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见,心境却隔了万水千山。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第一反应便是心虚地避开,不敢同她对视。尽管距离稍远,但宋瑜依然察觉到她眼眶泛红,饱含嗔怨。

林霜从后头走来,快步经过宋瑜身旁,因道路狭隘她脚步踉跄险些栽倒,跌落水潭。直到一行人踏上平地,她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挣扎一番来到宋瑜跟前,诚恳道:“阿姐,那天我是故意的。对不起。”

宋瑜疑惑地向她睇去一眼,未料想她会坦白得如此大方,“你是故意引我去外面,还是故意不找人救我?”

这两点宋瑜同样介意,林霜那天信誓旦旦地说要抢走谢昌,宋瑜对她心生敬佩。哪知她居然会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登不上台面,宋瑜对她的印象顿时一落千丈。

周围都是仆从丫鬟,后头是逐渐走近的霍川,林霜低头捏着袖缘,声音透出紧张:“起初是真的想救兔子,然而从你掉入洞中之后,我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昨日她匆匆从洞口离开,确实打的是救人的主意。然而行到寺内后院,听到两个丫鬟在对话,她们手里捧着宋瑜的行礼,看模样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

其中穿杏黄色比甲的对另一位头头是道:“我看谢郎君不会轻易同意这门亲事。”

另一个饶有兴趣,“此话如何讲?”

杏黄比甲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正色道:“他对女郎纠缠不清,若真能轻而易举地放弃,何必又苦苦等候恁久?姑娘不知拒绝他多少回,他都恍若未闻,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正因如此,才使林一颗火热的心渐次冷静下来。她不愿意轻易放手,若真能让谢昌回心转意,哪怕使一些小手段也在所不惜。是以她故意没有告知众人宋瑜下落,末了告知谢昌方位,为的就是让他对宋瑜死心。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得不偿失。

宋家后面紧跟着谢家仆从,两拨人徐徐从山上下来。

大抵谢昌同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红着眼眶回来。宋瑜并不打算接受她的道歉,毕竟她才是罪魁祸首,害得自己在那孤僻阴森的地方呆了好几个时辰。“原本你告诉我喜欢谢昌,我觉得你十分坦诚,本欲助你一臂之力。目下我对你很生气,不打算帮你,你自己量力而行。”

说罢不再看她一眼,倦怠地盯着前方,一脸厌弃。

宋瑜颇为任性,做事说话泰半不假思索,情绪都表现在脸上,时常让人招架不住。这是她幼时没有玩伴的主要原因,这样娇气骄傲的小姑娘,谁愿意同她一起玩?碰伤了算谁的?

行至半山腰有车辇等候,总算可以轻松一些,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唯有宋瑜意犹未尽地离开肩舆,这是她头一回乘坐,很感兴趣。若非不得不还给大隆寺,她真想带回家去。

车厢中宋瑜伸展双腿,后背顺势倚靠在霍川怀中,不安分地摆了个舒服姿势,“我好像把林霜伤害到了,不过我不后悔。”说罢好似做了坏事一般,拿起霍川的手掌蒙住双目,怏怏不乐。

两人谈话时霍川并未听到,隐约听见谢昌的名字,不悦地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宋瑜睁开眼,从他指缝中觑得外头光景,粗布帘子被风拂起,秀丽风景若隐若现,让人不由得心神俱安。她将两人谈话娓娓道来,包括林霜的豪言壮语,还有她的所作所为。

霍 川对此乐见其成,林霜若是能拿下谢昌再好不过,如此他便不会三五不时出现在两人跟前,省得碍眼。不过这是两码事,林霜总归上海了宋瑜,这点不能否认。他手 里捏着主持赠送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旋即套在宋瑜手腕,“记得随时戴着它,这是上一任主持亲自开过光的,能保你平安。”

其实霍川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不过关乎宋瑜,信上一次无伤大雅。

手腕冰冰凉凉,宋瑜低头看去,佛珠打上蜜蜡,光泽莹润。宋瑜愕住,吃惊地檀口微张,半响没能回神。这种珠子尤为珍贵,不能碰撞亦不能沾水,比人还要娇气,他竟然轻而易举地便送给自己?

