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侯夫人真个好手段,轻轻松松一句话便足以让她无地自容。宋瑜原本低垂的头霍然抬起,静静地盯着婆子半响,颔首应道:“劳烦你替我传话,不敢让二老久候,我这就前去。”

那婆子露出惶惶神色,连忙行礼,“奶奶折煞老奴了,岂能劳烦,老奴这就去回禀。”

说罢才一路退至门外,捧着那方印有她血迹的绸缎。

她没有害羞的工夫,低头将藤萝饼几口吃完。不知前头有何荆棘等候,她才来第一天还是别整特例了,免得落人话柄,日后被拿来取笑。

因起得早,算上吃早饭的时间,他们去的其实不算迟。是陆氏时辰算得早了些,刻意在正堂提早等候。

廊下两人并肩而行,宋瑜一壁走一壁端看府内景致,将那些标志性摆设牢记在心,免得出了差错闹笑话。可惜她高估了自己,才转一个弯便全忘了,只记得他们方才走过一道月亮门。

霍川知她身体不适,是以并不着急,皂靴一步步踩上青石台阶,沉稳而缓慢。

如此宋瑜只好跟着他放慢脚步,她牵群上台阶,两人一路无话。盖因她极不自在,两人之间忽然变得亲密无间,好不适应…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听霍川迟疑着问道:“你身子可利索了些?”

宋瑜的脸登时红成一片,所幸他声音不大,只有离得最近的澹衫薄罗听见了。

怎么会利索?她每走一步便十分艰涩难受,完全是强撑着走完这段路,泰半力气凭借他身上。说到底是怪谁,若不是他昨晚不知节制,能造成这般光景?

宋瑜愤愤然瞪视他,灼灼视线教人无法忽视,霍川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唇,“待敬过茶后,便放你好好休息。”

不让她休息还能怎么?宋瑜禁不住心中腹诽,她撅嘴抠了抠霍川手心,故意加快步伐往堂屋走去。

霍川一路从容不迫地随她前行,及至堂屋门前才松开两人的手。一下子少了软嫩的触感,他竟很有些不舍。

四方天地条案两旁各置两把官帽椅,霍元荣和陆氏端坐两旁。底下是一脸跃跃欲试的霍菁菁,身旁是年纪与她相差无几的两个姑娘。大抵是妾室所生,模样堪称中上,并不打眼。几人对面坐着个模样婉约的少妇,大约才二十上下,肤色略苍白,同堂屋内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

霍川与宋瑜相携入屋,宋瑜两手按在身侧,低头恭恭敬敬地问候了句:“见过父亲父母。儿媳失礼,让二老在此等候,实属不该。”

陆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声音饱含肃穆:“既知我同侯爷在此等候,为何又姗姗来迟?”

方才分明是她说可以晚到一个时辰的,宋瑜在心里不满地辩白,面上仍旧诚挚。她手指交缠,倒真像是为难局促的模样,正欲开口解释,一旁霍川已然替她答话:“目下辰时未到,应当不算晚才是。虽说侯府人丁稀薄,但二老此举不免过于急切了些。”

他从不称呼侯夫人为母亲,如同不叫庐阳侯为父亲一般。以往没认祖归宗尚且可以接受,如今既然住回侯府,便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言罢不等陆氏有任何反应,他已抱拳弯下腰去:“成淮拜见二老,愿父亲母亲身体康健。”

虽说问候得晚了,但他胜在态度恭谦,一句话将陆氏出口的训斥堵在嗓子眼儿,训不出口十分憋闷。她握了握云纹扶手,决心不同两个毛头孩子计较,左右她有更重要的一张牌…

思及此往下方少妇方向睇去一眼,眸光微动,势在必得。

婆子捧着茶托到宋瑜跟前,上面并排摆着两盏墨彩小盖钟,宋瑜拿了左边一碗上前递给庐阳侯,“父亲请用茶。”

庐阳侯笑眯眯地接过:“好好。”

他跟霍川长得并大相似,只有嘴唇相仿。霍川的模样泰半遗传自她母亲,如玉般雕琢的五官,晶莹剔透,白璧无暇。当年霍元荣便是对她一见倾心,从此念念不忘,才会不顾家中正室在外兼祧。

十来年过去,他虽增涨了不少果敢威严,但仍旧改不了骨子里的懦弱无能。他对陆氏,虽有爱情,但大多被岁月打磨得消失殆尽。更多的是年轻时观念不和,争执吵闹留下的偏见,再加上陆氏将他挚爱残害致死,这道坎儿无论如何过不去。

