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来没打过交道,彼此之间一点儿也不熟,对于韩敏芝和韩淑芝来说,仅知道孟楚清和韩家两位少爷一起修过渠。而且家境不怎么宽裕;而孟楚清对她们两人,更是一无所知,仅知道一个是韩太太生的,看似厚道,一个是蔡姨娘生的,爱挑事找茬而已。

几乎陌生的三个人坐到一处吃饭,其实也是尴尬的。好在大家年纪都小,三言两语,也就熟络了。韩敏芝尤其爱听孟楚清讲修渠的事,其实她倒并不是对如何修渠感兴趣,而是羡慕孟楚清可以顶着正经差事,名正言顺地漫山遍野地跑,不必像她,天天只能关在家里,别说外面的世界,就连自家前院。都不能轻易去。

韩淑芝的眼睛里。也不时流露出一丝向往,但每每出现。又被她迅速克制下去了。她看了看孟楚清身上,那明显档次不高的红嫁衣,突然又笑了,但却没有直接讥讽她,而是举了筷子对她道:“大嫂,那道橙醋蚶脍我够不着,劳烦你帮我夹一筷子。”

旁边两个丫鬟伺候着。外加一个奶娘,何须孟楚清亲自帮她夹菜?是故意要支使孟楚清,还是以为她不认得这道菜,想要看她出丑?不论是哪个目的,都是不善,戚妈妈的脸色又微微变了。就说韩家嫁不得,你看,这才进门呢,宾客都还没散,小姑子就上门刁难来了,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戚妈妈这时就开始后悔起来了,早知如此,当初拼了老命,也该拦着孟振业才是。

孟楚清倒是淡定得很,不就是一道橙醋蚶脍么,蚶子谁不认得呀,别说孟家前几年光景好时,逢年过节也曾吃过,就是没吃过,穿越前吃的也多了,还会不认得区区几个蚶子?只是她这菜夹了,也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传将出去,只怕都要说新奶奶好欺负了。

其实嫂子帮小姑子夹个菜,本来也没甚么,只是韩淑芝的态度,一看就是挑衅的,若就这样照了她的意思办,谁知道她出去后会说甚么。若让她由此以为自己软弱可欺,以后的日子可有得受的。

孟楚清从一开始,就没拿韩淑芝当自己人,此刻又逢挑衅,自然没想过要客气,当即笑吟吟地夹了一筷子橙醋蚶脍,站起身来,送进她碗里,坐下后,却与韩敏芝道:“那年我们家光景还好时,也是做了这道菜,隔壁邻居来做客,想要吃,却又叫不出名字,我生怕她尴尬,连忙不等她出声,就先夹了一筷子送过去。”

这是在暗讽韩淑芝没涵养,不似大家闺秀?戚妈妈听了暗笑,总算把攥起来的拳头又松开了。

韩敏芝却是个厚道人,又似被韩淑芝欺压惯了,不大敢出声,闻言只是浅浅笑了一下,马上又把头垂下去了。

韩淑芝哪里听不出来孟楚清是在说她,气得直想摔了筷子走人,可偏偏孟楚清并没有指名道姓,她若当真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把一双筷子捏了又捏,捏了又捏,还是生生把这口气给忍了下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慢慢吃碗里的那筷子橙醋蚶脍,姿态无比优雅,似要向孟楚清证明,她就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至少在兴平县,绝对无人能出其右,如假包换一般。

到底是个孩子呢,心思这般容易外露。孟楚清暗笑同时,却又有些羡慕,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来找茬,正说明她有个强大的后援哪,不像她自己,甚么都得靠自己,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惹出祸事来,还是得自己扛。

韩淑芝见孟楚清反击是反击,但眼里却并没有敌意,不免也觉得有些奇怪,倒是暂时把锋芒收敛了去,直到这顿饭结束,都没再找孟楚清的茬。

因前面还有宾客,两人吃完饭,并未久留,很快就离去了。临走前,韩敏芝瞧瞧地握了握孟楚清的手,以示安慰,孟楚清却觉得韩敏芝更为可怜,作为韩宁一母同胞的妹妹,韩淑芝找孟楚清的茬,也等于是打了她的脸,但她有着嫡出长姐的身份,却连句驳斥的话都不敢说,可见平日里,是有多受韩淑芝的欺压。

