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的眸色幽深,默默点头:“太祖皇帝曾经召集六百万民夫,兴建大庸皇城,光人,就累死了足足二十万,这大庸城,是用血汗建成的,哪能不气派?”

宝琴的声音一滞,慢慢坐好,心情却再也激荡不起来。

各地都在打仗,战火已经笼罩了大半个丰朝,可大庸城依旧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达官贵人们照常宴饮享乐,老百姓依旧苦苦挣扎求生。

伊水河畔,倚翠楼对面的泰然居,依旧如往常一样,开门迎客。

顾安然一挥手,下马,四处看了看环境,笑道:“婉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在泰然居住一晚,明天再去叔父那儿。”

顾婉失笑——闹了半天,自家大哥磨磨蹭蹭不肯快走,也是因为不大乐意去搭理他们那一位婶婶。

这次所谓‘指腹为婚,的乌龙事件,顾婉到没有过于担忧,今非昔比,她和大哥已经不是只能靠叔父帮衬立足的两个弱小孤儿,现在,没人能强迫他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让婶婶往身上泼一盆‘背信毁诺,的污水,如今天下大乱,谁还去在乎这些小儿女的小事儿,再说,她顾婉也不会坐以待毙,还不知道那位婶婶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流言这种东西,可不是只有王氏一个人会做。

顾婉扶着自家大哥的手臂下车·一看到泰然居门前戳着的一张桃木的红牌匾,再看看上面张牙舞爪的‘鬼画符,,忽然大乐。

顾安然愣了下:“婉娘?”

“…···没事,只是看见这泰然居,我就想起沐延昭跟我说的一段往事来。”

“七公子?”顾安然略微蹙眉·嘴角抽搐了下——难不成,那位沐家的七公子经常偷偷摸摸勾搭自家小妹?

“什么往事?”

顾婉挑挑眉,眼睛里流露一抹笑意:“丰朝国都大庸的王孙公子众多,其中有不少好附庸风雅,不但狎妓,还喜欢美少年······你知道的,大哥,沐延昭现在就漂亮·听说年少时·更是可爱的很!”

按照后世狼女们的说法·那是绝对天然无敌小正太,是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吃几口嫩豆腐。

顾安然翻了个白眼,琢磨半天,也没觉得沐延昭有哪里讨人喜欢,反正在他眼中,那小子就是个大尾巴狼,属于绝对需要防范的对象,稍一不注意·他家小妹就让那小子给叼走了。

顾婉自是不知大哥的想法,唇畔带笑,陷入回忆中。

沐七公子第一次到大庸,就是住在这泰然居。

当时,他大概十三四岁,生得唇红齿白,模样俊秀,走在大街上,手里免不了要捧上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送的瓜果鲜花·绣帕荷包·…只是,他那样的美貌,不只是女孩子喜欢,看在倾慕美少年的猥琐大叔眼中,也是很出挑的。

那一天,风和日丽,沐延昭坐在泰然居,临窗饮酒,赏风弄月,好不快哉,虽说算不上众人围观,可路人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然后,麻烦就来了。

郑家三房的九公子,郑敏和,那会儿就在泰然居的二楼饮酒,无意中见到沐延昭,惊为天人,当时就捧着酒杯下楼,非缠着沐延昭陪他喝酒不可,连身边倚翠楼头牌花魁,那都甩在一旁不理会。

这郑敏和也是一朵奇葩,生得肥头大耳,蠢笨如猪,偏偏自以为风流才子,最喜欢羽扇纶巾的打扮,长袍广袖,那衣裳还是雪白雪白的,把‘附庸风雅,四个字做到了极致,就那副打扮,放在真正名流名士身上,是潇洒,是流行,搁他身上,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按说皇室里可能出貌丑的皇子,毕竟没什么底蕴,可世家大族出身的,男女都漂亮的很,也有风度,要不怎么说是世家?几代俊男美女联姻,生下的孩子,想难看都不太可能,而这郑家的小九,更是有一个风华绝代,把郑家三老爷整得五迷三道的娘亲,却偏偏是好竹出歹笋,生下这么一个作孽的儿子,长得不行也就罢了,脑袋还打结,成天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干,读书习武,一样不做,就知道和狐朋狗友瞎混。