他目下凭借一腔愧疚要对霍川好,想弥补多年前过错,可惜为时已晚。霍川不感激他,霍川的生母更是再也看不到。

说到底是个可怜人,富贵显赫又如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是以才有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瑜一点也不同情他,无非是自作自受,像她阿耶和阿母那样多好,一生一世携手相伴。

喝罢儿媳茶后,他又递了宋瑜一封红包,语重心长地道:“希望我含饴弄孙那一日,不会来得太晚。”

宋瑜只觉得这封红包沉甸甸的,她慎重的捧在手中,不知该作何回答。

早在两人迈入堂屋时霍菁菁的目光便围绕这他俩转,滴溜溜地聪慧狡黠,目下见宋瑜尴尬,禁不住俏皮地出言缓和:“耶耶,你说得太直白了,嫂嫂脸都红了!”

音落笑嘻嘻邀功似地看向宋瑜,便见她红霞更甚,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去端另一杯茶。

这声嫂嫂叫得实在顺口,霍菁菁道庐阳侯说得直白,她何曾不是如此。难为宋瑜一张薄面皮,一个早上不知被调戏了多少回,好在承受能力较强,没有因此而脸上充血。

相较之下陆氏不好应付得多,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宋瑜递来的茶,“听闻你们昨日将徐嬷嬷支开了?”

宋瑜心下咯噔,不知她此刻提起此事为何,“是有此事。”

她摸不准陆氏什么意思,是以只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悄悄抬眼打量她的神色。只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苛责的趋势。

未等宋瑜松气,她继续缓缓:“徐嬷嬷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行事规矩有经验,昨日我特意送去是想帮你二人一把。毕竟有些事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她询问…罢了,我本想着将她送予你使唤,既然你不中意,那便日后再说。”

谁稀罕一个木头成天杵在跟前?

别人不好说,宋瑜是头一个不愿意的,她可不想以后也变成这副模样,低头静静应了声“是”。不送到她跟前再好不过,宋瑜巴不得不再看见她,涂添堵心。

侯夫人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嗯,将儿媳茶一饮而尽,效仿庐阳侯给她递了封红包,“我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少顷命人给你送去。”

宋瑜敛下眸子,先拜谢起来:“多谢母亲费心,儿媳感激万分。”

“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客气。”侯夫人将她从地上扶起,倒真有些和乐融融的模样。

尤其这句话说得颇为入耳,听得一旁庐阳侯连连点头,“对,是一家人。儿媳委实客气了些,在我们面前尽管放松便是,大可不必如此。”

宋瑜抿唇一笑,做的恰到好处:“是,儿媳省得。”

话虽如此,谁敢真正做到放松,宋瑜由始至终便提着心肝,惴惴不能放下。

龚夫人转了方向,目光落在下方那名少妇身上:“老夫人在山上法音寺念佛,连你二人婚事没赶得上参与。府中香火本就不旺盛,诚哥儿走的急,留下琴音一人孀居。她便是你的嫂子,理应向她敬一杯茶。”

一番话多种况味,宋瑜才知道侯府除了侯夫人之外,更有一个老夫人。自打霍继诚过世之后,她便一心向佛,更是不管家中情况如何。她只知道霍继诚去时年轻,不知他尚有一妻,难怪入门时只觉得少面容悲戚,神情恹恹,与旁人都不相同。

细想之下更是可以理解,任谁死了丈夫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如此年纪…大越民风比以往开放许多,民间女子穿衣打扮愈加开放,婚嫁逐渐自由,并非不可改嫁。然而她既已嫁入侯府,便注定与旁人不尽相同。

这侯府门面,注定她只能将一辈子的光阴葬送于此。

宋瑜循着龚夫人目光睇去,对上一双柔和平静的眸子,她怔忡须臾,应了声是便踅身走去。

墨彩小盖钟递到她手上,宋瑜觉察她手指冰凉,“嫂嫂请用茶。”

陈 琴音对她弯了弯唇,看着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她象征性地饮了两口,将茶搁置在八仙桌上,拿起桌上一个檀木雕花的方盒。打开后里头是一对鎏金银钗,玉燕栖于枝 头之上,造型别致,“这是我陪嫁中最喜爱的一件饰物,挑来挑去没有比它更合心的,如今便转增于你。倒希望你同二弟生活和睦,同这燕子一般惜春惜福,和和美 美。”

宋瑜惕惕然接过,“多谢嫂嫂,这礼物贵重,让宋瑜受宠若惊。”

她瞧着人畜无害的模样,但其中真假又有几分。燕子虽报春,但更有另一种蕴意,那便是对人事更替,失态变迁的不甘与惋惜,她在暗自表达什么?

