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睫毛微颤,抬头,借着月光,见沐延昭的脸上,然还带着一丝微笑,虽然很细微,确实是笑容,忍不住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沐延昭一伸手,揽住了顾婉的腰身:“我只是想,英雄末路的时候,总要有美人献吻,才算合情合景。”

顾婉一愣,沐延昭已经毫不顾忌地把嘴唇贴了上来,顾婉本能地一退,却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略一迟疑…

也许,夜色太朦胧,月光太迷人,也许,是今晚的压力太大,身后的追兵威逼过甚,顾婉忍不住放纵了自己,感受到沐延昭冰冰凉凉的嘴唇,那么温柔,又那般的缠绵…

罢了,说不定,他们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一天,那么,顺从他吧!

在漆黑的夜晚,冰凉的,带着雨水的泥泞的密林中,身后是手持钢刀利剑的追兵,顾婉满头乱发,一脸的脏污,沐延昭也是伤痕累累,一身的血水,这也许他们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既然连这般的狼狈,还是会觉得彼此的诱惑力惊人,那么一晌贪欢,也没什么不好!

隐隐约约地,有很多奇怪的声响传来,像是重物倒地,还有接连不断的惊呼声,怒吼声,但是风太大,他们又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到底是听不太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婉睁开尚有残存的眼睛,一侧头,就看到他们身边的树杈上,立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顾婉一怔,脸色爆红。

沐延昭却是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乱七八糟,皱皱巴巴的衣服,站起身,再一伸手,把顾婉也拉起来,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鬓,才道:“刚来?”

那个黑影从树上一跃而下,轻轻盈盈地落在草地上,一丝声息也无。

他的眼睛很亮,像墨玉一般幽深,只有看到沐延昭的时候,才会有一丝温度,从眼底深处,浮现出来,那种极冷之后的温暖,分外让人感动。

“我来晚了?”

沐延昭一笑,耸了耸肩,“没有,相反,还有点儿早。”

说着,眼角的余光落在顾婉身上,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唇,“这样的福利可不是每天都有,要珍惜呢!”

顾婉吐出口气,拍了拍脸颊,面无表情地抬头——真正老牛吃嫩草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凭什么是自己害羞?

……

夜晚,一时找不到驿站,也只能露宿荒郊。

萧大郎他们也赶了回来,伤亡惨重,只剩下寥寥几个护卫,也是轻伤重伤遍身,六郎和七娘似乎突围出去了,萧大郎虽然有些担心,但并未看到有杀手追踪他们,想必脱险的可能性很大。

齐飞白燃起了火堆,没有人说在密林里点火危险——他们奔波许久,已经身心俱疲,此时望着跳动的火苗,才能让身心都安静下来。

借着火光,齐飞白看向沐延昭,每次相遇,似乎都是自己形容狼狈,这一次,到是难兄难弟,两人都不好受了。

塞上飞白的剑,自然是极快的,可杀死一群训练有素的马上悍将,还是让他受了伤,伤势颇重,腿上着的那一箭,甚至伤了筋骨。

他看着沐延昭,又看了看偎依在沐延昭身边的顾婉,一弯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很少笑,笑起来却并不让人感到别扭,还很温暖漂亮:“饿了吗?”

沐延昭点头,摸了摸肚子,耸耸肩,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很饿,此时若是可以吃一碗飞白做的香肉,那可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我去给你做饭。”齐飞白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向后面的树林里走去。

萧大郎诧异地盯着他轻快的背影好半晌,迟疑道:“这人…是塞上飞白齐长关?”

齐长关——一个孤僻冷漠,剑法高绝,甘于寂寞的杀手,也会为别人煮饭吗?

只是,此时萧大郎也顾不得去好奇一个游侠杀手,他的心始终提着,虽然陈昊埋伏下的人手被尽数剪除,但谁又能确定,他不会再安排,第二波,第三波杀手?涯州的人,能及时赶到吗?种种纷乱的情绪,塞满了他的脑海。

“…你们沐家,实在太心慈手软,若是当初赶尽杀绝,也不会有今日之祸。”萧大郎一向稳重,从来与人为善,这一次会对沐延昭说出这句话,恐怕是真的生气了,毕竟,被利用的是他的妹妹,就是此劫过去,萧家得以保全,不必与沐家交恶,他妹子的名声,恐怕也会毁得很彻底,大约,再不会有好的归宿。

他总还是个好哥哥,总要为嫡亲的妹子打算的。

沐延昭只是笑了笑,世人都说,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多少英雄豪杰登上顶峰,都是踩着亲朋好友的尸骨上去的,可天底下,还是平常人多,真能手起刀落,杀死血脉亲人,毫不迟疑的,又有几个?!!!