宋瑜捏了捏他的掌心,神色严肃,“你同主持到底是何关系,为何他待你这么好?”

宋家帮助大隆寺修葺寺庙,主持待他们都没这般热心,霍川究竟如何办到的?宋瑜一本正经,隐隐含着几分醋意,惹人发笑。

霍川抬手轻捏她的鼻尖,“三妹吃醋了?”

每次他想要碰触宋瑜,为了辨别,指尖总是从她脸上缓缓滑过。酥酥麻麻的触感仿佛虫蚁噬咬,宋瑜下意识便一哆嗦,别过头去铿锵有力,“我才不会吃和尚的醋。”

霍川低笑,“早年我时常到此处来,同主持论佛说禅,久而久之便相熟起来。”

宋瑜偏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想不到他还有这般本领,期期艾艾地问:“你们都谈些什么,辩赢过吗?”

霍川摇摇头,“从未。”

彼时他才从永安城回来,心中积郁难平,许多事情不能看开,绕进了死胡同。他找主持解惑,说是辩论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强词夺理,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劝说。

闻言宋瑜环住他腰身,脸颊贴在他胸膛乖巧道:“没事,我又不嫌弃你输。”

霍川哭笑不得。

在家中静养四五日,总算能下地走路。

宋瑜活蹦乱跳地在地上走了几步,腿脚灵便,没有留下任何遗症。她在室内憋闷了许久,迫不及待地要到外头晒太阳,蹦蹦跳跳地别提多高兴。

从大隆寺带回来的灰兔子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总算肯吃东西,瞧着比前几日还胖了不少。宋瑜半蹲着喂它吃胡萝卜,它两颗门牙一动一动吃得津津有味,宋瑜好奇地盯着它的眼睛,一人一兔相处融洽。

宋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糯米团子”,跟它形象十分符合。

糖雪球和糯米团子,怎么都是食物的名字…霍川无可奈何,恐怕家中要另添一只吃白食的。

果不其然,宋瑜举着糯米团子到他跟前,仰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将它带回永安好吗?”

霍川想也不想,“不好。”

养一只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限度,若是再添一个…恐怕宋瑜全部心神都要被这两只东西分去。霍川抿了下唇,他看不到面前场景,宋瑜抱着灰兔子,两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求求你了,我想照顾它。”

说罢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印上一吻,讨好地道:“好夫君,求求你了。”

霍川抬手盖住双目,脸上无所动容,好半响才低低地嗯一声,“只此一次。”

就知道一定是这么个结果,澹衫薄罗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霍郎主向来招架不住姑娘撒娇,这次也不例外。不知情的人会觉得姑娘被霍川管得死死,殊不知宋瑜才是人生赢家,她只要一句话,霍川便轻易动摇。

姨母和林霜前日回去的,当时宋瑜躺在床上没法下地,是以没能前去送行,正合她意。

否则两人若是见面,免不了会有尴尬,不如就此离去。

听闻谢家没有同意定亲,其中缘由众人心照不宣,龚夫人不无遗憾。她已经极尽所能地撮合两人,只能怪他们没有缘分。

在陇州逗留得太久,是时候离去。他们原本打算先去建平镇一趟,看霍川眼睛有无痊愈可能。然而永安城忽然传来书信,道是请封世子的折子下来了,皇上已经批准。正巧赶上太后大寿,在宫中设宴,便邀请霍川前往宫中一趟,时候在下月初八。

第63章 宫廷宴

沿途风和日丽,畅通无阻地回到永安城。

三伏天日头剧烈,浑身水汽都被蒸干了似的,让人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树上蝉鸣不断,路上热气蒸腾而上,稍微一动便是一身的水。客栈里不能洗澡,好不容易挨到回府,两人先去跟庐阳侯和侯夫人见礼。