心中辗转千百回,也猜不透她内心想法。宋瑜抬眸看她,便见她笑容淡淡,“早听说陇州有位出了名的美人儿,纤细明媚,是旁人无法比拟的绝色。今日一看,果真名不副实,比起我来,这银钗戴在你身上或许更有价值。”

她所言非虚,堂屋四个姑娘,另有好几名丫鬟,大都颜色姣好,各有千秋。然而自从宋瑜前来,只消往中间一站,不必说话亦不必张望,轻松便将她们压了下去,顿失光彩。

白玉双脸,仿佛月光雪色一般通透无暇。粉面含羞带怯,是属于新嫁娘才有的甜涩,微红粉腮,一笑妆来。樱唇一点桃花般,瞧着漂亮得不像话。若是搁在天子宫中,想必都没有几人能与她攀比。

宋瑜便不多推辞,目光下垂不经意落到她手上。她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放在小腹,是下意识的防护,心中疑惑,正欲开口便被陆氏截去了话头,“见你二人相处融洽,我便放心了些。琴音近来情绪欠佳,宋瑜得空便多去陪她一些。”

宋瑜尚未从她话中品出什么滋味儿,她便已全盘托出,“月前郎中诊断出她有两个月身孕,彼时诚哥儿已经…苦了这孩子,生来便是个没有父亲疼爱的。我年纪大了,同你们说不到一块儿,今日见你和琴音相处得来,不如便多劝慰开解她,毕竟心情着实对身子有影响。”

嫂嫂怀着身孕,宋瑜下意识便去看她的肚子,才三个月根本不显怀,加上她骨骼纤细,是以与常人没有两样。

侯府要添新人了,怎能不教人高兴,饶是宋瑜这个半生不熟的新娘子,也禁不住翘起嘴角,“恭喜嫂嫂,嫂嫂定要将自己照顾好,孩子才能平安长大。”

陈琴音涩涩牵了牵唇,“承弟妹吉言…”

后面应当还有一句,但她却半响都没说出来,余音在梁柱上萦绕几圈,飘渺散去。

她如何不希望孩子健康平安,奈何他生下来便注定是坎坷的命盘。没有父亲是其次,若是个女儿倒好,是儿子便不大容易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陆氏得知她有身孕后,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怎能不欢喜,这孩子是侯府嫡室嫡孙,身份正经,继承爵位理所当然,岂是一个外室能争的?

哪怕暂时让霍川入府,将他写入霍家族谱,都不能真正承认他的身份。

陆氏指甲不自觉掐进了肉里,却不觉得疼。她先前不讲此事公开,是怕有人借机对陈琴音不利。如今开诚布公的交代清楚,便是给众人敲了警钟,表明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此时再想加害陈琴音便不大容易,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可她委实想多了,宋瑜对她小心之心尤为不屑,那好歹是一个小生命。他们再丧心病狂,也不会残害一个未成形的婴孩。

堂屋另外两个庶出姑娘没机会插话,倒是霍菁菁活络得很。她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起身将宋瑜拉到跟前,“阿瑜,你快过来我这里瞧瞧,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说着献宝似地将一对金翠嵌珍珠耳坠捧到她跟前,一看便是价值不菲,这姑娘败家的本事与宋瑜不相上下,“我觉得这耳坠配你再合适不过,这是前年生辰宴上李尚书家女郎送我的,我因喜欢便一直收藏着,见到它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你。”

盒内红绸上铺着一对盈盈润润的耳坠,光泽柔和,确实是极品。霍菁菁是真心诚意地待她好,上回花朝节也是,她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至今都在柜子里搁着,特意辟出一处存放。

宋瑜禁不住心头一热,拉着她的手嗯了一嗯,“待会儿你同我回忘机庭,我也有东西送你。”

说罢不忘另外两名女郎,偏头笑吟吟地望向她们,“二位也一并前去吧。我虽未见过你们,但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因辈分略长你们些,姑且做大自称为姊。不知两位妹妹芳名?”