第八十章 不速

沐家和陈昊父辈的恩怨,起源于十五年前的楚州灾荒。

丰朝前前后后的灾荒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十五年前,是场大灾。水灾、旱灾接踵而来,瘟疫横行,冬日里还发生了地动,造成整整二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那时候,水泽登基不久,还是有些雄心壮志的,朝野的局势,也不曾纷乱到这般地步,最多就是有些风雨欲来的兆头。

有了灾民,朝廷自然要赈灾,水泽便派了当时的陈国公陈曦然,陈昊的父亲,作为钦差大臣,前往楚州,也不知陈曦然是犯了什么病,居然私吞了赈灾粮款,而且,还在百姓准备进京告御状的时候,带兵追杀,杀死足足有八千多人,还将这些人定位为乱民,枭首报功,使得整个楚州哀鸿遍野。

定国公沐放,无意中得到消息,大惊失色,仔细追查,发现都是实情,却实在查不出陈曦然为何做出如此举动,要知道,陈曦然一向急公好义,为人敦厚,和沐放的私交甚密,要不然,两家也不会结成儿女亲家。

沐放到底不肯以私废公,就上报了朝廷,水泽大怒,命沐放将陈曦然抄家灭族,陈家凡是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尽皆处死,其他的流放幽州,女眷卖为官奴,朝廷旨意下来,沐放只能遵从,任凭爱女跪在卧房前,三天三夜,哭得声嘶力竭,双目充血,沐放也愁得一夜白头。终究还是想不出救下陈家的方法,只能疏通关系,想办法把女儿和外孙摘了出来!

如今十五年过去,这些陈年往事,多数人已经不记得,也只有世家大族的有心人,还记得那一年陈家血流成河的情景。

轻盈的。像黑夜里捕食的野猫一般,相当规律的脚步声响起,打断沐延昭的沉思。

齐长关拎着一条。还算肥硕的狼回来,已经剥了皮,沐延昭起身。挑了四个护卫们用的头盔,就近在溪水里洗干净,装了水,撑在柴禾上。

齐长关的剑,还有削狼肉的一天,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顾婉想要帮忙,沐延昭却不许,只两个男人凑在一起,很有默契地分工合作。狼肉比狗肉更粗糙些,足足煮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熟了,只是,还有些硬。沐延昭挑了狼大腿上,最鲜嫩的一块儿肉,分出来,从大树叶裹着,递给顾婉。

肉并不好吃,可肚子饿的时候。也就顾不得那么多。

深夜,坐在荒郊野岭,对着篝火,啃食粗糙的狼肉,这样的经历,沐延昭,顾婉,还有萧大郎,都少有,只是,萧大郎心事重重,也没有时间感叹,略略地填了填肚子,便就近找了个干爽的地处,铺上柴禾,躺下睡了。

顾婉也昏然欲睡,随手把一盒子墨绿色的药膏塞给沐延昭,身上披着他的衣袍,顺势躺在火堆旁,耳边传来的是沐延昭和齐长关细碎的笑语,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善言辞,冷僻孤傲的齐长关,也是有朋友的,而且,他居然和沐延昭是朋友,在沐七公子面前,他的表情温柔,眼睛也很明亮,似乎所有的孤单和寂寞,都离他远去。

真是奇怪,这两个身份各异,似乎永远不会有交集的男人之间,居然会产生友谊?

顾婉忍不住笑了笑,目光落在沐延昭身上——今夜的经历,她或许会长长久久地记住,不知道,沐七公子会不会铭记于心,应该会的,今夜有亡命,有佳人,有挚友,人生最难忘的东西,都在今夜出现了,他又怎么敢不记忆深刻?