大抵早已等候他们多时,陆氏表情很是不悦,睇来严厉一眼。

宋瑜心里苦,车辇速度又不是他们能掌控的,这点事情何止于此?她浑身黏腻难受,没有说话的心情,好在都是霍川同庐阳侯谈话。他现在是侯府世子,身份不同往昔,日后偌大的侯府都由他一人掌控。

宋瑜心思惘惘,不知神游到了几天外。这么说她就是未来侯夫人?思及此,宋瑜看一眼前头正襟危坐的陆氏,她才不要变作那个样子。

丫鬟送来清茶,饶是她口渴难耐,也不能一饮而尽,必须耐着性子细品。宋瑜敛眸小口啜饮,一壁喝一壁听霍川说话,似乎在谈太后寿宴一事。下月初八距离今日还有十来日,送礼一事不能马虎,需得好好商议。

另外除了封霍川为世子外,更是将霍川的生母唐氏写入五服制内,正正经经地成为侯府中人。如此总算了却霍川一桩心事,唐氏生前受了诸多苦难,这是她应得的。正因为如此,陆氏才摆脸色给他们看,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愤怒难平。

彼时身份低下的商家女,又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她要拿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毫不费力。如今人死了好几年,儿子忽然为其平反,并且代替嫡长子成为侯府世子,她多年苦心经营成为泡影,委实是个打击。

陆 氏当年对待唐氏的手段,霍川仍旧记忆犹新,他的母亲身上时常带伤,无论手脚,甚至肩胛腰侧,无一例外。尽管唐氏隐瞒得很好,但总有暴露的时候,霍川得知后 愤怒非常,不顾一切地寻找陆氏评理。人是见到了,却是几个仆从按在地上,十来岁的孩子被人拳打脚踢,家常便饭。

这并算不得什么,母子两人住在偏僻院落,厨房时常忘记送饭菜过来,即便有业已隔夜。

难得有新鲜饭菜,是用碎肉和苋菜捏成的丸子…包括他刚失明时,送来的饭菜大都不干不净,从此霍川再不吃这类食物,如同不吃菌类一般。

这个侯府腌臜手段很多,难怪他厌恶至此,如若不然断不会再涉足一步。强行将宋瑜留在此处,对她而言确实有些残忍。她什么都不知道,心思单纯,若是不保护好很可能尸骨无存,是以霍川才益发对她上心。

其实宋瑜说傻也并不太傻,她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犯过的错再不会重复。何况被龚夫人耳濡目染,她不算懦弱,该果决时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留情面。霍川是例外,她从未遇到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无从应付,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掌控。

说到底宋瑜本性依然娇怯柔和,只消不触到她底线,凡事都好商量。譬如林霜那晚所作所为,是真让宋瑜生气了,才会至今都没原谅她。再譬如先前的谭绮兰,她心思歹毒,宋瑜亦不打算对她手下留情。听闻她如今声名狼藉,根本没人愿意上门求亲,时至今日婚事渺茫。

不过一分神的工夫,对面两人已经说完。她恭送二老离去,领着霍川回忘机庭。

“皇上为何特意指明见你?”她牵引着霍川手臂,一路缓缓穿过廊庑,步下石阶,转过一道月亮门,“我可以去吗?”

从方才开始宋瑜便在琢磨这个问题,印象中霍川跟皇室从未有过交集,此举难保不让人多想。再加上霍川身份尴尬,若是那些皇孙贵胄借机欺负他怎么办?他眼睛又不好使,没人在旁边帮着怎么行?