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好暖心的一句话,丝毫不见做作之态。

不止庐阳侯面露满意之色,连霍川都露出和悦神态。

女儿家打交道他插不上话,是以只坐在一旁听她软声谈话。到如今才知她还有如此镇定沉着的一面,平常在他面前却只会撒娇…霍川想起她在怀里娇憨情态,难免有些不耐,这敬茶也忒长了一些。

那两位姑娘分别是妾室李氏和赵氏所出,稍长的那位看着更圆滑一些,穿石青色对襟大袖,起身朝宋瑜盈盈一礼,“楚兰拜见嫂嫂。嫂嫂初来乍到,却将我和素兰记在心上,使我二人受宠若惊…”

说罢她身旁的姑娘也起身行礼,但是却不如霍楚兰会说话。她生了副尖锐刻薄的嘴脸,让人瞧着不大舒服,尤其抬眼瞧你的那一瞬,眼里好似藏了许多诡谲,“多谢嫂嫂。”

宋瑜微蹙起眉,虽为不适但也勉强应下,“…不必。”

这一番敬茶总算结束,因新婚燕尔,侯夫人特准她未来十天不必见礼,在屋中好生养着。

大抵是见她走路姿势艰涩,都是女人,对此颇能理解。只是十天委实多了一些,不知是不是不待见她,正好如了宋瑜心意,她扭捏了一阵便应下。

“偏厅有两位姨娘候着,你等下前去见一面便是,日后有个印象。”侯夫人同她交代。

妾室是上不得这种台面的,更别提有资格喝她亲手递奉的茶水。待恭送庐阳侯夫妇离去后,宋瑜便前往偏厅会面两位姨娘。她们等的时候太久,目下俱已昏昏欲睡,见她来了恍然惊醒,起身见礼。

从模样上大约能看出是谁的母亲,穿鹅黄衫的这位便是楚兰之母李氏,宝蓝挑线裙子的便是素云之母赵氏。

两人被头顶侯夫人压制多年,早已没了初入府时的傲骨矜贵,只剩下戚戚恭敬。

宋瑜跟两人随意寒暄了两句,她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叫她做这事着实有些为难。是以没说几句话便要冷场,她顺势起身离开,外头霍川静静地坐在八仙椅等候,另外还有霍菁菁没头没脑地探看。

她见宋瑜出来,热情地挽着宋瑜手臂喋喋不休,“楚兰和素云先回去了,道是傍晚再去忘机庭。这样正好,我可以同你单独说一些话,你嫁来我家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地方?”

她一壁说一壁带着宋瑜往外走,全然忘记身后还有一人。

便见霍川的脸色愈发阴沉,两人一早上没能亲近也就算了,偏偏此刻又插.进一个没眼力见儿的霍菁菁。没人为他引路,明朗唯有上前托起他小臂,“郎君是否一并走?”

前头霍菁菁与宋瑜已经到廊庑,他不悦地抿了下唇,“叫宋瑜回来。”

明朗微楞,但见他没有玩笑的意思,便诺诺应了声是,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地走向外头

槛窗下传来喁喁谈话声,是明朗同宋瑜对话的声音,间或夹杂着霍菁菁的咋呼声:“你陪着二兄不就是了,非要阿瑜去做什么!我还有话同她说呢!”

霍川重新坐回八仙椅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表情阴寒,尤其不满。

不多时宋瑜折身重回堂屋,便见他坐在椅子上,恰好处于背光一面,脸上表情被阴影掩盖,微垂着头模样不清。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在霍川跟前立定:“为何不走?”

霍川两手交握放在膝头,“没人扶着,走不动。”

该走不动的是她吧?何况以前不都是明朗扶着?

到如今她都腿脚酸软,还要耐着性子由他折腾。宋瑜撅嘴不想跟他说话,踅身正欲离去时,被他牵住了手。

第47章 忘机庭

宋瑜是当真打着不管他的主意,无奈冰凉手指轻轻扣住她手腕,她挣了两下竟没能挣脱。

霍川顺势极其自然地于她十指相扣,起身立到她身旁,“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说一句,你以后就是我的眼睛么?”

他的手掌结实硬朗,与宋瑜绵软的纤手不同,酥麻的触感从相贴的指缝中传便全身,奇异的感觉汇入心头。宋瑜下意识收缩,尚未动作便被他这句话震撼得口不能言,这是哪儿跟哪儿,谁要说这么肉麻兮兮的话?