沐延昭当然不知道,他心悦的姑娘正脉脉地看着他,他只眉目含笑地伸手替齐长关包裹崩裂的伤口,每一处伤,都细细上了药。

齐长关穿的单薄,脸色也苍白,他一路行来,受伤颇重,此时腿上的伤口血流未止,黑红的血丝渗出,滴在草绿色的地上——他这一生,甘愿为之流血的人很少,沐延昭却是第一个。

“要是我找不到你,会如何?”

刚才的情势太危险,齐长关这般冷静的人,也忍不住想,他要是没有及时赶到,又会如何?

沐延昭一扬眉,手指灵活地把手中的裹布绑了个结,满意一笑:“那你就该羞死了。”

精擅追踪的塞上飞白,可是能把最会隐藏的狐狸,在最广大的荒野中寻出,何况是萧家一双千金公子哥,还带着两个行动不便的大活人。

听他这般说,齐飞白也只能闭口——其实,他是轻易不信人的,沐延昭这次是到了享城,才隐约感到不对,为防万一,托人给他送了封信,托的人是陌生人,一般情况下,齐飞白是连见都不肯见,但因为事情涉及了沐延昭,他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即使是故友重逢,也只是默默相对,很少交谈。

一夜光阴,很快过去,第二天一大早,萧家和沐延昭他们便分开,齐飞白护送沐延昭和顾婉回涯州,萧家大郎要返回大庸。

也许是陈昊够果决,一旦失败,立即收手,绝不肯多作拖延,他们这一次,一直到了涯州境内,和急得焦头烂额的孙镖头,还有沐家大公子派出的大批人马汇合之后,也再没有遇上半个匪徒,连拦路打劫的土匪,也看不到。

顾婉离家时虽然做了安排,交代了去向,可她被绑架的时候,王大和王二是一块儿被迷昏的,后来被抛在享城郊外,被沐家的人救起,自是心急如焚,第一时间就送信给顾安然,顾安然更是顾不得请假,直接就冲出集贤馆,直奔享城而去,若非孙镖头阻拦,说不定顾安然早就惊慌失措,出城去找妹妹了。

此时见到完完整整,安安全全的顾婉,顾家上下才算松了口气。

顾安然舍不得责骂饱受惊吓的妹妹,恶狠狠的目光全往沐延昭身上招呼,‘吓’得沐延昭,即使蠢蠢欲动,也不敢去牵顾婉软乎乎的小手。

看着沐家七公子难得一见的局促而尴尬的眼神,顾婉不由莞尔,低下头,任由大哥拉着自己的手,登车远走。

沐延昭远远地看着顾家那辆一看就知道,坐起来肯定很舒服的马车,渐行渐远,眨了眨,呢喃:“看来,是到了和大哥、大嫂谈谈的时候。”

如果没有遇到婉娘,他或许会和师傅一样,一直到大业达成,家国太平的那一天,才考虑成家,考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共结连理,留下子嗣,给家里长辈一个交代。

这种想法,可能很傻,但他到底不愿意让一个陌生女子,嫁给自己这样,永远只会把心思放在家国大业上的男人,那对对方,太不公平。

但他遇到了顾婉,心动的莫名其妙,于是,再也顾不上公平与否!

即使忐忑难安,即使并不想让婉娘陷入只要和他扯上关系,就可能再也挣脱不了的麻烦之中,可沐延昭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自私一回。

……

经历一场磨难,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顾婉却依旧不得清闲——因为有不速之客。

方家的管事妈妈周氏是前日到的,当时顾婉正处于逃亡途中,顾安然正为自家妹子的安危担心,自是没有闲工夫去关心方家的人为什么找上门来。

以至于今天顾婉进了家门,宝笙、宝琴用所谓驱邪消灾的水净身净面,舒舒服服坐在饭桌前,让大哥盯着喝了一碗驱寒的姜汤,又用美味的水晶蒸饺填饱肚子之后,才听路三娘提到,方家日前派来一个管事妈妈,带了不少礼品登门,求见顾大郎。

顾婉一怔。

顾安然也惊讶地挑眉,他前些日子正琢磨着要不要顺了叔父和妹妹的意,写信去方家议亲,毕竟,顾、方两家订下婚约已久,他年纪也大了,向来那位方素姑娘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才好。