连戚妈妈都看出韩敏芝太过畏瑟,趁着海棠跟石榴领着小丫鬟们收拾桌子,扶了孟楚清到里间,悄悄地对孟楚清道:“我看这位二娘子,也太过小意儿了,竟连庶出的妹妹都怕,连句话也不敢多说。”

孟楚清瞅着她,打趣她道:“妈妈其实是想说,他们家连父母健在,上头还有个大哥的嫡出小娘子,都活得如此憋屈,我这当媳妇的,就更艰难了罢?是不是还在后悔,不敢由着我爹把我嫁过来,应该拼了老命,也要拦住他的?”

她说的,居然和戚妈妈所想的丝毫不差,令得戚妈妈瞠目结舌了半晌,才笑出声来,佯装要去撕她的嘴,笑道:“都说嫁了人,胆子就变大,果然不假,五娘子居然学起油腔滑调来了!”

孟楚清配合着躲来躲去,两人笑闹成一团,让不放心这边,特意上来看看的梅枝有些摸不准头脑。海棠和石榴两个站在梅枝后面,却都显得有些拘谨,同先前的殷勤模样大为不同,石榴方才吃了亏,这样也就罢了,怎么连海棠也拘束起来?孟楚清想了想,就跟梅枝使了个眼色。

梅枝会意,借着要热水,拉着海棠去了。她俩年纪相仿,说起话来倒也随意,很快就让梅枝问出了缘由来。原来韩淑芝因有蔡姨娘罩着,在韩家一向是无法无天的,谁吃了她的亏,都不敢说出来,更何况是反击了,可以说,孟楚清是敢于与她对着来的第一人。她们都担心孟楚清会被韩淑芝报复,心中忐忑,所以神色才有些不自然。

担心孟楚清被报复?还是担心自己身为这屋里的丫鬟,会被牵连?梅枝瞅了她一眼,突然问道:“海棠姐姐是一直在大少爷跟前当差?”

海棠脸色微微泛红,摇了摇头,道:“大少爷一直在外头做生意,今年回来时,屋里一个丫鬟也无,太太怕婆子们伺候不周,所以特意把我拨了过来。”

原来是聂氏赏的,赏的就赏的,甚么出奇,有必要脸红么?梅枝好奇地朝她看了几眼,又问:“太太只拨了你过来?那石榴姐姐是从哪里来的?”

海棠的脸上,马上露出一丝不屑,道:“她是老爷赏给大少爷的。”

韩半城赏的丫鬟,她敢如此怠慢?梅枝不信,默默在心里把韩家的人口过了一遍,道:“是蔡姨娘送的罢?”

海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蔡姨娘送的呀?其实这再好猜不过了,韩家通共就那么几口人,不是蔡姨娘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兄弟或妹妹们送的罢。不过,聂氏送一个,蔡姨娘就送一个,还真有些对着干的意思,而这蔡姨娘,还真有些头脑,知道自己直接送,十有会被韩宁拒收,所以转由韩半城来送,这样韩宁哪敢拒绝父亲的好意呢。

只怕这个蔡姨娘,不好对付呢。梅枝的目光,再次从海棠身上扫过,突然就想起了孟楚清的生母唐氏在世时,曾经对她讲过的事情,她说,在湖北时,大户人家的少爷们,但凡成亲之前,都要先在屋里放几个人,以教会他们人事的,这样的人,通常就由他屋里的丫鬟来担当,叫作…叫作甚么通房丫鬟!

韩家庄有些闲钱的人家,通常也有妾,但通房丫鬟却是有钱人的专利,是以梅枝还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词来。

第九十四章 出嫁(三)

那么韩宁,作为兴平县首富家的嫡出大少爷,有没有这样的教导人事的通房丫鬟呢?梅枝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海棠的脸,暗暗猜测着。不过她倒没有多想,因为男人有妾,有通房,在她看来,是十分正常的事,就拿孟家来说,孟振兴和孟振业,哪个没有妾,而且还不止有过一个,而韩家又比孟家富贵许多,有几个通房就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孟楚清才十岁,就算依着韩家庄的规矩,十二岁就圆房,那也还得等上两年,而韩宁却已经十八岁了,你能指望他清心寡欲地独自过两年?就算他愿意,他家父母也不会愿意。