好在霍川没做停顿,两人从影壁后面走出,“听闻可以携带家眷,届时陆氏和太夫人都会去,你身为侯门新妇理应一并前往。”

宋瑜这才放心,她步伐松快走入院内,一改方才郁郁寡欢神态。

灰兔子被人从车辇上抱了回来,目下正跟糖雪球窝在一处。几乎半个月不见,糖雪球长大了不少,它险些不认识宋瑜,伸着小小的爪子便要抓她。宋瑜跟它了一会儿终于熟稔,它发出尖细的喵呜声,惹人怜爱。

宋瑜蹲在地上认真地为两只介绍对方,并叮嘱一猫一兔好好相处,这才放心地让它们玩耍。

奈何糯米团子生得比糖雪球粗壮,稍不留神便将糖雪球压在身下。糖雪球那么小一点儿,被它压着连影子都看不见,宋瑜气坏了,指着它教训了好大一通。

跟个兔子也能较真,霍川讥讽地嗤笑出声,耳边是宋瑜义正言辞的警告与命令。

回程路上因时间紧急,他们一路鲜少停歇,加紧进程总算提前抵达永安城。因此一行人路上都没休息好过,他尚且如此,宋瑜更是疲惫不堪,难为她还有心情在那逗弄小动物。

霍川平躺在床榻上,想到几日后特殊的日子,心情颇有些沉重。恍惚间听到屏风后头传来哗哗水声,伴随着幽幽暗香,在室内沉浮飘荡,萦绕不绝。他本以为是梦中光景,不多时身边床榻陷下去一块,那香味更加明显了一些,清香雅致,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翻身将宋瑜揽入怀中,霍川埋首她墨发中低语,“洗澡了?”

不愧是水为肚肠,花为玉肌的姑娘,浑身上下都娇得不像话。因为怕热只穿了单薄青衫,因此更方便霍川触碰,入手一片光滑湿润,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

宋瑜嫌弃地将他推远一些,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你身上臭烘烘的,不要碰我。”

两人都好些天没洗澡,对方再清楚不过。对于这方面宋瑜有轻微洁癖,执着得很,不能碰就是不能碰。

她这么说霍川倒不乐意了,冷着脸紧握她纤细腰肢,“当真不能碰?”

宋瑜固执已见,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你身上好脏。”

当晚宋瑜便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霍川着着实实将她碰了一遍,从内到外。直到后来宋瑜招架不住,低泣求饶,为白日说过的话后悔不迭。

偏偏他一壁动一壁坚持问道:“三妹,我哪里脏?”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贴着她的耳畔质问。

宋瑜被他折腾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别过头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他动作愈发激烈,宋瑜觉得浑身上下都要坏掉了,她摇了摇头哀求:“好脏,哪里都脏…我才洗的澡,你不要这样…”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姑娘,这种时候还提洗澡的事情,是存心要惹他不痛快。霍川看不到她哭泣的模样,只能低头吻去她脸上泪珠。有时会碰到她的鼻子,霍川便一口轻咬下去,能听到她闷闷的声音,非常好玩。

她不止身体保养得好,连那处也娇嫩得紧,一用强便不住地收缩,好似在撒娇一般。霍川伏在她身上,仍旧舍不得离去,“三妹…”

宋瑜缓缓松开紧咬的手背,透过朦胧泪眼得以觑见他可恶模样。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蛮横的面容,索性闭目假寐,管他叫谁的名字。

近几日霍川很有几分奇怪,同他说话也不搭理,凝着一张脸难以捉摸。他时常面无表情地静坐,神情肃穆,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例如此时,霍川仿佛全然没注意自己到来,按捏两下眉心,阖目假寐。

宋瑜不解地端着一盘荔枝坐在绣墩上,边剥皮边偷偷打量他模样。白嫩多汁的果肉脱壳而出,宋瑜送到他嘴边,“吃荔枝吗?”

本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仍旧自觉地张口,让宋瑜顺利地送入口中。霍川咀嚼两下,吐出一枚核儿,“今日几号?”

宋瑜歪头思索片刻,“五月二十八。”

距离太后寿宴还有十天,宋瑜以为他是担心入宫一事,才会如此心神恍惚。转念一想又不尽然,霍川何曾为这些事浪费过心神?不是不想问他,只是他浑身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宋瑜刻不想自讨没趣。

未料想在她胡思乱想的档口,霍川已然坦白:“下月初一是我母亲忌日,三妹可否愿意陪我前去看望?”