沐延昭遇上这么个浑人,还被调戏了一通,偏偏这地方是大庸,他又不好闹大,只有不去理他,避一避就是了。

不过,他不和浑人计较,可他却有个睚眦必报的好友。齐长关难得和沐延昭见一面,哪能容得下这种事,从那之后,郑敏和一连两个月,每天早晨,都会赤身**,鼻青脸肿地被悬挂在泰然居二楼。

第一天,郑敏和气得跳脚,第二天,郑敏和叫嚣抓住整他的混蛋,要剥皮抽筋,第三天,第四天,他痛哭流涕······到了第十天,他晚上战战兢兢,甚至不敢睡觉,躲在郑家老宅,请出他爹爹的亲卫来保护他,可他照样还是迷迷糊糊地就让人收拾得赤条条。

就连在泰然居安排人手看管也没用,根本就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把人给栓上去的,要是有人在二楼守卫,凡是守着的人,一到时间,就会陷入迷糊状态,堵住口鼻,不吃不喝,也照样没用。

一开始大庸的老百姓也惊怕,后来全当新鲜景观,还人打赌这场戏什么时候结束,有人说郑敏和得罪了高人,也有人说,是他染上了脏东西,反正是众说纷纭。

折腾了两个月,折腾得整个大庸鸡飞狗跳,连皇帝都被惊动了,下令严查,折腾到沐延昭从大庸离开,这事儿才算平息。

主要是一惊动皇宫,就可能出动高手,齐长关再有能耐,寡不敌众,还是小心为妙-!

后来泰然居闹鬼的消息甚嚣尘上,影响到泰然居的生意,还是沐延昭心里过不去,书信一封,请京城南安寺的宣海大师去念了三日的经文,请玄妙-观的李妙-子道长,制作辟邪牌匾一张,这才算让泰然居恢复了生意,还有不少客人因为好奇,慕名而来,生意到很是红火了一阵子

听顾婉轻声诉说这段隐秘往事,顾安然忍不住展眉而笑,“真没想到,那个齐长关,还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我也没想到呢。”顾婉莞尔,齐长关那般木讷的性子,原来也有促狭的时候,“走吧,天色不早了,赶紧歇一歇。”

这会儿还不是饭点儿,泰然居的大堂人不多,宝笙、宝琴选了临窗,景观最好的位置,整理干净,顾安然和顾婉则要了四间上房,先去梳洗休息。

不愧是大庸,泰然居的上房布置得相当典雅,尤其是给顾婉安排的这一间,屏风摆设,每一样都是精品,墙上挂的书画,也是名画的高档仿品,床榻被褥都是簇新的,带着淡淡幽香,显然都熏过香,顾婉算不上太讲究,这样的房子完全能满足她了。

洗漱干净,顾婉才叫了大哥一起下楼用饭,结果,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宝琴怒气冲冲的声音:“你们做什么,这是我们的座位···…”

顾婉低头,就见宝笙正心疼地捡起扔到门外的小包袱,打了打上面的尘土,幸亏里面没什么易碎物品,否则,她非要气死不可。

而本来属于他们位置上,换成了陌生的一男一女。

那男子和顾安然差不多年纪,面容冷漠,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欣赏外面的风景,而那个女子,大约才十一二岁,生得很秀气,眼角眉梢间略带了几分傲气,这会儿,根本看都不看宝琴一眼,不耐烦地道:“谁说是你们的座位,上面又没写你们的名字。”

“我们明明把包袱放在上面占座位了,你看不见啊!”

“你说放就放了?谁能证明啊?”那小姑娘笑眯眯地敲敲桌子,扭过头去,再不看宝琴一眼,宝琴还要争辩,顾婉笑道:“算了,宝琴。”

说着,顾安然和顾婉走到另外一张桌前坐好,宝琴气呼呼的,磨磨蹭蹭地走回来,惹得顾婉轻笑,这丫头现在活泼许多,不像以前那般谨小慎微,这是好事儿,她扫了旁边那一男一女一眼,眯了眯眼,回头笑道:“小二哥,听说你们泰然居的水煮活鱼,最最知名?”