但梅枝也有着她的担忧,通房没甚么,妾室也没甚么,孟楚清是韩家明媒正娶进来的大奶奶,就算通房和妾室再多,又还能越过她去?可是,如果让这些人把儿子生在了她前面,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一桩,会直接影响她在韩家的地位罢。你看韩家的蔡姨娘,之所以这样张牙舞爪,还不就因为给韩家生了个受韩半城喜欢的儿子,她这还是次子呢,若让韩宁先得了庶出的长子,那孟楚清可真是连站的地方都没了,现在韩太太聂氏的处境,就是她以后的下场。

梅枝心里着急,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脸上还得挂着笑,与海棠东扯西拉,直至将热水装满铜壶,方才对海棠道:“姐姐,这壶我拎去便得,你还是去开导开导石榴姐姐罢,我们五娘子真不是刻薄下人,你叫她莫要多想。”

这话说得客气,倒令海棠有些不满,在她看来,聂氏是韩宁的亲娘。孟楚清是韩宁的媳妇,而她是聂氏送来的,所以她们才是同一阵营的人,石榴是她们共同的敌人,何必对她讲客气话,看不顺眼,直接叫过来训斥一顿便是。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但梅枝笑意吟吟,态度亲切有理,不管待她还是待石榴,都是一视同仁,这让她满腹的牢骚,就有些不敢讲出来,只得将表情放得淡淡的。应下去了。

梅枝看在眼里,回去便对孟楚清道:“那海棠空生了一副狐狸模样,却是喜怒都放在脸上,比我还不如呢。”说着,就把刚才打听到的情况,讲给她听,并问她和戚妈妈道:“这两个丫鬟,该不会就是大少爷的通房罢?若是真的,可就得防着些了,万一让她们把儿子生在了前头。可不是甚么好事。”她把话说完。突然觉得,孟楚清嫁了人真好。很多话都可以放开来说了,不用再和以前一样,顾忌着她还是未嫁的小娘子,处处慎言慎行。

戚妈妈听过她的担忧,笑道:“傻丫头,通房都是灌了药的,哪能让她们把孩子生在五娘子前头呢。”

梅枝却不相信。道:“那海棠倒也罢了,石榴可是蔡姨娘拐了弯,让老爷送来的,万一她们存心想要五娘子难堪,难保不在药上动手脚。”

这一番分析,让戚妈妈对她刮目相看,果然人到了陌生的环境之中,警惕性就大幅度提升了。孟楚清也冲着梅枝赞许颔首,她的猜测和分析,都十分到位,不过,她还是提醒梅枝和戚妈妈道:“这事儿不论是真是假,都还只是梅枝的猜测而已,在未经证实之前,咱们谁也不要声张,不然本来没有的事,却因为我们自己乱了阵脚而坐实,可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梅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又走去把热水倒进面盆,捧来给孟楚清洗脸洗手,笑道:“五娘子再洗一回,别浪费了这水。”

戚妈妈却接过面盆来,支使她去准备醒酒汤,道:“姑爷待会儿回来,一定是吃了酒的,你赶紧去熬汤,免得等他进了房门才手忙脚乱。”

这是正事,梅枝连忙把面盆交到她手里,转身去找厨房了。

戚妈妈却是看着她的身影一出房门,就悄悄地对孟楚清道:“五娘子,梅枝方才提醒了我,韩家这样的人家,大少爷一定会有通房,若是让别个送来的通房占了先,对咱们可是极为不利的,还不如先发制人,自己抬个通房上来。”

孟楚清看着戚妈妈,良久未语,穿越前爱看古代小说的她,太清楚戚妈妈这话,是甚么意思了。说白了,她就是想让她把梅枝抬为通房,事实上,小娘子的陪嫁丫鬟,一多半就是作这个用途的,所以戚妈妈会提出这样建议,也十分正常。

而且梅枝今年十六岁,明年就是十七,与十八的韩宁,正好相配,再好不过了,更难得的是,她原本是个被孟楚清生母唐氏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除了依靠孟楚清,别无去处,所以一定会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心来。

如果按照理智来讲,无疑戚妈妈的建议是最好的,但婚姻这种事,孟楚清怎么理智得起来,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大方的人,连毛巾内衣等物,都不愿与人共用,又何况是个男人呢。

若是婚前有通房,那也就罢了,而今她进了门,怎能还如此。甚么清心寡欲两年,别说两年,就算五年后才圆房,也得等着,谁让韩家挑了她这么个小媳妇的,既然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那就该受着!

