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从藤椅上站起来,立在阳台边上,看着沐延昭,很轻,很细微地道:“…等到你谋得一方净土,便来向我求亲,我总会等你。”

啪嗒!

假山后面一声脆响,小欧低头猫腰,一只手紧紧扣在山壁上,另一只手虚虚地抹了一把汗——这俩人也太光明正大了,这种话,好歹悄悄说,身为下属的自己,压力很大啊!

当夜,沐延昭走之后,顾婉该吃吃该睡睡,事情确定了,到再不像以前,想起他便纠结,日子照常过下去,灾后重建的工作,那是官府和沐家的事情,与顾婉再无干系。

只是,有一点儿,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以前顾婉懂医术的事情,只在小范围内传播,毕竟,她几次出手,多是在济民堂,而王贤民,显然不会过分颂扬她,来显示济民堂的‘无能’。

可这一次不同,顾婉的名字虽然没有到处宣扬,可架不住受顾家恩惠的人多,这才过去没多长时间,顾家的小娘子,就成了医术高超,仁心仁术的活菩萨,弄得顾婉心虚不已。

她自己有几分几两,她还是知道的,以前就是跟着院长学了一点儿皮毛,后来虽然也读了不少医,又跟着药王陈伯学了一阵子,但最多也就是刚刚入门,根本没办法和行医十几年的老大夫比,她现在显得医术不错,也不过是在后世呆了三十几年,见多识广罢了。

这下可好,名声远扬,很多病患都蠢蠢欲动,想要上门求医,幸亏顾婉是闺阁千金,没有开什么医馆药铺,也不是所有人都好意思登门,偶尔来几个,让吴管事就给打发了。

坏处很大,好处也有一点儿,陈伯对顾婉的管教力度加大不少,不像以前一样放羊吃草,只要有功夫,就把她拎到身边,细细教导,没几日,顾婉就觉得自己的医术,那是大有长进。

顾婉的生活,算是步入正轨,可顾安然却有些焦虑,因为集贤馆到现在也不曾开课,顾师又迟迟没有交代,不只是顾安然,连其他的学子都着急了,信件雪片似的飞去顾师家里。

临近七月末,顾师终于发话,集贤馆会在八月份开课,顾安然总算松了口气,结果,当天晚上,顾南顾一清,顾大名士,然登门拜访!

第八十六章 恢复

顾安然是绝对的‘受宠若惊’,把顾婉私藏的一瓶红葡萄酒都拿出来分享。

醇香的美酒,在琉璃杯中,晃出耀目的色泽,顾南舒舒服服地坐在凉亭里,一边转动酒杯,一边长叹:“好酒,芳香醇烈,到比宫廷佳酿,还有滋味…”

葡萄酒,在丰朝达官显贵眼中,并不算珍贵,可像顾家这般汁液晶莹剔透,不显浑浊,香味醇厚的,却是罕见。

顾南觉得,自家这个小徒弟出身来历不简单,其根据就在此,也只有真正有传承的世家大族,像饭食,酒水,才有自己的独门手艺,只传子孙,秘不示人,要真正培养出一个贵族,那至少也要三五代人努力…

一开始,顾婉也就是照着买来的方子酿造果酒,手艺日渐纯熟,又逢沐延昭那小子新近从高昌国得了不少上品的好葡萄,巴巴送来讨好小美女,再看一眼自家花园暖棚里的葡萄藤架子,一时心动,就着手开始酿造葡萄酒。

失败了两回,不是色泽不鲜亮,就是味道不醇厚,最后还真给她酿成,出来的成果,然不比后世酒厂出品的差多少。

顾安然尝到美酒,大呼不可思议,顾婉却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一来自己的手艺不错,有点儿天分,二来方子是好方子,葡萄也是从商场里选购的,适合酿酒的,想不成功都难。

虽然美酒诱人,但此时此刻。永远以自己‘酒鬼’的身份为荣的顾师,却难得没有把心思放在酒水上面,漫不经心地品了口,皱眉道:“文泰,文韬的病始终不见好。”

顾安然进入集贤馆之后,因为早年夫妇双亡,一直不曾取字。又已经成年,顾师就做主,给他加冠取字。顾师亲自为他取字,还让顾安然高兴了好一阵子。

顾安然一怔:“怎么会?我妹妹的药方很有效,咱们涯州不少染上疫病灾民。病情都好转了。”那位韩公子的条件,可比外面的流民好得多,有名医诊治,专人照顾,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按说,早该痊愈才对。