那店小二一怔,却连忙堆笑道:“自然,自然,我们的大师傅特别擅长做水煮活鱼,做出来的鱼肉,鲜嫩可口,吃过的客人,没有不称赞的,小娘子,您可要尝尝?”

“来到泰然居,自然是要尝一尝,只不过,我不吃你们店里的鱼,我要刚从伊水中出来的活鱼。”顾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出水一刻钟的鱼,我就不爱吃了。”

“啊?”店小二哑然,为难地道,“伊水的活鱼到不难找,可是,要出水不到一刻钟的,那得去现钓…小娘子可有耐心等?”

“长途跋涉,我都饿了,哪里还有力气等,罢了,我这里有李妙-子道长送的信符一张,你去水边烧了,让伊水龙王给我送三条活鱼上来吧。”

这话一出,来泰然居来吃饭的客人,都支棱起了耳朵。

第九十章 时间

顾婉扫了好奇的店小二一眼,当真从宝琴拿的包袱里掏出一张纸,纸张洁白。

那店小二摸了摸脑袋:“客官,这是白纸啊?”虽然纸张的质量很高,他从不曾见过这么洁白光滑的,但再怎么看,这也就是一张白纸罢了。

顾婉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我也看着像白纸,不过,当初李妙子道长,逢岐山大旱,心有不忍,特意用这种白纸,书信一封给雨伯求雨,信刚焚毁,大雨便下,去岁我见李妙子道长时,他便送我一张,只说大事不可做,小事尽可找诸神帮忙,我想,吃几条活鱼,算不上大事吧!”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半信半疑,那一双抢了他们座位的男女,也甚是好奇地睁大眼睛看过来。

店小二更是满脑袋浆糊:“确实听说李妙子道长极善于求雨…只是,没听说他老人家去过岐山那!”

顾婉一下子笑了,让宝琴取来笔墨,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地写了几个字——‘请水龙王送活鱼三条’,然后把纸张往店小二怀里一扔。

“伊水就在门外,还不速去!”

店小二吓了一跳,双手捧着这纸张,想了想,既然客人这般说,自然要去试试的,神仙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双手举高,恭恭敬敬地出门而去。

周围吃饭的客人,一听有这热闹,也个个跟出去看热闹,无论何时何地。人们都有从众心理,尤其是有热闹看的时候。

那占据临窗上好位置的男女,也莫名其妙地瞅了气定神闲的顾婉等人,跟着起身往外走。

顾婉这才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指挥着宝笙、宝琴把临窗的那个位置擦拭干净,笑道:“大哥。请上座。”

顾安然顿时无语:“婉娘,伱可比以前促狭了,跟那位七公子学坏了吧。”

“哪的话。我多乖巧,可不肯像个泼妇似的,随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执。”一句话。说得在场的都乐了,顾安然也是失笑不已。

宝笙、宝琴两个丫头高高兴兴地摆上瓜果点心,又要了几样小菜,茶水,慢慢吃喝。

半晌,那个店小二满头雾水地回来,支支吾吾,磕磕绊绊地道:“几位客官,这李妙子道长的信符已经焚毁,只是大约小的身上没有仙气。指挥不动水龙王他老人家!”

顾婉挑挑眉,一本正经地道:“哦?大概是今日水晶宫大门未开,也罢,就凑合一下,随意做几条水煮活鱼上来好了。”

那店小二这才松了口气。满面堆笑道:“是,是,请客官放心,我们大厨的手艺,包君满意。”

却说她们吃吃喝喝,好不自在。那一男一女回来,见‘自己’的座位居然被霸占,哪还能不知道顾婉是故意消遣他们。

那男子还好,只是面色不虞,女子却是横眉怒目,气得脸色发青,冲过来大怒道:“伱们几个,卑鄙无耻,居然骗人…给我滚开,这是我们的座位!”

顾婉和顾安然对这丫头的粗言粗语听而不闻,径自吃喝,宝琴一边笑眯眯给自家小娘子布菜,一边笑道:“我们小娘子略施小计,就让人主动让座,也不知,猪是不是都比这种白痴聪明。”

宝笙目中也带了几分笑意,却白了宝琴一眼,斥责道:“猪怎么得罪伱了,人家猪是躺着也挨刀啊,说人家作甚!”

