口称大奶奶。

孟楚清抬头一看,这两个丫鬟,生得都是花容月貌,且是各有千秋,一个生着一双妩媚至极的眼睛,身段犹如杨柳一般;另一个却是一双明亮的杏眼,皮肤细白,且带着几分婴儿肥,瞧上去颇有几分憨态。

两人行过礼,有着一双妩媚眼睛的丫鬟自称名叫海棠,婴儿肥的那个,自称石榴。

孟楚清就不知不觉地把视线投向窗外,透过那扇贴了喜字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恰好种了一株海棠并一棵石榴树,看来这位韩家大少爷给丫鬟取起名字来,还真是随意。

海棠看似年长些,自报过家门,便问孟楚清:“奶奶可要把钗环给卸了?”

孟楚清点了点头,两人便上前,请她到妆台前坐下。孟楚清谅着梅枝也是累了一天,便让她先下去歇息,等明早再上来伺候,但梅枝哪里肯走,生怕她不习惯,更怕她受了委屈,当海棠和石榴在帮她取下首饰时,她就立在一旁,装作捧妆盒,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两人的手,生怕她们一个不留神,弄疼了孟楚清。

孟楚清卸完首饰,又由梅枝服侍着洗完脸,终于舒坦下来。这时海棠和石榴已在外间摆上了一桌酒菜,请她入席,说是太太特意吩咐的,说怕她给饿着了。

就算在韩家庄,也绝没有新娘子入席的规矩,所以大多数新娘,都是偷偷在袖子里藏一块饼,以便充饥,孟楚清也不例外。她摸了摸袖子里的饼子,突然真心感念起她的新婆婆,韩家太太聂氏来,若说之前多送聘礼,加送红木家什,都是为了两家人的脸面,那这样一桌酒,可就真真是疼她了。

这样的一桌酒,大概是不合规矩的,孟楚清不敢公然遣梅枝去向聂氏道歉,只得先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份情。她念及梅枝也是饿着,便叫她也下去吃饱了再来,但梅枝死活不肯走,最后还是戚妈妈吃过了饭,上来换值,她才去了。

虽然只是给孟楚清一个人准备的酒席,但菜色依旧很丰盛,鸡鸭鱼肉自不必说,更是有在陕北干旱缺水的陕北难得一见的海鲜和莲子羹。孟楚清正要举筷,却听见门外环佩叮咚,这是有客来了?她连忙搁了筷子,以目示意海棠,叫她出去看看。

海棠身未动,先笑道:“准是我们家二娘子和三娘子来了。”

韩家除了两位少爷,还有两位小娘子,其中二娘子韩敏芝是嫡出,与韩宁一母同胞;三娘子韩淑芝则和韩迁一样,都是蔡姨娘所出。她们不在前面吃酒,到这里来作甚么?孟楚清听清楚了海棠的话,便示意她出去迎客。

谁知石榴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对海棠道:“海棠姐姐,奶奶也是我们家的人,你就说二娘子、三娘子便得,前面没必要再加上个‘我们家’。”

她表情诚挚,甚至还带着些娇憨模样,但孟楚清却从这话里,闻出了一丝火药气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暗语伤人?

海棠显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忙着跟孟楚清解释:“奶奶,奴婢可不敢拿您当外人,只是一时顺口,说惯了。”

她急,谁知石榴比她更急,拉着她的袖子,急急地与她解释:“海棠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早知道你会误会,我就不说了…哎呀我这个人,就是口笨。”她说完,竟跑到孟楚清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奶奶,奴婢口笨。又没甚么心思,才会说出让海棠姐姐误会的话来,请奶奶责罚。”

孟楚清半晌无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好似在石榴的身上,看到了孟楚涵的影子一般。这丫鬟,未免也太会生事儿了。孟楚清正想要让她起来,却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哎呀,二姐,你瞧。新大嫂在责罚丫鬟呢。”

孟楚清抬头望去。门前多了两位小娘子,适才都见过。此时还记得,说话的那个装扮华丽,满头珠翠,乃是韩家庶出的三娘子韩淑芝,站在她旁边,相较而言显得朴素许多的,则是嫡出的二娘子韩敏芝。韩敏芝的相貌。像韩太太居多,五官平常,顶多算个端庄;韩淑芝却像极了蔡姨娘,柳眉大眼,娇小可人。

韩敏芝话不多,孟楚清从进门到现在,也没听她说过一句话;韩淑芝却活泼得很,方才宾客们闹新房时,她还跟着搀和了一阵,被韩太太喝斥了几句才消停。

韩敏芝听见韩淑芝的话,一面伸手去拉她的衣襟,一面尴尬地冲着孟楚清笑了笑。

韩淑芝却不为所动,兀自掩嘴而笑:“二姐,我就说嘛,咱们这位新嫂子,不是省油的灯,你瞧瞧,才进门就罚上丫鬟了。”

她这样一说,韩敏芝脸上的表情就更为尴尬了,竟眼巴巴地望着孟楚清,似央求她不要生气一般。

孟楚清早就料到蔡姨娘那房人,不会让自己好过,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石榴的确是跪在地上,在外人看来,真像是她这个新媳妇太厉害,一进门就给丫鬟下马威似的。

戚妈妈在一旁又气又急,想上前拉石榴起来,又怕让孟楚清厉害的罪名落了实,好不焦急。

偏石榴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住地磕头,连声哀求:“奶奶,奴婢不是有意的…”

韩淑芝的目光,流连在孟楚清身上,突然又是一笑,道:“我斗胆替这丫头求个情,大嫂看在今日你和大哥大喜的份上,就饶了她这一回罢。”

孟楚清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也笑了起来:“我本来正要夸咱们家丫鬟调教有方,被三娘子这样一打岔,竟给忘记了。”说着,低头嗔怪石榴道:“我就说鞋子脏了不要紧,你非要跪下替我擦,擦不干净也就算了,又不是你的错,道个甚么歉呀,难道咱们家还差了我这一双鞋子不成?”

海棠方才才遭了石榴暗算,心里正憋着火呢,一听孟楚清把这节给圆了过来,连忙上前帮腔,一面去拉石榴,一面骂她:“你也太小心,奶奶何曾说你了,你偏作出个小家子气模样来。”

明明是石榴暗算海棠,顺便捎带上孟楚清,转眼却变成了她紧张过度,上不得台面,石榴这下是真有些懵了,眨着一双大眼睛,再配上她那粉嘟嘟的脸,当真有了几分懵懂天真的模样。

还是孟楚清有办法,戚妈妈紧提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还故意去开了箱子,取了一双孟楚清自娘家带来的鞋子,预备给她换上。

到了这时,韩敏芝才露出了笑脸来,放开韩淑芝的衣襟,走进来道:“大嫂,娘怕你一人吃饭无趣,特意叫我们两个来陪你。”

聂氏想得真是周到,孟楚清再次被感动,忙叫海棠另搬了凳子来,请她坐下,又忙着招呼还站在门口的韩淑芝,十分抱歉地道:“竟让你们在门口站了这许久,真是不好意思。”

站了这许久,也是因为韩淑芝话多,韩敏芝看了韩淑芝一眼,没有作声。

韩淑芝本来准备拂袖而去,却没想到孟楚清跟个没事人似的,热情万份地邀请她入内坐下,一起吃饭。她仔细回想一番。方才好像也没和她撕破脸,于是索性也装作甚么都没发生过,提起裙子走了进去,到孟楚清对面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