十八岁,再过五年也不过二十三,年轻得很,没女人又如何,孟楚清很不以为然。

戚妈妈见孟楚清默不作声,还以为她不懂,于是把话给挑明了,道:“五娘子,我看梅枝那丫头,虽说有时候鲁莽些,但却忠心耿耿,不如就让她去服侍大少爷?”

孟楚清自然不乐意,但又不好直接反驳戚妈妈的话,毕竟她也是一番好意,于是便找了个借口,道:“我才进门,万事都还不清楚,贸然让自己的丫鬟去做通房,太太只怕会有意见。不然先静观其变,看看情况再说。”

她们对于韩家,的确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就连海棠和石榴二人究竟是不是通房丫头,都不能确定,所以孟楚清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戚妈妈就没再坚持。

梅枝很快把装着醒酒汤的保温小铜壶拎了上来,孟楚清有些吃惊,她不过才和戚妈妈说了几句话而已,这么快就熬好了?

梅枝把小铜壶放进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木桶里,回过头来对孟楚清道:“这院子里就有个小厨房,就在西厢那头,我找过去时,发现海棠和石榴居然都在,而且一人守着一个小炉子,全在熬醒酒汤,而且两人时不时还对看一眼,好似在相互挑衅一般。”

孟楚清越听越觉得海棠和石榴二人,同韩宁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然为甚么会有争风吃醋一样的行为?以后在这二人身上,须得多多留心了。不过此时,她更为好奇的是:“梅枝,那你这壶醒酒汤,是谁熬的?”

梅枝似乎很奇怪她会有此一问,道:“我自然是拿了海棠所熬的那一罐,不拿她的,难道还给石榴面子不成?她可是蔡姨娘的人!”

孟楚清轻轻摇头,戚妈妈已是把手指头戳到了梅枝的额头上去,急躁地道:“你都猜想她们是通房丫头了,怎么还拿海棠熬的醒酒汤?哪有五娘子新婚之夜,却拿个通房所熬的汤端上去的?你是给了海棠面子了,那五娘子的面子朝哪里摆?”

梅枝到底未经人事,有些懵懂,不太明白戚妈妈的意思,不过却也清楚她这是生气了,连忙跑去把铜壶拎了起来,但却舍不得就丢,提在手里问道:“大少爷只怕就快回来了,不拿这汤端上去,现熬只怕来不及。”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戚妈妈说得对,新婚之夜,正是两人培养感情的好时机,自己不献殷勤也就罢了,怎能把这个机会留给别人呢。孟楚清想了想,问戚妈妈道:“妈妈,我记得我们来时,带了一罐蜂蜜的,可还在?”

戚妈妈连声道:“在,在。”说着,就走去开了箱子,取出那罐蜂蜜来。

孟楚清示意戚妈妈把蜂蜜交给梅枝,道:“你去用这蜂蜜冲一大壶温热的蜂蜜水,用来解酒是一样的。”

梅枝连忙接过来,一手拎着醒酒汤,一手拿着蜂蜜去了。

没过一会儿,梅枝才把冲调好的蜂蜜水拿上来给孟楚清过目,就听见外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正是韩宁。除了韩宁,还有海棠和石榴的声音,似在同韩宁说笑。

梅枝马上就怒了,气道:“这两个丫头,大少爷没回来时,看着倒还好,怎么大少爷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只顾朝大少爷跟前凑,连先进来通报都不会了?”