却没想到,他的信还没送去,对方到先来了。

顾婉吐出口气,皱眉吩咐:“宝笙,去请周妈妈到偏厅,我和大哥马上过去。”

周氏是方家现任当家夫人,周荣的奶娘,方、周两家,虽然都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可家境都不错,来往的也多为富贵人家,周氏虽然是个仆人,可因为主人器重,在家里也是绫罗绸缎,满头珠翠,过的是寻常老百姓来想也想不来的富裕生活,所以,她的眼光高,心气也高,这次到顾家送信,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方家的老爷夫人,自从顾风死后,就一直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毕竟,顾家大部分家财,都是顾家老二,顾宇继承的,顾风只要了两处宅院,一个庄子,一个铺子,而且,这庄子铺子还是顾宇在打理,谁知道最后能给顾安然兄妹剩下些什么。

方家为了女儿着想,也不想孩子嫁过去受苦,只是一直以来,女儿倔强,说什么也不肯退后,最近,又听说顾安然居然进入集贤馆读书,方家两口子,虽然还是不愿意这桩婚事,到底心里嘀咕,商量了半天,想着女儿的年纪越发大了,这才派了周氏去顾家摸底。

门楣81-第八十一章坚定

周氏一开始初来顾家,满心满眼都是瞧不起,只把顾家当个破落户。//只是多住了两日,到有些谨慎起来。

这顾家的宅院实在精巧,摆设虽不奢华,却是恰到好处,下人们举止斯文有礼,个个识文断字,规规矩矩,她刻意亲近,也不曾探出半点消息,显然,至少,嘴是相当严的。

宝笙来传话时,周氏正打量巡视的一队护卫身上的甲胄和兵器,暗暗咋舌,光是护卫差不多就有四五十个,还个个披挂整齐,每个人身上的装备,没有七八两银子,估计都置办不下来,这样看来,顾家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穷困潦倒,何况,这样训练有素的护卫,也不是什么人家都能用得起的。

周氏跟在宝笙身后,走过抄手游廊,不久就到了正房,只见这房子壮丽轩昂,连偏厅也布置得素雅舒适。

一个婆子手里捧了一盘子新鲜的荔枝,正好进门,宝笙瞧见,笑了笑道:“沐七公子又送荔枝来了?咱们大郎还在生气?”

张婆子憨憨一笑,她是顾家迁了新之后,求了人牙子卖身进来的,一开始只是做一点儿西扫的粗活,后来顾婉见她手脚利落,人也憨厚,就提起来,专门给顾婉守夜,月俸也加到一两,这些日子仔细瞧着,还真是个老实人,尽忠职守,深得顾婉的新任,可惜不识字,年纪也大了,学不会什么,要不然。还得更出息些。

这会儿听宝笙这般说,张婆子笑道:“大郎收下了,让给小娘子送屋去,闲来可吃两颗。”

自从妹子被沐延昭牵累,‘失踪’之后,顾大郎更是看沐延昭不顺眼,沐延昭几次送信过来。都让他半路截下,不肯给顾婉。

顾婉心下好笑,却也不想大哥老是憋着气。再说,顾安然在家里呆不了几天,总要回集贤馆的。让他憋着气回去,顾婉也担心他不能安心学业,索性不闻不问,由着两个大男人较劲,反正,不管是顾安然还是沐延昭,都是有分寸的人,想必做不出太掉价的事儿。

顾家的下人,对沐延昭时不时送一些新鲜吃食或者小玩意,来讨小娘子欢喜。自是见怪不怪,没太当回事,周氏却大惊。

她在涯州呆了这几日,没少打探消息,也听说沐家的一位公子与顾家大郎和小娘子交好。现在看,还真是关系匪浅,不觉惊讶,那可是沐家,丰朝四大世家之一,纵然是四大世家中垫底的。对他们方家来说,也是高不可攀,怎么竟会折节下交,和已经落败,只剩下兄妹两个的顾家,扯上关系!