两个丫头几句话,刺激得那少女脸色涨红,眼看就要爆发,却被她身边的男子一把拽住:“媛娘,罢了,别与人起争执,不好看。”

他低下头,贴着那少女的耳朵,细语了几句。那少女的脸上升起一片绯色,居然当真把火气吞回肚子里,瞪了顾婉等人一眼,就另寻位置坐好。

顾安然和顾婉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这件事儿就这般算了,只是泰然居显然并不知道水煮活鱼的具体做法,不过是顺着顾婉的话,按照字面意思炖出一锅鱼汤来,好在鱼肉新鲜,大厨的手艺也是真不错,味道还好。

一边吃饭,顾婉忍不住皱眉觑了旁边那女子几眼,顾安然心下惊奇,低声道:“婉娘,不过是京城一娇娇小姐,伱别太放在心上了。”

顾婉点头,她只是觉得,这一双男女,实在是有几分眼熟,好像是极熟悉的,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不多时,泰然居外又有一个青年男子进门,那男子美冠华服,腰佩金带,面如冠玉,神态娴雅,他一进门,本来泼辣的那少女,就脸色羞红,陪着她的男子,也抱拳行礼,那男子彬彬有礼地和这二人见礼之后,便落了座。

顾婉却抬起头,看了这人一眼,才静静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碗中的米粒,吐出口气,笑了笑——没想到,见面来的居然如此之快,如此突然,她果真是放开了,竟然连见到他,都能保持平静无波的心绪。

这人,正是荣淮安,毕竟曾经是几十年朝夕相对的枕边人,即使三世为人,她还是难以遗忘,只是,见到他,居然也和见一个寻常陌生人的感觉,没什么不同了,时间,果然是最神奇的良药,能解开天下最难解的结。

顾婉本以为,自己见到他,或许会意难平,或许会心怀怨念,此时相遇,才知道,一切已经过去,这个人,再也没办法影响自己的心情。

顾安然不知道自家妹子一转念就想到这么多,试了试温度,给妹妹舀了一碗鱼汤,端给她细品:“尝尝吧,味道还算鲜美,泰然居厨子的手艺真不错。”

顾婉从善如流,笑眯眯地低头喝汤,只是心中好笑,见到荣淮安,记忆之门打开,她也想起刚才那一双男女是什么人了,竟然是顾家二房的顾安和和顾媛,说起来,还是堂兄妹呢。

真没想到,自己和他们竟然生疏到面对面也不相识的地步,也是,当年和这两个人接触时,毕竟年纪小,顾媛出嫁又早,顾安和是男子,又常年在外打理生意,自然也是见不到的,后来嫁给荣淮安之后,到是打过交道,不过,那时顾媛已经嫁为人妇,和现下少女的模样,大不相同。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自己认不出也正常,只是,她抬头看了大哥一眼,为何大哥居然也认不出这二人?

其实,这真不能怪顾安然,当初顾安然在大庸求学,而顾安然则随顾宇出门在外,而王氏,根本就没想起来要让自己的女儿与堂哥见上一面!

顾婉稍稍诧异了一下,便放开了,不去管自家大哥为什么不认识顾家这两兄妹,只看到顾媛盯着荣淮安的眼神,颇为惊讶——她虽然知道,顾媛认识荣淮安,但却不知,顾媛对这个人,居然有别样的心思在,顾媛这姑娘可真会装,上辈子,在自己眼前,顾媛和荣淮安,可向来守礼,连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半句。

酒足饭饱,又小坐片刻下食,天一擦黑,顾安然和顾婉,便回房休息。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夜色沉寂,心宿的光芒陈黯,顾婉秉烛而坐,两只雪白的,身体略见肥硕的鸽子,落在她的膝头,摇摇晃晃地蹦跳玩闹。

顾婉点了点鸽子的脑袋,笑道:“小东西吃得这般肥,也不知还飞的动,飞不动。”

逗了鸽子一会儿,她就随手将桌子上的书稿整理好,收到檀木匣子中,打算托王大送与陈郡主,陈郡主现在对这位‘苏妲己’痴迷得很,一日不读,就浑身不舒坦,还夸赞顾婉文风绮丽,文笔绝佳,写出的文章,让人读起来,足以让人三月不识肉味。