顾南苦笑。韩家那位听闻心头肉生病,匆匆赶来来的二夫人,一颗心都挂在韩落身上,顾家送药方来。她一听说开药方,送药的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当场就把药方给搁在一边,药丸子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把希望放在从大庸带来的名医身上。

这位薛泽。 薛神医的嫡传弟子,也确实是有本事的,让韩落的病情有所缓解。

可韩落本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身体虚弱,他这种身体,要是一直安安生生地在家里过纨绔公子的富贵生活。不劳心,不劳力,也不去想什么学文习武,功成名就,永远保持愉快舒畅的心情,那或许还能活得长长久久,但他偏不,非要劳心劳力地苦读诗,尤其是到了集贤馆,因为有一个顾安然在旁边,更是一门心思努力,非压顾大郎一头不可。

不止如此,他还为了所谓的爱情,日日夜夜牵肠挂肚,不得好眠,就这样下去,好生生的健康人也得垮掉,何况是他!

再加上,最近他心里藏了一桩事,一桩把他折磨得不得安宁的大事,瘟疫来袭,以他的身体状况,想不病都难!

顾一清含含糊糊地把韩落现在的情况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不听说你们家小娘子的方子管用,我才说用药试试,反正薛神医的那位弟子,如今也焦头烂额了,这药给他灌了两天,确实有用,可那小子还是病病歪歪的,一直不见好。”

顾安然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让舍妹去给韩公子看看。”

顾一清连忙点头,一开始他是打算信一封,请薛泽来一趟,可薛泽行踪不定,也许等人找到了,韩落早就魂归黄泉,至于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好人选的那位药王陈伯,他连想都没敢想,那个倔强老头,与郑、韩、张、周,四家,可是有深仇大恨,让他来看病,别说他不会答应,就是答应下来,估计韩二夫人也不敢让他看。

这只是小事一桩,顾师亲自来请,顾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乘车来到集贤馆,顾婉还是第一次进入集贤馆内部,颇有兴致,举目四顾,果然一如外界传言,处处简陋,连韩公子住的竹楼,也是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要坍塌一般。

顾安然扶着妹妹下车,一抬头,就看到六个大丫鬟簇拥着的,满头珠翠的贵妇人。

“是顾家小娘子吧?麻烦你了。”

“哪里,小事一桩,还是让我先看看病人吧。”

在小楼门前等待的是韩家的二夫人,也是韩落的亲娘,四十几许的年纪,眼角早有了细纹,人却如弱柳扶风,婀娜多姿,颇有风韵。

韩二夫人显然满心都是宝贝儿子,听顾婉这般说,连忙带路,把人领到韩落的病榻前。

疾病的的确确摧毁了韩公子的身体,简直枯瘦如柴,不过,人到醒着,半靠在床上,青白的手捧着浓黑的,味道难闻的药汁,一口灌进嘴里,轻轻咳了两声。

二夫人连忙拿出手帕,细细地替他擦拭额上的细汗。

韩落也很乖顺地任她作为,眼睛里隐隐约约现出一抹愧疚,“娘,孩儿没事,药都喝过了,今天也没有呕吐…”

二夫人眼睛一红,这两天,韩落只喝了一点儿米汤,一时大汗淋漓,一时又冷的打寒战,看着儿子难受,她这个做娘亲的,恨不得以身代之:“好孩子,娘请来了顾家小娘子给你看病,涯州闹瘟疫,就是她给出药方,活人无数,我儿的病,肯定也能治好。”

韩落一怔,抬头看见顾婉,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目光闪烁,仿佛不敢正视。

顾婉顿时惊讶,这人似乎不像传言中的那位高傲公子,心里虽然奇怪,顾婉还是老老实实地垫上丝帕,给韩落把脉。

把完脉,又看了药方,顾婉略微沉吟,道:“韩公子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只是,目前喝的药物,药效不大足,这才迟迟未愈。”

这个时代,越是名医,越是下药求稳,尤其是薛神医这一派,向来是不喜欢急功近利,剑走偏锋,开的药,一向是四平八稳,就连顾婉给官府的方子,也被稍微改动了一下,使得药效更温和,这才肯给人服用。

如此治病,对于慢性病,当然没什么问题,也安全,但是,对于急性病,就有点儿不妥,很容易拖延病情。

韩夫人闻言,脸色大变,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小娘子,您千万要救救我的落儿!落儿从小身子骨就不康泰,哪里受得住这般折磨!”