她无意间嫌弃地咦了一声,身子一抖,细微的声响被霍川敏锐地察觉,便见他行将转晴的脸上出现一抹翳色。

宋瑜是个很灵活的人,见他露出不高兴,自然要顺着他一些,“我不当你的眼睛,因为我是你的小棉袄。彼时我贴父母的心,目下嫁到侯府来,只好贴你们霍家人的心了。”

此话不假,她很实在,既然已经嫁给霍川便准备同他过一生一世。哪怕目前并不能完全接受他,但心里也会告诫自己,劝服自己。

这句话果真让霍川高兴不少,他举步往外走,“不必管其他人,只贴我一个人的心足矣。”

宋瑜真想对他傲慢自大的背影吐一吐舌头,怎奈抬眼往门口一睃,便见霍菁菁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木讷讷地觑着他俩。待捕捉到宋瑜探来视线,装腔作势地扶着门框倒像一旁,发出受不了的声音。

不晓得她在门口听了多久,宋瑜有些窘迫地看着她,抿唇颇有些埋怨的意味。

霍菁菁拿绢帕掩唇,朝他俩摆了摆手,“不必在意我,你们两个新婚燕尔,我可以理解。”

霍川蹙眉,毫不客气地询问:“你怎么还没走?”

她不是一般的没眼力见儿,到了如此境地都没打算离去,反而挽住宋瑜另一边手臂,“我原本就有话同阿瑜说,是二兄你横插一脚。”

说罢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虽然我知道你舍不得阿瑜,但总要分给我一些时间,哪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呢?”

说罢笑吟吟地向宋瑜寻求支持,“阿瑜,我说的对不对?”

两边都不好得罪,宋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打定主意不回答这个问题,殊不知迟疑便酿成大错,霍川面无表情地松开她的手,冷声唤来明朗:“回忘机庭。”

忘机庭是他们两人的院落,起初宋瑜不明白何意,怎么起了个如此六根清净的名字。后来霍川对她解释才明白,顾名思义,忘机便是忘却心机,回归本性的意思。宋瑜禁不住对他有些另眼相待,阴寒的外表下藏了颗赤子之心,真是个怪人。

不容她多想,霍菁菁已经搀着她往外走,“今日你没见着祖母,她在山上待了月余,是个极和蔼可亲的人。不知祖母何时才能回来,你若是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前去。”

宋瑜脚步微微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跟上去,“我才入侯府,还有许多规矩学习,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祖母既然在寺庙留宿,必定是涂个清净,不乐意被人打扰的。”

霍菁菁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也对。”

转 过一道月亮门,不知不觉两人便已到达忘机庭门口。转入浮雕万马奔腾影壁,便见院内桐树旁摆着一张弥勒榻,榻上斜躺着一人,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懒怠地乘凉。临 近晌午,日头渐烈,头顶蓊郁树叶在地上打下一片阴影,碎金一般的光影稀疏打在他身上,整个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朦胧的光。

霍川半张脸被阴影遮挡,他薄唇微微抿着,饶是如此都好看得令人心悸。身旁明朗不停地摇着蒲扇,头顶冒出一圈细密汗珠,他随手擦了一把抹在身上,继续老老实实地摇扇子。

霍川今日无事,日后几日都没甚大事。盖因众人都知他才大婚,只消不是重要的事都酌情往后推延。诚如霍菁菁说的那样,新婚燕尔,大家都能理解的。

世子之位需要请封天子,加上他身份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办起事来总归不大容易。况且大越法律有规定,外室生子即便得到家族承认,最多只能获得极少一部分财产,并无继承爵位的资格。

是以霍川若要堂堂正正地封为世子,需得先将他的母亲纳入侯府才是。

可惜他的母亲唐氏,早在十多年前便离世了。

仲夏的天气委实燥热难耐,宋瑜只穿薄衫都禁不住香汗涔涔,尤其看他这副惬意模样便益发地热了,下意识以手做扇。她没有树荫遮凉,是以举步与霍菁菁一并进入堂屋。

霍菁菁一路叽喳不休,清脆的嗓音很有特色,霍川一定能听到她声音才是。

然而两人从他身旁走过,非但没引起他任何反应,他反而抬手遮住眼睛,下颔绷起露出不悦。

宋瑜也是有脾气的,方才他在堂屋无缘无故对自己甩脸子,眼下又对自己不理不睬…只有他会发怒吗,她心里也不痛快着呢!

在宋府哪个不是言听计从地哄着他,就连宋琛那个处处与她唱反调的,关键时刻都知道护着她。唯有他,一次次对自己发脾气还不觉愧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着实使人恼怒。

宋瑜三两步上前来到他跟前,夺过明朗手中的蒲扇,末了觉得不解气,又踢了他的小腿一脚,拔腿便走。走了一半觉得有事忘了做,踅身重回他跟前,仰头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一口气:“哼!”