陈文柔打算出巨资雕版印刷,还是精装版,笔墨纸砚,都用最好的。

对于这样的高评价,顾婉也只是一笑了之,她心里清楚,她写的文字,当然不算差,毕竟读书多,也算了解这个时代人们的喜好,只是,这不过是略作消遣而用,和真正名士大儒的文字不能比。

不过,眼下的时代,确实是百家争鸣,对文字的束缚很小的一个好时代,什么样的文章都能写,很少有条条框框去约束,就如她这般,写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文字,也没有道学家去批判,若是换了她在后世知道的那些历史中,她写出来的东西,恐怕就真的只能是用来赚钱的粗鄙之作,不但不能扬名,恐怕还得隐姓埋名才是。

第二日,一大早,顾婉和顾安然慢慢收拾东西,准备去顾家老宅,只是,兄妹两个,心中都没有近乡情却之感,要不是担心叔父,恐怕他们都不乐意登门。

顾婉也让王大把给陈文柔的信送走,没曾想,她的信还没送出门,沐家一位打理大庸生意的管事,就找了过来,给顾安然和顾婉带来两封信,分别是顾南和陈文柔师兄妹两个,给自家徒弟的。

顾婉大是惊讶,打开信一看,不过薄薄一页,看完,心里却松了口气,笑道:“不愧是师傅,姜还是老的辣。”

顾安然也笑道:“咱们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楚,我家先生和郡主,都是明白人。”

第九十一章 探病

顾家虽然不算什么名门,却也是世家,传承百年,底蕴不浅。

顾家老宅,位于大庸永安坊,这里不似长乐坊那般,家家户户高门大院,处处是世家大族,三品以下的官吏都不好意住,却也是勋贵人家聚集,并非寻常百姓能够流连的所在。

顾婉坐在马车里,心绪平静,偶尔隔着窗纱,看外面纸醉金迷,太平盛景,也只一笑了之。

青石铺就的大道宽广平坦,马车行走在上面,丝毫不见颠簸,顾婉跪坐在桌旁,提笔练字,墨迹清晰,毫无模糊之处。

“眼看着末日的气象显现,这里到还是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顾婉把视线从窗外挪回,笑了笑,提笔写道——‘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她自幼练字,一日不辍,此时一手楷,端端正正,笔笔到位,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字,只是有一点儿,总让顾安然惊异,陈文柔喜逐颜开——她的字,总是欠缺几分婉约,多了几分大气,都说人如字,字如人,顾婉从头到脚,都是娇弱姑娘,偏偏字写得豪气,要是让不知根底的人看见,指不定会以为她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了。

“婉娘,到了。”

车外传来顾安然平平淡淡的声音。

顾婉停笔,下车。就见到了顾家老宅那略有些古旧的大门,还有门前斑驳的石雕坐像。

这座老宅是一百年前就已经建成,后人多次翻新,依旧恢弘壮阔,在大庸来说,也算是难得的好宅院。据说三十年前,京中左仆射方相公就曾出重金欲购此宅。说是风水宝地,当时顾家当家人舍不得,只推说不敢倒卖祖宅。

幸亏方相公虽然大事上糊涂了些。到底不是个嚣张跋扈的,做不出仗势欺人,强买强卖的事儿。只是他老人家纵然不在意,众多仰起鼻息之辈,也免不了为了讨好方相公,对顾家颇多刁难,要不是顾家在大庸虽算不上根深叶茂,到也有几分人脉,指不定,顾家早在多年前就衰败了。

大门前站着两个家丁打扮的中年男子,都在靠着墙打盹。

顾安然皱眉,脸上略带了几分怒意。他昨夜就让王大送了信,近日就算王氏不开门迎接,好歹也该使一管家,到门口等上一等,才算全了礼仪。这大门紧闭的,自家那位婶婶,可真是不把他们兄妹放在眼里。

“王大,去叫门。”