戚妈妈也很生气,不过今儿是孟楚清大喜的日子,又是头一回以妻子的身份见韩宁,就算再有气,也不宜此时发作,于是便扯了扯梅枝的袖子,小声地道:“来日方长,你急甚么,且先作出个乖巧样子来,今儿可是五娘子的好日子,别让大少爷瞧轻了去。”

梅枝点了点头,把满腹的气恼压下不提。

第九十五章 新婚(一)

孟楚清听着外面的说笑声,却有些恍神,照她所想,是希望这一辈子,屋里都无妾和通房的,然而离圆房都还有好几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都得不停地防着么,那得有多累呀…可是不防,万一这院里真多出个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她心里只怕会更不好过罢。

两下权衡,还是打起精神来,作好战斗准备,孟楚清暗暗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好在很快韩宁就进来了,不然梅枝恼怒磨牙的声音,就要传到外面去了。不过当看到海棠和石榴也跟在后面一起进来,梅枝的脸上又挂满了寒霜。孟楚清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这个正主尚还没气呢,丫鬟却已经快要气爆了。

不过梅枝很快就想出了应对之策,悄悄地拉着戚妈妈说了几句,戚妈妈就走了出来,对孟楚清道:“奶奶,我带了她们下去打热水来。”

孟楚清自然明白梅枝的用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去罢,劳烦妈妈。”

戚妈妈和梅枝,韩宁都认得,当即也客气了两句。

戚妈妈便理所当然地把海棠和石榴都带上,一起下去了,她两人还不十分愿意,但却有梅枝在后虎视眈眈地跟着,后退不得,于是只得随着戚妈妈的脚步去了。

孟楚清虽说和韩宁一起修过渠,但那时的身份是同伙,此刻却是他的新婚小妻子,身上还穿着嫁衣,在红烛的映照下,就觉得很有些羞涩,连忙走去把温在木桶里的蜂蜜水端来,倒给他喝。道:“我听我爹说过,蜂蜜水解酒,你且尝尝。”

韩宁对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却是怎么也找不着新婚的感觉,倒显得自在许多。他接过茶盏,就近坐下,又招呼孟楚清也坐。然后将蜂蜜水一气喝下,还示意她再倒一盏,道:“蜂蜜水解酒,比醒酒汤好多了,不过得一口气多喝些,不然没用。”

是了,他从小在外走南闯北。甚么不晓得,孟楚清忙提起瓷壶,又给他倒了一盏。

韩宁一气连喝三盏,方才把茶盏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亏得我自诩酒量大,却没想到今日险些被他们给灌醉了。”说完又笑:“都怪浦岩,说我这把年纪才成亲,十分难得,非要拉着我喝,幸亏你堂兄和姐夫开解。我方才溜了。”

孟楚清一听说浦岩拉着韩宁灌酒。一颗心就猛地提了起来,虽说她同浦岩之间。是半点事都没有,但也赖不住他做出些过激的行为来,引得旁人遐想。后来听说有人开解,并未生出甚么事来,方才放下心来。看来女人出了嫁,还真得靠娘家,你看尽管孟楚江是个傻子。浦大牛是个楞头,但出了门,还是得靠他们帮衬。

韩宁喝完蜂蜜水,洗澡水还没送上来,便同孟楚清讲起了修渠的事。正好孟楚清为了所谓的避嫌,已有好一段时间没能去渠上,因而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因为有共同的话题,倒也谈得兴起,孟楚清甚至一时忘了自己是新嫁娘,正在度过她的新婚第一夜。

聊了会子,戚妈妈带着梅枝把热水安排好,来请韩宁去洗澡,海棠和石榴却不见了踪影。韩宁自是不会去理会这等小事,孟楚清更是不会去问,于是便由着他一个人进了里面的净室。

戚妈妈还卷着袖子,站在那里,颇有些踌躇:“韩家这般有钱,只怕大少爷习惯了有人服侍…”

她这意思是,得有人进去服侍韩宁洗澡?好像大户人家是有这样的规矩,就是在孟家,孟楚江也一样有人服侍洗澡穿衣的。但是,孟楚清不喜欢这样的规矩,即便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喜欢,也许她天生就是小心眼,学不来大家闺秀的大气罢。所以,尽管戚妈妈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还不停地把目光朝梅枝那边瞟,她还是装作没看见。

戚妈妈无法,只得先叫梅枝下去,待得屋里没了人,才急急地劝孟楚清:“五娘子,现在你是人家家里的媳妇,可不能再同未嫁时一样任性了,大户人家的少爷有丫鬟服侍着洗澡,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孟楚清故意装作听不懂,问道:“妈妈说甚么呢?我几时任性了?”