心绪翻腾,周氏抹了把汗,暗自思量,见了顾家大郎,怕要恭谨些才好。

想到此,周氏一进门,就觉得有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偷眼瞧了坐在主位上的兄妹俩,便低下头,不敢直视主人家的面容,毕恭毕敬地行礼,递上方老爷的亲笔信一封。

顾大郎言语到还温和,斯文有礼,先是问方家二老好,才拆开信粗略地一读,读完,略微蹙眉,敲了敲桌上的茶盏,沉吟半晌。

周氏顿时提了口气——她自己也不知老爷信里写了什么,有些担心言语不对,惹得这位未来姑爷不高兴。

顾安然却没多说什么,神色也淡淡的,吩咐宝笙把捎带给方家的回礼准备好,就让周氏下去休息了,一直到周氏临去,才又见了她一面,把回信交给她带走,并没有主动说起自己和方家小姐的亲事。

其实,方老爷送来的信中,言语并不是很不气,虽然还是有自矜之词,但隐隐约约中,还提到了方素的婚事,也对顾安然能够得到顾师的青睐,表示祝贺,希望他再接再厉,争取更进一步,功成名就,总之,这话里话外,虽然对顾安然这位准女婿还是不大满意,但总算是承认他是方家的准女婿了。

五月天,正是花娇叶嫩的时节。

顾婉合上沐延昭送来的一封信,见顾安然脸色不虞,不由笑道:“不高兴了?”

顾安然叹气:“方家这样的态度,最让人头痛,他们要是看不起我,干脆退婚,我也就答应,没什么大不了,可他们这般,既瞧不起我的身世,还犹犹豫豫地不退婚,一点儿不干脆果决…真当我顾安然,非方家千金不可不成?”

这种腻歪事儿,确实让人心烦,本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了就订了,顾安然一向重信守诺,万不肯让父亲的英名有损,自然不会轻易退婚,但要方家不同意,顾家也不会非要对方守诺不可,顾安然行情正好,不怕找不到合心合意的媳妇。

顾婉摇摇头:“怪不得方家日渐衰落,有这么拎不清的老爷夫人,到处招惹仇恨,将来也没什么指望了。大哥,你别烦恼,你的信里不是明言,若方老爷同意,便马上去提亲,他若不愿意,那么退还庚帖婚,退婚便是,我们顾家,绝不纠缠。”

一开始,顾婉也为了自家未来嫂子的事情烦恼不已,毕竟,她的大嫂是真正的好媳妇,上辈子一辈子对大哥不离不弃,对她这个小姑子,也照顾有加,如果可能,她自是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变,可事到临头,她反而不急了,如果老天爷注定,大哥大嫂要结成连理,那就顺其自然,要是这一次,两个人没有缘分,她就只当方素是自己的姐姐,将来有机会,必要报答她的恩情…

再说了,现在想想,她不必执念,方素不嫁给大哥,也许,此生此世,会过得更好,更幸福,也说不定,何必纠结。

“也是。”顾安然吐出口气,不再多想,扭头看向妹妹,眼睛里闪过一抹沉思,“不说我…婉娘,大哥问你,你…对沐七公子怎么看?”

“我等他来求婚。”

顾婉落落大方地道,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却是让顾安然的脑袋嗡嗡作痛,牙也直痒痒——他就知道,这次接到妹子,他就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大对劲儿,虽然明面上没怎么样,可沐延昭的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种不同的意味。

“婉娘,沐家是世家大族,非常复杂。”顾安然迟疑半晌,搜心刮肚,也想不出沐延昭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那小子的品性,谁也不能说不好,也不像现在那些世家公子似的,喜欢狎妓养戏子,更不嚣张跋扈,人长得也温润,是小娘子们喜欢的类型。

如果,他的身世低一些,是寻常百姓,那顾安然也就认了,妹子嫁给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现在的问题在于,顾家和沐家,门不当户不对,不是一个层次的,别说他们兄妹父母双亡,顾家的家产,大部分都是二叔继承,就是父亲还在,还是顾家的当家人,这门亲,一样不合适。

顾安然迟疑良久,终究是道:“妹子,我看现在的兆头,定国公沐放,恐怕是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如果失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万一成功,沐七公子怎么也要封王拜侯,那时候,你怎么办?”

功成名就,死糟糠的,还少吗?