顾安然的脸色不大好,却还是把心口一点儿怒意,压了下来。不为婶婶,总要为叔叔着想,要是闹大了,叔叔的脸面也不好看。

其实这一回,顾安然和顾婉是冤枉了王氏,王氏此人虽然没什么见识,可却是个惯会装的,尤其是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以前他对顾安然冷落,不过是因为顾宇不在家,她婆婆早就病得管不了事,她才没有顾忌,现在顾宇在家,她又打定主意要把顾婉说给外甥黄杰,对这两兄妹,还是相当在意,早在二人进京之前,便收拾出一个独立的院子,也嘱咐黄杰这阵子好好用功,争取给顾家兄妹留下个不算差的印象。

只不过,前几日顾宇好不容易身体好些,清醒地能坐起身,顾家的一个老管事,却无意间在他面前说漏了嘴,把王氏欲将顾婉嫁给黄杰,还说什么指腹为婚,给泄露出来。

顾宇大为生气,他怎么不知道,自家侄女许了人家?这不是明摆着要逼迫婉娘嫁给黄杰?一怒之下,把老妻叫来训斥了几句,王氏心里有鬼,满脑子都是怎么安抚自家男人,王大送来的信,只送到了管家手中,她根本连看都没看。

此时一听顾家兄妹然来了,王氏也吓了一跳,暗道失策,担心更惹得顾宇不高兴,又想着在丈夫面前重新装扮上慈善面孔,急忙收拾收拾就打开正门,亲自带了百十个仆妇下人,一字排开,把顾安然和顾婉迎进正厅。

那场面,与其说是热情周到,倒不如说是先来个下马威!

不过,王氏本人,却是双目含泪,一见顾安然和顾婉,就道:“大郎,婉娘,伱们可是来了,这一路上,没少受累吧,快,快,好好歇一歇。”

一边说,一边吆喝着下人替他们收拾东西,运送行李,乱成一片。

两兄妹见到慈眉善目,风韵犹存,对着他们俩嘘寒问暖不停的王氏时,也齐齐吓了一跳,顾婉忍不住冷笑——当年她可就是被这人这副慈善面孔,给哄得差点儿连自己都卖了!

顾安然更是诧异,这待遇也太好了,和初见时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顾安然和顾婉不同,还没彻底认清王氏的真面目,见他这么热情,虽说有几分不自在,还怨着这人算计自家妹妹,到底心气平了些许。

双方见过礼,顾安然和顾婉一刻都不耽搁,先去看顾宇,王氏其实不大愿意顾宇见他们兄妹,就怕自己一不注意,顾宇已经将顾家大半的家财全给了这俩人。

现如今,家产的事情,已经是王氏心里的一个结,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辛苦操持这么多年的家业,莫名其妙地给了两个外人!

只是,顾宇早早就吩咐老管家,等候顾家兄妹,她就是不愿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安然让王大把车马牵到已经准备好的偏院里,自己携着妹妹,与老管事一起向叔父的住所走去。

秋日已到,院子里不像夏日那般吒紫嫣红,显得有些萧瑟,这地方顾安然还有印象,院子中隐蔽的角落,仿佛还留有他幼时的印记。

顾婉的印象却不大深刻了,她心中的顾家的老宅,一直是叔父去世后,婶婶重修装修的那一个,一派的金碧辉煌,非是现在这般质朴模样。

顾宇虽然和顾风不同,早年在女色上,颇有几分嗜好,年轻时也是风月场所的常,家里美妾成群,可现在年纪大了,因为敬重妻子,加上身体也不好,妾侍大多被打发到庄子上去,留下来的,也不过是王氏的陪嫁丫鬟柳氏,还有养了两个庶女的孙氏,以至于住的虽是正房,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让人一看,心里发堵。

顾安然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进了外厅,略微停了停,散了身上带的寒意,这才牵着顾婉的手,慢慢推开房门。

一进屋,绕过屏风,看到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顾宇,顾安然和顾婉的眼眶,都微微一红。

“叔父…”顾安然的声音暗哑,忍不住迅速上前几步,扑倒床前,重重跪下,握住顾宇伸出的手,顾婉眼睛发热,她甚至比顾安然感触更深一些,想到当年若非叔父照顾,他们兄妹头恐怕更难在大庸立足,即使自己有满腔委屈,可叔父对他们兄妹,到底是问心无愧的。

顾宇此时已经病入膏肓了,背脊微驼,才四十多岁,却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一身锦袍,空空荡荡地穿在身上,见到顾安然和顾婉,面上才露出几分喜意,挣扎着坐起身,握住顾安然的手,“大郎,伱可来了…快,快起来…”