宋瑜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双目,眨巴了两下,“好。”

霍川的母亲,宋瑜从未见过她是何模样,应当是个极其温婉柔和的人。宋瑜免不了抱有几分好奇,然而又不住地为其伤悲,她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非如此,她应当活得更久。

彼时陆氏下令将她葬在极其偏远的山腰,草草了事。后来霍川将墓修葺过,位子不能轻易挪动,是以仍旧在那座山上。

宋瑜跟着霍川去的时候,半山腰清冷孤寂,远远地便瞧见墓前立着一人。

高大的身影,因年纪的缘故稍微佝偻,相比同龄人仍旧挺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碑上名字,不知在此站了多久,眼里有微微血丝。这个看似硬朗康健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憔悴许多。

庐阳侯蹲下身一点点婆娑碑上名字,心中无限悔痛。当年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人欺凌,待到醒悟时为时已晚,她撒手人寰,留给他无尽折磨。

宋瑜驻足不前,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影。霍川察觉她反常,蹙眉留意片刻,脸色陡然阴沉。

往年他来的比此时稍晚,是以一直不知霍元荣也会到来。他挑唇划出嘲讽的弧度,确实阴冷至极。生前不懂得如何珍惜,死后再来又有何用,他的母亲一样是怀着悔恨离去,这点永远不能改变。

他缓步上前,宋瑜见状连忙给他引路。

两人一路走到霍元荣身后,他似有察觉,低头拿衣袖沾了沾眼睛,这才回身看来。“新妇也来了。”他勉强平定心绪,仍能看出哭泣的痕迹。

宋瑜低头颔首,此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唯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霍川袖缘,“我陪夫君来看母亲…”

霍元荣点了点头,禁不住朝霍川睇去一眼,然而他面色沉郁,不置一词。

霍元荣收回目光,略有落寞,“我先回去,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这地方太偏远,难得才有人来。”说罢举步便要,形容萧索。

偌大的山腰仅剩下他们两人,未免使人打扰,仆从留在远处,没有同他们一道前来。这山上荒芜,百姓鲜少前往,更不会有劫匪一类,是个被人遗弃的荒山。

自打霍元荣走后,霍川便一言不发。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燃烧的灰烬扑面而来,落在他的睫羽上。

宋瑜跽身在地,同霍川一道叩首。她头一回拜见霍川的母亲,思量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尚未开口,便被霍川提着离开地面,“走了。”

宋瑜疑惑出声,回眸看墓上碑文,应当是霍川逐字逐句刻上去的,就跟他的人一样冰冷无情。前后才来了不到半刻钟,如此回去是否太过草率?

宋瑜频频回头,孤零零的山上就立着这么一座墓,瞧着着实过于冷清。

府里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等候,两人乘上车辇打道回府。一路上霍川始终没有开口,宋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赌气跟着不说话。

一直回到忘机庭内室,他握着宋瑜的手带入怀中,嗓音低哑:“三妹,我从未将他当做父亲。”

宋瑜抬眸盯着室内丫鬟,以眼神示意她们离去,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不声不响。她心中喟叹,从一开始便知道霍川将这地方恨入了骨子里,想想实属情理之中。若换做是她,必定也如此。

旁的事情她都能猜到,唯一没料到庐阳侯对唐氏用情至深。起初还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把人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更加不能让人理解。既然深爱着,当初为何又不闻不问?想必泰半源于懦弱,宋瑜攒眉,替唐氏赶到不值当。

转眼便到初八,太后六十大寿,皇上在承明宫前设宴,盛邀朝中文武官爵前来贺寿。

宋瑜既然要去,断然不能失了面子。从昨晚开始便精心准备,以百花煎汤香浴,愈发香气悠远,沁人心扉。她既然不打扮也是身娇肉嫩的可人儿,这么一动作,霍川当即便冷声:“若再如此,明日你就不必去了。”