顾婉笑了,默默看着大哥,低声道:“大哥,你说的,我都知道,可能面临的一切,我都考虑过,如果可能,我也不想要他。问题是,我把所有可能失去的,与可能得到的放在一起,反复掂量,还是觉得,沐延昭这块儿烫嘴的山芋,实在好吃,不吃不行。”

顾安然一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伸手戳了戳顾婉的小脑袋瓜,哭笑不得:“你啊…哎,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顾婉眨眨眼,一脸的无辜——她比别人多了这么长的人生,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成长,但总算学会了什么叫不要瞻前顾后,迟疑不决。

没打定主意的时候也便算了,打定了主意,她就再不去想沐延昭能不能活下去,不去想他将来富贵之后,会不会把她丢在脑后。反正,此时此刻,她相信沐延昭的为人,相信沐家的家风,也相信自己不会成为他的负担,愿意为了他这么个人,为了自己的喜欢,去忍受寂寞。

顾婉摸了摸沐延昭送来的信,这一生,过得波荡起伏些,不要本来想象中的,平淡的幸福,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是为了那个沐延昭,她想,她可以摒弃私心杂念,永不退缩逃避,她有勇气,有信念,愿意和他在一起。

上一世,顾婉见到的,都是汲汲营营,沉沦于俗世,千篇一律,没什么差别的,像脸谱一样的男人,此生,然有幸遇上传说中的那种心怀梦想,拥有那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豪情的真男儿,像她这样‘贫乏’的一个小女人,怎么能为了各种顾忌,放弃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块儿‘大馅饼’?

若是沐延昭知道,他就是顾婉心目中,美味可口的大馅饼,不知会有怎样的表情?

第八十二章 舍粥

齐长关还是走了,把沐延昭送到涯州,便转身而去。

人生八苦,爱别离,便是之一,沐延昭是齐长关唯一的朋友,可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齐长关永远不能理解沐延昭的所思所想,沐延昭也不愿意强迫友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和他一样卷入这用无法逃避的大业中来。

不过,沐延昭没有时间去过多的感怀,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首先第一紧要的,便是和萧家正是结盟,也要处理陈昊的事情。

夏日的第一场雨到来时,沐延昭就接到萧家大郎来信,除了有关两家盟约之事,也多了一句嘴,说六郎和七娘都已经被找到,只是七娘誓死不肯回大庸,无奈,萧大郎想着,她闯的祸太大,虽说应该没有传扬开来,可世上没有透风的墙,这小妮子老老实实避避风头也好,就不要去大庸丢人现眼了,便让六郎陪她暂时住在涯州的别院里,若是有可能,还希望七娘能拜得陈文柔陈郡主为师,让陈郡主好好地磨一磨她毛躁的性子。

萧大郎的信中,字里行间,多少透露出点儿烦恼,显然也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颇为头痛,可天底下能做到大义灭亲的人毕竟是少数,至少,萧家祖辈里优柔寡断的性子,萧大郎也没少继承。

沐延昭对这些到不大关心,他根本没把萧七娘放在心上。

夏日来临,涯州本就多雨,今年更是古怪。一连多日大雨瓢泼,涯州还好,沐家上下出动,提高警惕,该有预防措施都有,防洪做得不错,到没出太大的乱子。

外面却哀鸿遍野。

黄河大水。据闻有六个州郡被彻底摧毁,死了足足有十几万人,其它的地方不知。不过,光是涌入涯州境内的灾民,就连数都数不过来。朝廷安置的福田院,便民所都挤满了,连大街小巷上,也是人挨着人。

官府的存粮不足,涯州刺史刘辉称病不出,定国公沐放,虽然连续三道表章急送京城,希望朝廷早日拨下赈灾粮款,可朝廷也是国库空虚,就算近年好歹没发生大的战争。也算稍有余力,水泽也勉强拨出些许粮款,但上下盘剥,估计一星半点儿也发不到灾民的手里了…

虽是白日,可乌云密布。房里点了灯,才勉强算是敞亮起来。

顾婉抬头看着窗外雨帘,略略皱眉,隐隐约约仿佛能听到人的嚎哭声,宝笙、宝琴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桌案,钱婶子端着碧梗粥进屋时。脸色也发白。