戚妈妈气得笑了起来,她才不相信孟楚清没明白她的意思,就在临出嫁前,她还同其探讨过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就不信以孟楚清的聪慧,会听不懂她的话。不过孟楚清的年纪摆在那里,她存了心要装傻,戚妈妈还真不能怎样,只得把话给挑明了,道:“五娘子,方才你该让梅枝进去伺候大少爷洗漱的,这样让他一个人进净室,传将出去,别个还不晓得如何笑话咱们小家子气,不知规矩呢。”

孟楚清却满不在乎地道:“咱们孟家,现在本来就只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农户,小家子气是正常的,我又何必去硬装甚么大家闺秀,倒惹人笑话。再说大少爷自己也没说甚么,是妈妈你想太多了。”

戚妈妈还要再劝,孟楚清却道:“大少爷长年在外,肯定没人服侍惯了,我要是派了人进去,只怕他还不习惯呢。”

她这可真是强词夺理!戚妈妈对此十分不满,组织了许多语言,要同孟楚清讲,但孟楚清却走到净室门前,隔着门板问里头道:“大少爷,可要添热水?”

“不必了,正好。”隔着门板,韩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戚妈妈见她不遣梅枝进去服侍,反倒自己贴了上去,全然不顾新嫁娘的矜持,恨恨地直跺脚,气得转身出去了。

孟楚清却跟她想得完全不同,她都已经嫁过来了,现下是韩宁名正言顺的小妻子,莫非还要端着架子不成?与其把贴身服侍韩宁的机会让给别人,还不如她自己来呢。

很快韩宁洗完,穿着件家常直裰出来,换了她去洗,脸上看不出一丝没有丫鬟服侍的不快,让意志坚决但还是有些小担心的孟楚清终于放了心。

等梅枝把净室收拾干净,孟楚清才走了进去。这间净室很大,分了里外两间,外面这间搁着马桶等物,里面才是洗澡的地方,安置着椭圆形的大澡桶,旁边还有踏脚的小板凳。

孟楚清在家时,也有大澡桶,不过跟这个比起来,还是小多了。可别小看了这澡桶,就是孟家那个小的,在兴平县也得二两银子才买得到,更何况眼前这个大的。澡盆里已装满了热水,是梅枝带着小丫鬟们拎进来的,听她说,海棠和石榴两个,想法设法地要跟着她一起进来,幸亏戚妈妈在外面把她们给拖住了,她才得以脱身。

热水的温度正好,孟楚清洗完澡,换下有些笨重的嫁衣,长长吁出一口气,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崭新的绸袄儿穿了。其实她在家的那些袄子,都是今年才做的,但大家都说,新嫁娘只能穿新衣裳,因而从头到脚又去买了一身,但她摸着这袄子的面子,感觉有些扎手,质量还不如她那两件旧的呢。

虽然是新婚之夜,但她一点儿也不紧张,这大概是因为她这洞房之夜,不过是个名头而已,并不会真的成就夫妻之实罢。不过,要同韩宁同睡在新房里么?虽说她的身体,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但心理年龄可成熟得很,真让她与其同床共枕,即使甚么也不做,她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韩宁却一直盯着她看,她才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是自己魅力大,连忙低头检查身上可有不妥之处,但甚么也没看出来,不免心内疑惑,但韩宁偏生又甚么都不说,只端起桌上的茶水吃了一口,便站起身来,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罢,我就睡在对面西屋,你有事叫我。”

原来对于新婚之夜如何安排,他早已有打算,孟楚清心内隐隐高兴,忙起身应了,又道:“我过去给你铺床。”

她说的是,她过去给他铺床,而非叫丫鬟过去铺床,韩宁听了有些惊讶,不过却也没有拒绝,由着她跟着过去了。

戚妈妈就在外间等着伺候,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气得直跺脚,孟楚清在家,也是呼奴唤婢,何曾嫌过奴仆多事,怎么到了韩家,就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呢?连让梅枝去铺床都不肯?