怎么看都是贵妇人的韩二夫人,哭的眼睛红肿,满面焦急。

顾婉想了想,道:“我祖上传下一些药丸方子,对急症效果很好,早先大哥已经送了过来,现在看,韩公子似乎未用…如果夫人信得过我,到是可以给韩公子服下。”

二夫人一怔,讪讪道:“那药丸…实在抱歉,奴家一不小心,便给弄丢了。”

顾婉挑挑眉,一想便知,肯定是韩二夫人觉得她的药丸子卖相不佳,又是个不知名的小姑娘送来的,恐怕已入手就给扔了,哪里敢让他们家的宝贝儿子服用,大户人家对入口的东西都很谨慎,更何况是药物,这到没什么不对。

顾婉也不说破,干脆留下了一颗药,就告辞离去。

至于对方吃不吃,拿给别的大夫查验,会不会查验出什么东西,就真不干她的事儿,反正她该尽的心力,已然尽到。

第二日,韩二夫人就再次登门,这一次行为举止更是气了三分,还携带重礼,晚上韩落又发了病,而且相当严重,甚至惊厥过去,韩二夫人顾不得让大夫检查顾婉的药丸,病急乱投医,就给儿子服下,没想到,一夜过去,韩落的状况就好了许多,早晨,甚至还喊饿,喝了一碗粥。

顾婉笑了笑,对二夫人的千恩万谢,也没放在心上,这病,当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好,不过,西药和中药比,一大特点就是见效够快。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还没什么抗药性,不必肌肉注射,口服抗疟原虫的药物就可以了。

再次给了二夫人一瓶药,这一回,不显眼的药丸子的待遇,明显和以前不同,第一时间就让二夫人珍而重之地收好。

果然,又过了两天,就传来消息说,韩落已经大好,能够移动,如今只需静养,韩二夫人已然把人接走,走得虽然很匆忙,但临走之前,还托顾师给顾婉送来大笔的谢礼。

顾婉也不气,高高兴兴地收了,就当是诊金。

病人痊愈,集贤馆也正式开课,顾家的重新回归正常生活。

只是,这个正常,仅仅是寻常百姓家,多雨的夏日还没有过去,就传来水泽病重,昏迷不醒,朝中大臣恳请太子监国,而齐王殿下,怀疑父王是被谋害,起兵入京,号称要清君侧。

顾婉听见宝笙和宝琴一脸无奈地说起这个消息,感叹着这场变乱要持续多久的时候,正坐在桌前,对这一本从自家师傅那儿讨好的字帖练字——表面没有丝毫不妥,心里却是乍然紧张起来,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长达三年之久的战乱,终于开始。

在景天二十年十二月初八,定国公世子沐延旭,攻入大庸,宣布新朝成立,定国号为庆之前,这天下,是难得太平了!

第八十七章 小说

桂影飘香,正是金秋时节。

大周山脚下,本来荒芜的土地,如今已经是金灿灿的一片,好一派秋收盛景。

大半年的时光过去,郭家屯在涯州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把村子打造成了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虽然外面依旧是兵荒马乱,甚至比往年更惨烈,可是在这里,动荡和离乱,似乎已离人们远去。

顾家的书房里,灯火通明,顾婉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厚实的一叠书稿推到前方,她眼前摆着一个朱红色的木制托盘,上面置着几个精巧的小碟子。

鲜绿的小黄瓜,清脆可口,小巧玲珑的蟹黄汤包,尚冒着热气。

顾婉轻轻地咬开汤包薄薄的皮,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地吃了四个包子,又一碗桂圆莲子粥下肚,才心满意足。

“钱婶子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宝笙和宝琴,一边端来漱口水,拿着帕子给自家主子清理,一边撤了托盘。

宝琴见主子一副饱足的舒泰样儿,不由道:“主子,大晚上的,您可少吃点儿,小心积食。”