宋瑜哪里肯依,在他怀里好一通撒娇才让他肯松口。

哪个姑娘家不愿意拾掇自己,她也不例外。虽然口中答应霍川一切从简,但是仍旧一早便起来,坐在双凤铜镜前修眉绾发。微红粉腮,宜妆笑来,当真是国色无双的颜色。唇瓣一点殷如桃花,嫣然一笑,娇面更胜芙蓉。

樱色苏绣梅花对襟衫罩在身上,绣金白纱裙曳地,窈窕身姿袅娜翩跹,当之无愧的陇州美人。她梳着翻荷髻,头戴猫眼翡翠镀金杏花簪,娇颜如玉,美得摄人心魄。

薄罗偷偷觑一眼一旁等候的霍川,附在宋瑜耳边小声道:“若是郎主见到您这样,必定不愿意带您出门。”

宋瑜敲了敲她的脑门,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就你话多!”

时候差不多,是该出门。听下人说庐阳侯夫妇和太夫人业已准备完毕,她不能让长辈等候,由丫鬟扶着牵裙迈过门槛,“别忘了我准备的东西。”

她 指的是一个花梨木浮雕方盒,里头是宋瑜送给太后的寿礼。庐阳侯有所准备,她小一辈自然也不能落下,虽然一家人一份足矣,但这是宋瑜一番心意。她精心准备了 半个月调制而成的香料,煎香汤沐浴,能使人精神焕发,气血十足。用得时候长了更使皮肤嫩滑,抗除皱纹,是太后这个年纪最适当的用品。

两人在侯府门前等候片刻,太夫人同庐阳侯夫妇一并前来,一家人说了两句话便各自上车,前往宫中。

宋瑜到了车上才知道紧张,从未去过深宫内院,她自然害怕。偏头见霍川神色一派自然,全无焦灼模样,不由得教人佩服。

车辇一路和缓,宋瑜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出神,忽听霍川低声:“三妹,下回你若再打扮成这副模样,日后都不必出门了。”

宋瑜大惊,不可思议地回望他,险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理应看不见才是,宋瑜的动作也十分谨慎小心,避免惊动他,哪知饶是如此仍旧被他察觉。霍川脸色不大好,握着她小臂带到跟前,抬手欲拭去她脸上脂粉。奈何宫廷转眼便到,弄花了她的脸更加不好收拾,只得作罢。

大清早起来她便没有停歇,霍川听觉比旁人敏锐,是以薄罗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还说一切从简?这个小骗子。

宋瑜掩唇的手慢慢放下,她不服气地狡辩:“可是我本来就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这是没办法的事。”

多会强词夺理的姑娘,霍川硬生生给她气笑,俯身探上她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

承明殿前搭着戏台子,摆设桌椅席位,宫女内侍往来穿梭,均规矩有礼。

已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场,另有几位王爷皇子,相熟的便立在一旁谈笑风生,借机攀谈示好。其中不乏熟悉面孔,是端王和少傅高祁谦,端王身旁立着一身玄色衣袍的侍卫统领许盛。

庐阳侯在前同几位王爷皇子一一见礼,侧身将霍川介绍给众人:“这是犬子霍成淮,诸位应当头一回见面。”说罢替霍川介绍在场众人,除了端王之外,其他几位王爷名号绕口,宋瑜听得头晕脑胀,根本记不住。

其中一个年纪瞧着比庐阳侯还大,他目光落在侯夫人身后的宋瑜身上,慈目一笑:“这位是菁菁?几年不见,益发亭亭玉立了。”

一句话将众人目光全引到宋瑜身上,她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是以从一开始便勉力减少存在感,饶是如此仍旧被人察觉。她低头敛眸,正欲出声解释,霍川已然为她开口:“王爷误会了,这是内子宋瑜,菁菁今日身子不便没能前来。”

说是身体不适,其实霍菁菁跟段怀清出去了,谎称是外出游历。为此险些没把侯夫人气死,她本欲趁此机会让霍菁菁露面,或许能寻到一门合适夫婿。哪知那丫头不争气,风头全被宋瑜抢了去,思及此,她不免松一口气。也可以说好在霍菁菁没来,否则根本比不过宋瑜容貌。

话音刚落,几人恍然大悟:“听闻前些日子侯府大喜,想来便是此事。”

说着纷纷道喜,说是改日送上贺礼。原本事情至此就算揭过去,偏偏一位穿宝蓝织金衣袍的皇子开口:“都说世子娶了陇州第一美人,姿容无双,何不抬头示人?”