顾婉急忙拿了靠枕,塞在顾宇背后,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柳氏很有眼力地拿过两个绣墩,让顾安然和顾婉坐下,才退出去,掩上门。

顾宇细细地端量了两兄妹,渐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欣慰:“伱们长大了,大郎真像大哥,一样的风姿俊秀…”又转头去看顾婉,脸上浮现出几分惭色,“婉娘,伱别气,叔父对不起伱,娶了一个蠢笨的妇人,然想败坏我家婉娘的名声,伱放心,所谓指腹为婚,根本是无稽之谈,当年伱娘亲怀上伱的时候,黄杰还老老实实地呆在黄家,叔父虽然是老骨头一把,不顶用,可还制得住伱婶婶,我已经骂了她,虽是好心,可也不能胡来…”

“好孩子,伱别担心,伱要是看不上黄杰,叔父就帮伱推了他,黄杰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还好,不会为难伱。”

顾婉笑了笑,闭口不谈所谓的婚约,知摇头道:“叔父宽心,婉娘没有生气。”

她也听出来,其实,顾宇不是不待见黄杰,他大概对黄杰的印象还不错,只是生气王氏的自作主张,不过,顾婉到不大在意,她是打定主意让王氏和黄杰自食恶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这会儿,到没表现得怎么激烈,温温顺顺的。

看顾婉气质娴雅,神色间并不怨念,顾宇也放了心,笑道:“伱们两兄妹好,我就安心了。”

又询问了一番两兄妹这些年的生活情况,还是顾安然担心他过于劳神,加重身体负担,才借口还得整理院子,带着妹妹离去。

顾安然带着顾婉去见顾宇时,黄杰正在族学中上课,一听说顾婉来了,心里一动,就请了假,急急忙忙赶回来。

第九十二章 盘算

回到他一家借住的梧桐苑,黄杰收拾干净,换了一身新衣,他身边的小厮已经很有眼力劲地上前,低声道:“主子,小的去打听了一下,只是这顾家下人的嘴严的厉害,什么都没探出来,不过,听在马房伺候的林权说,那顾家的马,都是千里宝马,车辆更是外面朴质,内里奢华,连身边伺候的小丫头,衣裳首饰,也样样精致,想来这顾家的家底,十分丰厚。”

黄杰点点头,视线从半新不旧的家摆设上扫过,眸子里隐隐有幽光闪过——虽是亲戚,可寄人篱下的滋味,当真不好,总有一天,自己要高高在上,让这些曾经用鼻孔看人的,都匍匐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在那之前,脸皮这种东西,是没甚大用的!

“主子?”

黄杰轻咳一声,赏给小厮一个荷包,挑起眉笑道:“做得好,再去打探,要把顾家的家底探清楚…虽说我最看重的是,顾安然乃顾师弟子这一重身份,可要是顾家的家底太薄了,也不好看…给我收拾收拾,我这就去拜见姨妈。”

黄杰来到芮安堂的时候,王氏正对着手里长长的礼单发呆,神色恍惚,只眸子深处,偶尔有一抹说不出是贪婪还是嫉妒的光芒闪过。

王氏抬头看向自己丰神俊朗的外甥,目中闪过一抹慈爱,笑道:“杰儿,顾婉的嫁妆想必不会薄,当年她娘亲离开的时候,可是带走了八辆马车的东西。价值连城的宝贝数不胜数,你娶了她,再不用愁将来入朝为官的花费。”

她说到此,意味深长地瞅着黄杰,又道,“而且,顾婉生得如花似玉。端的好颜色,你可要稳住,别让她拿捏住你才是。”

“黄杰知道。姨妈最疼黄杰了。”

黄杰笑眯眯趋上前,替王氏揉着肩膀,眼睛里诧异之色一闪而逝。口中却道,“姨妈放心,外甥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等到顾婉进门,我肯定把她治得服服帖帖,让她天天来伺候姨妈。”

“知道你孝顺。”

王氏眯了眯眼,心里不觉痛快,当年的刘燕,待她虽说彬彬有礼,可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高傲劲儿。让她现在想起来,还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