顾婉摆摆手,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叠书稿,雪白的宣纸上,清秀的正楷小字,墨香熏染,赏心悦目。

宝笙和宝琴不自觉都收了声,在灯烛之下,安安静静地写文章的顾婉,有一种莫名的气质,让旁人的心,都跟着清净下来。

陈文柔是个好师傅,在学业上·她是对顾婉要求极为严格,功课从不肯少,尤其是打基础的阶段,但在确定顾婉已经把所有能通过反复练习学会并且熟练的知识都牢牢地掌握住之后,她出类拔萃的教学手段,就逐渐显露出来。

最近半个月,顾婉上课上得非常愉快,陈文柔每天,除了检查一下顾婉该完成的功课·就是带着她出外郊游,会客,她选择的客人,有名门大户的当家夫人,千金小姐,也有寒门出身的寻常人士,甚至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各式各样,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之处,绝不会让人不喜·反正顾婉是交到不少好朋友,也玩得乐在其中。

除此之外,就是烹一壶香茗,带着爱徒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在花园里,一边儿赏风景,一边给她讲故事。

那些不为人知的朝野秘闻,豪门**,江湖琐事,任谁听了都会心惊胆颤的各种消息·都变成一个又一个有趣的小故事,轻轻松松地就从陈文柔的嘴里冒出来,顾婉一开始听得满头大汗·后来就变成了津津有味。

到现在,两个月过去,她也能高高兴兴嗑着瓜子,和自家师傅讨论‘当今圣上为了得到婉贵妃,诛杀了他一向信赖的卫国大将军陆逸,和达瓦族,塔塔尔部,唯一一个向往和平的三王子决裂·导致整个丰朝的统治土崩瓦解,·这究竟真的是为了红颜美色,还是有什么更深入的内情;或者分析一下·郑、周、刘三大家族,几百年来·每一次的结盟与分裂,都有什么样的目的,为了达到何等效果。

和陈郡主这样彪悍的女人呆得久了,顾婉也养成不太把世家豪门放在眼里的性情,至于区区一郡主,是怎么知道这些隐秘的,陈文柔只要不说,她就不问,反正,顾婉算是彻底服了自家师傅,人家这一辈子,才是活得潇洒且痛快,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听多了故事,某一日,忽闻陈文柔感叹:“我一开始,让人搜集这些八卦秘闻,其实就是太无聊了,咱们女人,又不能去青楼喝花酒,又不能总是骑马冶游出去疯跑,天天不是绣花,就是弹弹琴,看看书,最大的乐趣,也不过听听戏文,或者是翻翻游记,偏偏这些游记杂记,看一本两本还好,看得多了,也厌烦,无趣,实在无趣······”

顾婉闻言,忽然就有点儿手痒,这个时代的娱乐活动实在太少了,纸张昂贵,印刷技术也不行,书籍多为经书典籍类,像话本什么的,也许说书人手里有些,但根本没有流传,文字还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提供消遣的读物,根本不存在。

其实,自己闲来无事,写一写话本小说,也挺有趣的,至少,能丰富自己的生活。

顾婉跟了陈文柔这么长时间,别的学没学到且不说,雷厉风行,是学了十成十,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每天晚上,功课完成,她就开始写也许是这个时代第一部小说作品。

顾婉读了两辈子书,在后世,更是什么都读,年轻时也喜欢看看消遣类的通俗小说,虽说没有真正动手写过长篇,可小短文,评论性的文字,可真没少写,这会下笔,虽然不是轻轻松松,到也自觉写的不错。

她写的是一部缠绵悱恻的传奇故事,以苏妲己为主人公,写她和苏部落的未婚夫,帝辛和伯邑考的爱恨纠缠,有倾轧,有挣扎,有宫闱秘闻,也有侠骨柔情,虽然是悲剧,但是,她却用的喜剧的手法来写,至少,顾婉写的时候,是眼中含泪,笑着写完的。

这部小说,虽然没给别人看,但顾婉还是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写的不差,毕竟,有师傅认可的东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才写了不到三分之一,陈文柔就看得捧腹大笑,笑过之后,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十分喜欢,最近为了顾婉能好好地把它写完,连功课留的少了。

宝笙、宝琴还有沫儿,几个小丫头也喜欢自家主子的文字,时不时地混在书房,借口伺候文墨,总想着先睹为快,以前宝笙、宝琴还好,沫儿是一看书本就头痛的,到是喜欢给顾婉学算术,总拿着柳木头打的算盘拨弄。

顾婉正审阅书稿,宝笙、宝琴站在旁边偷看,忽听门外传来钱婶子的声音——“大郎,您怎么回来了?集贤馆今儿放假?”