这话委实有些唐突,宋瑜不悦地攒眉,这人好生无礼。静了片刻,霍川沉声:“内子性怯,请六皇子见谅。”

有了台阶下,宋瑜低头行礼,声音拿捏得软糯绵软:“请六皇子见谅。”好似真个怕极了的模样。

姑娘家怕羞是常有的事,何况才嫁人不久,根本不值得计较。六皇子没再出声,直到前面尖细嗓音高唤“皇上驾到”,几人踅身前去恭候。

六皇子举步前往,离开时往宋瑜方向睇去一眼,恰巧对上她一双潋滟妙目,在八角灯笼的映照下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饶是她低着头,仍旧能看出容貌不俗。身段袅娜,身上香味十分独特,不知是哪家的香料。如今抬起头来,周遭顿时黯淡无光,只剩下她沉鱼落雁之容。那双眼睛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旋即抿了下唇似有不悦,顿时生动不少。

宋瑜哪里想六皇子会忽然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双目,浑身一僵,下意识便躲闪开。脑海里留下他唇角若有似无笑意,教人心头难安。

第64章 十二姬

皇家齐聚一堂,圣人比想象中和善得多,笑起来慈眉善目。与生俱来的威仪神态,举手投足的尊贵气息,教人心生敬畏。相较之下卫皇后便不大容易相与,不苟言笑,目不斜视。

今 日主角是圣人嫡母陈太后,她虽有六十,但瞧着精神很好。笑时眼角褶子给她添了几分慈祥,韵味十足,年轻时必定是艳冠群芳的美人。王爷皇子分别上前贺寿呈递 寿礼,并送上祝词。尤其六王杨勤很会说话,将陈太后哄得眉开眼笑,一看便知他平时很得长辈宠爱,是个会来事的。

旋即才是庐阳侯上前,为了此次寿宴,他特地去昆仑山请来南极仙翁,以期太后万寿无疆。陈太后让宫婢收下,为他赐座,目光一转落到后头一对新人身上,“这便是庐阳侯世子了?听闻前不久才大婚,哀家这儿准备了一份贺礼,稍后命人送上。”

霍川与宋瑜谢礼,宋瑜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交到宫人手中,“这是家中自制的香料,取名为笑兰香,其中以兰草、白芷、枸杞等研磨而制,加蜂蜜调和封存,煎汤沐浴能使眼色常驻,延年益寿,养血裨益。特此送于太后,区区小礼请您笑纳。”

寿宴上送的寿礼无外乎那几样,年年如此玩不出新花样,陈太后早已失去兴致。倒是头一回收到这种东西,她没直接让宫婢收起来,反而放在鼻下轻闻,颇感兴趣。入鼻一阵恬淡幽香,清新舒爽,她弯唇轻笑,“宋氏真个七窍玲珑心,恐怕为此费了不少功夫吧?”

宋瑜摇头,抿唇谦和,“家中便是以此营生,并不为难,多谢太后体恤。”

宋家不是簪缨世家,而是商贾门户,虽是陇州一带的富商,家财万贯,但身份到底比不得做官尊贵。宋瑜的身份陈太后多少有所耳闻,本以为商贾之家教不出大家闺秀,未料想宋氏非但貌美惊人,谈吐举止皆不俗,不由得对其刮目。

陈太后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笑也更加亲和,“既是模样生得好,何不抬头让哀家看看,究竟是何等的漂亮。”

方才一直低着头,目下太后开口,宋瑜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前方宝座上富贵端庄的妇人。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叹,转瞬消失不见。

陈太后眸色一沉,声音多了几分沉重,“委实绝色。”