霍川盖在双眼上的手总算放下,稍微一动宋瑜便已跑远,这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她脚步声渐次远去,霍川低落的心情豁然开朗,垂眸翘起唇角,轻轻地呵笑一声。

“傻。”

连明朗都被宋瑜方才那一番举措惊呆了,愣愣地立定没能回神,手上空空如也,蒲扇早已被她夺了去。

闷热夏风十分应景地从树下穿过,头顶蝉鸣不绝,听久了有种别样的安逸。

明朗连忙表态,“小人再去另找一把。”

天气如此燥热,若是没有蒲扇打风,实在熬不过去。霍川不置可否,重新躺回榻上闭目养神,明朗几步便走远了。

侯府老夫人年过六十,因常年吃斋念佛的缘故,身子仍旧硬朗精神。

是个十分和蔼亲切的老人,尤其疼爱霍菁菁和霍继诚这对兄妹,可想而知嫡孙逝世对她打击多大。她尚未从悲恸中缓过劲来,便得知霍川要回来的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索性到法音寺静养去了。

多年前他母子二人来到永安,在侯府受尽折辱,这些事情她虽没参与,但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的。由是对霍川这孩子既惭愧又陌生,多年过去,有些事情她早已想通,不知该拿何脸面面对霍川,索性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大约是山上过于清净,一个月过去都不见她有回来的趋势,庐阳侯命人前去递了好几回话,她都未有任何回应。

这些话霍菁菁是不可能对宋瑜说的,她虽看着没心没肺,关键时刻却知道轻重缓急。这侯府里的许多事情都不能让宋瑜知道,否则二兄不会放过她。

是以她一直拉着宋瑜闲扯,从西大街的成衣铺子到东大街的脂粉店,几乎将整条永安街的光景都与她叙述一遍。宋瑜身子不舒服,勉强撑着给庐阳侯夫妇敬茶已属不易,如今还要耐着性子听她唠叨。

所幸两人关系无需顾忌许多,宋瑜随性地趴在美人榻上。澹衫薄罗给她按捏肩背,她偏头懒洋洋地听着,偶尔符合一声。

薄衫轻透,合着是在自己房中,稍微扭动露出肩头也无人在意。霍菁菁原本坐在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目光偶尔朝她睇去一眼,谈话声戛然而止。

她眯起眸子端看宋瑜圆润小巧的肩头,指着一处不怀好意地问:“阿瑜,这是什么?”

宋瑜下意识咦了一声,因在身后瞧不清楚,但看她贼兮兮的模样已能猜出七八分。昨晚霍川非要她趴在床上,这姿势委实怪异得很,况且五感异常强烈…她啜泣着求饶,却一点用都没有,霍川执着地在她肩膀及蝴蝶骨落下多处吻痕。

宋瑜二话不说规整衣裳,从榻上坐起面红耳赤:“你、你若是没事就回去…我想休息会儿。”

霍菁菁眯起眼笑,她是故意打趣宋瑜的。

她虽比宋瑜小一岁,尚未及笄,但因性子开朗缘故,对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一些。她弯起手指刮了刮脸颊,“羞羞。”

再说下去宋瑜的脸当真要成煮熟的虾子了,她举起榻上引枕往霍菁菁身上砸去,“快别说了!”

霍菁菁眼疾手快地躲开,她没事,却听身后一声闷哼。

两人齐齐往后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早堂屋的楚兰素云。宋瑜连忙从榻上坐起来,嗔了霍菁菁一眼关切问道:“没事吧?怎么来了也不让人说一声,我和菁菁正玩闹呢,没想误伤了你们。”

说着走到跟前,被砸中的是素云。她低头揉了揉额角,少顷低声道:“素云无事,多谢嫂嫂关怀。”

引枕虽缝制得柔软,但砸在身上保不准疼痛,宋瑜不放心,直到她再三保证没大碍才作罢。

澹衫从内室捧出来一个朱漆木盒子,是宋瑜从家中特意带来的。她知道府中有女眷,是以挑了铺子里几样卖的好的胭脂水粉,还有一种她自制的七香玉容散,洗脸融于水中,能使皮肤光洁细嫩。

姑娘家没有不爱这些东西,何况是陇州第一美人的心头好。两人果然露出喜色,连一向淡薄的素云也主动朝她道谢,放佛迫不及待要回去一试。

宋瑜不善于应付人,说了几句便怏怏地泛起困来,她实在找不着话题了…可这两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