只片刻,大门洞开,顾安然大踏步地进门。

顾婉放下书稿,回头笑道:“大哥,怎么这么急?慢一点儿,宝琴,给大哥倒杯茶…”

宝琴点点头,急忙捧了杯茶过去。

顾安然的脸色甚是难看,目中隐约带着暴怒,顾婉怔了怔,不由惊讶,她家大哥一向温和,鲜少动怒,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能不着急?婉娘,你看没看叔父来的信?”顾安然走到桌前,结果宝琴递过来的茶,一口喝干,才怒道。

顾婉挑眉,摇摇头:“是叔父来的信,我便直接让王大送去给大哥了?怎么,叔父信里说什么?可是顾家出了事!”

这阵子,他们和堂叔顾宇联系上,信件来往频繁,几乎每月都有一封,顾宇信中所言,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十分关心两个侄子侄女的生活,还想着让顾安然尽快去一趟大庸,一来是和方家小姐的婚事,二来,叔父觉得顾安然年纪大了,可以承担家业,想要把顾风留下的家产,分给顾安然。

只不过,最近外面实在不太平,集贤馆的学业也还没完成,顾安然一直没有机会出行,其实心里对这个叔父还是很关切的,每一次送信,都会寻一些调养身体的药方和上好的药材,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这阵子,每逢说到叔父,顾安然都是很亲近的自家人口吻。

顾安然拿出一封信,摔在桌子上,怒道:“婉娘,你自己看!”

顾婉诧异,从善如流地拿起信来,打开细读,一读,便忍不住皱起眉头,信居然不是叔父所书,而是她那个婶婶写来的。

读完信,顾婉的脸色也是变了变,眼角眉梢带了几分薄怒,恨恨道:“荒唐,我怎么不知道,我居然和王氏的外甥指腹为婚?”

一听‘指腹为婚,这四个字,顾安然气得浑身哆嗦,“那个黄杰是什么东西,真当我不知道不成,我好歹也在大庸读书多年!”

要真有指腹为婚之事,为何婶婶以前不曾说过?

当年他在大庸求学,也曾经摆放过婶婶,那时叔父不在京城,出外行商未归,婶婶虽说未曾直接将他赶出家门,却也极为冷淡,根本就当没他这个人,以至于三年来,除了逢年过节,他送上节礼,不失礼数之外,再不肯踏入顾家祖宅。

那个时候,那位婶婶可不曾说她的外甥与自家妹子有婚约,现在只凭空口白话,就想要他把妹妹嫁给那品性恶劣的黄杰,怎么可能!

再怎么说,王氏也只是婶娘,不是亲爹、亲娘,他妹妹的婚事,还由不得这个女人做主!

“大哥,你先别急,坐下歇歇。”顾婉蹙眉,低声道,心里有些奇怪,上辈子她可没遇见这种事儿,她记得,上辈子黄杰是娶了一位姓武的商女。

黄杰,字环峰,是王氏庶出妹妹的儿子,黄家以前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寻常殷实人家,后来天下大乱,黄家也破败了,王氏的妹子,就带着儿子投奔了姐姐。别看王氏对夫家的侄子侄女狠心,对她的娘家人,却是不错,虽然只是个庶出妹妹,却也照顾周到,还让黄杰进入顾家的族学里读书,黄杰也出息,才学不错,深得先生看重。

第八十八章 卑劣

黄杰的年岁渐长,很快就到了说亲的时候,他娘亲想着,自家身份虽然不高,出身商家,又没落了,可自己有一个顾家当家夫人的姐姐,儿子也出息,想来说一个高门大户的媳妇不大可能,求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到也并非不行。

小王氏借着姐姐的关系,参加了几次饮宴,拐弯抹角地打探大庸未出阁的千金的情况,最后相中卢家庶出的三小姐。

卢家不是名门世家,可也不算差,家中农庄田产都不缺,门下的生意,从绸缎脂粉,到米面粮食都有,刚来大庸发展不到两年,算不得什么,可在卢家的老家庐州,却是不可小觑的乡绅大户。