她哪里晓得孟楚清的苦衷,她情况特殊,与韩宁年龄相差太大,要想让韩宁这几年都没有其他女人,除了防着别人外,还得抓紧一切机会,同他联络感情,不然她可没有信心撑过这几年。要知道,以她这种情况,韩宁要想收通房,纳妾室,她是连反对的理由都搬不出来的,除了靠打感情牌,还能作甚么?而这感情,则是需要培养的,既然这门亲事,已经近乎盲婚哑嫁,但婚后就得格外加紧才是。

第九十六章 新婚(二)

西边的屋子,显然早作了布置,不但格局同东边差不多,就连家什、陈设、被褥,外加窗户上的那个红彤彤的喜字,都同东边屋子一样。

孟楚清一进门,便直奔床铺而去,要帮韩宁铺床,但事实证明,理想和现实总是有一定差距的,铺床本来是件很简单的活计,但因今日韩家大喜,床上多堆了许多被褥,孟楚清人小,要想从宽深的大床中把那么多被子给抱出来,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了最后,所有的被褥都被她给拖散了,人也累得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她不知不觉就红了脸,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扎到被褥里去,好不让韩宁看见她的窘态。

韩宁在一旁,已是笑得跟甚么似的,上前一把将她拉下来,还不忘打趣她:“小丫头一个,不会铺就不会铺,害甚么臊。”说着,几下把散开的被褥都叠好,抱去了柜子里堆好。

他动作利索娴熟,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完完全全把孟楚清给比了下去。

孟楚清的双颊,烧得厉害,却天生学不来捂着脸跑开的招数,只得干脆厚着脸皮道:“我是不会,不如你教我?”

要学?家里又不是没有丫鬟。他之所以会这些,完全是因为长年出门在外,无人服侍,被逼出来的,她这又是何苦。难不成是担心他修完渠,还会被派出去,所以事先作好跟着他一起出去吃苦的打算么?

不过,韩半城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让他留下来的话,所以他还真不敢开口讲大话,说些甚么我会让你留在韩家大宅享福之类的话。想到这里,韩宁黯然神伤,默默地将床上的被子展开铺好。

孟楚清怔住了。她不就要求学下铺床么,怎么就突然变了情绪?他不言不语地将被子铺好,是在教她呢,还是在嫌她?

正胡乱琢磨,却听见韩宁声音闷闷地对她道:“就算到了外面,也自有我服侍你,不消你动手来铺床。”

他服侍她?!她没听错罢?孟楚清由于太过于惊讶。没有留意到韩宁话中更多的含义,也没有想起来去追问他“外面”是甚么意思。

韩宁铺好被子,就打算送孟楚清回屋,但孟楚清却沉浸在惊讶之中,完全没有反应。他还以为是孟楚清不乐意跟着他去外面受苦,心情愈发低落,声音也愈发低沉。道:“这也是没准的事,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恳请爹让你留在家中好了。”

孟楚清听到这里,才觉出了不对劲来,他一口一个“外面”,究竟是甚么意思?她有心要问个详细,但韩宁此时却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想讲话的样子,她到底同他不算熟,不愿贸然开口。惹他讨厌。于是只得将疑惑压下,回房去了。

戚妈妈和梅枝都在屋里候着她。见她进来,梅枝捂着嘴吃吃地笑,戚妈妈却是叹了口气。孟楚清累了一天,此时已是困了,也就懒得去同戚妈妈分辩甚么,径直上床睡了。戚妈妈本来有心与她说几句,但一想到明日她还要早起去拜见公婆。只得将话忍下了。

梅枝见戚妈妈一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模样,出来后便问她:“妈妈,五娘子同大少爷要好,难道不是好事么,你发愁作甚么?”

发愁作甚么?还不是愁五娘子不肯让你去做通房!这话戚妈妈怎好同梅枝这个当事人说,只得摇了摇头,叹着气走开了。

梅枝莫名其妙,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戚妈妈回来,只得罢了,走去铺开被褥,准备在外间值夜。她正准备脱掉外面的袄子躺下,却听见孟楚清在屋里喊,连忙把腰带重新系上,走进去问道:“五娘子,可是要喝水?”

孟楚清先道:“以后你还是跟她们一样,改口叫奶奶罢,免得被别人听见了挑刺。”

梅枝应了。

孟楚清又问:“今儿大少爷那边,是哪个值夜?”

梅枝听了这话,浑身一个激灵,她光顾着阻挠海棠和石榴二人近身服侍韩宁,却怎么忘了西屋也要人值夜!而今她在东屋铺了被褥,那西屋是谁值守?总不会是戚妈妈罢!她越想越急,顾不得多说,拔腿就朝外跑:“奶奶等着,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