“钱婶,让三娘过来一趟,带着账册。”

顾婉略略沉吟,摊开纸笔,挥洒而就,信一封,让王大送去沐家,给七公子。信刚写完,路三娘就带着账册过来了。

现在兵荒马乱的,顾婉又是挨过饿的人,从一开始,就十分注重粮食的积累,早先没少往家里存粮,他们郭家屯其它人家,也是家家户户都有粮库、地窖,哪怕遇上灾荒,一两年内,也是吃喝不愁的。

顾婉想了想,干脆往地窖里封存了一批,保证家里能挨上半年的口粮,就把自家粮库里,其它的陈粮,新粮都搜集出来,又通过沐家,和涯州城几个大粮商沟通了下,低价购买了一批粮食,就在家门口开设粥棚。

钱婶子,路三娘都说顾婉心善,顾婉只是笑了笑,“虽然杯水车薪,可能做多少做多少,求个心安罢了。”其实,顾婉当然是好心,可她更怕灾民长时间没有吃食,饿着肚子会生出祸患。

当年在大庸,她就遇上过好几次灾民冲撞大户人家,粮库被哄抢一空,还闹出人命的事情,那时候,顾婉只是深宅妇人,除了胆战心惊,生怕自家遭难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可重活一世,她能自主,就想着尽量多做点儿事,让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度过灾年。

说是舍粥,也用不着顾婉去做体力活,王大、王二,还有家里的护卫们,把搬运粮食的活儿都干了,顾婉最多跟着钱婶子,路三娘,还有家里几个厨娘,帮着在院子里架上几口大锅,开始煮粥,宝笙、宝琴、沫儿,就带着小丫头们负责把一勺一勺的热粥,放进灾民的碗里面。

一开始,灾民聚拢的不多,后来,听说顾家舍粥,越来人越多,郭家屯的乡亲们听说,好多有闲工夫的婆子媳妇,也都来帮忙。

郭玉柱还做主,贡献了一些家里余粮。

确实如顾婉所说,顾家这一点儿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到了第五日,粮食就快见底了,这还是顾婉趁着忙乱,没少偷偷摸摸地从商店里购买粮食补充进去,才能坚持到现在。

吴管事指挥着从粮库里往外搬运粮食的时候,还有点儿纳闷,觉得自家的粮库别看不大,可实际上够能盛放粮食的,两天前他就以为粮食要见底了,结果硬是又坚持了两日,里面然还剩下不少。

当初顾婉建自家仓库的时候,除了明面上一座,村里一座,还在地下建了不少。所有粮库,银库,还有地下室,都修建得非常复杂,门洞众多,路线也崎岖,还设计了不少机关暗门,光是设计图,就用几十张,下人们几乎都弄不清楚家里到底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地下粮库。

家里的下人,都以为主人家是担心战祸,打造藏身地,也不以为怪,却不知道,顾婉就是要家里的仓库复杂一点儿,等到需要她做手脚的时候,不会太显眼。

又是一日,钱婶子刚从外面粥棚回来,愁眉苦脸地道:“小娘子,咱们手里的余粮,最多还能坚持半日,您看?”

顾婉皱眉:“别急,我托了孙镖头,还有陆老爷,花老爷几个大粮商去买粮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能回来了。”她总不能直接变出粮食来,她还不想被人当成妖怪或者神仙什么的‘顶礼膜拜’,不过,只要外地的粮队一到,就是买来的粮食不够,她也能给补上。

钱婶子松了口气,还是免不了叮嘱两句:“您可注意点儿,咱们尽尽心,做到问心无愧就是了,千万别伤筋动骨。”

顾婉失笑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人正说话,宝笙匆匆进门,急声道:“小娘子,来人了,说是萧家萧易如,特来拜望小娘子。”

顾婉一愣,“萧易如?”

“是啊,小娘子,那位姑娘坐车过来的,刚才因为灾民太多,她的车马不能通行,还抽出鞭子在外面大闹了一场,吴管事担心出事儿,这才让奴婢把人领进门。”

宝笙也是一肚子火气,现在大家为了舍粥的事儿,闹得焦头烂额,好几日没有睡个好觉,偏偏这时候登门找事,太没有眼力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