这黄杰的皮相不差,也有些才学,再说,他还年轻,卢家一想,一个庶出的女儿,想来也嫁不到太好的人家,不是给人当续弦,就是只能找个低一些的门户,这么看来,和黄杰也算匹配,就推了另外几个来说亲的媒人,递了话给小王氏。

却不曾想,黄杰根本看不上人家卢家的小姐,当时就放出话来,他皇家只娶世家女。

卢家听到消息,自然是大怒,卢家小姐也被坏了名声,之后姻缘一直很艰难,家里人又不想委屈她嫁得太差,一直蹉跎到十八岁,最后嫁去了青州。

听说女儿出嫁的时候,卢家的姨娘哭的死去活来的,连卢家正房夫人脸色也很难看,他们家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是庶出,可一向受宠,再加上这孩子听话孝顺,深得正房夫人的喜爱,从小就养在身边,和亲生的闺女也没什么不一样,现在嫁到异地。夫家比以前来说亲的人家都低了不止一个档次,这一生,恐怕再见不到几次。哪能不伤心!

再说黄杰,他放出话,要娶世家出身的媳妇。可这哪里容易?

如今这世道,所有的人家都想娶世家女,连皇室也不例外,这到也可以理解,世家女都是从小教导,嫁人之后,打理家务,出外社交,什么都能做得妥妥当当,比小户人家出身的闺秀好得多。不是还有一句俗语,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就是这个道理。

总之一句话,世家女是不愁嫁的。哪怕是庶出的女儿,又哪里看得上黄杰这样没有恒产,寄人篱下的男子?

黄杰迟迟说不上媳妇,小王氏就着急了,后来一想,她姐姐家就有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刚过了十二岁,出落得如花似玉,在大庸城小有才名,两家不是正好亲上加亲?

一想通了,小王氏急忙和儿子去商量。

黄杰想了想,顾家家资丰厚,又只有一儿一女,女儿还是嫡出的,被父母钟爱,身份够高,嫁妆肯定也不薄,他在顾家的族学里读书,也见过那位小姐顾媛,真真是花骨朵一般的女儿家,虽说为人似乎高傲了些,可那有什么,他娶回家慢慢调教就是。

小王氏见儿子答应,立马去找她姐姐商谈,这母子两个,根本没想过顾家会不答应这个要求,在他们母子心里,黄杰自然是哪里都好,就是天仙也配得起,要不是年纪大了,估计黄杰都敢去想,等出仕之后,要求娶个公主回家!

顾家夫人却不是个糊涂人,她虽然偏心自家的外甥,却也知道,外甥心高气傲,志大才疏,不是个好人家,精心培养出来要起大作用的女儿,是万万不肯随便嫁出去的,但她到底还是想让自家的外甥娶一个世家女,提高身份,将来出仕,也好有底气。

王氏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丈夫说过,老大家的那个小子,拜在大名士顾南,顾一清名下,而且有望成为入门弟子,这顾家大房一支,眼看着就要起来了,近些日子,那顾安然往家里送的礼物,好多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抄录下来的药方,养生方子,给大夫看过,都说是千金难得的秘方…

当初刘燕十里红妆嫁给顾风的时候,王氏是见识过的,对于刘燕的嫁妆,她二十年前就垂涎三尺,对能一个不知来历的孤女,竟然能嫁给品貌风流的妙公子顾风,而自己只能嫁给二房的顾宇,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满意,天生就对刘燕有莫名的敌意。

这种敌意里,还夹杂了诸如羡慕,嫉妒之类的情绪。

别看顾婉和顾安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只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常年卧病,丈夫早逝,但在当年,刘燕的美貌和才情,还有那种千年世家望族才能培养出来的风韵,让大部分闺阁千金都是自惭形。

王氏说起来,就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家里有再多钱,也养不出贵气,自从嫁给顾宇之后,就一直被拿来跟刘燕比,婆婆喜欢大儿媳妇,对她却一向横挑鼻子竖挑眼,就连丈夫,也对大嫂敬重有加。

一个病病歪歪,天天跟有人欠了她钱的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哪里比得上自己为顾家从早到晚,操心操力…王氏心里那股子怨气,不知道憋了多久,要不是后来顾风不知原因的,忽然放弃继承家业,带着妻儿远走他乡,她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虽然对刘燕诸多的不满意,可是,王氏一想到当初刘燕衣食住行,非名品不用的气派,还有她随手赏给丫鬟们的首饰,也个个不凡,心里就和猫抓一般,痒痒的厉害。

这么一想,王氏便打起顾家大房的主意。

现在顾家大房,只剩下兄弟两个,顾家那姑娘出嫁,刘燕的嫁妆,肯定是她的,要是能带着嫁给自己的外甥,到了大庸,一个十来岁的弱女子,还不是任凭自己揉圆捏扁,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

王氏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把妹妹叫过来密谈,小王氏其实比她姐姐还有见识,毕竟日子过得没有她姐姐和顺,对外面的事情也就得更关注,一听到顾安然是顾一清的弟子,当时就动了心,就算顾婉没有大笔的嫁妆,不是世家女,只要她有一个哥哥,是顾一清的弟子,那对自己儿子的前途,就大有好处。

黄杰也相当满意,只要他娶了顾安然的妹妹,看在妹子的面子上,顾安然肯定会提携自己,只要他能和顾师搭上关系,以自己的才学,自然能得到顾师的看重,到时候,还怕不能飞黄腾达!

当初集贤馆招生,黄杰也想去,奈何他考不上大庸的知名书院,而顾氏族学里,也没有名士,没资格推荐学生去参加考核。

为此,黄杰还抑郁了好长时间,做梦都想拜一个大名士做先生,好作进身之阶。

做美梦做了好几天,黄杰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他和顾安然是有过节的,那时候,顾安然也在大庸求学,去顾家拜望,而黄杰正在顾氏族学里读书,偶然见到顾安然,只当他是个破落户,来顾家打秋风,没少嘲讽挤兑,还带着一帮顾氏族学里的学生们,很是给了他一个没脸!

黄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顾安然对他百般挑衅的不屑一顾,连甩都不甩他一下,转头就走,还有临走之前,那冷峻嘲弄,带着鄙夷的眼神,想起来就心里不舒服!

顾安然对他的印象如此差,又怎么可能把妹妹嫁给她?更别说在顾一清面前为他美言了。

黄杰把话一说,大小两个王氏都傻了眼,尤其是小王氏,更是恨铁不成钢,下定决心以后要好好教育儿子,让他知道什么是风度,就是装,也得装出翩翩公子的样儿!

其实,现在黄杰装的还不错,风评不差,那时候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才会在明面上给人难堪。

王氏是个打定主意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如今对刘燕留下的嫁妆垂涎欲滴,又哪里会放弃,正想着有什么法子让顾安然答应这门婚事,忽然发现了自家丈夫写给顾安然的信,一见那个死老头居然有意把顾家一半的家产给那两个丧门星,心中大怒。

王氏是个惯会装的,尤其是在丈夫面前,此时当然不可能去顾宇眼前大吵大闹,只能绞尽脑汁想要打消顾宇的念头,可旁敲侧击,见丈夫的意志坚定,甚至说出,两个孩子不肯来大庸,他只要身体好一点儿,就动身去涯州,把房产地契给两个孩子送过去。

她一时心急,就换了给顾宇吃的药,打算让他的病,晚一些痊愈,说实话,王氏虽然心狠手辣,可在孩子没有长大成人之前,她是真不想顾宇死,但顾宇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刚有些起色,让她一换药,又很快衰败,甚至是卧床不起,脑子也有些糊涂。

王氏一开始着急,后来一想,这岂不是正好?先把顾婉嫁给黄杰,以后的事情,再作打算,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封所谓‘指腹为婚’的信件。

顾家,顾安然和顾婉心情都不太好,任是哪一家发生这种事儿,都得难受。

不过,顾婉到也没怎么担心,把书信随手收起来,叹道:“别担心,有我师傅在,还有伱师傅在呢…我到有些担心叔父的身体。”

顾安然一怔——的确,那信上盖了叔父的印记,对自家的叔父,他还是了解的,若非出了事,自己的私印,根本不会给别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妻子!

第八十九章 活鱼

“小娘子,大庸可真气派!”

宝琴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高耸入云的城墙,极尽雕琢的楼台瓦舍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